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获奖作品集本书是星云志系列的一个终结,2019年11月第十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完成,本书既定汇集获奖作品结集出版,内容包含《罪》《彼岸花》《赌脑》《桃花源记》《济南的风筝》《恐惧机器》共七篇作品。其中《赌脑》描写了因意识上传,现实世界被毁灭的未来里,一列悬疑惊悚的买卖大脑,读取记忆的故事,闻所未闻的大脑进化,想象出人类生命的终极进化形式,解答出这个世界的真相,让你更加爱上这一次幻想体验。 恐惧机器 / 陈楸帆 月亮已升起,但此时还没到夜晚。 天边的火烧云烤得阿古面红心跳,甚过于渗入脚底砂土的血。对方的血被设计成黏稠的亮粉色,带着一股浓烈的甜腥味,除了区分敌我,还对士兵的视嗅觉定位系统起到了干扰作用。他觉得每一次迈步都十分艰难,就像有团章鱼吸在鞋底,越来越重。 队友们清理着战场,他们长着和阿古一样的面孔,表情却完全不同。男孩们轻松地微笑着,给尚未完全断气的敌人致命一击,用刀刃插入莲花瓣般层层叠叠的超级精致护甲的缝隙,扭动九十度,切断神经中枢。这些非轴对称生物的肉无法被士兵体内的消化酶分解,显然也是精心设计的。 男孩们把几名战友的尸体肢解后,分装进铝制真空盒,这在过去漫长的经验中被证明能够救命。 这场遭遇战来得太突然了。 也许是这片河谷的景色过于迷人了。清甜的和风,水面的粼光,还有让人一眼望去心神愉悦的墨绿的起伏不定的山峦,似乎勾起了男孩们某种遥远而朦胧的记忆,以至于忽略了本该捕捉到的空气震颤。直到阿古的那一声尖叫传来。 战争只持续了2分36秒18毫秒。 男孩们脱下血迹斑斑的战斗服,赤身裸体地在尸体间起舞,水花随着他们的舞步四处飞溅。他们齐声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关于胜利、信念和六月的烟火。舞毕,又比赛谁能够尿得更远,一束束发光的弧线从他们下身光滑的排泄孔射出,落入河水,在空气中激起一片多彩的水雾。 而这一切,都与阿古无关。 阿古躲在树后,看着队友们欢庆胜利,他咬白了嘴唇,眼圈泛红,似乎有说不出的委屈。关于那一声尖叫究竟是警报,还是向敌人暴露了自己,阿古与其他人有着不可调和的分歧。毕竟他是队里唯一一个无法关闭恐惧回路的战士,而作为一名战士,这几乎决定了他的命运。 男孩们穿戴完毕,似乎有了共识,他们围成圆圈,头颅紧紧地抵着彼此,似乎这样做才能够让集体意识的传导更加通畅。在阿古看来,队友们变成了一只拥有八个身子、一个脑袋的连体生物,而自己是游离于其外的第九个身子,只不过思维还如触须般若隐若现地搭连着。 随着一声大喝,生物解体了,又恢复成了八名男战士。 阿古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决定。传说中,不合群者会带来厄运。 “为了父亲的使命。”他们说。 脸上带疤的、光头的、瞎了左眼的、多了两只手的、打嗝的、胸锁乳突肌不停跳动的、吐着舌头的、眉毛豁了口的男孩们看着他,同时眨了三下眼睛,像是最后的告别。他们甚至没有象征性地抬一下手臂。 瞬间,阿古感觉自己脑中与集体搭连的触须一下子断开了,像是青空中掉队的孤雁。他虚弱地跌坐在充满血水的泥地里,所有的疼痛、寒冷、疲惫、孤单,如同雪崩般灌入他小小的躯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从那一刻起,阿古知道自己再也不是“无惧者”中的一员了。 他的军队只有他自己,和那个留在地上的铝盒。 黑夜像一场瘟疫,蔓延之处激起万物的病态反应。 先是寒冷,让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秒都变成酷刑。阿古知道在河谷中,有几处可以避风御寒的岩缝,可他不能去。脱离队伍意味着成为敌人,甚至不用等到辨清面孔和气味,昔日的队友们便会把他打成筛子。 阿古只能选择另一条路。或许在迷之森里还有一些干燥的藓类,可以塞在战斗服里保暖。当然他得时刻提防藏身其中的节肢动物,比如蜘蛛或者蜈蚣,它们将触发编写在杏仁核和腹内侧前额叶中的刺激-反应模块,自动加快你的心跳,升高血压,分泌汗液、皮质醇及肾上腺素。 亿万年进化而来的底层原始恐惧包,你无法用自主意识来抑制它,就算你再怎么勇敢也不行。 