什么组织可以同时“收买”数十名互不相干的陌生人?什么技术可以让这些“通同作弊”的陌生人不依赖通讯渠道进行沟通、作案?什么人,能让一个人瞬间丧失自我,成为罪恶的匪徒?电脑可以并联以提高运算速度,人脑的并联却会带来不可控的“高级”自我意识。这时,个体成了可以被随意牺牲的祭品。这一次,高科技犯罪调查处面对的,是无所不在的“我们”。谁是“我们”的一员?是门外的陌生人?是干预办案的领导?又或者,是身边的同事?大脑并联,开始像瘟疫一样传播…… 第一章 前任 “妈妈,你在吗……” “我在这!现在感觉怎么样?” “热,很热,身体要炸开……” 杨真死死抓着母亲的手,卢红雅强忍疼痛让女儿握着。就这样一阵清醒,一阵昏迷,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杨真迷迷糊糊地在病床上躺了几天,她不怕死,她相信李文涛的技术,但她怕自己就此疯掉! 直到杨真彻底清醒过来,能够自己坐到椅子上,卢红雅才把一个人带到她面前。 他一米八的个头,鬓发灰白,腰背挺直,腿脚硬朗,这位就是心理学大师肖毅,乍看上去更像运动队教练。 肖老师多大年纪?杨真读本科时,他已经是业内翘楚,声名远播。现在60多岁,还是快70岁了?看上去也就50岁出头。 为什么肖老师会来这里?要给我签字?对对对,妈妈想满足我那个小愿望,难道是因为……各种念头马匹般在杨真的脑子里踏过来、跑过去,她想把它们排成行,列成队,好好梳理,可是根本做不到。 声音、语词、图像、颜色,全都聚在一起,洪流般冲击着她的意识,杨真甚至觉得还不如在李文涛那个地下室里清醒。失去了中和剂,杨真的脑子乱成一团。 肖毅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她甚至怀疑这不是真的肖毅。是的,是他,杨真在各种学术著作上看过肖老师的照片。只不过真人站在眼前,比照片上更高、更健壮。 是啊,这不奇怪,这位能够改变心理学史的学者,最初就是一名体育学院的教师。 杨真剃着光头,脑袋上有一道长长的缝针,哪个女孩子都不想把这副样子暴露给陌生人。杨真手足无措,不停地点着头,搓着手,耸着肩,走来走去。她想让自己停下来,但是刹不住车。她看过乔帅的监控录像,见过李文涛那些人努力维持正常举止时做出的怪相。现在,自己一定同样滑稽可笑。 李文涛,你这个坏蛋,居然把折磨当成爱。你在哪里?滚出来,让我掐死你! 唉,他已经死了,昨天是谁告诉我,他的尸体就停放在调研室? 杨真的脑子里翻江倒海,卢红雅走到女儿身边,像是要扶着她,又像要按住她。毕竟是第一次和肖毅见面,女儿却像个患了多动病的孩子。 “没事,咱们都站着说话吧。”肖毅向卢红雅摆摆手,说完他自己先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控制不住,别勉强。杨真,你想活动就活动,一边动一边听我讲就行。” 见到杨真之前,肖毅大致看了诊断结论,初步形成了判断。看见本人之后,肖毅更坚信自己的想法。她正在压制超常的神经反应速度,由此导致的行为在医生眼里接近躁狂症。他们不明白,但是他能理解。 “生理上的治疗,我的团队就能办到……” “太好了,太棒了,我脑袋里烧得厉害,得降温,马上降温……” “小真!注意听肖老师讲话!” 卢红雅忍不住训了女儿一句。肖毅只当没听见,继续说道:“最终让你恢复正常,要靠行为训练,一点点让行为模式恢复常态。” “对对对,冲击治疗、消退法、小步进行……”有关行为矫正的各种术语从杨真的嘴里不停地冒出来。看着女儿出乖露丑,卢红雅又想说什么,肖毅握住她的手,表示没有关系。 肖老师握着妈妈的手?怎么会这样?此时,别人的动作在杨真眼里都慢上一拍。这个举动她看得很清楚。 “很好,你不是普通病人,你也是心理专家,能理解行为训练的作用,这就好办多了。”肖毅仔细地观察着她的步态。 “对对对!我知道,我明白,您安排吧……” 卢红雅强忍着泪水。杨真一直都是个安静的女孩,习惯多听少说,哪会是这个样子。“你看……”卢红雅满怀期待地望着肖毅。 对于杨真的情况,肖毅的心里已经有数,但他还得让卢红雅放心。