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下大势,正是治乱无常,兴亡有运。周王室衰微而不能掌天下权柄,是以天下诸侯并起,大小相吞,强弱相袭;四方诸国征伐不休,家国疲弱,苍生涂炭。鲁国都城曲阜,圣贤孔丘去世的数十年后,世家权臣几近完全控制鲁国国政。君权危难之际,国君暗中授意城中机关术世家子弟公输班秘密召集人手,意借新年庆典之际诛杀权臣。而在刺杀计划的筹备过程中,纵横家的身影若隐若现。就在曲阜城内一片暗流涌动之际,自宋国流亡而来的墨翟,偶然卷入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博弈之中。招揽穷苦百姓,草创墨家门派,在试图复兴先辈荣耀的过程中,墨翟与公输班达成了短暂联盟。而随着行刺之日不断临近,世家权臣的暗中反击也将随之而来。 1.黑袍老人 少年大喝一声,自平地一跃而起,遮蔽日光的同时也扬起尘土,叫对手不敢直视。 明眼人立刻可以看出,少年必然有几分武学功底。野地旁围观的男孩纷纷发出惊呼,仿佛已经从少年利落的身法上看见了这场对战的结局。 但少年对面,虎背熊腰面露凶光的男人并未因此慌乱。 少年蹦起身子出拳的瞬间,男人后撤半步,反手一掌拍在少年胸前,瞬息之间化解了少年的攻势。少年猝不及防之下狼狈地向后倒去,不及站稳身子,男人紧接着又是一记迅猛的扫堂腿。少年下盘不稳,当即摔了个四脚朝天。男人不依不饶,紧接着还要上前出腿,少年也毫不含糊,顾不得仪容,连滚带爬地窜出去老远,叫男人穷追猛打的企图落了空。 周边的惊呼声转眼化为一阵哄笑,因为少年仓皇逃窜的样子实在算不得体面。男人重重喘了口气,露出轻蔑的神色:“怎么?只有这点本事么?打不动了就趁早走人,野狗都比你难缠!” 他的声音透着些许稚气,原来所谓虎背熊腰的“男人”也只是个半大的男孩,不过是面相略显老成,身后牢牢捆着粗布裹着的米袋,看分量足有二三斗。 “墨翟,墨翟!”少年耳边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唤。一双手笨拙地拉扯着他站起身,少年浑身的骨头像是要被扯断了。 “我没事!不必担忧,这点力道伤不到我。”墨翟摇摇晃晃站住身子,一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故作镇定道。 “我没在担心你!”说话的是宁吾,也是年纪不大的少年,个子瘦小,一对瞳孔黑的像是墨汁,“我担心的是咱俩赌进去的那匹玄纁布帛!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家当,你要是把它给输了,我,我非得投河不可!” “这事我信你做的出来,而且你投河之前必会死攥着布帛不肯松手,直到一起被河水冲走。”墨翟狠狠瞪了宁吾一眼,打心底里瞧不上他一副死财迷的模样,“若不是你非要与那石祁赌那二斗栗,我们何至于落到这一步?” “你这话实在没良心。”宁吾气得上蹿下跳,“那可是白花花的小米!你自己想想,自打出了宋国流亡乡野,我们什么时候吃过一顿饱饭?” 这话叫墨翟沉默了片刻。自国君下令将墨翟一家人逐出国境,四处漂泊无依无靠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每日啃着苦菜根和煮不烂的大豆填肚子,他都快忘了热腾腾的小米是什么滋味。 “那也是你饿昏了头,怎么能中了那石祁小人的奸计?”墨翟压低了声音说,“那二斗栗的袋子明明躺在路中间,定然是哪家公卿运粮时遗落在半道上的,石祁只不过比我们先发现……” “是我们先发现的,只是那石祁跑得快而已!”宁吾不耐烦地更正道。 “结果都是一样,现在米袋子在人家手里,你能拿他怎么办?” “我,我们一起上,把它抢过来!”宁吾说着便开始卷袖管。 “妙极,不如你先上好了,我刚好躺着歇会。”墨翟一眼看出宁吾的色厉内茬,干脆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土墙上,一副旁观好戏的模样。 “打呀,你们怎么不打了?”一旁围观的男孩们大声起哄道。 “打,当然打,不过什么时候打你得问他。”墨翟朝宁吾的方向丢了个眼神。 此时,对面那个名叫石祁的少年恰好也休息足了,活动着筋骨来到空地中间,冷冷看着面前似乎蠢蠢欲动的宁吾,露出鄙夷的神色:“怎么,墨翟你已经沦落至此,要靠一根瘦竹竿子替你出头?” 宁吾打量着石祁健硕的腰身,咽了咽唾沫,很快又回过身来。 “打我是肯定打不过的,墨翟你不是自幼学武么?你都不行我上了又有什么用?”宁吾哭丧着脸道,“方才那一掌若是打在我身上,我只怕以后都不用担心下一顿吃什么了,你让我上这不是白白送死么……” “闪开闪开。”墨翟被他唠叨得心烦意乱,纵身跳下土墙,“我自幼学的是木匠活,学武那是偷看武卒演武偷学来的,比你强不到哪去。而且你那性子迟早得改,石祁随口激你两句你就上当!你想想所谓的赌注,石祁输了不过是损失二斗原本就不属于他的小米,我们输了却要奉上一条名贵的布帛。如果我没记错,那还是上一代国君赠给你父亲的赏赐?你甘心只为了一袋小米把它送出去?” 宁吾脸色微微一变,低下头去。 “都要饿死荒野了,所谓的国君赏赐又有什么值得珍视的呢?”