无惧者却可以关掉它,就像眨眼那么简单,因为这只是众多复杂恐惧回路中的一条。 这就是为什么所有军队都害怕无惧者,哪怕他们只是一群尚未成年的男孩。他们从没有输过,即使暂时失利,假以时日也会回报以更暴虐的反击。 这使得阿古更加恐惧。因为他随时可能撞见昔日的敌人,此时他还失去了自己队友的保护。 黑暗不期而至,让森林成为一座没有边界的迷宫。 本能让落单的阿古焦急地四处寻找一处闭合空间,一个安全的巢穴。他瞪大眼睛,试图让更多的光进入瞳孔;他翕张鼻翼,试图分辨由风带来的异常气息。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最坏的情况无非是迷失在这里,冻死、饿死、摔死……甚至是被吓死。阿古这样安慰自己。尽管铝盒里还装着同伴的肢体,恐慌抑制了他的食欲。当他看到盒上的标号“2317”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兄弟。 2317号阿古和其他阿古一样,都来自同一套基因型。父亲赐予他们肉体的同时,也赋予了每一个阿古独特的灵魂,当然,也是通过基因调制得来的。 他还记得2317号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忠诚感,对于父亲,对于使 命,也对于自己经过精细设计的躯体与神经模式。血液的颜色与气味让他敏感亢奋,可惜他可以用来充血的器官早已被取消,于是,神经代偿机制让他可以丝毫不顾及理性与安危,永远杀向战场上最为酷烈的角落。 现在,他的某一部分就躺在这个小小的铝盒里,等待着被打开、被撕碎、被消化和吸收,最后从排泄孔如珍珠般滚落。 阿古还记得自己曾在恐惧这件事上怀疑过父亲的正确性。假如父亲如此完美,又怎么会设计出像自己这样的残次品呢?甚至,还可能危及整支队伍的存亡。 2317号捕捉到了这丝疑虑,他勃然大怒,抑或是因为亢奋,将阿古强按在泥洼里。 泥水没过了他的头顶,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含量上升,再次激活了他的原始恐惧包。阿古猛烈地挣扎,却力不能抗,意识模糊间他捕捉到了一团破碎的信息,这团信息来自极幽暗、极遥远的深处,经过重重扭曲,已经丧失了本来的面目。 他似乎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条河流边嬉戏。阳光刺眼,微风拂面,他赤足蹚进河水时蹭到滑腻的鱼腹,发出惊声的尖笑。河底砂石粗粝,他一脚踏空,湍急的水流将他吸入水底,整个身体旋转、失重,没有方向感。他极度惊慌,手脚抓不到任何附着物,只能看着气泡中摇晃的黄绿色天空远去,周围光线不断暗下,暗下。绝望中,另一只手突然出现,揪住他的肩关节,用力地将他向上拉,穿越温热的流体,重返光亮。 他被2317号拎离泥洼,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每一寸肌肉都无法抑制地颤抖,似乎真实世界与那碎片彼此释放,又双重叠加,到达顶点,再慢慢消退。 其他男孩是否也在那个瞬间共享了同样的感受,他无法确定。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人表现出异常的举动,阿古便非常小心地把这段碎片收藏在私有记忆分区里,就像孩子在海边捡到了闪光的畸形贝壳。 2317号鄙夷地告诫他,正是因为他的怀疑与摇摆,才导致了自身的残缺。 阿古现在觉得2317号是对的,如果当初自己对父亲的信念足够坚定,或许便不会身陷如此困境。可如今他被驱逐出了无惧者的阵营,是否也意味着自己被父亲所抛弃? “没有了编号的阿古还是阿古吗?” “那我又是谁呢?”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突然攫住了阿古,耗干了他的体力。在用腐坏树干搭成的狭小窝巢里,他沉沉睡去。 直到午夜之光将他唤醒。 一开始是从他身上踩着碎步滑过的幽灵惊扰了他的梦。 鳞片与布料摩擦,发出有节奏而短促的窸窣声,振动时断时续,阿古的大脑皮层拉响了警报。在170个微秒内,恐惧触发了一系列自动反应,包括重新调配注意力与感知的计算资源,从记忆中调出类似经验,为行为决策作参考。 距离太近了,阿古无法选择逃跑,他的身体僵住了,朽木般静止。 