“治疗过程重在坚持,我们会制定一个严格的日程表,杨真要严格遵守。另外,罪犯通过植入生化物质改造人脑,近似于直接往脑子里面投放毒品。过段时间,杨真会产生戒断反应。” 卢红雅知道这个词的意思:“那……孩子会不会很痛苦?” “会!” 肖毅知道卢红雅是位坚强的母亲,不必让她抱着个热罐子。“到那个时候,咱们一起帮她挺过去吧!” 这次,杨真终于管住了自己的嘴。她住在安康医院里,这是公安系统的精神病院,同楼就住着几个曾经执行过卧底任务的警察。他们不幸身染毒瘾,在这里半是治疗,半是软禁。在强大的生物化学力量作用下,人的意志力并不可靠。 卢红雅提出肖毅这个人选,李汉云第一时间就表示同意。肖毅和他的研究团队曾负责为空军飞行员提供心理训练,参与航天员大队的工作,还是公安系统特聘的高级警官心理训练顾问,他知道与这些部门合作要守什么规矩。 不仅如此,想当年李汉云在研究犯罪学时,学术上碰到过难题,久久无法突破。后来偶然间读到肖毅的文章,文中提出研究社会问题重点不是从现象入手,而应该注重对个体行为的研究,通过过程总结规律。李汉云大受启发,转而专攻犯罪行为规律的研究,从此成为业内高手。 正因为深知肖毅的水平,李汉云以病人主管官员的身份,向安康医院治疗小组推荐了他,请肖毅介入杨真的治疗。会议室内,肖毅向医生们介绍了自己的治疗计划。 “你们发现她情绪不稳,行为怪异,就给她注射大量镇静剂,这是常规做法,但在这个病例上,这就等于把冰块扔到火里。两种外力在她的神经系统里撕扯,很危险。 我认为应该停用镇静剂,让病人通过身体活动释放神经系统多余的能量。我估计不出十天,那些植入的过量神经递质就会彻底被吸收。在此期间,我们只需要帮她中和掉体内的钾。” 本来,神经改造手术后要进行一系列身体恢复。按照李文涛的设计,杨真最后能对行为速度控制自如,融入社会而不被发觉。然而他和同伙都在搏斗中死亡,废墟里虽然找到了一鳞半爪的资料,主治医生们反复研究,也不明就里。 “肖老师讲得有道理,值得一试。” “一团火正在燃烧,如果损坏的东西不多,最好让它自己熄灭。” “……” 看到医生们接受了自己的主张,肖毅进一步争取着条件。“患者新陈代谢率过高,不能把她当成病人,困在床上静养。如果你们各个方面都放心的话,就把她交给我吧。” “小韩,你写过申请,要去中盾公司,对吧?” “主任,那是以前的事了。” 当着同事的面,韩悦宾显得不好意思。他被消防员从地下室抢救出来时,已经在床板上锁了几天,身体虚弱,神志不清。不过李文涛没对他做手脚,韩悦宾在医院里很快恢复健康,回来工作了。 和杨真一起到云顶沟实地侦查前,韩悦宾担心在调研室干下去没有前途,便越过李汉云,向上级的人事处递交了请调报告,表明自己想去公安部第一研究所下属的中盾公司,那里也是全国警用设备研发中心。韩悦宾毕业于电子工程专业,曾经在第一研究所实习过,晓得其中的门路。但这份报告转了一圈,又回到李汉云手里。 “呵呵,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李汉云在例会上宣布了上级决定,“调研室任务范围要迅速扩大,现在办公地点不够用,部里让我们暂时搬去昌平,借第一研究所的地方。所以小韩,你又和老单位做邻居了。” 第一次接触俄罗斯“危险技术流向监控处”官员叶缅年科,对方坦率地指出,中国还没有对等机构可以参与国际合作。那时李汉云就在考虑,世界上几个顶尖科技大国都设有类似机构,只有中国还是空白。既然这样,他们这个调研室是否可以顶上来做这件事? 从那时起,仅凭几名部下,调研室便一连侦破两起大案。借此时机,李汉云趁热打铁,进一步向上级领导强调防范高科技犯罪的意义。另外,仅手头这两起大案的后续工作所涉及的很多知识产权问题,地方公安便处理不了。 调研室必须把它们接过来,这样就要进人员、添设备、补充资金。 工作有业绩,上级领导自然支持,迅速做出批复。从此,这个小小的科级调研室升格为高科技犯罪调查处。虽仅几字之差,让他们瞬间拥有了侦查权限。此外,上级部门还调拨来几个应届硕士毕业生,充实调查处的力量。 然而李汉云心里清楚,这两起案件成功告破,主要是依靠杨真和龙剑的个人直觉以及他们的执着。