宁吾轻声说。 墨翟微微一愣,耳边催促他迎战的呐喊声越来越大。在这一片嘈杂声中,宁吾的神色格外落魄。 墨翟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伸手拍拍宁吾的肩膀,缓步走向空地。石祁的双拳早已捏得嘎吱作响,似乎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力量。 “刚才不过是大意了,我们再来!”墨翟怒喝一声,不等拉开架势,径直朝着石祁猛冲过去。石祁一愣,迅速反应过来。但出乎墨翟预料的是,石祁非但没有摆出防御的姿态,反倒迎着墨翟挥舞的左拳直冲而上。一旁的宁吾立刻反应过来——石祁这是要仗着力量上的优势堵住墨翟的攻击,就像上次交手一样! 但墨翟显然没打算再吃第二次亏。他的正面猛冲不过是迷惑石祁的障眼法,在两人即将交错的瞬间,墨翟收在腰腹的右拳猛然探出,径直挥向石祁的小腹。宁吾兴奋地跳起身——这是一计漂亮的声东击西!若是偷袭得手,石祁必将当场失去再战之力。 但没等宁吾的笑意显露在脸上,野地上的战局陡然逆转。墨翟突袭的瞬间,石祁以绝不符合体型的灵巧姿态猛侧过身去,墨翟的拳头有惊无险地贴着石祁的衣摆擦过。没等墨翟反应过来,石祁又是重重一掌拍在墨翟胸前。这一次墨翟飞得比上一次还要远,倒地之后又接连翻滚了几圈,沾了满身尘土,可谓狼狈至极。 一片混乱之中,墨翟眼底流露出几分怒意,伸手在腰间翻出一方精致小巧额木盒,对准了面前的飞扬的尘土。这是足以取人性命的机关弩箭,也是墨翟隐藏许久的后手,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使用。此刻全然是他的下意识动作,若是尘土后边窜出了石祁的人影,墨翟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 但好在石祁并没有对着落水狗穷追猛打的兴趣。待到呛人的烟尘渐渐散去,一道黑影浮现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来。 “可曾伤及筋骨?”人影问,声音低沉沙哑。 “我没事,不过挠挠痒而已。”墨翟剧烈地咳嗽着,抓住了伸来的手。 接着他微微一愣,手中的木盒迅速收起。那手掌满是老茧,枯瘦如柴,分明不是宁吾的手。 一个身披黑袍的老人出现在眼前,满脸的皱纹层层叠叠,一双眼睛却锐利如剑。 “多谢。”墨翟站起身,有些狼狈地向老人行礼,“老人家您是?” “偶然路过此地的闲散村夫,不值一提。”老人淡淡说道,“你们这是?” “怎么又停啦?到底还能不能打?”一旁又传来好事者们的叫嚷。 “小儿之间嬉戏玩闹罢了。”墨翟微微涨红了脸,“叫老人家见笑了。” “不然。”老人正色道,“我见你们之间的斗争,与大国武卒间的厮杀并无分别,岂能视作简单的玩闹?我见你此前应对极为吃力,既然明知难以匹敌,为何仍旧坚持?” 墨翟回过身,看着不远处趾高气昂的石祁,又看向他身后的米袋,低头陷入沉默。 “墨翟!石祁没伤着你吧?”宁吾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把墨翟上下一顿打量,“你看你都打成这样了,咱们还是放弃吧——这次是真的替你担心!” 墨翟一愣:“国君赏赐的布帛不要啦?” “不要了。”宁吾一咬牙,“人只要还活着什么都有指望,咱们总不能守着一块没用的破布到入土对吧?” 墨翟眉头微皱,陷入思索中。身后的老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墨翟的神色,默默退到一边,不作言语。 “不,我们可以再试一次。”墨翟忽然抬起头来,神色凝重。 “还来?你不要命了么?”宁吾瞪大了眼睛。 “我已经有了破敌之计。”墨翟低声说,“你没有发现么?石祁的全部招式已经用完,他的动作已经开始重复了。” “所以……之前两次你都是在引诱他出招?”宁吾隐隐反应过来。 “对付强敌,既然蛮力不可取,不如先让他露出破绽。”墨翟淡淡道,他已然被连续的挫败勾起了好胜心。 “可我方才见你手中那方木盒,分明是你的机关弩箭,旁人认不出,我会认不出么?”宁吾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压低了声音道,“墨翟你不会是起了杀心吧?” “你倒提醒我了。”墨翟拍了拍宁吾的手背,将木盒塞在宁吾手中,“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若是拿着它,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伤人之举。” 说罢,墨翟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空地。 宁吾握着木盒若有所思,一旁的老人却低笑起来。 “有趣,有趣。”他看着少年的背影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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