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昭年间,皇帝登基十年有余,雷厉风行,几年间培养了清风堂这一秘密组织为自己的心腹,清风堂所向披靡,虽然堂主从不露面,为江湖人猜测纷纭的对象。皇帝在太后的辅佐下先后平定魏家叛乱,出兵征讨四方,力剿蜀地叛军,成立清风堂,立下四方威名。期间青年才俊辈出,廖文列年少有为,战功赫赫,是其中的佼佼者,年纪轻轻便位居司农之位,手掌天下盐铁钱谷之事。然而谁也不知道,驱使这位忠臣良将废寝忘食埋首于政务的,却是一段挥之不去的蜀地陈年旧事。 楔子 暮色四合,本就冷清的府邸变得愈加清肃。 屋内点起几盏明灯,冷风中火苗飘忽不定,两个身影绰绰,像是在对弈。 最后一枚黑子被抛入梨木棋盒中,方才厮杀得天昏地暗的棋局变得空荡荡。 执黑子的姑娘十八岁上下,及腰的长发盘成一个简单素净的发髻,一双美目顾盼神飞间,还有藏不住的精明与算计,却也不惹人讨厌。她狡黠一笑:“承让了,吴大人,又是我赢半子。” “相思断。”男子轻叹一声。 “正是。”女子一笑:“大人输在了这招,无论你怎样应接,重要棋子最终仍无法摆脱被歼的困境。” 他苦笑了声,看了看窗外。夜晚的凉风从窗外拂进,案头上的几本书被翻得沙沙作响。男子起身走至书桌旁,小心翼翼地用方砚压住那几本书,风吹起他的白袍,衣代当风间,女子看着他的侧颜,不禁暗叹:这样儒雅俊秀的皮囊下,何以是这样的心肠。 “大胤第一弈者?”她一边摩挲着光泽的棋子一边心有余虑:“总不至于是故意为之吧。” “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他淡定地走向柜子边,拂开上头缀满流苏的锦缎盖布。 “那好,大人。”她再次提醒:“不管大人是不是故意为之,方才我们约定的是连赢三局,你便告知我此番行动的具体计划。” “如果你能连赢我三局,我就算不告诉你,也迟早被你识破。”他看了看窗外,将窗收起,没有了风声虫鸣,屋内顿时安静了好多。 他从柜子边走来,重新在位子上坐下,放了一瓶酒在女子面前:“来,下最后一局前先尝尝。” 屋子里只有静静的倒酒声。她一饮而尽,露出满意的神情:“京都的梅花,才能酿出这样的味道。什么制法,说来听听。” “清酒一斗梅花二两,装入生绢袋,悬于酒面一指高。密封瓶口,经宿去花袋。其味有梅花香,又甘美。” “妙。”赞赏之余却是话锋一转:“接着说正事。我对大人的宏图伟业一点也不感兴趣,却也不甘心只做一枚棋子。” 他微微一怔,这一生他一直靠着自己掐着点,苦心经营一个个局。直到今日早已习惯了,把所有人当做棋子,现在却有人想要与他一同执棋。那么便试试吧。 这是她喝掉的第三瓶梅花酒。她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眼前这个棋局,如前两局一般的大好形式被瞬间逆转,才恍然发觉自己的每一步不过都是被安排好的。从来不会被酒呛到的她思索间喝得太急,猛烈地咳了起来,良久她才缓过神:“你果然之前都放水了,罢了棋子便棋子吧,谁让我别无选择呢。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这样的……我是说你这样秀气的家伙不应该做个儒雅书生,高中状元,然后在朝为官,造福百姓吗?” “难道我不是吗?”他亦倒上一杯清酒反问。 是啊,他就是。他是大胤朝年轻一代的领头人,十八岁凭家传剑法高中武状元,二十岁出征平定四方,为百姓保家卫国的良将,皇帝十足信赖的忠臣。 “中原侵我蝶陵,很多事情我不得已为之。却不知你又是为何。”她继续喝酒,她的酒量向来比壮实的汉子还好上百倍:“这满屋繁复装饰,你早已衣食无虞;还有这浓香远溢的兰花,这苦心打造的云子;你本就是闲适散淡的人,何以要与我共同,共同对抗这胤朝?” 她终于将压在心头许久的话问了出来。她必须知道自己的合作者所求,洞悉所图,才能开诚布公的合作。