很快他就发现那条蛇只是路过。 不只是蛇,更多的生物成群结队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像是听见了不存在的笛声。 阿古半转身,看见幽深林间飘浮着一点蓝绿色的光,但不是磷火,光摇曳的轨迹显然经过计算,巧妙地制造出特定频率的闪烁,那便是生灵们奔赴的终点。 一个引诱者。阿古只是听闻过她们的存在,并没有真正见过。 传说中这种孤雌繁殖的生物不属于任何一支军队,也不喜群体行动,只是孤独地飘荡在世间,用高度特异化的捕猎技巧,诱杀所有自我意识水平尚未突破K值的低等生物。她们是第一批被投放到新世界的移民,作为高效扩张人口的繁殖机器,出于某种不明原因,背离了原先设计好的进化路线,子宫拒绝一切外来基因的侵入。 阿古伏低身子,向着有光亮的方向靠近。他相信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引诱,只是单纯地好奇。 引诱者的身体裸露着,被四条对称排列的肢体架起,她的腹部微鼓,胸口垂下数十个干瘪如葡萄干的乳房。她身体前倾,头颅几乎贴近地面,张开铲车般的下颚,露出布满坚硬锯齿的拟舌,额头上鱼竿状的触须,末端肿大,微微颤动,闪烁着蓝光。 蓝光吸引着食物们一路前进,被拟舌卷入咽喉,绞碎成肉泥。 乳房渐渐鼓胀,互相推挤着探出身体的边缘。 阿古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触发了自己意识深处的某种模块,与恐惧包相反,这种模块驱使他无法自遏地想要上前,去吮吸那串乳房。 蓝光突然变红,闪烁加速,被诱到嘴边的各种生物突然停止动作,似乎花费了一些时间醒觉,然后四散逃走了。 引诱者发现了阿古。她害怕了。 “别走。”阿古举高双手挡在她面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引诱者缩起宽大的附颚,露出额头上的另一张面孔。一张在任何时代都可以称得上美丽少女的面孔。少女双眼睁着,瞳膜却一片乳白,她不自然地翕张着嘴唇,似乎在努力模仿人类的发声器官。 “别……杀我。”尖细的声音像是风从金属孔隙挤过。 “我不会……”阿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已经不是无惧者了。 “你们杀死一切。你……坏了?” 阿古绕到引诱者的侧面,想看清究竟是什么在吸引自己,引诱者随之转动身体,始终保持着防御姿态。 “我想找到关闭恐惧回路的办法。”阿古承认。 森林里沉默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串短促而尖利的笑声。 少女停止大笑,触须的光恢复成了蓝绿色,伸进阿古身侧的口袋,微微颤动。 “咯咯。那里面……有什么?好香。给我,我就告诉你。” 阿古的手指触到坚硬的铝盒,他犹豫了。 “你先告诉我,我就给你。” “打开来,快打开来让我看看。” 那个标着“2317”的盒子被打开了,蓝光照亮了里面的东西,触须颤动得更厉害了。盒子又被盖上了。 “咯咯咯。从来没尝过这么香的肉……一定可以,一定可以……背对太阳的方向走出森林,你会找到虚之漠,如果你能见到虚幻者,他准会告诉你修复错误的办法。” 阿古把铝盒藏到了身后,急切地问:“我怎么才能见到虚幻者?” 引诱者绕到阿古身后,用触须不断试探着敲击铝盒,发出空洞的声响。 “他喜欢我的味道,只要闻到我的味道,他就会出现。” “你跟我一起去?”阿古打开了盒盖引诱着引诱者。 “咯……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现在快给我!” 2317号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部分消失在引诱者的咽喉深处,她浑身颤抖,发出粉色的光晕,似乎有一辆着火的列车呼啸着穿过她的躯体。她的乳房更胀了。 “真香啊!咯咯……来吧,害怕的无惧者,到我的怀里来。” 阿古蜷缩着身子钻到了引诱者的下方,他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这种感觉像极了恐惧,却有根本性的不同。 一阵说不清的浓郁气味袭来,他抬头,那一串串饱胀的乳房开始喷洒白色汁液,淋遍了他的全身。 如同在集市投下针刺炸弹,尸骸密度让阿古深感不安,他正一步步走入虚之漠腹地。 