两个部下都坚信自己的调查方向,一追到底,方告成功。然而他们并没有多少侦察经验,杨真与韩悦宾失踪后,调研室根本无法找到他们。若非这期间发生团伙火拼,问题可能至今无法水落石出。 面对高科技案件,普通侦查程序缺乏针对性,一般警务人员也都没经验。今后再遇到类似案件,总不能还靠误打误撞。李汉云深知,要想进一步取得成绩,必须先把机构充实起来。道高一丈,才不怕魔高一尺。以后再搞侦查,他们不仅需要专业装备,还要达到警界顶尖水平。韩悦宾既然搞过警用装备,李汉云就安排他出任装备组长。 “没问题,一所各种装备我心里有数。我回头开个单子,您找上面去要就行。下次咱们再出去办案,一定武装到牙齿。”韩悦宾从死亡线上转了一圈,非但没有后怕,反而激发起了斗志。 两起案件的人证、物证都已齐备,然而司法方面很多漏洞却被它们暴露出来。这是谋杀罪?危害公共安全罪? 还是商业欺诈罪?都像,又都没有直接对应的法律条文。 为此,李汉云成立起司法研究小组,针对高科技犯罪案件产生的法律问题进行研究,并安排蔡静茹担任组长。 “主任,我学的是英美法系,大陆法系刚接触不久……”听到这个安排,蔡静茹有些顾虑。 “所以才让你做这份工作,西方在治理高科技犯罪方面起步早,我们需要他们的经验。” 此外,这两起案件还留下了一道难题。一般犯罪案件如果涉及财物,追赃后由司法部门收缴,然后发还失主。 这两起案件的主要财产却是一堆知识产权,除了犯罪嫌疑人,并没有其他所有者。这该怎么处理?它们的价值如何评定?寄存在哪里?甚至如何存放都是个问题。 特别是天平制药公司一案,虽然研究手段违法,但却获得了有益的科研成果,其专业水平世界领先。这种新药的知识产权如果还属于制药公司,仅处罚其主管,或仅处以罚款,等于鼓励制药企业继续搞非法人体实验。如果剥夺他们的所有权,这项知识产权又该如何处理? 在没有法律条文可以引用的情况下,上级部门只好决定由高科技犯罪调查处暂时保管,并组织专家将它们的价值梳理清楚。迟健民一直在研究科技创新规律,便从主任那里领命,草创了一个“涉案知识产权处置组”来承担这个任务。 从这两起案件开始,调查处收缴来的非法科研成果,都要交到“产权组”来管理。 早在大学里研究高科技犯罪时,李汉云就认为这类案件必须邀请科技专家协助调查。以这两起案件为例,如果不是侦查员了解相关专业的前沿动态,根本无从下手。然而,不能指望自己的侦查员熟悉所有高新科技,他们必须寻找外脑。 于是,肖毅便成为高科技犯罪调查处成立后聘请的首位科学顾问。自从20年前开宗立派,肖毅横跨体制内外,脚踏商学两界,已经组成了庞大的科研团队。凭借这些力量,他不仅接手了杨真的治疗,更要整理从李文涛案件现场找到的各种科研成果。 按照双方约定,肖毅将投入科研人员对这些资料进行深入分析,但不能作为自己的知识产权。李文涛研究的成果只能作为国家财产,经司法部门同意后才能使用。肖毅对李汉云表了态,自己作为科学家,能有机会研究这些尖端成果就是最大的收获,他会倾全力协助。 为了与肖毅以及今后其他科学顾问协调,通过他们了解科研动态,调查处又设置了外联组。杜丽霞当过记者,擅长社交,便成为外联组长。 然而,从一个纯粹的研究部门变成侦查部门,调查处的核心工作还是侦查案件。也正因为如此,李汉云对此十分慎重,并没有马上成立起专门的调查组,案件侦破仍由他亲自去抓。 杨真康复尚待时日,李汉云找到龙剑,让他继续在中国境内寻找拉格涅夫。“这个人能从俄方强力部门手中逃走,说明他有外援,绝不只是个简单的退休老人。” “我也这么认为。”在龙剑看来,这只是天平制药公司案件的中场休息,更大的谜团还未解开,“甚至,世界超人协会我都认为应该再盯一段时间。” “我同意!” 李汉云手下的兵翻了一倍,他们承担的任务至少增加了三倍。上级部门已经把监测境内所有人体实验的任务都交给调查处协调。那可要覆盖几十个医药公司,几万名被试。调查处仅掌握概要性的信息,就要忙上很久。 “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等出了事再调查,我们可能都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新技术。