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志”系列图书收录了星云奖自2010年以来的中短篇精彩佳作,代表了华语科幻近十年的最佳写作水平,以“让想象力去旅行”为丛书主题。《高维度渗透》为星云奖获奖作品精选集之一,内容主要包括碎石《高维度渗透》、何夕《汪洋战争》等几篇作品,其中《高维度渗透》主要讲述宇宙尺度的弦震动,导致三维世界出现能量高爆,产生的时空泡吞噬了抑郁症患者夏后。全球特别执行委员会见习成员齐姜自愿进入时空泡,为了人类世界的稳定,展开了近乎自杀的异时空旅行。时间逆转,世界能否依旧?还是一切颠倒重来?时间的嫡一旦改变,一切都将改变…… 高维度渗透 / 碎 石 “见鬼!” “怎么了?” “目标体!目标体的偏离预测值突然非线性增长!” “什么?” “三号监测位报告!偏离值超过可接受范围百分之二百三十,已经突破第一道警戒线,约百分之三百三十后将突破第二道警戒线!” “前方A组报告,他们已经失去了目标体!GOCE(地球重力场和海洋环流探测卫星)发出引力波异常警告,引力变化尺度在过去四十秒内达到十亿分之十三!” “哦……真是见鬼!” 那天,夏后一点钟就爬起来。用冷水洗脸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地把头伸到龙头下,让水稀里哗啦地冲了三分钟。天气预报说气温不到十摄氏度,他觉得水冷得像冰,真爽。 夏后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张消瘦惨白的脸,那张绝望痛苦的脸,那张已经失去人性、失去人格、失去生命的脸。看着看着,眼泪又怔怔地流下来了。 他没有阻止眼泪往下流。 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看见眼泪,很好,说明抑郁症的治疗已经有所起色了。从行尸走肉,看一切迷迷茫茫的状态,走到了半死不活,看世界一片哀号的状态。 是个好的开始,夏后对自己说。他擦干净脸,把长到鼻尖的头发往后梳,梳得一丝不乱。他穿上衬衣,穿上外套,最后一次照了照镜子。 他的目标是嘉悦大桥。选择这座桥是因为三方面的原因:一是不太著名。这是外环路上一座横跨嘉陵江的斜拉桥,距离市区很远;二是其下方专门有游人通道,但因地处偏僻,基本上没有人;三是足够高。桥面距离江面超过七十米,如果心理素质差一点,在接触水之前就已经昏厥,痛苦能减少到最低限度。即使没昏,死是肯定的,断不至于摔个高位瘫痪,卧床数十载,死得臭气熏天惨不忍睹…… 心理学家贝克曾说:“抑郁症患者最危险的时刻,不在抑郁的谷底,而在康复到有力气走出家门的时候。”那时候,抑郁症患者才打得起精神来寻死。他说得真对。 夏后把一个黑色笔记本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上面记录着这几个月的研究所得。这些稀奇古怪的研究尽管对他不再有意义,对他的导师也许会有帮助。 他出了门,在门口静待了片刻。在屋内他止不住眼泪,等到门关上后,却霎时心中一片平静。手机是早已停机了,他把钥匙、钱包、身份证扔进垃圾桶,只拿了一百元钱,找了辆出租车。 一百七十千米上空,近地轨道,“通勤四号”卫星正同时启动两组伺服电机,将两组高敏电磁探头同时指向地球某一坐标。显然,事态达到最高预警级别,“通勤四号”自动启动了关联网络。 在它下方二百六十千米,本应对某海域国军事演习进行辅助监视的“通勤三号”卫星,临时中断了所有应用,把目标指向“通勤四号”提示的位置。更高的二百二十千米轨道上,“飞驰者一号”天链卫星也打破静默命令,同时链接三大洲的十四个点位,将通勤系列卫星、GOCE卫星,以及NASA的两颗磁场观测卫星接收到的信息,以2.8G每秒的高速向地面发送。 “第一波电磁屏障在三十六秒前生成!”三号抬起头大声宣布,“地点在E2330、D7607与E2401、H4400之间,地壳产生的能量偏移还未消除,还无法准确定位。与预测位置相距二十六千米左右!” “预计第二波电磁屏障将在七十秒后达到可观测强度!”四号说道,“‘通勤四号’观测到的第一波热辐射已抵达平流层下方,高空磁场扰乱现象明显!” “目标体完成态已经达到百分之七十六点三七七,能量反馈误差在千分之三以内,符合量子谐振子第三波函数特性,生成形态完整!”二号紧紧盯着屏幕,“误差值继续缩小,各指数进一步收缩至标准形态!” “目标体作用范围?”泛所有项特别执行委员会执行官问。 “计算……”一号回答道,“完成了!范围比预期略高,覆盖范围超过二点三平方千米,可观测体约五十平方米,持续增长中,可能属于第二种接触模式……二号,预计最终形态会达到几级?” “达到五级标准的概率升高到百分之四十一。” 一号皱起眉头:“概率相当高了……这一次为何会偏离预测位置这么远?” “形态开始变化!”二号突然说,“两侧似乎受到干扰,大量热辐射向中间挤压!” “是工业区?” “不能确定……形态呈流体变化,现在正高速突破地面,可观测范围正在急剧增长,首次波涌已提前至一千六百二十秒后!根据目前的能量阈值,波涌持续时间大约十六纳秒!” “时间不算长。”执行官喃喃自语,“如果地域情况不复杂,也许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有可能是江,”一号说,“目标区域的地质条件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地下水系,如果流体变化过大,很可能是因为接触到了江河下方的渗透带。三号,区域还没有确定下来吗?” “等等……出来了,‘通勤三号’卫星连续收到规律反射信号,基本确定该目标体突出位置。” “投射出来。”执行官命令。 大厅中央巨大的显示屏上,高解析的地图正显示出来,地面以绿色模块表示,江面是蓝色,在这两者下方,一个巨大的红色气泡正高速接近地面。许多数据围绕着它,其中最关键的经纬度、体积、与地面的距离等字形最突出。气泡在半分钟内,从一个完美的球形迅速演变成一根长长的圆柱体,其顶端稍稍探出地表,长约一百米,不过尚未能突破江水范畴。受到江岸和水流的共同影响, 探出地面的可观测体收缩至江面宽度,其表面呈现出非常明显的流体效应。 “是江……至少远离居民区。”一号明显松了口气。 “首次波涌将在一千二百秒后形成!”二号再次宣布,“能量反馈将在一千一百七十秒后达到首次峰值,预计波涌时间—十六纳秒!” “行动小组情况如何?” 一直没动静的五号焦头烂额地说:“由于跟预期值相差过大……呃……最近距离的三个地面小组到达观测点至少需要十分钟……不过当地警方在十分钟前,已封锁了通向目标区域的道路。” “但我们的人必须赶在波涌前确定该区域!空中支援单位呢?” “两个空中单位离得更远……”五号满头大汗地拼命寻找着,忽然眼前一亮,“有一个单位离目标只有三分钟距离!哦……是后备支援部的一架备用直升机……” “命令该单位顶上去,确认区域是否干净是最核心任务!”执行官站起身,环视四周,厉声下令,“所有单位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抵达目标区域,切断一切交通,屏蔽无线电信号。本系统只允许保持激光单链通信。通知警察,出动所有当值特警支援,以目标体为原点,封锁范围扩大至十千米。在目标体消失前,本系统自动提升至最高级别,拥有特别执行权,所有与本行动相违背之行为将视为非法。行动!行动!!行动!!!” 夏后在离嘉悦大桥两百米时下了车,把一百元都给了司机,等出租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才迈步向桥上走去。 天气很怪异。高空一片澄清,只有西方极远处有些微云。它们属于高空云系,被半弦月照亮了,散发出一种暧昧的暖色。天穹是藏青色,越接近地平线越淡,直至完全为城市的灯光所覆盖。这种典型的北方深秋干燥的夜晚,在重庆真是非常罕见。 夏后抬头看天,一直走到桥上,想起此行的目的,转而向下看。见鬼……哦,不、不,是好事。 大雾正从桥下滚滚涌过,目力所及的江面全被大雾笼罩了。雾气浓密,活像真的凝成了雾的江面。雾的厚度至少有三四十米,因为大雾的顶部离桥不到三十米了。江风凛冽,吹得人骨头发麻,将大雾顶端切割得非常平整。雾气在寒风中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青色辉光,让人觉得一旦掉进去,立即就要变成冰碴,继而被永无休止翻滚着的雾之江水直接冲入幽冥黄泉。 非常好,在雾中看不见江面,死亡的沉重又减轻了三分。夏后这样想着,小跑着下了台阶,跑进大桥的观光通道。 这座大桥两侧下方专门修建有供行人行走的通道。不过因地处偏僻,平时只有车经过此桥,行人非常之少。栏杆是普通不锈钢的,脚下就是江水,翻越太容易了。夏后一口气跑到桥中央,才扶着栏杆。他在那个位置站了很久……很久很久。 一小时后……也许两小时,也许更久。时间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闻到有股微酸的味道,便往下看。 桥下的雾气更加浓重了,颜色变成灰黑,活像桥下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浓烟融入了雾里。不过并没有什么烟味,倒是那微酸的味道越来越浓烈。 就在他脚底正下方,从江面升起的水汽与被桥面阻挡、转而向下的一股乱风较劲,雾气便翻卷着形成一个旋涡,旋涡中心内部混沌一片,偶尔有什么青白色的东西一闪。是江面吗?夏后不知道。只是看那旋涡久了,禁不住的头晕目眩,好像要被它一口吞没 似的…… 其实该想的都想了,能做的都做了。为了治疗抑郁症,这一年来他翻遍了所有心理学著作,但没用就是没用。抑郁让他完全无法入睡,胃溃疡、肠道痉挛、无法进食、耳鸣、头痛、恶心、尿血……已经没任何可以留恋的了。夏后慢慢脱下外套。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声音。“轰轰轰”……当头压下来的狂风吹得他连退两步。 “大桥两侧快速通道已经封闭,十分钟内没有车辆进出通道记录。卫星显示,封锁区域内没有车辆滞留!特警已成功封锁十六处人行通道。” “大桥两侧可观察到目标体的居民楼已被封锁,警方已将所有人员带至两千米以外,正进一步撤离!” “A组已经成功推进到离目标体六千米处,接近滨江公路,预计在四分钟后抵达观测点!B组离大桥约三千米……” “‘飞驰者一号’传回第一批高解析图像,已经观测到可观测体!”三号叫道。 所有人都抬头看中央屏幕。卫星地图显示,一大团灰褐色的雾正盘踞在江面之上,并有向两侧扩散的迹象。地图迅速拉近,经过多层、多频段曝光的图片很清晰,可以看见桥面上干净得连一条狗都没有。 “非常好,”执行官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应该没有什么人。它搅起的雾气掩盖了自己,之后的新闻封锁就好做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这次行动经过数月精心准备,临到头才发现预测错了几十千米,已经惨败,只求能平平安安过去。没有人在目标区域内就出不了大事,回头向上级汇报时,责任就要小得多。 执行官想起一事:“那个后备空中小组在什么地方?” “空中小组已到达嘉悦大桥上方,离目标体约一百米。大桥范围内没有发现车辆,亦没有人行通道。电磁干扰越来越强,小组请求进一步指示。” “波涌的最终时间确定没有?”执行官回头问。 “三百七十七秒后,误差约二十毫秒。约三百六十秒后,可观测体就将达到桥面高度。” “命令空中小组,暂时撤离到岸边,关闭系统,等待命令。” “明白。” “是……第二后备支援小组明白,我们将在北岸着陆,等待进一步……见鬼!” 强烈的电磁干扰让频道瞬间只剩下背景噪声,这意味着波涌即将到达,必须立即远离此地了。机长关闭了通信,扳动操纵杆,直升机略转了半圈,向左侧倾斜,快速掠过桥面,向北岸靠拢。就在机身刚下降到与桥身的相同高度时,副驾驶座上的泛所有项特别执行委员会第三期见习生齐姜突然尖叫一声。 “有人!” “什么?” 机长吓得一哆嗦,直升机向前猛冲一段,又拼命拉起。从桥下刮上来的风吹得直升机左右摇摆不定,电磁干扰又使驾驶台上的仪表开始不受控制地乱动起来,这对飞行来说异常危险。但是目标区域一旦出现人,那可是最重大的事故,机长拼老命稳住机身,齐姜抻长了脖子仔细看。 “真是一个人!哦,真见鬼!人行通道在桥下方!拉上去,快拉上去!” 螺旋桨劈开厚重的雾气,艰难地重新升到与桥面相齐的高度。现在看得更清楚了,那家伙呆呆地站在栏杆后,大概没有料到突然有直升机出现。下方翻滚的雾气几乎就要漫到他的脚了! “这里是……嘶嘶……总部,请求指示!这里是……完全不行!”机长转头看齐姜,“通信中断了!波涌要开始了!” “那怎么办?” “我们必须撤离!”机长握着操纵杆的手抖个不停。 “不行!”齐姜大吼。 机长也知道不行。事态太严重了,严重到他不敢想象……机舱内温度只有十几摄氏度,他们两人却同时湿透了衣服。 只犹豫了几秒钟,机长就下了个决心:“好,我下去……” “不!”齐姜截断他,“我通过了资格考试,我下去!” “你疯了!你只是个见习生,根本没签那份协议,选择离开一点责任都没有!” 齐姜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放我下去。” 直升机迅速爬升到大桥上方,顶着狂风朝人行通道入口处降落下去。齐姜摘下头盔,解开安全带,直升机还没有停稳,她就“咕咚”一声跳了下去。风吹得她站立不稳,不得不紧紧抓住栏杆。 “齐姜!”机长叫住她,“你知道标准程序吗?” “我知道!” “我……我是说……最后的标准程序?” 齐姜做了一个手势。 “坚持住!”