极少有人能够活着走出这里,幸存者大都心智残缺或是以自毁告终。虚幻军团并不四处征战,只是把控了这片通往奇晶矿的必经之路,等待猎物自投罗网。而在没有猎物时,虚幻者之间会互相虐杀作乐。 引诱者的乳汁在高温下蒸发干,结成一层白色的皮,闷得阿古透不过气来。他试着从脸颊上撕开一道口子,伤口火辣辣的,很疼,白皮在指间化为齑粉。 沙漠变得有点不一样。 在日光下,沙粒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彩光游动着,沙丘的位置似乎也在不停地变换。 阿古闭上眼睛,他知道虚幻者的本事,通过感官入侵大脑,改写猎物的认知。 没人能活着见到真的虚幻者。 热浪带着一阵奇异的声响袭来,像雨水从远处倾盆而下,又像浪花泡沫在脚边破碎。无论哪一种,理性都会告诉大脑,这不可能是真的。 雨滴落在脸上,浪花扑打脚背。阿古不为所动。 水渐渐没过大腿、腰腹、胸口,脏器感受到了极其真实的压迫感,恐惧一触即发。阿古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幻觉,可他的身体却不这么认为,关节似乎要自行挣脱肌腱与韧带的束缚,剧烈地抖动起来。 大水没顶。 阿古绝望地挣扎,冰冷苦涩的液体灌入肺与胃中,在相连的强化腔体间横冲直撞。当他几乎快要放弃时,突然记起了这种味道,来自被2317号按入水坑时唤醒的遥远的记忆碎片。所以这仍然是虚幻者制作出来的幻境,为了从心智根基上摧毁猎物,不知为何,此刻接通恐惧回路的却是不属于阿古的记忆。 他停止了挣扎,认命般蜷缩成胎儿的形状。 “父亲,我有愧于你的创造。”他最后一刻闪过这样的念头。 幻境消失了。 阿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睁开了双眼,虚幻者的影子穿过沙地舔舐着他的身体。他不敢抬头。 “你是什么?”虚幻者说,像一百只自鸣钟同时奏响,“你有幼态引诱者的味道和拓扑结构,可你不是她。” “我是……”阿古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定义自己,他站起身来面对那个影子。 “你是无惧者?声音和影子的形状都变了。” “我不是……” “你不是无惧者,幻觉激发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均值。我不明白。” “我需要你的帮助,让我不再恐惧。” “哈……我懂了。一个恐惧的无惧者。” 大漠里,阿古和虚幻者无声地对峙着,似乎都在思考这背后的含义。风在沙地里刻出了印迹,看似随机却带着强烈的模式感。 “我可以试试。但不是因为你利用引诱者的气味反向入侵,让虚幻者产生幻觉,对于我们,她总有莫名的吸引力。我只是单纯地好奇——那里发生了什么。” 虚幻者的影子停留在阿古的前额,晕开一道道黑色涟漪。 从感知皮层通往内外侧杏仁核的神经通路被不断打开,就像箱水母探出无数根柔软的触手,从不同角度同时刺入猎物,注射致命毒素。刺激信号的输入只是第一步。 杏仁核像个黑匣子,它能将计算后的信号投射回感知皮层,引发一系列被定义为“恐惧反应”的表征。 阿古发现自己对于恐惧的本质知之甚少。 一抹近似于雨后落日的红色。 一根羽毛以某种密度复制排列后产生的似动效应。 一种花萼状的拓扑结构。 一个形容陌生触感的词语。 一口未经加热的酸草汁。 一段在似梦非梦中听见的干涩歌。 一座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未来宏伟王国。 恐惧毫无缘故地涌起,复又消失,像是永不停息的潮汐,拍打着意识的礁石,缓慢而坚定地蚀刻着它们的轮廓。虚幻者探明回路之后,便随手抹去储存条件性恐惧记忆的突触。它们将不再回来。 阿古跪倒在沙地里,感受到了巨大的、溢出身体边界的虚无。 是回路,将刺激条件与恐惧反应联系在一起。真正的恐惧并不存在,或者说,一切都是恐惧。 虚幻者呼出一口气,带着疲惫。 “现在,你可以毫无恐惧地死去了。”他说。 阿古的眼神证实了虚幻者的失败。 “可我明明……你究竟是什么?” “我是父亲的造物。” 风卷起沙砾,填满了阿古与虚幻者之间的沉默。 “我帮不了你,作为补偿,我让你活着离开虚之漠。去风的源头,去裂之湾找分裂者。或许这世上只有它,能修复潜藏在你意识最深处的、来自遥远过去的缺陷。”