必须建立起日常机制,对有重大社会影响的前沿科技进行实时监控。人体实验、网络技术、人工智能,至少这些都是要立刻监控的领域。”在向上级的汇报中,李汉云反复强调他的观点。 几个月前才成立的这个小部门正在飞速发展,杨真却还困在病房里,等着接受开颅手术、清理植入的异物。同事们来看望她时都不用公事打扰她,对这个为调查处打出一片天地的小师妹,大家现在只关心她的健康。 那可是人脑,在里面动刀会有什么结果,谁能不担心? 刺鼻的酸味…… 粗重的呼吸声…… 冷风吹在身上…… 我这是在哪儿?杨真感觉意识已经恢复,却什么都看不到。对,是眼皮过于沉重,靠意志力都不能把它们抬起来。 杨真伸出手,用力撕扯着眼皮,想把它们翻开、撑开、撕开…… 终于,杨真睁开了眼睛,只是一场梦!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去,她就像从30层高的楼顶摔到病床上,全身散了架,无法支配,只有眼睛还能够动弹。 妈妈不在,床边坐着一位女医生,30多岁,俯下身用和蔼的目光望着她,亲切得有点不寻常,像是姐姐在关心妹妹。我认识她?她认识我?我怎么想不起这个人? “感觉怎么样?”女医生问道。 “哦……”杨真晃晃脑袋,头骨里面终于不再有膨胀欲裂的感觉,“……手术成功吗?” “很顺利,都取出来了。”女医生向杨真伸出手,“我叫牟芳,北医附院脑外科医生。”发现杨真抬不起手,女医生主动握住了她的手。“部里领导和我们医院协调,专门调我过来做你的主治医生,直到你出院。” 牟芳?杨真确信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她努力地笑了笑,表情僵硬,肚子里也很空……“我又睡了很久?” “大半天吧,昨天我给你开颅、清创,现在药劲才过去。” 从被绑架到现在,不到半个月时间,杨真的颅骨已经第二次被打开。她觉得头皮发痒,胳膊能动了,她举起手想摸一下头顶,牟芳轻轻挡住她的胳膊。“愈合前最好别碰,得管住自己的手。” 牟芳一共在杨真的脑子里找到七枚内置缓释装置,每颗都只有芝麻大小。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该在哪里去找,根本不敢动刀。接下来,牟芳通过静脉注射药物,来平衡杨真体内过量的钾盐。 李文涛没有吹牛。每次神经提速手术后,他们都会总结经验,提高精准度。杨真接受的手术是最成功的一例,副作用最小,恢复也最快。 看到杨真清醒过来,牟芳便用手机通知李汉云,后者立刻往医院赶过来。借此闲暇,牟芳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韩津有没有和你说过,他以前有个学医的女朋友?” 和韩津相恋的几年间,杨真经常听韩津提到他的前任女友,包括她的职业、性格、价值观和生活习惯,也听过他们怎样在一起,又因为什么分的手,但韩津却从来没提到她的名字。杨真不是个八婆,韩津不提,她也不好去问。 听牟芳提起韩津,杨真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医生。韩津和牟芳分手后,牟芳就没有出现在韩津的生活里。杨真对她的认识完全出自韩津的描述。而现在,在她从未预料的时间和地点,本尊突然出现在面前。 “那就是我!”牟芳拉起窗帘,挡住阳光,杨真现在很怕光线,“他一定把我说成刽子手,因为我杀死过数不清的实验动物。” 杨真点点头,是的,韩津说过这样的话,这是他和第一任恋人分手的主要原因,三观不合的人没法长久相处。 “白鼠的脑还没有山核桃大,我切过上百个。所以,昨天我才敢做你这么复杂的手术。”牟芳用棉签挑起一点消炎药,轻巧地在杨真头顶的创口上涂抹着。这本来是护士的活,牟芳不放心,便亲自动手。 “在脑子里寻找人工植入物,医学史上从无先例,你们安康医院的医生不敢动手。放心吧,所有植入的异物我都清出来了。” 一瞬间,杨真摆脱了纠缠她几年的一个困惑。是的,那些白鼠和兔子死得有价值!