机长挥舞手臂,朝她狂喊,“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懂吗?!” 齐姜点点头,猫着腰一路小跑着下了通道。直升机机头翘起,想要拉升起来。但所有的仪表都开始疯狂旋转,警报震耳欲聋。尾部螺旋桨液压失衡,带着飞机横着向左侧撞去,“哗啦”一下撞断了护栏。直升机往前一口气拉断了十几米长的护栏,才勉强停下。但是护栏却钩住了滑橇式起落架,它在离桥不到十米的高度盘旋着,周围能见度降到不足十米,已彻底失去了规避的方位和时机。 金色、红色的闪电开始频繁闪现。这些高能粒子流如同一条条游龙在浓雾里穿梭,任何一束都可以轻易把直升机打成废铁。机长摘下头盔扔到一边,抹去脸上的汗水,“啪啪啪”地打开几个按钮。他看着疯狂翻涌的黑雾背后,那团越来越明亮的紫色光团,喃喃地说:“浑蛋,来真的了吗?” 夏后全身都在颤抖。 刚才直升机上升的时候,他看到了机身上有个显眼的标识—是警察?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他这么想着,抓住栏杆,一步跨了上去。 哦,桥下那是雾吗?简直是一团扭动的墨色的怪物。什么时候雾气已扑上来了?夏后仓惶四顾,才发现整个桥都已笼罩在了雾中,看不出十米远。酸味更加浓烈,他的皮肤刺痛难忍。不时从浓雾深处传来闪光,静电导致他所有的毛发都竖立起来,让他一时恍如跌入了夏季可怕的积雨云内,雷暴正形成…… “咚咚咚!”突然,通道里脚步声急,有人急切地叫道:“不要跳!不要跳下去!” 夏后回头看,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朝自己全力冲刺。那人一身黑色的警服……是了!他们来阻止我了! 夏后大吼一声,猛地往下跳去。腰间一紧,那人竟然跟着跳出栏杆,一把抱住了他! 风骤然狂暴起来,夹杂着开天辟地般的巨响。夏后觉得身体瞬间被撕扯、被扭曲、被抽打、被击穿、被粉碎、被…… 被不可思议的虚空融解、吞噬…… 他最后的意识,是看到高空之上,一团红色的火球掠过…… 屏幕剧烈地闪烁了两次,跟着不到一秒钟时间,大厅内瞬间一片漆黑。几秒钟后,备份电池才紧急启动,所有的屏幕都自动进入了检查程序。有个抑扬顿挫的女声在大厅内回荡道:“第一次波涌于四点七三三秒前爆发,爆发等级:五级。爆发持续时间:十六纳秒。爆发形式:观测范围内呈现的标准形式……系统正在重新启动中……六十秒后开始接触监测网。重复,六十秒后开始接触监 测网……” 所有人都呆呆地盯着漆黑的主屏幕不动。 第一次波涌的正常反应是极高能量电磁爆发,它导致周围空气被击穿产生闪光。在第二次波涌到来之前,本应该陷入沉寂,然而可观测体再一次闪烁,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有超过标准值的信息体穿越了屏障,穿透到了更高维度…… 换句话说,至少有一个浑蛋掉进去了! 沉寂了一分钟,三号的系统最先恢复,“飞驰者一号”的数据正源源不绝地掠过。他看到了一行代码,禁不住叫出声来:“直升机发射确认信号,两……两发!”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进去了两个人! 执行官深深吸了几口气,拍手大声喊道:“好!好了!第二次波涌时间?” 二号的脸几乎凑到了屏幕上:“第一次波涌的伽马辐射强度还在统计中,江水吸收及反射模型还没构建出来……根据以往模型的计算结果,预计第二次波涌将在二十三小时四十分四十秒之后 形成……” “第一次波涌对水体的辐射不可能影响第二次波涌。”一号面色惨白地说,“我们只有二十三小时了……” “好……好。”执行官揉揉太阳穴,重新打开耳麦,向所有单位下令道,“都听好了,事态为四级,并有可能向五级扩散。从即刻起本系统维持最高级别不变,自动转入引导程序。都给我打起精神,把那些家伙弄出来!” “喂……醒来……喂……” “喂……快醒醒……” 夏后竖起耳朵,觉得这声音很是陌生。是谁?他想看,但似乎怎么也张不开眼皮。身体好像消失了,意识空空荡荡地飘浮在空空荡荡的宇宙间……有星光……到处都是星光……这……这是死去后的世界? “醒来……我们必须……快……” 声音催促得更加焦急,忽大忽小,朦朦胧胧……突然之间,仿佛红巨星内部终于生成了铁元素,引力骤然间超越聚变产生的能量,不可思议的质量以光速向内塌陷,所有的感觉一下涌回了身体。 “啊!”夏后翻身坐起,只觉全身皮肤无一处不火辣辣地疼,像刚从火焰中钻出来,头更像是要裂开一般。周围的一切都在高速旋转,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腹内翻涌,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刚坐起身,重又扑倒,“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有人拍打他的背,压低声音说:“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快点,我们必须走了!” 夏后吐了半天,除了胃液再也吐不出什么,才勉强止住。眩晕感稍有减弱,他勉强回头看,见扶着自己的是个年轻的女孩。 女孩眉目极深刻,双目如漆,皮肤白得发亮,长发垂到胸前,遮住了胸前风光。她虽然扶着自己,脖子却抻长了,不住地向四周张望,眉头皱成一团,神色颇为紧张。忽而一阵风刮上来,吹得女孩的头发上下翻飞,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他这才发现自己趴在一簇荒草丛中,而荒草丛则处在两座山头之间的哑口。 两侧山头上都长满粗大的柏树,柏树林又密又高,枝叶遮天蔽日。天空中浓云密布,云层非常低,沉甸甸地压在山头之上。风从左侧山头刮来,“哗啦啦”地刮得荒草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地吹到右侧林子里去了。 “呃……” 女孩见他缓过劲,忙把他扶正坐好,仍然压低声音说:“快走,快!” “这是……哪里?我……我死了?” 女孩脸上露出恼怒的神情,狠狠地把他一拉:“死不了,也不能死在这里!快跟我走,他们要搜上来了!” “谁?什么?哦!” 女孩用力一拉,夏后竟被她拉起来。他身高一米八,几个月没好好吃一顿,瘦得像根竹竿。他一眼望见山下有座宏伟的古代城池,而且似乎正冒着滚滚浓烟,吓了一跳。 “啪!”女孩一巴掌把他打得弯下腰,叫道,“你想找死啊!跟着我!”他们猫着腰,拨开荒草,向左边山头树林里走去。 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夏后脑子此刻仍然混沌一片,懵懵懂懂地跟着那女孩走。林子前长满了低矮的灌木,女孩身体纤细,几下就钻了过去。夏后侧身钻入灌木,被灌木刮得通体疼痛。他低头往下看,突然明白哪里奇怪了—他与那女孩竟然浑身赤裸! 再看仔细点,赤裸的肌肤隐隐散发出一层暗红色的辉光,特别是四肢,活像刚从蒸笼里端上桌的大闸蟹。夏后忍不住举起手闻闻,真的有股烘烤过的味道。 “我……” “来啊!”女孩那同样泛着红润光泽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灌木后。夏后头晕目眩地站了片刻,忽听不远处草丛里传来唰唰声,有人大声吆喝,似乎正带着大队人上来查看。 夏后浑身一激灵,猫下腰就跑。他一口气跑过灌木,爬过一片岩石,茂密的柏树林就在眼前。越靠近林子,地面越不平坦,东一个坑西一道沟。这些凹陷处被草甸覆盖,又刚下过雨,潮湿冰冷。夏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淤泥、草叶沾得满脚满腿都是,身上到处是被锋利的叶片划出的小口子,这辈子还没如此狼狈过。但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要是被人看见他宅了二十几年的赤裸身体,真比死了还惨。 眼看就要跑到石墙,夏后深吸一口气,发力猛冲。突然斜刺里跳出一人,从后面死死抱住了他的腰,两人一起向前扑去,“哗啦”一声跌入草丛深处的坑里。 这个坑至少有一米深,虽然坑底铺着厚厚的一层草甸,但夏后面朝下直摔下来,仍然摔得眼前发黑。那人的身体从上面压上来,冲击力压得他一声都发不出来。那人继续紧抱住他,一手捂着他的嘴,在他耳边说道:“嘘……他们追上来了!”正是那女孩。 坑边的草丛反弹回去,自然而然地遮住了坑口。夏后不知来的是谁,但第一,自己的状况极不自然;第二,这女孩似乎也不像坏人,那么必然追上来的人就有问题;第三,背上传来炙热的肌肤赤裸相贴的感觉,让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声,女孩才慢慢收回手,不过仍然趴在他身上不动。 坑里的草木被水浸透了,有股泥腥和腐败的味道,偏偏鼻子边却隐隐有股少女的香味,夏后一时如在梦中…… 那女孩却一直竖着耳朵听。山坡上的风吹得蔓草窸窸窣窣地起伏不定,柏树林方向却少有声音。须臾,传来“嚓嚓”的脚步声,偶尔有兵刃相交的叮当声。这些人小心地散开,大概正以一个扇状队形向前搜索。有人咕哝着什么,女孩既听不清,更听不懂。她身下的夏后却颤抖了一下。她无声地低下头,把耳朵凑到夏后嘴边,听他低声说:“他们要刺草丛……” 刺啦……刺啦……果然传来长枪刺穿草丛的声音,偶尔还有人骂骂咧咧地用刀乱砍灌木,一路搜索过来。夏后觉得那女孩的心怦怦乱跳,一下一下地撞在自己背上。这感觉真正怪异,在极度迷惑、茫然与恐惧之中,他居然有个念头,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女孩垂下来的头发弄得他鼻子发痒,张嘴就要打喷嚏,又慌忙用手拼命捂住。女孩从他身上悄无声息地滑下来,指指对面,自己慢慢往后靠。她退到坑边,又俯下身,侧身贴着坑壁。 夏后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坑深一米,如果对方枪够长,就能刺到坑底。但坑有近两米宽,两个人分开贴紧坑壁,才有可能躲开对方的试探。他也学女孩的模样靠着坑壁侧躺,只觉得坑壁冰冷潮湿,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覆盖在坑口的草大半已枯黄,光透进来,变成一种暧昧的暖黄色。对面的女孩侧身躺着,光投射在她身上,泛起一层乳黄色的光辉。她那深刻的眉眼突出于灰暗凝重的背景之上,柔美和刚毅这两种决然相反的神情同时浮现出来,让她看上去既美艳,又诡异,夏后只觉得口干舌燥,不敢多看,便抬头盯着头顶的草盖。 “嚓嚓……”“唰唰唰……”搜索的人逐渐接近泥坑。夏后的心又开始狂跳,用手捂着口鼻,身体用力往下压。刚才还嫌坑底的腐草肮脏,这会儿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去。对面的女孩腾出一只手,无声地把草叶往身体上盖。 “唰!”一柄枪头刺进草盖,刺入他们刚才趴的地方。那人用力刺了几下,喃喃地说:“恁么大的坑?”语调极怪异,有点像闽南语,又有点客家方言的味道。 枪头扯上去,等到再次刺下,却换成了一柄长刀。长刀在坑内横着划了几道,似乎想要探寻泥坑的边缘。最后一刀从女孩肩头掠过,一下砍在坑壁上。夏后爆出一身冷汗,因为那人确定了一侧的边缘,又朝自己的方向划来。他惊慌之下,身体忍不住收缩,“咔嚓”一声压断了一根枯枝。 上面那人立即喝道:“谁!” 夏后全身的血都冲上脑门,见那女孩脸上瞬间露出恐惧的神色,心想:“不能连累她,反正我都要寻死!”手一撑就要站起来。忽听外面有人朗声说:“阿弥陀佛。” 刹那间,只听抽刀出鞘之声不绝,脚步声纷乱,都向那发声的人跑去,将他团团围住。有带头的喝道:“和尚!你于此作甚?大人前日已下令,方圆三十里所有人等,须立即远离,不得逗留!感业寺、感恩寺、圣天寺诸僧与皇觉庵群尼皆已散去,尔何敢抗命不尊!来呀,为我擒下此人,带回营前处斩!” 和尚平淡地说:“阿弥陀佛。贫僧元空,乃奉大行皇帝敕命于此修行,非诏不得下山。阿弥陀佛。” 那领头的还要说,另一人惊讶地说:“元空?元空大师?大人,此、此人乃大行皇帝之弟,先皇之十三子,奉命于此出家,为皇陵祈福。如此……似乎……” 众人顿时哗然,惊讶中更带着某种异样的情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领头的迟疑片刻,方道:“既是奉诏,身不由己,姑且饶恕。但当今天下,唐室衰败,气数已尽,尔……尔还是速速下山为好。若执意不去,切记,数月之内都不得往前山,否则为他人所擒,恐……性命不保。尔自珍重罢!” 他说着招呼一声,众人收了兵刃,开始往回撤离,还听见许多人上前向那和尚跪拜。有人暗自抽泣,有人轻声道:“皇室暗弱,子嗣不存,先生何不还俗……” 领头的厉声道:“荒唐,还不快走!”于是再无人说话。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这群人迅速走远了。 直到最后的脚步声都消失,夏后才长出口气,过度的惊吓加上寒冷,只觉身体酸软,再也撑不住,一下子瘫倒在腐草中,冷得牙关咯咯作响。 “哗啦”一声,对面的女孩也翻倒下来。她接连滚了两圈才停下,双眼紧闭,面色白里发青,右边肩头鲜血淋漓—原来那一刀真的劈中了她,她居然忍痛不发一声,但这会儿再也支持不住,已然昏厥过去。 夏后刚要爬过去,忽然头顶一亮,有人扒开草盖,扔了两件衣服下来,说道:“阿弥陀佛,施主且上来吧。” “头!已经确认那人了!” 从耳麦里传来的直升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五号尽量提高声音喊道:“目前有十三组监视头拍下了那人的行踪,他从凌晨一点多就进入大桥下方的人行通道,一直没有离开!警方已经确认了该目标身份,夏后,男,二十六岁,本地户口,没有前科!