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斋是一个神奇之所,它的主人柴公子可以帮世间之人实现愿望,方式是进入柴公子设计的一卷《万象图》中。《万象图》内含古画无数,每幅画自成一个世界,世人进入画中,或经历幻象、或经历历史、或经历未来。有人梦到前世,进入图中才知一切并非前世,而是失忆前的曾经;有仙受人欺骗,被困图中表演傀儡戏,仍不忘设法收服妖物;有魔身世坎坷,明明已乘鲤鱼成仙,却又堕入魔道密谋窃图……袖里乾坤,画中世界,唯有经历一番,方知此图奇谲。 楔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窗外细雨斜织,穿着一件靛青旧棉布长袍的耄耋老者正摇头晃脑地讲着《千字文》,他唯一的学生正坐在他旁边打盹,甚至还发出一小串呼噜声。他将戒尺在案上用力一敲,学生吓得跳了起来。他是个只有七八岁的小童,生得眉清目秀,睡得发巾歪歪扭扭。他用袖子擦着口水茫然地四处看看,看到老者的怒容,伸伸舌头笑嘻嘻地离开座位来到老者身边。 “笑什么笑?你这种态度何时能念好书?小心我告诉你爹打你!”老者吹胡子瞪眼,眼中的慈爱和笑意却出卖了他。 那孩童歪进老者怀中抱怨着:“太爷爷,每日读这些有什么用?您还不如给我讲讲故事。” “这些都是天地之间最大的道理,哪朝哪代能逃脱这天地之道——你又要听故事,太爷爷哪里有那么多故事讲给你。”老者怜爱地帮他整理头发。 “就讲那大胤朝的故事。昨日我给小虎他们讲了大胤开国的故事,他们都对我佩服得紧。太爷爷,您接着给我讲好不好?”小童来回摇晃着老者的手臂恳求着,“我都跟他们说好了,不然我以后再也没有面子跟他们在一起玩了!” 老者捋捋花白的胡子,悠然看向窗外。白云悠悠,一切都安谧恬静。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幕幕遥远的画面,他缓缓开口:“昨日,我们说到开天辟地以来,这世界朝代更替,中土大地无数次发生战争,造成家国分离,又无数次合并统一。” “嗯,我们就在这片叫中土的大地上。中土以前有很多国家,比如我们这里以前就是东胤的所在。东胤灭国已经有好几十年,将近百年啦。”小童接口,以表示他昨日听得很认真。 “以前中土各国以大胤为首,小国也有很多,比较起来最强大的就是北方的姜国、西方的犬戎和南方的太越。大胤在灭国前一二十年都是中土的宗主国,每年各国都要给大胤上供牛马、布匹、药材,还有大量的岁币,那几乎是大胤最为繁华鼎盛的时候。”老者抬头看着有些茫然的小童道,“那个时候,你爹爹都还没有出生,你自然不知道这些。” 小童睁着明亮的眼睛点点头。 老者又缓缓讲述道:“大胤国最后一个皇帝是宣宗皇帝,他让大胤朝走上最繁华的巅峰时期。那个时候四海皆服,万国来朝,连中土之外的国家也千里迢迢地到我大胤来学习文化、历法、剑术……而大胤那神秘的神仙方术是他们最为向往的。我亲眼看见宣宗皇帝建立起空前的盛世,可是他也让大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没落灭国。” “我大胤?太爷爷,您曾经是东胤的人么?”小童好奇地问道。“大胤”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名称而已,短短不到一百年,曾经繁华至极的大胤如今已经没了影踪,也许在史书中偶尔可以看到“东胤”这个称呼,也只是寥寥带过。年幼如他,生来便是大姜国子民,当然对“大胤”没有什么感觉。 “呵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年,谁都是大胤的子民,外族若有谁来过大胤都是值得炫耀之事。”老者满怀热情地回忆着,他苍老的面容似乎泛起了光华,他浑浊的双眼也清明起来。 “大胤的都城也像我们大姜的京城这般繁华么?”