否则,他永远似深不见底的深潭,让她着实没有安全感。 他的面色依旧如常,不露悲喜。目光却是空洞了不少。 她瞧着那双万年冷寂的双眼变得如此绝望,突然觉得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样的眼神告诉了她太多东西:“算了,即便你说了,也不会是真话。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她道别时回身,眼含笑意,眉目不似中原女子的柔情,眉眼相近,又是剑眉星目,倒有几分男子的英气,配上标致的五官与脸型,美得更为别致。 “慢着。”他叫住女子,目光深如寒潭:“战事在即,京城守备森严,你切莫大意。” 她点头开门,夜色茫茫,寒意四起。她瞧着府上零星的灯光,回头对男子道:“多添几个家丁吧。你的府上,终归是冷清些。” “下回吧。”他淡淡道:“下回来,兴许这里就能热闹些了。” “下回,还用上好的梅花酒招待。”她莞尔一笑。 他点头:“好。” 不远处的炭火早就烧尽,他看着她走远的身影,瞧着这冷意盎然的园子,与自己单薄的衣衫,竟从未觉得冷过。 他慢慢合上门,转身,这一生他一直像一只渡尽寒塘的孤鹤,彼岸是否春暖花开呢?他看了看厅前常年供奉着的无名牌位,并不曾得到答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面铜镜,若有所思地抚了良久,良久…… 铜镜里的容颜倾倒众生,闺阁中袅袅燃起氤氲的香料,鲜红丹蔻,艳丽夺人。“大小姐这打扮,可又是要轰动一整个洛阳城!”丫鬟为其插上最后一只寒鸦钗,由衷赞叹。 “就你嘴甜。”女子欣然而笑,抚了抚自己刚梳好的发髻。 “只可惜这样的打扮总是在夜半三更时。”丫鬟叹了口气。 她扶着发髻的手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的天幕,垂下了眼帘,起身披上一件大红的外衣轻轻叹道:“走吧。” 黄绫奏章三三两两地摊落在地上。穿着黄色朝服的男子托臂闭目,像是累极了。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走近,来人小心地给他披上一件夹袄。手正待靠近突然被凌厉地扣住,咽喉也被一只苍白的手扼住。 困顿的双眼睁开,见到眼前人那紧扣的双手顿时松了开:“是你。” 刚从生死一线缓过神,沈寻音又恢复一如既往地淡漠:“除了我,还可以是谁?” 三更榻凉的金殿,回响着炭火烧裂的哔啵声。她旁若无人地在那个宝座上坐下,他看着她,觉得自己的皇后应该是这样的。 “找我来什么事。”她的美曾艳绝天下,配上精致的妆容剔不出一丝不足。她还是和昔日一样风华绝代,皮肤还是一样宛若凝琼,只是看着依然老了,因为目光已经不似当年纯明,而显得凌厉悲戚,没有历经无数的死生变故,有不了这样的眼神。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将手边的奏折扔过去:“全国上下,盐荒肆虐,蜀地盐田,似有变动。” 她打开奏折,从容的脸色渐变得僵硬。看罢,她慢慢合上奏折:“这件事好像不该清风堂管。廖文列才是你的忠臣良将,一直管着官盐命脉。而今出了这档子事理应让他出马。” 皇帝笑笑,不置可否:“寻音,这么多年了。你应知晓我办事向来喜欢狡兔三窟。” “所以,除了廖文列明察,你还需清风堂暗访?” 他点点头:“我已派遣他调查此事。但是,我又何尝不怀疑盐市会乱,是他监守自盗。” “是,你向来是不信人的。”她冷冷应和一句。 “寻音,我不信别人。待你,却不同。”他叹了口气、 “是,你信别人一分,却信我三分。”她苦苦一笑:“寻音谢主隆恩。” 赵深不再辩解,只开始传达指令:“这一次……”他凑在沈寻音的耳畔,低语了好久。这一次沈寻音的神情不再淡漠,开始有了一丝激动:“不行,这件事我会办妥。寻萧的身子早就受不了舟车劳顿。” “这个险,我不会让你去冒。” “赵深,你已让我冒过多少次险,你不会不记得。”