目前正在追查他的住址!” “知道了,继续与警方合作。立即签发搜查所需手续,一旦确认地址就开展搜索工作。记住,进入搜索程序后,要求警方回避,所有物件均需处于保密状态,明白吗?完毕!” 这个时候,直升机上下颠簸了两下,在桥上着陆了。执行官摘下耳机,刚跳下飞机,B组组长七号就顶着风迎了上来。 “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刚与医院联系过,说他生命体征很弱,肺部的伤势尤其严重。”七号一脸阴郁,“他在紧急规避距离内发射的确认信号,根本没有时间着陆。万幸的是直升机没有起火。我们赶到时他还保持着意识,通报了‘渗透’的基本情况。” 他一边说,一边领着执行官走向那架坠毁在桥面上的直升机。消防车已经撤离,机身和桥面到处是消防泡沫。一群穿着防护服的人正指挥吊车上前,准备将直升机吊上拖车。从破碎的桥面、被撞断的栏杆来看,直升机当时在旋翼的带动下翻滚了很长一段距离。 一名工作人员递上防护服和头盔,执行官铁青着脸推开,大步跨过直升机残骸,走到桥边。这一片栏杆都被撞断了,江风刮得呜呜作响,他却毫不在意,钻出临时警戒线,半边身体都探出桥面,向下俯瞰。 几十分钟前,这里爆发了一次第四等级的波涌,瞬时能量甚至超过了一次太阳风暴的总和。但能量几乎全集中在高维度爆发,所以此时此刻,雾气早已散尽。在几架探照灯的照射下,黑色的江水奔流如常。除了桥面上这片混乱,那场超越时空的剧烈波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波涌的程度和变数都超出预期太多了,非人力所能驾驭啊……执行官问七号:“确认那是一名见习生吗?” “是。第三期见习生齐姜,非常优秀的学员。毕业于国际关系学院,是同期生中最年轻的。” “在你那里见习多久了?” “三个月。”七号说,“两期测试她都是第一名,所以被提前派来做后备任务。” 执行官叹了口气。 “光优秀不行的,”他叹息着说,“光优秀不行……这种情况,不是优秀,就能做出符合规则的……的……决断。” “机长说,她是自愿下去的。我相信……她自己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执行官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在一名地面指挥人员的指挥下,另一架标有“DFHD”的直升机降落了。一名全副武装的人员不等飞机停稳就跳下来,跑到执行官身边喊道:“头!特执会通报会,十五分钟后开始,快!还有关于事态等级提升的命令等待签署。” 他把一个平板电脑抵到执行官面前,执行官在上面飞快签写姓名,并且头也不抬地说:“命令所有单位做好出发准备,‘天英号’、‘天琴号’和‘巨爵号’在机场热机待命。七号,你和A组准备完毕后就立即分乘‘天英号’和‘天琴号’起飞。你们……” 他看了一下表:“距离第二次波涌还有二十二小时十五分,你们起飞后,与本部保持四百千米的距离,在空中等待进一步指示。空军的预警机应该在半小时内就位,通信和具体的部署将交由它来控制,去吧!” 他们匆匆跑回直升机。进入舱门之前,执行官略停了一下,回头看去。几十辆大大小小的警车将桥头围得水泄不通,警灯不停地闪烁,但没有鸣笛。四辆应急照明车把桥面照得雪亮。两辆吊车和一辆拖车围绕在坠毁的直升机旁,正进行回收操作。三辆巨型房车顶着七八台各型雷达,停在靠近桥中心的位置,收集着已经非常细微的残余辐射。七号的轻型直升机在轰鸣声中迅速飞起,低空掠过大桥东侧,急速朝机场飞去。应急灯照亮了飞旋的螺旋桨,活像一团跳跃的光圈。 特执会通报会……责任、特别执行权、非线性后果、危机处理……又是一场硬战。执行官一边想着,一边弯腰钻入机舱。直升机立即翘起屁股往前冲了一段,地面指挥人员猛挥荧光棒,指挥它向左侧倾斜,迅速拔高,朝着离此最近的一个军事基地飞去。 “嘎……嘎嘎……” 几十只黑鸦嘎嘎地叫着,一飞冲天。它们排成松散的队列,在高高的柏树上空盘桓了一阵,又一起掉头,“嗖嗖嗖”地快速掠过佛堂顶端。 天空中浓云密布,但此刻应该已过了中午,西方的天空却比东边还要暗淡。事实上,东面天空的云层更像是着了火。十几里之外地方一定有个巨大的光源,照亮了低矮的云层。 “此非云霞也,乃玄武门与献殿之火。” “嗯?”齐姜回头,见元空和尚扛着柴火,正艰难走上庙宇前的阶梯。他见到齐姜迷茫的神色,指着东方的云霞说:“温纵部劫掠,焚玄武门、青龙门、献殿,已三日矣。” “哦……” 元空走上阶梯,回头也眺望东方的天空,半晌,才淡淡地说:“下宫或亦不免。四门俱毁,宫阙次第焚燃,而至于天相异变。二百余年之皇皇盛世,终俱成过往云烟。宗室毁坏,子嗣断绝,天乎?运乎?阿弥陀佛。” “……”齐姜还是不说话。虽然在进入特执会时的各国古语学习中,她的成绩名列第一,然而真正听到这样似曾相识又全然不同的音调、词句,还是觉得怪异至极。回答的话在喉咙里转来转去,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好继续装傻。 衣服是麻质的,又薄,在这深秋时节,虽然她两手紧紧抓着衣角裹紧,仍觉得刺骨寒冷。但是刚才她已在庙堂内寻了一遍,简直空空如也,连两侧侍立的菩萨身上挂的布都被人扯走了。她赤脚蹲在庙门的石狮子旁,冻得全身哆嗦。抬头看天,才意识到这不是梦,自己是真的“渗透”进来了。 她醒过来时,肩头的伤被人草草包扎过,血已经止住,已不觉疼痛。她记得伤口不深,却很长,若不能及时消炎,恐怕会感染。好在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渗透”最长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这点时间还能撑过去。如果第二次波涌时,引导小组不能准确定位自己,那也用不着消炎处理了…… 在这紧急关头,自己竟然从早昏睡到现在,耽误太多了!想到这里,齐姜十根脚指头抓紧地面,颤抖着把衣服裹得更紧。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自己昏睡着,其实也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熵值 增加…… 元空坐在台阶上歇息片刻,拖着柴火向后院走去。忽听脚步声急,有人飞快跑上台阶。他一眼看见齐姜坐在庙门,顿时松了口气,跑到她面前坐下,大口喘气。 齐姜等他喘得差不多了,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夏后。你呢?” “齐姜。” 夏后回头看她,“你是警察?” “……比你想的要怪得多……” 夏后跑得一身大汗,没留意齐姜的话。他抹着脸,四处看看:“那个和尚呢?” “后面去了。” 夏后一跃而起,走到齐姜身后,低声而神秘地说:“我……我发现一件事!很可怕、很怪异的事!说了你可能不相信!” 齐姜斜眼看他,见他整个人都绷紧了,说:“但是你要相信我,真的!我说什么,你都别大声喊出来,听我解释行不行?” 齐姜点点头。 “我……我们……”夏后把嘴巴凑到齐姜耳朵边,极轻地说,“可能……穿越了!” “嗯。那你刚才是出去打探情况了?” “是!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夏后激动得颤抖不停,“这里是梁山的山阴!我的天!你瞧那边的云霞,你瞧见了吗?通红的天空,知道是为什么?哦!你一定不敢相信!” “真幸运,”齐姜拍拍身边残缺不全的石狮,“我们至少还在中国境内。你怎么了?” “你……你不吃惊?”夏后眼珠子几乎蹦出眼眶,“你……你当我是开玩笑是吧!” “不,”齐姜叹口气,“等你知道我要说的话,才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继续说吧,你打听到此刻的年代了吗?” 眼前这纤弱女子镇定从容,夏后顿时觉得自己太失态了,搔着脑壳重新坐下。他把刚才得到的消息迅速汇总,冷静地说:“如果这个和尚说的是真的,那么现在应该是大唐末年,公元八百九十年……不,应是九百年前后的深秋。那片火焰……我去看了那片火焰……太大了,真的一直烧到天上去了—那是崇州节度使温韬正在纵火焚烧乾陵的地面宫殿!” 他回头看,想从齐姜的脸上见到惊恐或是茫然的神情,却大大吃了一惊—齐姜双眼幽幽地发出光芒。等注意到他在看自己,齐姜嘴角往上翘,对他嫣然一笑。夏后的心突然怦然乱跳。 “你怎么知道是在哪一年?”她问,“和尚告诉你的?” “我推测的。”夏后不自然地转过头,“温韬镇辖关中地区,是在八百年末至九百一十年之间。这期间他大肆发掘皇室陵寝,唐朝的十几座皇陵皆被发掘。若外面燃烧的真是乾陵外围宫殿城池,那一定在这个时间范围内。” “你是学历史的?”齐姜眨巴着眼睛问。 “我……我是考古专业研究生……” “哦……”齐姜用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的云霞。西边天空已经彻底陷入黑暗,来自东边的红光隐隐照亮了她的脸。她那深刻的眉眼和鼻梁被光勾勒出来,随着光芒忽明忽暗,有种不真实的美。 夏后呆呆地看着,想到几个小时前她那散发出乳白色光芒的赤裸的身体,觉得心中没有一丝邪念……呃,真见鬼,真的一点邪念都没有,是被这寺庙感染了? “你在想什么?” “我……我想……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紧张,或者怀疑?” 齐姜刚要说,忽听元空的声音说:“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用斋饭。”她立即闭嘴。等夏后走到她身边时,她偷偷抓住他的手,低声问:“你没有向他透露任何我们那时代的事吧?” “没有……”夏后稍有犹豫,立时觉得被齐姜抓住的手腕要折断般疼痛,忙说,“真、真的!就算说了,他懂计算机、飞机是什么吗?我可不傻!” “很好,千万别说。一个字都别提。”齐姜口气变得冰冷,“否则我会立即杀了你。” 那名队员回头看一号,见他点头,便用力将撞门器向前撞去,大门应声而开。三十几名队员立即一拥而进。 搜查令还在等待签发,不过这一过程基本已可以略过。因为就在外面的街道上,五十几辆客车正往下倾倒四百多名全副武装的特警。八辆轻型装甲车和一百多辆警车封住与此相通的四个街口,三架直升机在空中盘旋。特警掩护着宣传车边走边喊:“通告,通告!特别通告!鉴于食品安全方面的原因,从即刻起有专人将逐家逐户地进行安全检查。居民们,请不要惊慌,没有危险,重复一遍,没有危险!请准备好您的身份证明,跟随我们的人员到安全的地方。你们可能将接受必要的身体检查,请保持冷静……” 无数人惊慌失措地叫起来……特警开始排成队列,沿着街道把人群往中间驱赶,跟在他们后面的特警则将一栋栋楼房控制,等更多增援到来时,进行逐户清理。有人放声大哭,有人怒骂呵斥,有人朝街上扔花盆……枪声响了,橡皮子弹打得啪啪作响,人们开始陷入彻底的慌乱中…… 砸这点门算什么? 一号一面往里走,一面大声喊着:“所有的物品:照片、证件、笔记、医疗记录、资料、衣服、头发、皮肤组织、摆设、日用品……所有你们看得到的,统统带走!直系亲属、朋友、老师、同学、同事、邻居、情人、仇人……每个人建立独立档案,立即追查!该目标的行为模式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得出初步结论!快!快!快!” 队员们在他的咆哮声中疯狂地抓取看见的每一件物品,塞进箱子里,打包,运到外面标有“DFHD”标识的集装箱车内。两名队员将四台便携电脑同时联上夏后的电脑,攫取里面的每一个字节。行为模式小组的成员用放大镜查看房间内各处细节。有人趴在床上搜寻皮肤,有人从马桶里取样,有人翻检垃圾桶内用过的纸巾…… 突然有个人叫道:“报告!” “什么?” 那人一脸绝望地看着手里翻到的一张照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发现……曾经跟他、他同一个中学……” “带出去。”一号简洁地下令。 队员们无限同情地看着他被几个人蒙上头罩,飞也似的被拽出房间—这家伙现在荣登“渗透者关联体”榜单,在波涌结束前,将接受最为严厉的监管。当然,最坏的结果是—因为渗透者的“异动”而骤然消失…… 一号在屋里转了一圈,走到书桌前,颇有些意外。桌上放着放大镜、扫描仪、镊子、胶带、笔记本,除此之外便全是书。有《古籍考辨》《北魏拓文考》《隋唐文字考》《西周断代编年体系论》……密密麻麻,有一些一号连名字都认不出来。甚至有四本古书,装在密封袋里,上面贴着陕西博物馆的外借凭证。一号眉毛不由得跳了几下—信息量非常之多,代表此人的熵值也将出奇地大。 “报、报告!” “又怎么了?”一号正拿起书桌最上面的一本笔记本,头也不回地问。 联络员关闭耳塞,说:“特执会公告,截至五分钟前,共有相关联的七十五人消失,目前其余关联人员还在统计中。特执会已准备在半小时发布进一步提升危机等级的消息!” 队员们都在努力学习,并深切理解关于波涌和渗透的灾难性后果,但是当第一次渗透的后果如此活生生血淋淋地展现在面前时,他们还是一个个面如死色。谁也不知那家伙渗透到了哪个时间点,更不知道自己的几百代祖先是否与此关联……理论上讲,两次波涌之间的几十个小时内,全世界七十亿人中,任何一个都可能在下一秒消失,甚至是人类大灭绝,而且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都给我接着干!”一号怒吼。他顺手翻开笔记本,一页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一号盯着那张缓缓飘落的纸,突然间太阳穴嘣嘣乱跳。 “啪—咔—” 厚重的门关上了,房间立即陷入一片漆黑。只有角落里隐隐发出低沉的嗡嗡声,那是量子通信设备正在预热。