小童随太爷爷称大胤,他记得父母曾带他去京城探亲,那般人潮汹涌,那般车水马龙,都让他睁大了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路边街市上,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店铺林立,到处都是酒楼、客栈、小吃店;街市上白天有杂耍,晚上有皮影戏,从早到晚都热闹得紧。 “京城本就是大胤的都城,大胤建国三百多年才将京城建成人间乐土,宣宗皇帝在位时下令重新规划京城,分开市和坊,允许京城外的人进城来做生意,街市上甚至可以看到那些金发碧眼的远方之人带了很多新鲜玩意儿来和我们换取茶叶和丝绸。” 老者想起他曾经陪伴宣宗皇帝在街市上闲逛。那时候经历了严酷得充满血腥味的夺嫡之争,宣宗终于登上了皇位。宣宗正值壮年,他当时也只是个少年。宣宗站在楼台之上,看着穿梭的行人,富有生机的京城,豪气万丈地问:“朕之天下如何?” 他还年轻,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跪下磕头,“皇上万岁!” 皇帝哈哈大笑着踢了他一脚,笑道:“起来吧!”又极目四野,意气风发,“朕要让这中土都成为大胤的天下。” 只是,坐稳江山的皇帝励精图治了几年,慢慢地忘了他曾经的雄心壮志,变得贪图享乐,奢靡无度。他大兴土木,他广选美人,他草菅人命。他甚至还选过一个妖怪当贵妃,这个贵妃的哥哥还举兵造翻……所有这些,让一片繁华的大胤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朝政混乱,国库亏空,民不聊生。很快,大胤内有军心不稳,外有北方姜国兴起,虎视眈眈,随时伺机而动。 “太爷爷,您怎么不讲了?后来大胤就灭国了么?”小童看老者发呆,推推他继续问道。 “是啊,就那么灭国了。”老者一声长叹,“其实姜国早就不断犯边,只是宣宗却没把那个小国当回事,却不知姜国早就不是他年轻时候的姜国了。宣宗元朔三十六年,姜国一举攻破京城……那么多人都死了……满眼都是死人,满眼都是鲜血。我还记得,当时刚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鲜血融化在白雪中,触目惊心啊!”老翁闭目回忆,满脸痛楚。 “没人抵抗么?被人打了不要打回去么?”小童面露不解之色。 “可是已经迟了,七皇子——不,当时殿下已经被封为太子,太子领命去御敌,谁知后来皇上不知信了谁的话,派人到战场上去收回虎符,代替太子领兵。”老翁叹着气,眼中闪烁着晶莹之色。他看小童还是似懂非懂,解释道,“比如你和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候,另外一伙小孩来欺负你们,你们是不是要派一个最厉害的带你们去找他们?” “是啊!我们为了抢那个水塘的位置,正打算和邻村的那帮孩子一战定输赢呢!”小童点头摩拳擦掌,一脸的志在必得。 “可是带头的忽然换了人,换了个刚搬来的,甚至完全不会打架的,你们会怎么样?你们信任他么?” “啊,太爷爷,我明白了!”小童抚掌,又歪头想了想,面色凝重起来,“本来该小虎去,可那刚从邻村搬来的大牛却推荐自己去,说他和邻村那几个孩子都认识,更好说话一些。”小童霍地站起来,匆匆跟老翁说了一句,“我先走了,太爷爷——背书的事不要告诉我爹……”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老者笑着看他跑远,叹了口气,“小孩子都懂的事,皇上却不懂。”他擦擦眼角,看向屋外一棵柳树上最后一片树叶。 一年又过去了。 不管是这世间的四季,还是他自己,这萧瑟的景象都似乎昭示着一件事——岁月忽已暮。 他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倏忽百年,人间岁月流转。大胤已在风雪中消亡,在岁月中风化。如今,大姜子民在几代帝王的励精图治之后,迎来了几可比拟当年宣宗在鼎盛时期的盛世。