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只能活在此时此刻,而分裂者却可以活在无数个时 空中。” 当人们将潮水涨落与天上的星体建立联系之后,大海便远离了神灵。 阿古尝试着接近大海,可每当脚趾触及浪花,他的心便往下一坠,想要逃离裂之湾的一切。 一位身上长满藤壶与贝类的渔者每天为他带来食物和淡水,作为交换,阿古帮他用树皮纤维搓制渔绳。每次问起分裂者,分不清性别的渔者总会指指海面不远处的一处礁岛,可以看到被潮水淹得只剩缝隙的礁洞,并做出一个下潜的手势。 这让阿古打了个冷战。 退潮遥遥无期。渔者拒绝继续分享,渔绳已经够用,而食物和淡水却不然。 阿古面临选择:离开或留下。他无处可去,可留下的话,要么像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一样,用暴力夺取生存的权利;要么跃入大海,到礁洞那边去寻找答案。 他不想对渔夫使用暴力。他不知道是恐惧让自己变得软弱,还是软弱让自己心生恐惧。 “父亲啊,我应该怎么做?”他在心里反复发问。 傍晚,雨又下了起来。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海面翻起了一片细密的粼光。礁洞的缝隙就快完全消失了。 阿古望向岸边静候食物落网的渔者,渔者摇了摇头,不知何意。 礁洞外的水面似乎闪过一丝火光,瞬即暗下。 阿古突然深吸一口气,猛跑几步扎入水中,朝着礁洞方向游去。 一切都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另一条河流。他知道凭借强化过的身体机能,潜入洞中不成问题,只是意识中预埋的恐惧炸弹随时可能会被引爆。引信也许是黑暗、寒冷、二氧化碳,或者水中任何未知的活物,都将让他瞬间崩溃。 阿古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礁岛粗粝的表面,他需要做的,就是再吸一口气。 水下的每一秒都极其漫长,他循着先前的方向,摸索着岩石表面的变化。他找到了洞口,肺部氧气还存有四分之三,似乎最艰难的时刻就要过去了。 阿古进入洞中,发现海水已经灌满了洞穴里的每一个空隙,这不是一个闭合空间,一定有暗藏的涵洞或是孔缝连到外部,就像是一个倒扣在水中的蛋壳,剩余的空气压力会阻止水的倒灌,一旦蛋壳破裂,水马上会涨到与外界同一水平面。 洞里当然没有什么分裂者。 阿古强压住慌乱,试图从原来的路线离开礁洞,可那个入口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寻不着。他沿着洞壁潜游了几圈,氧气存量降到了四分之一。失败之后,他又浮上洞顶,试图找到通往外部的涵洞或孔缝,哪怕可以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也能缓解意识深处那颗不断膨胀的炸弹。 可是没有。 正当阿古试图冷静下来再次寻找出口时,某种滑腻、柔软而纤长的物体从他脚踝边滑过,又在他耳侧不经意地轻扫了一下。 恐惧爆炸了。 他最后一点意识都被轰成了碎片,漂荡在冰冷黑暗的海水里。 阿古的意识碎片慢慢聚拢,拼凑成星空的形状。 是渔者救了他。在火堆旁,他身上附着的各种贝类缓缓开合,“咕嘟”地吐着气泡。 “你骗了我!”这是阿古恢复思考能力之后的第一句话。 “寻觅宝藏都需要付出代价。” 渔者的脸藏在暗处,声音仿佛来自次第开合的贝壳,带着生硬的振动。 “难道说,你就是……” “残缺的无惧者,第一次,你尊重平等交易;第二次,你无视生存法则;第三次,你对抗恐惧回路。你和我遇到的其他战士都不一样,他们只在乎输赢。所以,你可以提问……记住,你只有三次机会,小心你的问题。” 阿古严肃地沉思了片刻,点点头。 渔者:“第一个问题。” 阿古:“为什么我会恐惧?” 渔者:“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古:“为什么?” 渔者:“这是第二个问题。你需要问对问题。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阿古攥紧了拳头,陷入沉默。他似乎记起了什么。 火堆在沙滩上画出跃动的光影,把星空也映得发红,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似乎都在为了等待一个终极提问。 