执行官摸到沙发坐下,松开领带,艰难地咽了几口气,又赶紧系紧。 名义上,即将到来的是通报会,其实已经是特执会联盟最高级别的会议了。因渗透事件将影响整个人类历史进程,所以特执会联盟最基本的一条原则,就是审核每一次波涌,并根据评估判断警戒级别。如果警戒级别提升到最高的红色,六大特执会将无条件联合行动扑灭真相……这后果,执行官连想都不敢想。 超过四级的波涌不是没有,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在人迹罕至的荒漠,几乎没有引发超过同等级别的渗透事件。有一年,美国落基山脉一次四级波涌引发了五级渗透事件,他那时刚好以观察员身份在场,觉得非常险恶。现在才知道,渗透这种事没有最严重,只有更严重。 此次渗透事件是整个地区历史上的第一次五级渗透,又处在对历史起决定作用的中央帝国,后续如何发展,谁也无法预料。而且与渗透者同时进入的是名见习生,她是否能够应付,甚至为此牺牲,实在没有把握…… 他正焦头烂额地想着,忽然闪了几下光,正前方一个巨大的矩形屏幕慢慢亮了起来。 屏幕被大致分成六个部分,其中五个一样大小的矩形,最左侧是两个小矩形排列在一起。所有的矩形框内都出现一个人影,人的脸被刻意模糊,只有每个人身后的国旗看得清楚。安理会秘密成立的“泛所有项特别执行委员会”,五大国各占一席。一九八五年和一九九六年,日本和德国以观察员身份先后加入。 执行官先看看最右侧的中国代表,他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意思是五大国内部已经有所沟通,但分歧仍在,要自己从容应对。 根本不是分歧,一定是有人要乘机追责。记得特执会行动部队刚组建时,还只是特执会联盟中最小的一个,而且差点让日本抢了先,现在单论规模,已发展到第二的位置。执行官一面觉得自豪,一面又有些悲哀—这十年,发生的波涌事件呈几何级数增长,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生一次巨大波涌,大家彻底玩完。 “执行官,报告情况。”最中间的美国代表说,同声翻译得非常流畅。 “关于之前的状况,我已经在报告内写得非常详尽。”执行官稳住情绪,不紧不慢地说,“此次波涌的偏差率远远超过预期,我们已经设立了十千米范围,并提前疏散了十一万人,但偏转距离最终达到二十六千米,超出了第二道警戒线……” “我们需要知道现在的情况,以及你们的应对,以此得出评估,看是否需要更改指挥权。”英国代表打断他,“时间太短,不容细谈。” “大西洋特执会已在路上,最快三小时后能协助调查。”法国代表补充道,“如有必要,美洲特执会也能在五小时后提供协助。” “第一次波涌的预测偏得太离谱了,”日本代表咕哝着,“让整个事态陷入被动……” “让他报告下去!”中国代表不耐烦地用两根手指敲着桌面,“时间太短,已不容临时更换。而且预测值是由六大特执会论证通过的,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继续报告目前的应对方案,执行官。” “是。”执行官面前的屏幕亮了,他用手放大里面显示的地图—几位代表都低头看桌面上同样的屏幕。 “根据前方测得的波涌爆发的辐射量,‘通勤三号’‘通勤四号’卫星绘制的磁场分布图,NASA半小时前提供的地球磁场的变化数据,以及GOCE卫星观测到的地球引力波变化曲线,我们初步估测出第二次波涌的范围—以本地为中心,直径约六百千米。也就是东至岳阳,西到川西,南至百色,北面不超过银川,涉及大中城市二十六个,中小城镇一千四百五十七个,人口……一亿三千万。” 几名代表都不同程度地吞了口冷气。日本代表喃喃地说: “够呛……” 执行官硬着头皮继续说:“这个数据和预测值已提交特执会指派的四个独立小组,最终预测结果将在四个小时后出来。波涌前我们已经调集十四个小组,并有两千两百名警察协助外围,现在我们已要求军方支持。三小时内,我们将会在各城市及重要设施周围部署超过十万名军警,协助布控。” “十万人……恐怕还不够。”英国代表说,“即使出现在一个村落,都将引发严重事态。” 执行官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如有必要,八小时内应该能动员超过四十万人。空军有四个师,三架预警机参与行动,我们规划了一下,基本能完全覆盖整个可能的范围。” 法国和英国代表对看了一眼。一亿三千万人口、四十万军警……两个人一时不知该说中国人太多了,还是中国人真厉害…… “引导程序呢?”特别执行长官问。 “嗯……我们有一名队员与渗透者同时、同地点渗透……” “哦,一名见习生!”英国代表更正说,“这就是你们的应付 能力?” “波涌偏差率达到史上最大,整整偏离了二十六千米,但我们仍然成功地将一名熟知波涌本质的人送入时空隙,恰恰证明我们的能力是足够应付的。” 俄罗斯和中国代表同时点头,德国代表说:“同意。” “但她不是正式成员。理论上讲,她应该算是第二名渗透者!”法国代表比出两根指头,“两名渗透者!此次事件已经与落基山脉渗透事件同级,我建议联盟立即宣布将警戒等级提升到红色!” “她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见习生,并且意志坚定!”执行官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我必须提醒你注意,她是在知道后果的情况下,自愿发生渗透的。她必将完成所有的标准程序,将后果缩减至最低程度。如果我没有记错,落基山脉事件中,那位牺牲者甚至不是特执会成员。人类的自我牺牲精神是在面对族群威胁时最自然的表现,这是本特执联盟得以建立、特执会得以成功应对渗透的最核心基础,相信你不会忘记。所以,请尊重我的队员,代表先生!” 法国代表张了张嘴,似乎想到了什么,身体缩回椅子里,不再说话。房间里沉默了片刻。 “如果她是自愿,并且熟知渗透本质,那么我认为她已经具备了特别执行队员的资格。”一直没说话的俄罗斯代表开口了,声音低沉,“每一名特别执行队员都是人类共同的英雄,我建议联盟准备起草向她致意的文件。同时,我认为到目前为止,特执会的措施无可非议。在这资讯太过发达的时代,为保持稳定性,更好地准备第二次波涌,我建议继续维持橙红色警戒级别。” 德国代表首先举手:“我同意。” “我表示谨慎的同意。”法国人说。 “到目前为止仍在标准程序内……同意。”日本人说。 “同意。希望她能完成任务。”英国代表说。 “同意。”特别执行官点点头,“本联盟委员会要求每半小时得到最新进展报告,并根据报告决定是否提高警戒等级,同时要求其余特执会行动部队继续向目标区推进,于规定地点待命。一旦发布红色警报,所有特执会行动部队将自动获得特别执行权,进行全方位清洗措施。祝你好运,执行官。” 最后一个字刚说完,画面骤然变黑,除了中国代表的窗口外,其余的窗口都关闭了,房间顿时暗淡不少。执行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发现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汗。 “步骤要再快,再果断一点,”屏幕上的人说,“控制事态发展为第一要务。” “明白。” “我已签发特别执行权,放手去干吧。” “是!” 执行官从屋子里走出来时,一名队员立即把耳麦递给他:“头,一号在线上等你!” 执行官戴上耳麦,先点了根烟,靠在墙上狠狠地吸了两口,才接通了频道:“怎样?” “我们找到了一条线索!”一号在那一头大喊,“这家伙早上是在桥上准备自杀!他留了一封信给他的导师,大概在一点就出 了门!” “信上提到什么?” “除了告知他要自杀外,其余全是考古研究,石刻、碑文什么的,”一号说,“其中几项的出土位置很可能就在第二次波涌范 围内!” “找到他的导师。”执行官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正在路上!” 执行官关了耳麦,继续靠在墙上休息了片刻,刚要往通道外走,一名队员迎上说:“已经有人观察到了异常,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怎么……” 执行官终于勃然大怒:“怎么办?删帖!封ID!关论坛!立即逮捕那浑蛋,无限期关押至事态平息!除此外还能怎么办?” 那队员狼狈地说:“是、是!同时安排一些花边八卦新闻捅出去,分散人们的注意力,我、我立即去办!” 篝火熊熊燃烧,偶尔柴火发出一两声爆响,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连一个虫鸣、一声鸟叫都没有。现在应该还是下午,但也许是云层太厚的原因,头顶的天空已然漆黑,整个梁山都已沉沉睡去。 东面天空中那团暗红色的云压得更低,几乎直接压到了山头之上。云团无声无息地翻滚着、旋转着,时而挤成一堆高高的云山,时而散成无数倒立的乳锥形状,只有那暗红的颜色永恒不变。仰望云团久了,有种奇特的错觉,仿佛天地倒转,那是遥不可及的地狱深处的烈火,而仰望的人却正从高天之上向下坠落,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坠入烈火之中。 寺庙的后半殿已经塌了,厨房也只剩下一个空灶,两只破碗。看情形很久以来这里都只有元空一个人。元空就在后院一个小池塘边燃起篝火,用只破瓦罐煮了一锅菜粥。说是粥,其实只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野菜,和着糙米一起熬成,苦涩难咽。夏后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齐姜却连喝两碗,一副明天就没得吃的模样。 他俩吃完了,元空收了瓦罐,朝两人合十行礼,转身进去收拾。齐姜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我俩好像出来旅游的。” “可不是旅游吗?穿越了一千多年呢。”夏后叹息着,“而且看上去没有回程票。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看了看齐姜,低声说,“连累你了……” “连累?” “如果……如果你不救我,就不会失手被我带进来……”夏后惭愧地搔着头皮,“真是对不起,我当时已经跳在空中,没注意到你拉我……” “你完全错了。” “嗯?” 夏后抬头看齐姜,被她眸子里冷冷的光射得一凛。她说:“我不是失手落足,被你带进来的。恰恰相反,我是自愿跟你一起参与‘渗透’,当然罪魁祸首仍然是你。” “自愿?渗透?我……我不是太明白……” “这事解释起来太难了。”齐姜叹口气,“特别是你们这些文科生,要跟你们讲多维宇宙、弦、时间、熵,真是怎么也说不清。”她丢了根柴火进火堆里,沮丧地说:“总之,你必须听我的话,你也不能伤害任何人,但也绝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到你,别碰任何事物,最好是连话都别跟人说……唉,我们逃脱追捕,与人交谈,还吃了别人的饭,熵不知道已增长了多少了!只有挨过这十几个小时,再想办法,看能不能把熵值降到最低……” 夏后爬到她身边,央求道:“拜托,给我讲吧!我从来不相信真的有穿越这种事情发生,到现在我都完全茫然,像做梦一样!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求求你!” 齐姜咬着牙不回答。夏后说:“如果我不清楚事情的真相,我肯定不可能遵守许多规定,你也不可能事事都提醒我,是不是?万一我做了什么坏了你的计划,让那什么……什么熵又增加,让我们回去更麻烦了,怎么办?” “唉!你说得也有道理。虽然回去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也绝对不能让熵值再增加了。”齐姜挪动身体,离篝火更近一些。 风开始大起来,四周的密林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林涛从山的这一头打到另一头,又折返回来,周而复始。篝火也不时跟着跳跃不定。齐姜裹紧了衣服,低声说:“先说我的身份吧。我是泛所有项特别执行联盟特别执行委员会第三期……呃……成员。” “什么特别……什么会?啊,等等!”夏后毛骨悚然地站起来,“难……难道我发生穿越,是你们干的?” “别傻了。如果人类能做到自由返回过去,这世界早乱了。你坐下来,耐心听我说嘛。”齐姜的脸被火烤得有些干燥,这里可没有补水精华露。 她转身面朝池塘,背对着篝火,拍拍身边的枯草,夏后不由自主地坐在她身边。火光从背后照亮了她的头发,一根一根如同金丝一般,池塘里的反光又照亮了她的脸,池水微微荡漾,光就在她脸上跳跃不定。 齐姜说:“事实上,我们特执会的工作,就是当发生时空紊乱时,阻止历史被更改。为什么会发生紊乱?嗯……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最合理的解释是由剑桥大学的保罗·汤森德教授提出—他是从数学角度发现存在十一维度的第一人,也是目前特执联盟的首席技术顾问。他证明,如果有一根宇宙尺度的‘弦’,处于第五至第九维度之间,当它快速振动时,将对第九维度以下所有的维度产生波震效果。在其他维度,波震将无限、永恒地扩散下去,变成一种普通的能量形式。但在我们这个三维度世界,波震却略有不同。因为我们的世界是‘闭合’的……你听得懂吗?” “啊……是,听得懂!三维空间嘛,中学时就学过。”夏后装作听懂了,连连点头,“你接着说!” “从我们人类现在掌握的知识来看,三维是十一维度里唯一完全闭合的空间。