世人再提宣宗,都称“昏君”,他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落得个“贻笑天下”的结局吧。如今大概只有他这个侥天之幸苟延残喘活下来的人,还记得宣宗当年也曾有过宏愿,也曾有过繁华,也曾有过悔恨。 宣宗有过英明有过暴虐有过昏庸也有过脆弱,这些,他都曾看在眼里。这是他曾忠心侍奉的主人啊。这么多年过去,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还惦记着那个早已风化在历史缝隙中的人了吧。 老者眼角落下浊泪。 今日,是宣宗的生辰。而他只能对着当初都城的方向,虔诚地跪下,遥遥一拜。 一阵风吹来,有声音和着风声一起从门外传来:“有人么?在下想讨一碗水喝。” 老者睁开眼睛,大门口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这男子正站在细雨之中,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有些不真切之感。 老人用手抹抹眼角,也许是今日想得太多,老者觉得来人的身形似曾相识。他扬声道:“请进来吧。”又指着桌上的水壶道,“请恕老朽年迈,客人请自己倒茶吧。” 那人道了谢,倒了一杯茶,慢慢饮尽。 “天气寒凉了,老人家年事已高,该添加衣物才是。”那人放下茶杯,站在门边轻声道。 “多谢了。儿孙孝顺,这些都不用我操心。”老者看来人举止优雅如行云流水,越看越觉得熟悉,是在哪里见过呢?他活了一百零一岁,虽然眼不花,耳不聋,可是很多事情确实也记不得了。 来人又道:“看您腿脚多有不便,怎么天寒地冻的,还在跪拜先人?” 老者道:“那倒不是。今日是我家主人生辰。主人仙逝多年,老朽无能,连一把香火也……” 来人突然顿住。 老者顿觉失言,似随意转了话头,“瞧我这老糊涂,倒忘了问客人尊姓大名。” 来人沉默许久,却也未回答,只道:“有你这样的忠仆,倒是你家主人的福气。多谢老人家的茶,在下告辞了!”他鞠了一躬,转身便要离去。 老者忽然心中一动,颤颤巍巍地起身。他看着眼前身形挺拔飘逸的人。这人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年轻,可是身姿多么像啊……一定是自己想多了,那个人早就死了,即使活着也垂垂老矣。带着微茫的希望,老者扶着桌案问道:“客人从哪里来?是否曾经见过老朽?” 那人停了停,答道:“在下来拜见一位旧人,旧人已经见过,这就要离开了。” “旧人,姜国才不过六十余载,哪里有什么旧人?”老翁怅然道。 那人回头道:“中土已有几万年之久,大胤也历世三百零七年。” “大胤!”老翁胸中一热,趔趄地赶上几步,“阁下是哪位?”他赶得太急,几乎要摔倒。那人身影一飘,已经来到他身边将他扶好,“老人家小心。” 离得这么近,那人斗笠下的模样老者已然看得清清楚楚。竟然真是他!他还活着,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当年的模样! 老者一时激动得不能自已,哭着拜倒在他脚下,泣不成声地叫着:“殿下,殿下,老奴是曹功啊!”他老泪纵横地说着,“殿下临走之时让老奴好好照顾皇上,老奴眼睁睁看着皇上自尽,老奴没用啊……老奴应该与大胤共存亡,却趁乱逃出宫,收养了远方侄儿当儿子,在乡间苟且偷生,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老奴没有一刻能心安……” 那人袖子微微一抬,将他扶起,“往事如尘芥,不用再提了。老人家好好保重就是了!”他微微鞠了一躬,飘然远去。 外面雨帘织得更密。寒风袭来,那老者扶着门框驻足远望。不过瞬间,那人已在两里之外,远远可见一顶斗笠,猎猎长衫,一人踽踽独行于天地之间,渐渐融于泼墨山水般的苍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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