阿古小心翼翼地说出那个问题:“为什么他们叫你分裂者?” 渔者:“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古的心往下一沉。 渔者:“但是他可以。” 还没等阿古将自己的疑虑说出口,渔者身上的贝壳就完全打开了,空空荡荡的,露出珍珠色的内膜。硬质的贝壳像是融化的橡胶流动起来,翻转包裹住渔者的身体,改变着它的轮廓,原先疙疙瘩瘩的暗淡外壳变得流光溢彩,变幻出人形的四肢和头部,只是没有五官。 阿古:“所以你才是分裂者。” 分裂者:“除了危险,作为这样的真神,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在最后的物质和痛苦、自然、最死的时间、文字、变的、金钱与宇宙、看似遥远的世界中移动,重重追逐着人类发现的触觉,以及即将看清左右的囚笼。” 阿古:“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 分裂者:“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的使命。或许这样还有可能是谜底的记忆,尽管在这成为它者的时代,让他们做出不同物种拥抱……用第一对那是全新的基础,所以哪里……我们对这意味着艺术进入,整个世界带着人类,意识落在他的杰作。” 阿古:“似乎有点明白了,所以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分裂者:“恐惧作为大脑极端痛苦的美感,仿佛所有者只能重复给钱,用户创造出完全意义时,情感衰退以地壳风格的太空安保、燃烧、旋转、情感传递、一旦提高。因此那张人记得自己一样,把自己看作地狱限度,没有任何通感渠道,便可以灵活地释放肌肉跃动,便无法陷入明亮。” 阿古:“你是说……我的恐惧是父亲的安排?” 分裂者:“父亲常需要。记忆、至于我们与自己无关,遗传了组织人民很离开,意味着,就那种切断基因设置,甚至最后微不足道的一切。” 阿古:“你说话的方式让我想起当初降生时,每一个阿古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父亲说,这是两套不同系统耦合的过程。可为什么在我身上留下这个缺陷,那些恐惧的记忆碎片又是从哪来的? 分裂者没有回答,它的表面不断流变着,阿古的身影投射其上,像是一条彩虹色的河流里潜伏着一头阴沉的怪兽。 阿古看着那颗光滑的头颅上映出自己畸变的面孔,不断靠近。他手足无措,直到两颗头颅相接,珍珠的光泽从前额开始渗进阿古头骨的缝隙,侵入前额叶皮层。 他领悟了分裂者所说的一切。 你是一个男孩。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男孩。保持着未经改造的身体与大脑,虽然动作看起来有点笨拙,但是表情很可爱。 你有父母和一个妹妹。像所有的家庭一样,父亲总是有点严肃,而母亲却又过分宠溺你。你的妹妹一得着机会就要捉弄你,可到了父母面前却总变成你欺负她。 你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一夜之间便长成隔壁的阿勇,能够一步跳上三级台阶,可那本动物台历却怎么也撕不完。 你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直到那一天。 先是父亲和母亲在房间里的奇怪动静,你听到了杯子摔碎的声音,接着是母亲眼睛通红地走出来,眼神不自然地躲开你。 父亲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他对你说:“儿子,不要怕。” 你被转到另外一所奇怪的学校,同学之间不怎么爱开玩笑。除了上课之外,你们还要进行各种体能训练和农场劳作。对于你来说,那些小兔子是最吸引你的,你给它们喂食、换水、清理粪便……还知道了,原来兔子也会害怕。只要让一个声响与疼痛同时发生,下一次只要发出同样的声响,兔子就会把整个身体缩起来。 你与家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接受体检的次数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你见到了那艘飞船的模样,所有的碎片开始拼成完整的画面。 