超过了这个维度,空间就变得分外复杂……复杂到我们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但正因为完全闭合,所以波震的能量没有办法无限扩散,就像往一个闭合的池塘扔块石头,泛起的波澜向外扩散,在某一个空间、某一个时间点,各种反射的波形必将相互叠加,形成波峰。这就是波涌。” “波涌?” “对。同时,高维度的波震在低维世界里,是无法消散或被吸收的。波震持续扩散着,但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三维的闭合态,将能量宣泄出去。于是,某个看似与十一维度不相干的……的……嗯……独立的一维,终于被击穿了。你猜那是什么?” 夏后呆呆地想了片刻,忽然一激灵,“时间!” 齐姜点点头:“正是时间。时间是独立于十一维度,却又是所有维度里最原始、最核心、最根本的组成部分。我们不知道在其他维度时间是怎么样的,多相的?闭合的?循环的?但恰恰在我们这个闭合的维度,时间只有一个方向,永远直线前进,永远无法回头。” 夏后环绕四周,“那……那我们在哪里?如果照你所说,时间永远向前,那么我们究竟在哪里?” 齐姜叹口气:“你显然没有仔细听我说。” “每、每一个字我都听进去了!”夏后站起身来,激动得不停地跺脚,叫道,“看看这四周,这庙宇,看看那边烧到天上去的熊熊大火!你能告诉我消防车在哪里?还有那些追赶我们的人,你、你肩头的伤,这都是骗人的?如果时间无法回头,那我们这是见 鬼了?” “你没听我说的这个词吗?”齐姜慢慢说道,“击穿。” 窗外闪了一下,不久又是一下。 几十千米之外正在雷鸣电闪,只是距离太远,声音传不过来。只有闪电沉默地照亮了天空中浓重的云层,照亮了蜿蜒起伏的山脊,又沉默地隐去。有一根银色的根状闪电击穿了厚重潮湿的空气,击打在山脊之上。如果那下面有座三代之前的大墓,不知里面的酸碱度是否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还出现这样黑云遮天蔽日、雷鸣电闪的天气,真是古怪。古人说十月打雷,老牛死光,难道明年又是大灾之年? 考古学家、古代文字及符号学教授郎云望着窗外,胡思乱想着。他的车被堵在了虎山高速路的洩湖服务区附近。此刻才刚到下午三点,天却已经黑了。往前看去,茫茫一片红色的车尾灯,往后看,是更多更加刺目的车大灯。二十分钟之前,他们被卡在这里,根本动不了分毫。难道是出了什么重大事故了? 让他揪心的还有件事。昨天他接到了夏后—他最有天赋的学生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夏后语句通顺、逻辑严密地告诉教授,他,不想再跟抑郁症纠缠下去了。当时教授正在开一个研讨会,还以为他已经走出了抑郁状态,急匆匆地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现在想想,这句话同样也有彻底放弃的意思…… 他忍不住问开车的秘书:“夏后还没联系上?” 秘书拨打电话,片刻放下来说:“还是处于关机状态。郎老,你别担心了,现在这些孩子呀,一个比一个任性,哪像我们当年……但真敢去死的还是少数。不过是些孩子气的话罢了。” 郎云叹口气:“也许吧,希望如此……奇怪,为什么我们这边堵得水泄不通,对面通道上却一辆车都没有?” “一定是特大交通事故,”秘书蛮有把握地说,“大货车,集装箱车或是客车连环相撞,撞到对面通道上,导致整条高速路封闭。唉,看样子起码要堵到晚上十点了。” 郎云无可奈何,拿出一份发掘报告,就着车灯看起来。不一会儿,只听车顶上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原来是下雨了。雨声很快就从噼啪声,变成了轰然之声。在这深秋时节,竟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郎云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忽然,一道强烈而奇怪的光照亮了隔离带—光是从头顶上投射下来的!巨大的光斑在地上晃动,又投射到前面的车顶。 郎云吓了一跳,想歪着脑袋看,那道光骤然划过窗户,照得他两眼刺痛。等他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来,秘书惊讶地叫道:“直升机?” 两架直升机顶着大雨强行降落在了对面通道上,风吹得隔离带上的植物纷纷倒伏。几名黑色装束的人跳下飞机,径直翻过隔离带,跑到这边道路上。其中一个人大喊着什么,指挥其余人手持电筒分散开,仔细打量每辆车的牌照。 “他们在找人?”秘书紧张地问,“警察?缉毒还是走私?” 郎云摇头。忽见有人指着自己的车大喊着,立即有几道手电筒光照射过来,照得车内雪亮。郎云本能地一缩头,问:“他们要找你?” 秘书结结巴巴地说:“不……我……我想……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砰!砰砰!”那群人围了上来,领头的人猛拍窗户。郎云哆哆嗦嗦地摇下窗户,秘书立即尖叫:“不要!”他吓得又赶紧往上摇,那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不顾一切地伸进来,阻挡窗户升上去。 “郎云教授吗?”他用手电筒照着郎云,大声问,“陕西博物馆的郎云教授?” “啊……” “征召令!”他掏出一张纸“啪”地拍在窗户上。纸已被雨水浸湿,光线又暗,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不过下面一连串的红印章倒是让人触目惊心。 “什么?” “特别征召令!郎云教授!” “别回答他!”秘书尖叫,“他们不是警察!等、等我打110……” 另一人用手枪敲敲秘书的窗户,冷冷地说:“放下来。”秘书立即丢了手机,屁滚尿流地放下了所有窗户。狂风和粗大的雨点立即劈头盖脸地向郎云砸去。 领头的半边身体都探进车子,把瘫软的郎云扯起来,将纸塞到他手里,朝他喊:“你有一个学生叫夏后,是不是?” “啊?是……是……” “跟我们走,我们需要你帮忙,教授!你被特别征召了,而且同时你也将因为特别关联体而限制行动!”那人“哗”的一声拉开车门,另两人连架带扯,将郎云抬着过了隔离带,朝直升机跑去。那人又揪着秘书的领子,把他上半身拽出车窗,说:“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什么……” “等会儿在下一个出口下道,到离这儿最近的警局报到,告诉他们你是‘特别关联体’,然后到他们的牢房里蹲好,什么都别问。不然等我找到你,打得你妈都认不出来你,明不明白?” 秘书哭喊着拼命点头:“明白,明白!” 那人翻回隔离带,钻进直升机。直升机立即起飞,沿着高速路走了一段,才转向西南方向,同时迅速拉高。 那人全身都被雨淋湿了,他脱下风衣,露出一身同样黑不溜秋的西装,胸前有个银色的造型奇怪的标识,下面有“DFHD”四个字母。他把一副耳机戴到已然僵硬的郎云头上,帮他开了耳麦,自己也戴了一副,才向郎云伸出大手:“你好,老爷子!请叫我‘一号’。接下来的时间请跟我们通力合作,好吗?很好,谢谢你。” “怎……怎么合作?”郎云颤抖着问。 “不要问不该问的,不要看不该看的,不要想不该想的,但是要做必须做的,好吗?” “……” “好吗?”一号一脸诚挚地问。 “好……” “谢谢你。”一号勉强笑笑,重新沉下脸,切换了一个频道,“头,一切顺利,我们已经找到他了!最迟十分钟后就能开始鉴别和遴选,完毕!” “……击穿?” “击穿。” 夏后看看齐姜,又看看自己,再看四周。风更加大了,从密林间穿过,呼啦啦地响。篝火在风的助威下猛地拔高了几尺,柴火堆仿佛承受不住火焰的重量似的,噼噼啪啪地塌了半边。齐姜用手按住翻飞的头发,在寒风中缩紧了脖子。 “你说……时间被击穿,才导致我们到了这……这……乱七八糟的唐末?”夏后转了几圈,脑子里一片混乱,重新坐下。他顿了片刻,“不对!如果……如果时间被击穿了,断裂了,那我们的时代呢?我们的时代难道进行不下去了,彻底……彻底的……世界末日?” “不。”齐姜捡起一枚小石子,丢进池塘。“咕咚”一声,一些气泡冒了起来。她看着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气泡在水面漂浮,转瞬消失不见,轻声说:“我说过,时间在所有维度上都是最核心、最基本的构成,如果时间真的断裂,整个物质世界都会烟消云散。波涌的能量虽大,但也只能在极短时间内干扰时间的轴线,使其在某个空间、某个时间点产生奇点。瞧,石子击破水面,水面瞬间便复原了,却产生了气泡。所以有些人也把‘渗透’称为时间泡,虽然其本质是时间隙。掉进时间隙的人,就被称为渗透者。” “嗯……”夏后想了半天,还是摇头,“我……我还是不 明白……” 齐姜顺手扯了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把它中间一段弯曲成圈,说:“再形象一点说吧,就当这根草是时间线,现在一个时间泡产生了,使已经或尚未到来的一段时间与当前的时间重叠。” “那……那可不可以说,时空隙是某种……嗯……异次元 空间?”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面。你也可以想象成一条时空的缝隙,将两个不同时间点联结起来……”齐姜使劲拍拍自己的脑袋,“其实说到底,没有人能真正完全明白这一现象。单纯的数学模型倒可以解释,但那是以假设我们身处高维度空间为前提的。” 风猎猎地吹着,潮湿冰冷,但让夏后衣服湿透的却是他的汗。齐姜说的话他根本无法理解,只喃喃地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不。有且仅有一次机会,能让我们重返自己的世界—第二次波涌!” 夏后张大了嘴:“还有一次?” “你忘了波震的本质,”齐姜说,“绝大部分波震发生在高维度,在那些空间里,波震可以无限制扩散。但在我们这个闭合世界,波震击穿时空,产生时间泡。维持这个违反时间本质的时间泡需要极高的能量,所以波震一定会在某个时间反向震荡回来,将此时间泡彻底消灭,达到能量上的平衡。理论计算显示,一次时间泡的产生与消失,需要的能量大约是1028J,但这也许仅仅是那根宇宙尺度的弦的最轻微振动而已。我们人类在这样巨大的能量面前,实在太过渺小了……” “十的……呃……” “大致相当于一次特大太阳耀斑所释放能量的一百倍,”齐姜看这个文科生还在抓脑壳,只得继续解释,“也就是超过一万亿颗百万吨级原子弹爆炸释放的能量。” “那……消灭的时候,如果我们没能出去,就会死,是吗?” “……比那还糟糕。我们将从此真正地活在过去,从而产生高的不可思议的熵值,使我们原本的世界天翻地覆。” 夏后举起双手:“我彻底迷糊了,真的!你不是说这是一个异次元世界,为什么跟我们那世界有关系?什么是熵值?啊……我突然想起来了,你说你是自愿进来的,为什么?如果时间泡消失了,我死或者活在了过去,值得你也跟进来吗?” 齐姜把脑袋埋进手臂里,呻吟着说:“唉……我就知道说不清楚!唉!所以我讨厌文科生!” 夏后还要再说,忽听有人说:“阿弥陀佛。风寒露重,施主请入内就寝。” 齐姜跳起身,一把捂住夏后的嘴巴,低声说:“记住,一个字都别乱说!” 他俩跟着元空进入庙内。庙宇大半都已破败不堪,只有大殿两侧有两间小偏房。元空安排两人一人一间,夏后刚要进去,齐姜却一把抓住他,说:“我……我怕……” 夏后忙说:“此吾妻也,性柔弱,尤惧黑,望大师行个方便。” 元空一言不发,合十而退,自去大殿中央打坐。齐姜拉着夏后进了房间,闩上门,附在夏后耳边轻声说:“你说,他晚上不会来偷听吧?” 夏后说:“你以为这时代的和尚,都是什么样的人啊?那些追杀我们的人曾说,他似乎是皇室末嗣。像他这样的人甘愿在此苦修,境界一定非常高了。修行都还嫌时间不够呢,人家还有闲心来偷听我们?” 齐姜这才安心。房间太小了,进门两步就是一个冰冷的榻,榻上一个竹枕,一床破席,除此外再无一物。两人坐在榻上。这里没有窗户,只在两丈高之上、屋梁下方有一排风窗隐隐透进光亮。夏后还在想着时间泡啊渗透啊波震啊……背上忽地一暖,齐姜靠了上来,低声说:“好冷……真冷,早知道我们不如在外面继续烤 火呢……” 夏后感到她柔软的身体挤着自己,虽然不及上午两人赤裸的肌肤相贴那样强烈,但那时正在逃命,又冷又怕,不比此刻黑灯瞎火,两人独处一室…… “喂,你又在想什么?” “啊……没有……我在想……呃……想你为什么要跟进来……” 齐姜想了半天,叹气说:“如果说道理,你肯定还是听不懂。我给你讲讲特执会的历史,大概还能明白一点。嗯……有一年,美国军方做了一次实验,给驱逐舰‘埃尔德里奇号’装上大功率磁力产生器,及四组巨大的线圈。实验开始三分钟后,军舰从雷达上消失。但是五分钟之后,整艘军舰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啊,我看过电影,《费城实验》是不是?” “是。不过确切的实验位置根本不在费城,而在诺福克的海军基地。美国人当时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他们相信是电磁实验导致军舰消失,因此在搜寻无果的情况下,反相吸收电磁辐射,大约二十四小时之后,军舰才重新出现。船体损坏严重,一百七十名参与实验者中只有三十七人活了下来。军方随即封锁消息,并在谣言扩散开后,谨慎地承认进行了实验。但事实上,那好像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渗透事件。” “难道是军方实验击穿了时间?” “啧啧,怎么可能?”齐姜用一副“真是服了文科生”的口气说,“目前整个人类社会一年产生的能量都不可能击穿时空。我们估计那次波涌离测试地点很近,被军舰产生的极高频电磁辐射所吸引,才使军舰整个陷入时空隙。 “不过也许是‘埃尔德里奇号’本身质量的原因,驱逐舰及其上面的船员只回到一个星期前,而且地点维持不变。同时该事件展示给我们的是如何才能从时空隙里回来,那就是依靠电磁效应能产生的引导力量。 “之后几年,美洲和非洲又观测到几次波涌,国际组织为应付这一严重威胁人类发展进程的现象,后来终于抛弃了偏见,组建了泛所有项特别执行委员会联盟,并赋予其超越国家和意识形态的特权。甚至当贝加尔湖和阿拉斯加发生波涌时,两国的特执会也携手合作,成功地将事态影响降至最低。到目前位置,美国落基山脉渗透事件是对人类影响最大的一次。我们这一次渗透,也光荣地与那次级别相当了,唉……” 夏后沉思片刻,问:“我就不明白了。即使你说的话是真的,像我们这样渗透到时空隙里,哪怕不能回去呢,跟人类社会有什么关系啊?还影响到国际局势,这也太搞笑了吧?” “你看过霍金的《时间简史》吗?算了,一定连名字都没听过。”齐姜蹲坐在榻上,抱紧了双腿,“霍金认为,如果时间倒转,即回到过去的话,哪怕打个喷嚏这样一丁点儿的小事,都将使熵值急剧增加,并最终导致现实社会发生重大变化。” “哈!我才不信呢……” “你们这些文科生真是死脑筋,仔细想想啊!比如一个人回到北宋时代,打个喷嚏,使另一个人感染上了……” 夏后立即打断她:“难道那人就这么死了?” 齐姜严肃地说:“那个人也许不至于死,但因为感冒而没出门,他本该被强人一刀砍了,却就此躲过一劫。而后他那本不应该出生的后代出现了,长大后,刻苦读书,官至丞相。为了抵御北方的威胁,他一改宋朝由赵普开创的文臣时代,以庞大的国力作为支撑,开疆扩土,从此再没有靖康之耻。成吉思汗也根本冒不出头,于是欧洲继续陶醉在骑士和城堡的时代,没有伟大的航海、文艺复兴、工业革命……” “等等,你说的这是穿越小说啊!” “何尝不是呢?”齐姜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暗淡下去,颓然说道,“你看我们俩渗透进来后,好像没怎么跟人接触,但说不定追杀我们的那群人失去了原来的目标。那个目标存活下来,已经开始深刻地改变我们的时代了……就在此刻,一些不该存在的人出现,一些原本是你熟悉的人凭空消失。也许根本没有苹果这个公司,也许乔布斯供职于微软,一八九八年西班牙人在马尼拉湾打败了英国,而中国人第一个登月,国境更改、伦理变化、政治混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尚且能引发太平洋对岸的风暴,更不用说真实的渗透了。左右这个宇宙的是四种力,左右我们人类的却是时间。再小的一个因子,也会被它无限放大。即使我们能回去,理论上讲,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了……” 她疲惫地把头埋进双臂中,不再说话。夏后跳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脑子里混沌一片,有个声音对他狂喊:“她在骗你!这不可能!一定有个地方不对……啊,是了!” 眼前忽然闪烁了几下,风窗透进闪电的光芒,但也许离得还远,还没有听到雷声。 他颤抖着说:“不对……你说得不对……如果我们真的能引发世界改变,那……那按道理,一千年之后也不应该有我们啊?即使有我俩存在吧,但肯定也会因为世界不同而发生完全不同的事,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很可能根本不会有渗透的事发生—既然没有渗透发生,我们又怎能回到过去,改变历史?” “你能这样想,倒也不错,”齐姜说,“可惜这只是常人的逻辑推理,是在能看见的、完全无法更改的时间线上得出的逻辑。但若站在更高的维度看,就会发现这很正常。我们渗透了,而后改变历史,而若真的改变历史,导致一千年后我俩再次渗透的概率为零,那么我们就真的不会再次渗透,世界就会继续按照更改后的模式往前。这一千多年的时间的确是混乱的,然而恰恰由于混乱导致我们无法第二次渗透,因此在这个角度上讲,时间仍然保持了直线前进,而世界也保持了完整性,你明白吗?我们,就是熵,永远不会回头地改变着世界……” 夏后愣了好久,才说:“意思是,无论渗透与否,回去与否,我们的命运仍然是唯一的、决定了的、无法更改的?” “是。” 夏后失魂落魄地重新坐下,又想起一事,忙问:“那你说,波涌反弹回来的时候,我们还有一次机会,是什么意思?” 一道电光照得小屋通亮,跟着轰的一声惊雷在头顶响起。大殿顶上稀里哗啦一阵响,好像不堪雷电的冲击,就要崩塌一般。夏后吓得一跳,但光最亮的时候,他却分明看见齐姜眉头也不皱一下。 她左手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袒露出来,闪光照耀下白得几乎透明。同样白皙的右手从灰黑的衣服后伸出,摸到她左边的手臂上。雷声从头顶轰然滚过,她说:“引导。” 一道厚重的门在眼前打开了,炫目的光刺得郎云根本睁不开眼。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他,跟在一号后面一路小跑向前。后面还有二十几号人,每人抱一口塞得满满的纸箱跟着。一号大声咆哮,赶走任何挡道的人,用他那授权级别高得吓死人的身份卡刷开一道道紧闭的门,直至进入一间足有三百平方米的巨大房间。 这房间刚被特执会征召,本是一个被闲置的会议室。许多人正来来往往,埋设线路,架设大功率灯光,建立网络,安装防火墙…… 房间正中是个巨大的会议桌。一号手一挥,身后的人将箱子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倒在桌上,全是从夏后屋里抄出来的书、笔记本、稿纸……工作人员同时放置了五台电脑,分析从他的电脑内获得的信息。 郎云到此时总算镇定下来,因为这样的排场,的确只有政府公务人员才搞得出来。他兼任博物馆招标专家组的组长,对保密法也研究过,当即只问:“究竟要我做什么?” “老爷子,事情非常紧急,我也不方便跟你多解释,”一号凑近他,极诚恳地说,“你只需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非常非常重大,关系到国家……世界的前途。” “你不必说了,”郎云一个劲儿地点头,“我明白的,我、我也是老党员了,组织安排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余的一概不问。” “好。”一号指指桌子,又特意拍了拍一堆笔记本,“这都是你的学生夏后的东西,这些应该是他做的笔记。我望你能尽快从这里面挑选出‘不同寻常’的东西来。” “……请定义‘不同寻常’。” “就是……嗯……怎么说呢?”一号顺手拿起一本笔记本,“就是异常的、不同于常识性的,甚至不应该出现在历史中的一些标示、记号、物品、字句……总之是这方面的信息。您是考古专家,又是夏后的导师,您应该清楚他平时都研究些什么。在这些资料里,一定会有不大对劲的信息,请尽可能快地找出来!” “好吧……”郎云擦了擦眼镜,“尽快是多久?” 一号看了看表:“您最多还有十个小时。” “我有助手吗?” 一号打个响指,围着桌子的二十几个人同时抬起头。他说:“这些人全部听您的。相信我,他们熟悉统计学、古文字、鉴别学、分类学,对于历史的认识也不少,一定能帮上忙的,请您尽管吩咐!” 他的通信器响了,便走出会议室,才接通信号。那一头的执行官匆匆地问:“怎样?” “开始鉴别了。范围呢?” “把引力波偏转曲线精确到十亿分之一,经过三次校正,我们大致否决了西、南、东三个方向,把范围缩小到天水市、银川市、南阳市与汉中市这一片地带。” “还是太大……”一号叹息道。 “熵值进一步增长了,”执行官加重语气,“现在接到异常失踪报告的国家已增至十六个,消失人口一千二百六十二人。五十七个公司正在异常消亡。各特执会到处灭火,事态已接近失控的边缘,我要通知你,警戒等级正式提升到红色。从现在起,所有事项都必须通报到特执联盟,你准备好配合进入国境的其他特执会吧。” 不用看,也知道执行官此刻一脸死相。这次渗透的影响正逐渐显现出来—人口失踪,组织、公司消失,再下去就是国家分裂、社会动荡,就如同灾难来临一样……也许再过许多年都无法完全统计出这次影响的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一号看着已精神抖擞忙碌起来的郎云的身影,低声说:“有结果了我会立即联络你,完毕。” “引导?” “嘘……”齐姜轻脚轻手地走到门口,推开一道缝往外看。大殿内漆黑一片,不过不时闪动的电光照亮了元空和尚。他在已经塌了一半的香案前端坐不动,如同一尊泥塑。 “怎么办?他醒着,我不好做事啊!” “你要做什么?” “听着,这事你得帮我,”齐姜说,“我必须在这庙里留下信息!” 夏后脑子转得飞快,脱口说:“引导?你要留下信息,让千年之后的人知道你的位置?” “这次你倒不傻了,”齐姜指指他,又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别忘了,我们俩是渗透的主体,也就是畸形能量的中心,因此无论我们身在哪里,第二次波涌一定会作用在我们身上。但特执会无法确定第二次波涌的位置,只有一个大致范围,从几十千米到几百千米,甚至上千千米都有可能。而波涌发生的时间又极其短暂。若光靠猜,我们能被高频电磁发现,并被成功接收回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所以说……必须留下信息,让他们精确定位我们的位置?” “是,这就是我跟你一起渗透的原因。如果能精确定位,特执会就能通过吸收电磁辐射的方式,把我们引导回去。”齐姜又朝门缝里看,“我估摸着,在佛像背后留下些什么,也许有用。” “扑哧。” “你笑什么?” “这座庙宇根本不可能保留到千年以后!”夏后说,“梁山这一片我在几年前就踏遍了,根本没有这座庙宇,它早就湮没在战乱之中了!你睁大眼睛瞧瞧,这梁、这柱、这山墙,别说千年,今年冬天第一场雪下来,只怕就要塌了!” “嗯……”齐姜愣了片刻,“但……总有……地基会留下吧?” “留下跟被找到是两回事。” “什么?” “要留传下来,并且是有价值、能被文物考古者发现,还要拓片、保存、发表,才能最终被你们那什么特执会搜索到,是不是?”夏后冷静地说,“相信我,中国历史太浩瀚、太庞大了,即使是重要文物,被发现、被整理、被解读的概率也低得你不敢想象。故宫博物院里一百多万件文物,件件都是国宝,但别说展出,到现在还有绝大部分根本没人仔细看过,只能简单地编码注册,就放进保险箱束之高阁,等一代接一代的研究员们慢慢翻来。你要在这地基上随便留点东西,即使过一千年它没被掩埋、磨损,被发现的可能也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又一阵滚雷从头顶隆隆响过,大殿上方的瓦片被震得啪啪乱响。齐姜一脸惨白,茫然地看着夏后。 “只有一个办法减少熵了……” “我有一个想法。” 半晌,两个人同时开口,都是一怔。夏后问:“什么办法?”齐姜立即拼命摆手说:“不、不,没什么……说说你的想法吧!” 夏后凑近齐姜,低声说:“这里是乾陵后山,你懂吗?” 齐姜摇摇头。 夏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唐朝十几个皇陵,就只有乾陵地宫从未被人发掘。它,穿越千年,保留下来了。” 银色的闪电撕破西方的天空,他们朝着红彤彤的东方奔跑。云层越低,天际便越红。火光经过漫反射后昏暗了不少,云层看上去活像某种野兽的胃。这场面对于在重庆生活了几十年的夏后来说太熟悉了,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原来的时代。红云标示了目标,而闪电照亮了脚下的路。 “我们还有多久?”闷着头跑了一个小时后,夏后问。 “大、大概六个小时,”齐姜回答,“每一次波涌的间隔都是二十三小时四十五分十秒十二毫秒。” “这么精确?谁确定的啊?” “宇宙!”齐姜说道,“我们人类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干扰或是破坏,哪怕一毫秒都无法影响。这是宇宙尺度的力量。” “那……你们特执会究竟做什么?” “我们……”齐姜在夏后的帮助下爬上一块岩石,又反身将他拉上来。两人一起躺在岩石上喘息。齐姜说:“除了尽可能地观察和预测外,我们最大的任务其实是善后。” “也就是说,历史发生偏差,人类社会急剧改变的时候,你们要负责隐瞒,隐瞒不了就解释,解释不了就动用一切手段平息?” “对。”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些人发现了异常,你们会……关押他们,甚至是秘密处决吗?” “任何事态都必须被平息。”齐姜坚定地说,“我们的信念是:现在就是最好的。永远不要去猜测世界是否会变好变坏,因为人类社会是经过几千年磨合而成的,一旦有任何一丁点儿不同寻常的改变,都将是灾难性的,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与整个世界相比,个人太渺小了,太渺小了啊……” 她转向夏后,语气轻了许多,说:“别说其他人了,就是你我的亲人、朋友,因为与我们关联最为紧密,现在已经处于完全隔离的状态下了。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能平静接受,那才是最好的结局。你……你能明白吗?” 夏后的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他点点头,又颓然摇摇头。 “我还是不明白,难道渗透之前就没有?你又怎么保证几百几千年后,没有特执会了,就不会发生渗透到我们之前历史的事件?” 