她终于不再对动物实验抱有负疚感。“谢谢你……”杨真长长地吐了口气。 “听卢阿姨说,你们也不在一起了吧?”牟芳问道。 “五年前分的手。”杨真很奇怪,妈妈怎么和外人唠叨这种事? 李汉云匆匆赶到,关切地询问着杨真的恢复情况。七年前,刚刚大学毕业的杨真坐到李汉云面前,告诉他,自己致力于研究科技领域的犯罪现象,这让李汉云吃惊不小。他那些学术前辈都没这个兴趣,这个小姑娘怎么有如此远见? 七年来从硕士生到博士生,杨真一直在他的指导下精研这一课题。李汉云自然不止这一个门生,但是当高科技犯罪调研室成立后,只有杨真和史青峰跟了过来。所以,这是他的门人弟子,外加嫡系。 “李老师,我还要参加分享会呢,好想霞姐他们。”从鬼门关被人拉回来,杨真如释重负,眼泪在脸上流趟着。 “当然能参加,又来了不少年轻人。但是,要等你完全恢复才行。” 李汉云告诉了杨真上级领导的决定。从石材厂废墟中拿到的所有科研资料,都由调查处保管并整理,肖毅老师派人协助他们! “那……这些成果要公布吗?”从自己掌握的专业知识推断,杨真知道李文涛这些成果可以转化成很多实用技术。 “上级领导几次研究这个案件,暂时决定所有成果都不公布。不仅不发表于大众媒体,也不在专业媒体上发表。我们不能变相鼓励科研机构通过非法人体实验获得成果。不过,肖老师和他的团队受司法部门委托,对这些资料进行研究,成果是由迟健民负责保管。不过,你也算是一个研究对象。” 整个案件里所有接受过手术的人都已经死亡,只剩下杨真,她也是最完善的试验对象。她的身体就是实验品。 可是,她应该怎么办?那是她的身体,是她的脑子,仅仅是坚决执行命令吗? 李汉云讲话时,牟芳就坐在旁边。杨真看着她,有个男人曾把她们的生活联系在一起,杨真需要的答案就在那个男人身上。 “主任,如果生命科学能从我身上得到突破,我愿意做被试,总得有人为科学进步做出牺牲。” 牟芳走过来,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内中的意思只有她们才能明白。 李汉云又告诉杨真,已经向上级部门为她申报了“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杨真想摇头,但是头很沉重,于是就改成摆手。“还是给调研室争取个集体荣誉吧,这样有利于咱们这个团队。” “别谦虚,你最早判断出‘旌旗岭专案’的犯罪动机可能是非法实验。凭这个事迹,授予一级英模都够格。只是你资历低,一时不便给那么高的荣誉。” “现在想起来,我那都是误打误撞。” “是有那么点,不过这也是因为咱们机构刚刚草创。 如果有足够的侦察条件,你也许能更早地找到线索。” 杨真痛苦地摇摇头,这次她的头不那么痛了,心却很痛。“主任,如果不是李文涛自我暴露,我根本不会意识到犯罪主谋会是他。” “李主任,病人需要多休息。”牟芳在一边提醒道。 李汉云点点头,又安慰了杨真几句,离开了病房。 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从腹中袭来。“牟医生,我还是很饿,可以正常饮食了吗?” 牟芳叫来护士,给杨真单独去做配餐。“你的新陈代谢被动加快,就像老爷车里面换了大马力发动机。营养餐是专门给你配的,热量很高,但要少吃多餐。” 杨真吃着营养餐,咸咸的,十分爽口。别的味道可以没有,但一定要有咸味! “餐食里面含盐量会慢慢减少,还要定期输液,直到你的体液恢复正常。”知道杨真能听懂,牟芳解释着配餐的成分。 “芳姐,谢谢你。” 杨真是独生子女,望着牟芳亲切温暖的表情,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姐姐。 “你康复前我都在这里。”牟芳拍了拍杨真的额头,退了出去。 听到杨真已经清醒,卢红雅也赶到这里,激动地想过来拥抱女儿。看到她头上的纱布,改为紧紧攥住她的胳膊,憋了几天的泪水倾泻而出。“死”这个字眼她和女儿谁也没提,但是这几天都盘踞在她们心头。现在,牟芳终于把它远远地赶走了! “小真,有什么需要就和牟芳讲,别把她当医生,当姐姐就行。” 