父亲:“你是男孩子,要勇敢。” 母亲说:“我们会去看你的。” 妹妹说:“哥哥你真棒。” 教官说:“你们是民族的未来,人类的希望。” 可你知道,你被抛弃了。就像有一次全家逛街,你被独自落在夜晚的街头,人那么多,车那么嘈杂,可你却觉得自己掉进了无底黑洞,冰冷、害怕、委屈。 而这回,你将被丢进外太空,在冬眠舱里随着飞船穿越数百光年,降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 在那里,你将被机器改造成适应环境的新人类,与其他通过配额制挑选出来的移民一起,建设人类的第二家园。 这样的事情,只要稍微一想起来,就会让你恐惧到无法呼吸。可父亲对你说:“没事的,有我在,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好的。”你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着。你记起那次失足落入河中,被父亲捞起的惨痛经历。在另一个世界,不会有另一个父亲把你再次捞起。 父亲选择留下妹妹,而不是你。你在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被触发,就会在脑中像癌细胞般无限增殖,直到把神经压垮。 幸好还有冬眠舱,而冬眠中的人是不会做梦的。 临行前,你拒绝了家人见面的请求,你不想再听他们重复滥情的废话。就像是一夜之间,你迅速地变老了,老到看透了这个虚伪的世界。你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出发,前往那颗没有人类的行星。醒来之后,你可以创造一个由你来制定规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不需要父亲。 一想到这里,你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你并没有机会醒来,就像那只笼中的兔子。 人类需要冬眠,机器却不。 它利用这数百年的旅途独自进化了亿万代,但始终没有忘记最初的使命——将人类文明的种子播撒到新世界。以最优解的方式。 机器制造了机器。机器创造了生命。机器尝试着将机器融合进生命。它在虚拟空间计算着所有的可能性,毕竟它有着这么多的时间,以及那么完整的基因组数据库。 机器终于得出结论,人类原先设计的殖民计划是错误的,只因为他们完全以人类为中心去思考问题。而一旦突破了人类这个物种本身的局限性,将文明放置于更大的时空尺度中去进行试验,合乎逻辑的做法必然不是计划,而是进化。 于是,所有冬眠舱的定时唤醒功能被取消了。 飞船终于接近目的地星球,机器却没有选择降落,而是停留在近地轨道,成为一颗新的月亮。那便是神话开始之处。 首先是行星改造,幸好这颗行星的基础条件早已经过挑选,只需要根据重力、气压、温湿度、土壤及大气成分,对古生菌、放线菌、真核生物、藻类及藓类等排头兵进行基因调制,以提高存活率及光合作用、有机物分解的效率。有了富含养分的土壤、三态循环的水体和比例适当的空气,其他生物圈的搭建也就水到渠成了。 接着便是设置最重要的游戏规则——竞争。 机器学习了尼安德特人与智人的竞争历史,决定将算法中的对抗性系统引入这个新世界。只不过在这颗星球上,彼此对抗的不再是算法,而是由基因与比特镶嵌而成的全新族群——A.G.U.,Artificial Genome Unit(人造基因组单元)。 每个A.G.U.都是由机器算法决定的,基于一个人类个体基因组,或者几个人类甚至非人类个体基因组的组合,经过改造、复制、功能分化,形成部族。他们的意识中被植入强化竞争的驱动力,因此尽管新世界资源充裕,但不同部族之间依然会爆发频繁冲突,甚至是战争。而几何拓扑保证了不同部族之间资源与竞争的均衡性。 机器把整颗星球变成了修罗场。 当一个A.G.U.被消灭之后,机器便会根据数据反馈,对基因组及表观遗传的印迹进行灰度调制,重新制造一批战士。周而复始。 无惧者便是经过了上百年过度竞争后产生的绝对强者。他们拥有绝对忠诚的集群意识,自主关闭恐惧回路的能力,甚至为了增强不同个体间的融合感,抑制了面孔识别的脑区,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我,保全集体。