齐姜摇头:“我也不知道。根本没人知道。但你忽略了一个事实:地球并非永远在同一个地方。虽然它绕行太阳的轨迹是大致恒定的,但太阳系却在以九十万千米每小时的速度前行。我们只能这样假设:从某年开始,太阳系的轨迹切入了某个高维度宇宙弦的振动范围,才导致渗透开始发生。当然,也根本无人知道什么时候太阳会带着我们离开这区域。也许在那之前,人类早就因各种渗透事件而彻底灭亡了。” 夏后深吸了一口气。 “你害怕了?”她问。 “是你疯了。”夏后回答,“如果不是,那一定是这世界疯了。” 他俩都不再说话。片刻,两人同时站起来,继续赶路。前面已经没有道路,齐姜燃起一根柴火,带头向林子里钻去。好在这里是皇家陵园,经过两百多年维护,大型野生兽类已销声匿迹,只偶尔有狐狸或是野猪一类的动物出没。 没有鞋子,两人的脚早就破了;单薄的衣服既不能御寒,也挡不住尖锐的灌木、树叶等物。夏后被一簇灌木划破了手,正要叫疼,却见前面齐姜的手臂和大腿被划得鲜血淋淋,她哼都不哼一声地继续往前跑。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霎时明白了齐姜的真正使命。他脚下连着绊了几下,险些跌倒。 齐姜回头问:“怎样?” 夏后咬牙忍住脚踝的疼痛:“没事,走!” 会议室的门开了,一号丢了烟头焦急地问:“查到了吗?” 郎云摘下眼镜,沉重地叹口气:“没有。一点违背历史常识的东西都没有。他所做的笔记全是基于已知历史的阐述,看不出有异常的地方。” 一号愣了片刻,见郎云要走,他一把拉住了他,恳切地说:“教授,请您再审视一次。” “我已经全部看完了。” “不、不,你不明白……”一号看着他的眼睛,“现在还剩下三小时二十七分,请您继续审视。” 郎云跟他对视了几秒钟,勉强说:“好吧……那我再看一次。” “不,不是一次,你还是没明白。在时间没有结束之前,请您一直审视下去。”一号说,“这是关于全体人类的事,教授。” 郎云重新戴上眼镜,没有说话,转身回到了会议室。一号刚长出口气,通信器就响了:“熵值进一步增加!异常失踪报告已增至五千四百份,涉及四十七国!十六个组织和公司已经完全消亡,波及人数约十六万人!特别执行权现在下放到AAA级,拥有此级别的单位将自动获得无限制拘押、审查、隔离,及其他符合标准程序的权力,所有与之相违背之法律将自动更改,所有不予合作的举动将被视为特别严重的违法行为,必须在事态进一步扩散前予以处理……具体名单已传送至各授权单位……” “神啊,”绝望的一号单膝跪下祈祷,“请饶恕我们吧!” “等……等等……我……实在走不动了……哎呀!” 齐姜停下脚步,只听“哗啦”一阵响,夏后失足从斜坡上滚下来,撞在齐姜腿上。齐姜本摆好姿势要顶住他,没想到自己的体力也严重透支,双腿一软,两人一起往下滚。好在斜坡不长,又长满草甸,两人抱着滚了十几米,摔进了一道沟里。 虽然没有受伤,头却滚晕了。两人也顾不上头挨着头、腿缠着腿的奇怪姿势,因为彼此都只剩下喘气的劲了。 喘了老半天,夏后突然听不到齐姜的喘息声了。他有些奇怪,屏住呼吸听—她在刻意压低呼吸。有人?不……四周一片 寂静…… 也不是真的寂静……怦!怦!她的心跳得好快,怦!怦!心脏透过她的肌肤,一下一下地撞在自己胸前…… “如果……”齐姜的嘴几乎贴在夏后的脸上,轻声说,“如果现在就要死了,你能不能抱紧我?” 夏后刚刚有些清醒的脑子,立刻因血液过度涌入又有些犯晕。他双手自然一收,抱紧了齐姜,忽然脸上一凉,接着又是一下。他诧异地抬起头,只听不远处的林子像被什么重物砸到,轰然作响。这响声刹那间扑到了自己身上—暴雨终于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倾泻在山林间,须臾,他们躺的沟里便有水哗哗地流淌。山洪……夏后想……这么大的雨,也许不到一刻钟,这条沟就要被淹没了…… 他刚要动,齐姜反过来抱紧了他,喃喃地说:“别杀人,别被人杀死……” “什么?”夏后挣扎着要起身,“起来,小心山洪暴发。” “要降低熵值……”齐姜整个人都钻进夏后怀里,继续收紧手臂,双腿也缠住夏后的双腿,说,“你后不后悔遇到这种事?我们人类啊,始终还是太弱小,太弱小了……”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涌入夏后身体,他一下挣脱开齐姜,跳起身,又一把将齐姜拉起来,顶着大雨对她吼道:“走!继续走!” “我们走不了了!”齐姜哭出声来,“被引导的概率太低了,你不明白!如果我们不在三十平方米内被感应到,根本就无法反相渗透!我们完了!” “我有办法!” “你根本不懂!”齐姜用手指着东边方向,“大雨马上就要浇灭火焰了,我们往哪里走?而且温韬正在挖掘乾陵,他们焚烧了宫殿,焚烧了城门,封锁了方圆十几里,我们怎么留下痕迹啊!” 她神经质地摸到夏后的咽喉处,低声而急促地说:“别再与人接触,别增加熵值了!为你的亲人朋友想想,为我们的世界想想!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我们根本来不及引开那些人,再留下印记!想想啊,好好想想!你也说过,文物太多了,也许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发现那些印记,也许……” 她的手慢慢收紧,收紧……夏后突然一动,她本能地双手一下掐紧他脖子,但他却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挤出一口气说:“你……试着相信文科生一次……” 齐姜的眼泪哗哗地和着雨水往下淌。她想加把劲,但冰冷的雨水在带走体温的同时,似乎把力量也带走了。夏后并没有反抗,她的手却怎么也掐不紧,甚至渐渐地手臂酸软、腰背酸软、全身酸软…… 她软软地倒下,被夏后一把抱住了。夏后凑到她耳边大喊:“我相信你受过特别的训练,一定坚持得下去!跟我走,快跟我走!” “轰……轰……”雨越下越大。夏后死拽着齐姜,把她拽上一座小丘。站在小丘上,眼前骤然开阔。 小丘下一马平川,几里地外,与长安玄武门建制完全一致的乾陵玄武门城楼已经在大火和暴雨的连番打击下坍塌了,与它同时坍塌的还有它身后的几座宫殿。这些建筑太大、太华丽了,燃烧了几天几夜,此刻还未被大雨完全浇灭。残留的火焰把倾泻下来的雨都渲染成了红色,如同血雨。 银灰色的闪电在其后高大的山体上方,在两位伟大皇帝合葬的陵墓上空盘桓,有一段时间,天空连续闪烁了几分钟,照得整个大地一片雪亮,雷声却寥寥,仿佛正在云端观看的天人也陷入了沉默。 不知是累、是冷、是痛,还是目睹了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伟大的陵墓宫殿最后的时刻,夏后抑制不住地颤抖。齐姜抱紧他的手臂,喃喃地说:“他们烧完了……他们一定已经进山,准备挖掘地宫了……我们要靠近吗?” 夏后摇摇头:“温韬没有找到地宫。他挖掘了十几天都未能找到地宫,由此还留下了一道四十几米长的深沟。不,真正的地宫是在许多年后,几个农民炸石取材时无意间发现的。温韬挖遍了唐室的陵墓,唯独这一次却没有得手!” “那……那我们怎么办?” “来呀!”夏后拉着她飞也似的跑下小丘。半小时后,他们靠近了玄武门。城楼烧毁了,宫殿崩塌了,只有高高的宫墙仍然屹立。贯穿宫门的道路泥泞,车辙印又深又多,到处都是珠宝、绸缎,甚至是整箱地陷在泥中,还有散乱的车辆,倒毙的马匹。 显然,地面宫殿几天前就被洗劫一空了。宫门前后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大概所有人都已加入到挖掘地宫的行动中去了。毕竟,大唐王室已倾,天下大乱,谁也不会再来管死人的闲事。 两人从坍塌的城门一侧钻进去,夏后始终紧紧地抓着齐姜的手,带着她一路往南走。走了一段,身后“轰”的一声,两人一起回头,只见城楼下方的石墙迸裂,导致整个城楼向前倾覆,轰然倒下。大雨倾盆,城楼方向的火只一会儿就彻底熄灭了。 这里离内城还远,火光微弱,天空中也好久没有雷电了。好在城墙内的土曾经被仔细平整过,一百多年了,仍然比较平坦。两人摸黑前进,不知走了多久,他们走上了一片整齐的青石铺就的地面。齐姜忽然说:“我觉得……”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打在一百米之外的城墙上,两人眼前大亮,齐姜立即毛骨悚然地尖叫起来—几十个人就站在他们面前,最近的一人离他们不到两米! 夏后一把捂住她的嘴,说道:“别喊!仔细看,来,仔细看看!”他强拉着齐姜的手摸到那人身上。齐姜一惊,“石头?” “是则天皇后建造的六十一番臣石甬,”夏后长出了一口气,“它们至今仍矗立在这个位置,矗立在朱雀门外,守护着大圣皇帝和则天皇后的灵柩,一刻也未曾离开。我相信它们也能把我们的印记传到千年以后。” 齐姜激动地回身抱住夏后:“你一开始就想到了,是不是?” “当然,所以说文科生还是有点用的。来吧,让我们来,想想刻点什么呢?” 他俩在石甬身后蹲下,齐姜从腰间取出从庙里找到的唯一的一把柴刀,递给夏后,说:“我们刻下我们的名字,这样最直接,也最引人注目。” “不好。”夏后沉吟道,“你显然不大了解古人。我问你,乾陵最著名的是什么?” 齐姜想了想:“武则天的无字碑。” “对,但其实碑上是有文字的。大概在宋以后,许多游历到此的文人都在碑上留下了诗词,这证明即使在古代,这里也是旅游胜地。但古人最重碑文题字,根据我们的考察,许多石碑都曾被后人修改、更正。只要是有误的、有悖当世之正理的、有伤风化的,甚至词句不佳、有违避讳的,后世之人见了,就忍不住铲去谬误,重新题写。还有,自宋开始,古代中国再也不复大唐的盛况,所以文人骚客皆对唐推崇备至。宋的开国重臣赵普就曾出千金购得李世民的头盖骨,重新隆葬。我们大笔一挥,写下‘齐姜与夏后到此一游’,只怕还不必等到宋代,就被人铲得干干净净了。” 齐姜彻底说不出话来。她在特执会学习成绩一直优秀,曾经踌躇满志,一定要大展身手,没想到真正渗透到了古代,竟是寸步难行。她沮丧地说:“那……那怎么办?唉,都已经到这里了,却还是……” 夏后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吟道:“既要写得不让人怀疑,却又必须被现代的人怀疑……对了,你说,我们的亲人、朋友都已经被严密看管起来了,是吗?” “嗯。因为跟我们有关的,是最有可能得到我们从古代传回去信息的关联体,所以要严密排查。” 夏后眼前一亮:“那就是说,我们的房间早就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了?让我想想……”他绕着石甬转圈,转啊转啊……齐姜蹲坐在一旁,看得头都昏了,忍不住说:“随便刻点什么吧,只要不是太怪异,不至于被铲去就好。” 夏后突然猛一拍巴掌:“我想到了!”当即拿起柴刀,就在石甬身后用力凿起来。 会议室内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号一惊,却不敢上前询问。只听数不清的脚步声朝门奔来,“砰”的一声撞开了门。郎云手里紧紧攥着一页纸,难掩激动地说:“找到了!” “在哪里?”一号双腿发软,几乎跪下,结结巴巴地说,“地、地点你能确认吗?” “大的能确认,在西安乾陵,但是更进一步的地点,我必须亲自到场。”郎云说,“这件事我能参与吗?” “当然!”一号几乎喜极而泣,对着耳麦大吼,“通知机场,立即准备起飞。头、头!是咸阳乾陵,我和教授马上就到!” “所有引导单位立即向目标方位推进!”执行官也在频道里大喊,“通知西安咸阳国际机场,实行军事管制,等待一号的到达。 A组,你们距离目标有多远?” “头,这里是A组,我们在西北关村,距离目标约二十三千米,十五分钟内赶到!从西安到咸阳的高速路已经封闭,军事管理组和设备组大概在二十分钟后抵达!” “通知特执联盟,我们正式进入引导标准程序。距离第二次波涌还有五十七分四十三秒,行动、行动!” 在四架预警机作为先导通信,十二架歼击机的护航下,六架大型运输机从四个方向朝西安飞去。与此同时,特执会特别行动A组和四个军事管理组在地面从三个方向朝乾陵推进。超过二十三颗卫星将自己的监测面转向西安方向。GOCE卫星为此第二次调整姿态,准备捕获最细微的地球引力波变化。全球特执会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所有人屏息静气,等待前方传来的消息。 与最近单位空间距离不到二十千米,时间上却相差一千多年的夏后,正凿得一头大汗。这些石甬的材质非常坚硬,柴刀又钝,砍在上面只留下浅浅一道印。印记必须深到能抵抗千年风雨才行。他凿一会儿,齐姜凿一会儿,两人轮流凿了三十几分钟,才勉强凿出七个字。 “歇会儿,唉,这可真是力气活。”两人一起靠着石甬坐下。几秒钟后,两人同时对望一眼,发现对方正紧紧靠着自己。两人又立即回头,不过谁也没挪开。风雨小了一些,但还未停止,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脸上,衣服冷得像冰。寒冷使体力消耗得更快,他们快要撑不下去了。 夏后顺手捧起一捧水喝,剩余的抹到脸上。很冷,比今天早上的还要冷,他心中却比早上热得多了。 “你……你当时为什么要跳下去?”齐姜把头靠在他肩头问。 “抑郁症。”夏后老老实实地说,“很严重的抑郁症,折磨我一年多了。我策划了几个月,以为跳下去只有七十米,没想到足足有千年,哈。” “抑郁症……不是可以治疗吗?你没看医生?” “当然看过,可惜没有成功。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夏后摸着后脑勺,“我拒绝药物治疗,以为这纯粹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可以完全凭自我意识抵抗。唉,现在想想,实在太蠢了。把你……连累了你……” 齐姜笑笑,“别说了。