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封二十三年,安如讳成为玺国第一位女史官。在玺国为质子十年的虞国二皇子虞侣几番波折,终于在接受与如讳的赐婚之后,得返虞国。久游于外的皇子如今成为炙手可热的王爷,然烈火烹油,焰将至焉;繁花着锦,霜将重焉。权臣相较,兄弟阋墙,军马乍行,祸起四方。大厦将倾之时,何人为岸?何处为家? 楔子 大衍十年腊月初八,名儒管彤四游。此时距他自玺境内返虞不过小半年,而距他辞史台大学士之职已过去了八年有余。 管彤为蔡氏世家庶出之子,一生历经明、昭两帝,修史立书,堪称一国史之先师。而大衍二年,在将昭帝时诸多实录整理工作安置妥当之后,管彤辞官退隐,出乎世人意料之外,只身前往玺境内,一住就是八年。 有人说是管老秉笔直书,在修史时犯了高门的忌讳,被迫出走他乡。可当年的七大世家,如今也不剩几个了,只有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或还记得当年门阀林立世家纷争的景象,给垂髫小儿讲着,他们只当个不甚好听的故事,听了两句就叫嚷着要听猴儿啊鬼啊的传奇了。 有人说管老得了消息,在玺境内有一批孤本旧书,这才不顾年迈体弱,执意前去找寻。这说法在管彤在金城一住就是几年时也不攻自破了,有什么样的孤本能让这样一位老迈的大儒求了几年也不还呢? 也有人说,管老立志高远,志不在虞一国,特别是他历经两次虞玺之战,早就想写一部旷古的史书,写尽虞玺两国之事。随着管彤在金城住的时间越长,这种说法也就越可信。因此当管彤在八年之后终于返回虞国时,在文坛史坛都引起了一阵躁动,大家都等着管老拿出一部举世无双的著作。 可没想到,管彤强撑着回到了抚阳城,可身体早就不行了,回国以来,缠绵病榻,医不离身,药不离口,饶是如此,也不过撑了小半年,便驾鹤了。 据大夫说,管老临终之前,已说不清话,眼睛却一直盯着他从玺国带回的那只书箱,至死而目不转睛。史台中众人都翘首以盼,等着那只书箱被送过来,其中定然是管老在玺国的大作!他们盼了几日,却只盼到了那书箱已先呈到圣上审阅的消息。 “皇上,已经三更天了,该歇了。” 大衍看了温柔提醒自己时辰的如妃一眼,旋即低下头去,身子半分都没动。如妃见劝不动,也就放任他去了,也没唤婢女下人来,自己披着镶金五彩锦绣云袍坐在一旁,点起了茶。不一会,幽幽的茶香便弥散开来,这倒是把大衍从那几卷已好几日不离手的书中吸引了出来。 “皇上,喝口茶歇歇吧。”如妃聪慧体贴,见大衍好容易从书中拔了出来,适时地送了茶过去。白瓷茶盏中透绿釉般的一汪碧茶,大衍接了过来,轻啜了一口,微微叹了口气。 “如儿,你可知这点茶之术是何时兴起的?” “如儿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这点茶之术,原是玺国的技法,直到明昭年间才传入虞国来。朕还记得,年幼之时,父王把朕抱在膝头,教朕点茶的样子,”大衍目光递了出去,怀念着幼时父子同乐的场景,“父王点茶,实乃一绝,如今宫中也就只有你能同他相较一二了。” “臣妾不敢与先皇相比,若是能有一二分相似,偶能慰藉陛下,便是臣妾之幸了。” 如妃又点了一盏茶,大衍不作声,也不再对着那几卷书钻研,静静地看着如妃,有一会,屋中只有水流汩汩的声音。 如妃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虽然自己入宫已有几年了,大衍又一贯温厚待人,可任凭哪个妃子被君王这样盯着,心中都不免有些慌张,这会手下一抖,滚烫的水溅了出来,直烫到如妃的脸上。如妃慌忙起身便要跪下,生怕自己惊了驾。 “陛下……” 话刚出口,大衍倒先握住了如妃的手,“别点了,歇了吧。” 如妃仍旧头也不敢抬,“臣妾不困,臣妾陪着陛下。” “朕也睡了,”大衍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那一桌的书,“这些,明日送到史台去吧。来。”大衍将如妃的手握紧了些,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也不理会那一桌的茶具书籍,便向蝉纱锦帐处走去。倒是如妃心中好奇,回头瞥了一眼,正瞥见那书的封面,写着“安氏春秋”四字。 可管老也并不姓安,就算是用原本的姓氏,那也该是蔡氏才对。 这念头只在如妃脑中过了一瞬,她便忙着去给大衍更衣了。可她并不知道,大衍这会也正看着这四个字,心中如枯火燃木,一会儿热起来,一会儿又冷下去,最后只留下一绺儿似有还无的苦烟。 安氏春秋。 安氏。 他不能忘记,父王临终之前怎样地念叨过那个名字,如讳,安如讳,那个来自虞国的女子,那个在父王后半生死生不复相见之人,那个在史书上被抹去永远不会拥有自己姓名的人。他一直以为只有父王还记得她,对她念念不忘着,原来在虞国,在抚阳城中,还有人这样记得她。 安氏春秋。 她入不了史,于是管彤便要用这样的方法让她的姓氏永永远远地留在虞国的青史之上。 第二日清晨,《安氏春秋》就送到了史台,众人虽也纳闷为何这书是以“安氏”为名的,但只顾着看管老的私家笔记。众人挤着,屏息翻开了第一页。 “健封十七年”。 健封是先玺国康帝的名号,可这个时间一出,倒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健封十七年时,两国尚在和平之中,而后来的昭帝也还在金城为质子,为何管老耗尽心血的一书要从这一年开始? 又往下读了两行,众人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为何这书中口吻倒像是个当时的玺国人所写的,像是实录笔记,倒不像是经过编纂的史书。 “今上健封十七年,初夏,于芷园而群英汇,四院咸集,白隙、闻道、拙诚、守笃聚会于此,共举盛事。” 这屋中的史官皆是虞国史台之人,可谓是虞国上下最懂史的一拨人了。可这会他们众目相对,彼此都读到了困惑。好在这书卷不仅这一页,就连圣上看过了也只是嘱咐他们只纠字误,不改文意,索性大家各领了一册分头读去了。 可能这屋中所有人都读过一遍之后也不会明白,就算一位通晓虞国历史与管彤生平的人也不可能理解,健封十七年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这一年,管彤十岁,尚在市井之中流离。 真正看重这一年的人,不是管彤,而是安如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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