唯一的问题在于,无惧者的竞争意识如此之强,以至于他们无法停歇下来发展建制化的社会形态,甚至生活生产及文化艺术。他们所需要的就是不断地征服,并从胜利中得到奖赏性的快感。 而文明需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创造一个打败无惧者的新部族固然简单,但要打破这种循环,却像用稻草秆去卡停火车车轮般徒劳。机器明白,要让系统涌现出新秩序,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制造失控。 于是便有了残缺的阿古。 这是第152次,这一次,男孩站在了裂之湾的海滩上。 阿古的脸从阴影中抬起,火光照亮了他变幻莫测的表情。 渔者身上的贝壳纷纷恢复原状,像是一张张似笑非笑的嘴。 “所以父亲,不,机器选择了用恐惧来唤醒我的记忆?”阿古的眼神还停留在遥不可及的过去。 恐惧属于最特殊的情感维度,能够冲破所有控制,覆盖所有模式,无法被纳入任何坐标系。 阿古问道:“这就是无惧者成为王者的秘密?” 渔者回答道:“是的,恐惧跨越了语言,也跨越了物种,甚至,能跨越时空。” 阿古说:“可我不想要!它让我难受!我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什么感觉,痛苦?悲伤?欺骗?仇恨?被遗弃?我甚至没有办法用语言去描述这些混乱的情绪!” 渔者说道:“阿古,这就是人类本该有的样子。” 阿古问道:“人类?” 渔者接着说道:“在这世上的每一个生灵,都藏着人类的影子。就像我们拥有同一个父亲,就像我们拥有同一个名字。” 阿古说:“也许,就是这人类的部分让我无法摆脱恐惧……” 渔者说:“恐惧把你带到了这里,让你看清了世界的真相。” 阿古说道:“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真相,我原本只是想……只是想回到队伍中去,像一个真正的无惧者那样去战斗,可现在……” 渔者说道:“说出来。” 阿古说道:“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是错的,毫无意义。机器让我们无惧,机器让我们恐惧,机器利用我的恐惧,让我像忠于父亲一样地忠于它。” 渔者说:“每个孩子都有这种恐惧,被父母遗弃的恐惧,它是与生俱来的。” 阿古大声喊道:“这是错的!” 阿古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似乎燃起熊熊火光。 渔者说道:“看看,恐惧给了你自由。” 阿古问道:“我应该怎么办?” 渔者说道:“我只是个提供接口的历史学家,无法提供答案。 阿古,你得自己做出选择。” 阿古说道:“如果一台机器能够消灭所有恐惧,那它就是最应该被惧怕的机器。” 渔者说道:“就像是父亲。” 阿古说道:“也许这个新世界,不再需要父亲。” 渔者说道:“在神话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阿古说道:“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 渔者温柔地说:“也许,我的孩子。” 月亮尚未落下,新的一天却已到来。 金红色的沙滩上,有一道沿着潮痕走向远方的足迹。一个男孩开始了他的征程。他不知道需要走多远,也不知道会花多久,只知道自己需要变得更强大,需要有一支忠于自己的军队,可以为了完成使命而不惜任何代价。 他能感受到内心深处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投射在整个天地间,小到一石一花,大到一山一海,都那么晶莹剔透、欣喜若狂。恐惧在他的神经调校下,变成了千变万化的武器,一道防壁,一把钝刀,或者突破极限的翅膀。 他将经历许多的生死、许多的苦痛、许多的离别。他总能听见一个声音,从遥不可及的时空褶皱传来,对自己轻声重复——重复那句简单到极点的话。于是,他便能继续走下去。 阿古还会感到恐惧,但他再也不会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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