虽然危险,可是……该怎么说呢?每个女孩子都梦想着能穿越时空呢。”她瞧着远处仍在燃烧的宫殿,声音十分温柔,“我加入特执会,就想着有一天能亲眼瞧瞧,自己究竟能到哪里,能走多远……” 她的手背一阵温暖,被夏后握住了。她心中泛起难以遏制的柔情,转头眨巴着眼睛问夏后:“那你回去后还跳不跳?” “唉……谁知道?也许……” 他说不下去,因为齐姜温柔的嘴唇紧紧贴了上来……十秒钟后……也许千年后,她离开他的唇,却又将额头顶在他的额头上,双手捧起他的脸,眼睛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光芒。她轻声说:“如果能回去,别这么傻了。” “好。”夏后答道。 他凝视着齐姜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又说:“好。”转身继续一刀一刀地凿起来。 十几辆车直接驶进跑道,他们刚坐好,还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引擎声就骤然拔高,飞机迫不及待地向前滑行。一号看着郎云手中的纸,问他:“哪里有问题?” 郎云把纸递给他,上面是不知从哪里拓来的十个字,“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他看了半天,摇头表示不懂。 “这十个字是这么念的,”郎云戴上老花镜,说道,“‘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天室’是周朝前期对于明堂的称谓,这是周代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周天子在此祭天,是以为天室。‘降’指的是天降,而这个‘亡’并非后世的亡,在周代这是‘佑’的意思。意思是天子于明堂祭天,天降佑于王。” “这……这段文字出现在哪里?” “乾陵地面宫殿有内外两层,外层早已被毁,但内城保存完好。内城朱雀门遗址旁有一片六十一番臣石甬群,是武则天所立。根据夏后笔记上的记载,这段字出现在其中一具的背后。真是很惭愧,这些资料我第一次翻阅时居然没有发现。” “那不要紧,”一号赶紧说,“可……这也没问题啊?也许是后人无聊,在石甬身上刻的?” “从字迹的磨损程度来看,至少在明代以前,甚至两宋之前了,”郎云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然而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这是大丰鋫里的铭文。大丰鋫的确是武王时代为祭祀而制造的铜器,有铭文七十七字,高二十四厘米,口径二十一厘米,座边长十八点五厘米。”郎云如数家珍地说,“它最早是在道光年 间于陕西岐山出土,保存完好。即使是现在,也只有研究西周历史的人才会读这段铭文,唐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一号死死地盯着这张草草写就的纸,不敢置信地说:“真是对神奇的师徒。” “好了!”夏后扔了柴刀,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石甬身上的字。齐姜轻轻念道:“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于王……是什么意思?” “周武王祭祀所用的一句话,相信我,如果它能留存到后世的话,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笔记本里。”夏后揉着酸痛的手臂,“我这两年收集了整个唐代皇陵的所有铭文和石刻记录。如果你们的组织足够聪明,拿这些东西去找我的导师,他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来。现在……” 他突然往前一扑,把齐姜紧紧压在石甬背后。齐姜一惊,随即从他眼睛里看出了恐惧,立即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吞进肚里。 只听夏后用极低的声音说:“他们……过来了……” 下了飞机,又立即登上直升机,他们在夜幕中快速前进。左侧遥远的地方灯火通明,那是咸阳市区。 二十分钟后,他们直接降落在乾陵园区内,离石甬群不到两百米处。郎云走下直升机,先吸了口冷气。整个乾陵园区亮如白昼,在十几台军用发电车辆的强力支持下,十六组二十米高的巨型灯被竖立起来。远远近近全是警车、军车,以及两辆明显经过改装的大型集装箱货车、四辆救护车、四辆消防车。架设有雷达天线的通信车在最里面,各种电缆、通信线路拖得满地都是。头顶上隆隆声响个不停,六架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探照灯光始终指向包围圈的最中心—六十一番臣石甬群。 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特警持枪守在石甬旁,一号带着郎云跑过去,执行官已在那里等待。他简单地跟郎云交谈了两句,手一挥,十几名副手立即散开搜寻。不到半分钟,就有人大喊道:“这里!” 郎云凑上前看,石甬上的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但是用手摸还是能清楚地摸出字迹。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摸了两次,肯定地说:“是它,字迹的笔画完全一致!” “谢谢你教授,请退到安全位置。引导组!” 马达声响起,四辆巨型吊车在队员的引导下缓缓驶近石甬。每台吊车的吊臂都伸到四十米高的空中,吊臂下各有一根钢缆,吊着正中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约有二十立方米,呈深蓝色,材质非常奇怪,这么多强力的灯光照在上面却完全没有反光。它被吊到离目标石甬顶上十米的位置,队员们一拥而上,给吊臂加上各种固定装置,保证它纹丝不动。装备完后,有人大声呼喊,队员们有秩序地撤退。 郎云被客气地带到了直升机旁,刚要登机,有人喊道:“时间不允许了,立即关闭发动机!” 他回头看,所有人都在往后撤,活像石甬里有炸弹似的。忽然,一声尖厉的警报声响起,所有车辆同时关闭了发动机,连供电车都停止发电。现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空中直升机的声音迅速远离,撤退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郎云的心禁不住怦怦乱跳起来,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悄悄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人群后方往里看,没人在管他,因为也实在看不到什么。整个现场鸦雀无声,直到有人大声喊道:“第二次波涌—一百八十秒!波涌强度—三点六个标准值!波涌预计持续时间—十六纳秒!” 郎云毛骨悚然地往上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活像有人在云层后打开了灯光。他正在找寻光的源头,忽然一滴、两滴……一瞬间,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闪电又开始频繁闪过,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两人紧紧贴在石头上,侧耳聆听。在雷暴的间隙、风雨声中,十几个……或许几十人,正向这边走来。 夏后偷偷往前看去。一道闪电几乎横贯了整个天际,光从头顶正上方照下来,照亮了几十个模糊的身影。不知是被开天辟地般的巨大雷声震撼,还是故意隐藏身形,所有人都没有动,一时间竟无法把他们与周遭的石甬区别开来。 夏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中生智,眯起眼睛,并不把焦点放在某个固定位置。几秒钟后,又一道闪电,他的眼中同时有几十个光点闪了起来,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那是兵刃的反光。 他缩回去,迎上了齐姜的眼睛。 “至少有二十人……” “一……一定是听到我们凿石头的声音……”齐姜全身都僵硬了,死拽着夏后的手,“我们……我们分开跑?” “这可不是你的本意。” “呃?” 夏后看定了她,低声说:“我记得你曾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个办法降低熵值了……我们就是熵,是不是?你还说,不能杀人,也不能让人杀死。你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懂了—渗透者杀人,将严重改变历史,但被人杀,也将产生先人杀后人的悖论,从而导致更严重的事态,是不是?” 齐姜身体一下软了。她无力地埋进夏后怀中,点了点头。 “你说,你的任务是跟进来定位。其实定位的概率太小,根本无法跟你所引起的熵值相比。所以,你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使熵值降至最低—杀了渗透者,而后自杀。如此一来,我们两个同时代的只能算是死在了另一个地方,对时间的冲击最小。我,说得对吗?” “……对……”齐姜叹息一声,捂住了脸。忽然夏后拉过她的手,把一件冰冷的东西塞进她手里。齐姜剧烈颤抖着,但还是把柴刀握紧了。 “真奇怪,”夏后笑笑,“二十四个小时之前,我可以毫无惧色地跳下大桥,现在却怕得腿肚子哆嗦了,哈哈,哈哈哈!”事一旦定下来,他也不怕对方听见了,便仰天哈哈大笑。 石甬后的脚步声更大了,有人大声呵斥着,开始全力冲刺。 “你很勇敢。”齐姜说,“很……” 夏后在她唇上笨拙地一吻,阻止她说话,“才不是。勇敢的是你,我只是个胆小的逃避者而已。” 齐姜抬头看他,闪电照亮了她的脸,她眼中满是柔情。她举起柴刀,在夏后的脖子上比了比,说:“这次至少不会孤独,是吗?” 夏后闭上眼睛,点头说:“是……” 柴刀直直地劈了下来。 “是—” 一瞬间,一个声音像狂奔的火车在冲向夏后,而后又急速远离,又因多普勒效应而急剧变化。他在声音的洪流中突然重新张开眼,顿时被强光刺得双目剧痛。 他不能呼吸,不能听,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觉得似乎有无数人跑来跑去……渐渐地,触感开始恢复,有好几只手同时抓住他,抓得那样紧,像要把他从石头缝里拽出去一般…… 听到声音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人喊着:“心率过缓……血压四十……输入一百五十毫升……快……” “呼吸机……”另一个人喊,“他不能自主呼吸,肺部未收缩……同时注射二十毫升……防止心搏骤停……准备开胸手术……” 也有人喊着什么,他听不清了。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夏后,二十六岁,考古专业研究生,宅男,严重抑郁症患者,历史上第一位五级渗透者,不能呼吸,没有心跳,全身麻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偏转脑袋,四处搜寻着什么。直到看见另一堆忙碌的人群中,有双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他才心中一宽,全身放松,彻底昏了过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 “喂。” “是夏后先生吗?” “是的。” “这个通信器符合安全标准,并且已根据十分钟前的编码,切换到保密编码状态了吗?” “是的。” “你是否已通过泛所有项特别执行联盟、特执会指定的所有测试,并已获得特别授权编码?” “是的。授权编码:YZ050113。” “你是否认可,并将以下这句话视为信条,并终生遵守?请听:现在的就是最好的。” “现在的就是最好的。我认可,并将其视为信条,发誓终生 遵守。” “你是否认同,并将随时准备遵守以下条款:必将尽全力,甚至生命,将由渗透引发的熵值降至最低?” “我认同,并将随时准备遵守:必将尽全力,甚至生命,将由渗透引发的熵值降至最低。” “很好。现在根据特执会半小时前颁布的第十四次波涌警告,特别征召你作为此次行动队员。请立即出门,夏后先生,你的搭档在等着。” 夏后关了通信器。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张依然消瘦,但却不再惨白的脸,那张努力把嘴角往上翘,却还是不怎么像笑的脸。 没有关系,有人会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好看得他都快忘记抑郁症了。 他将一张白纸郑重地放在桌子上—也许十几个小时后,这上面会布满穿越时空的痕迹也说不定—穿上外套,把手机、钱包放进抽屉,开门走了出去。 五十米之外,一架直升机正徐徐降落。舱门打开了,齐姜把通信器挂在一边,摘下头盔。夏日的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她一手按着翻飞的头发,一手扶住舱门,向夏后嫣然一笑。 (本文系星云奖作品,首发于《新科幻》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