卢红雅曾经在《中华科技报》做记者部主任,退休后和朋友们创办《新科学人》杂志,平时要管理几十个编辑记者,参加各种会议,事务繁多,不能天天陪在女儿身边。她不在的时候,牟芳就像个姐姐那样照料着杨真。闷的时候,她们还有个共同话题可以聊。 “他没给你讲我们分手的过程?” “没有。” 牟芳告诉杨真,有一天韩津来医学院找她,正好遇到她在处理实验室动物。按照规则,所有动物在实验结束时都必须处死。别的女孩甚至男生都不敢动手,这个活最后给了牟芳。她抓起小白鼠,扭住脖子一抻,扔到金属箱里,然后抓起第二只,一扭、一抻……韩津看到这个场面,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便告诉牟芳,要么她改专业,要么两人就此分手。 “我告诉他,入学以来,我已经杀了上百只白鼠。 如果将来不当医生,它们就算是白死了。结果……就是那样了。” 这故事杨真听过,但是从另一方那里再听一遍,感觉完全不同。韩津添了很多形容词——冷血、暴力、不尊重生命、残酷的求知欲、科技从业者的自以为是。牟芳只有一句结论:我是医生,我就得这么做! 牟芳告诉杨真,她能入这一行,完全是因为做医生的妈妈。“当年父母都还住在乡下,外公洒农药时发生有机磷中毒,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两个人都按不住。妈妈就是乡医疗点的实习医生,人家把外公送过来,她知道要做耳缘静脉注射。但是她就读的卫生学校条件差,没那么多实验动物让学生练手,结果怎么也找不准静脉。几针下去穿破了动脉,外公的血喷了她一脸,人也没抢救过来。” 杨真想象着那个场面,又联想着实验室里面的动物,身上打了一阵冷颤。 “那件事发生时可能还没有我,如果有,也就是一两岁吧。我懂事后,妈妈不断提这件事,一直到我考进医学院。所以你看,在这点上,我和韩津不可能一致……对了,你们又是因为什么分开的?” 杨真想了想,过程也差不多。没什么实质冲突,两边家长虽然不大赞同,也都没有明确反对。恋爱期间,他们谁也没对另外的异性动过心。 然而,最初的激情燃烧过后,杨真越来越不能接受韩津的价值观。这位电视台新锐主持人,私下里将抵制科学当成毕生的事业。杨真劝过他,想抵制也可以,至少得弄明白抵制的是什么。她建议韩津采访一些科学家,像自己的母亲那样,深入这个群体的生活,然后再做判断,但是韩津没这个动力。 “后来我发现,他就是仇恨科学。先决定要抵制,再给抵制找理由,最后选择去抵制什么。” 杨真一直想弄明白,韩津这种仇恨是从哪里来的。家里有人死于工业事故,或者环境污染?她把这个疑问提给牟芳,后者摇摇头。“哪有深仇大恨啊,就是近墨者黑。 你听他讲那些反科学理念,什么哈倍马斯、海德格尔、雅斯倍尔斯、费耶阿本德……我从他那里听到的哲学家名字,比大学哲学课上听到的不知多了多少人,都是反科学那一派的。” 杨真笑了,是的,那就是她熟悉的韩津,那就是韩津接受的大学教育。 “那你现在还单着?”牟芳关心地问道。 “嗯。” 牟芳搓搓手,按在杨真的额头上。“听姐姐话,以后找男朋友别找文科生。他们就是没用的书看得太多,把大脑看成糨糊了……哦,不好意思,忘了卢老师也是文科生,不过,像她那样理解科学的文人太少了。” 卢老师?我妈妈?牟芳好像很了解她。妈妈也说过,要把牟医生当姐姐,她们之间好像有什么默契? 牟芳又给杨真介绍她的丈夫肖亚霆——肖毅的儿子,生理心理学家。两人确立恋爱关系时,肖亚霆也听牟芳讲过她和韩津分手的故事,听完哈哈大笑,因为他使用过更多的实验动物。 “他说,将来咱们都去十八层地狱,也好有个伴。”想想丈夫当年的情话,牟芳现在还觉得一阵阵甜蜜。肖亚霆不会背诵诗词给她听,但是他们能够谱写属于他们的诗篇。 是啊,肖毅虽然是学术大师,毕竟没有医生执照。他要接手杨真的治疗,他的团队里应该有个医生。只是杨真没想到,他派来的是自己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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