她冷冽地盯着他:“也不差这一次。” 金殿之上,她坐在王者的宝座,不避讳地叫唤他的名字。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直呼其名了,他的名字被一声尊贵的“陛下”代替。他明黄的龙袍,他喜好的颜色,他厌恶东西的谐音,通通没人敢在他的眼前提及。 “二十年了。”他苍凉一叹:“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不曾登基坐这帝位,我们之间也许就不会横亘这么多的东西了。” “迟了,怎么会有这种如果呢。”二十年后的沈寻音轻轻一笑,还是当年倾城的姿态,只是眼角有了微微的细纹:“而今要你驰马放鹰,纵犬逐兔,哪还有可能。既是过去的事,便不要回头看了。往日的情分我沈寻音不敢忘。所以你不必担心清风堂会有策反的一天。” 清风堂,十年前皇帝一手组织起来的心腹。沈寻音作为清风堂的堂主在江湖上虽颇有声望,但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甚至连她的性别都是一个谜团。于是江湖臆测的小道消息也逐渐变多。清风堂想要策反的消息屡屡传进皇帝的耳里。 他自然知晓这不过是无稽之谈,他与她之间的情分,是那些说书先生,江湖野夫无法寻得的,他们更不知道,清风堂当初是为何成立的。 只是多年来,一把匕首直刺过来的画面屡屡进入梦中。而每每噩梦惊醒,身边站着的总是冷艳的她。 他在位十年后,终于从太后手里拿回了主权,可是枕边,朝堂,甚至连自己的母亲,他巡眼望去,高处不胜寒,似乎再也不复当年的安然感了。于是,那些谣言隐隐地,也在动摇他曾坚定不移的事。 此刻他看着一向清冷淡漠的她眼中充斥的泪光,欲提手为她揩去。犹豫了一下,提起的手最终还是去拿桌上的那道密旨,递给她:“母后这边动作有点大,清风堂得有主事的人留下,你比寻萧更合适不是吗?” 她当然懂他话里的意思。 若是此行让弟弟沈寻萧前去蜀道,舟车劳顿,风餐露宿,自然是意外重重。沈寻萧自小体弱多病,小时被寄养在神医世家,经过多年的调理,总算好了不少。但照旧是羸弱的模样。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物他也开始替姐姐的分忧。但凡出远门的事,沈寻音从来不敢让他冒险。 只是太后的危险,远比蜀道的万丈深渊更不可测。她知道近来清风堂在江湖的传言甚嚣尘上,太后早有忌惮,而今怕又是在密谋什么。若是自己去了蜀道,难保回来时清风堂还存不存在。 一番思量后,她接过密旨:“如此,寻音告退。”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有些发怔,不自觉地又唤了声:“寻音。” 寻音立住,转身,她雍容华贵地站在那里,美目死水般平静地看着他。 他喃喃:“柔嘉成性,毓自名门,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作朕元配。正位中宫……” 她愣住,看了看外边的月光,原来今日是腊月二三,节气大寒,十年前她即将封后的日子,她微微一笑:“原来你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亲手写于这二十多年来最开心的一个晚上,一生中第一次想要庄重地按下玉玺。 第二天却是玉玺不见踪影,继而腥风血雨,物是人非。 从此,她是已死的罪臣之女。 活着的,是一个叫沈寻音的女子。 最倾国的容颜,却永不能见日光。 她还是转身离开,独自打开大殿的大门。秋风乍起,她的红衣被吹拂起来,夺目又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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