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以转业军人牛大志自 “被转业”到牺牲39天的短暂人生历程为主线展开,用日记体的形式,真实刻画了一个部队里的英雄,到转业后英雄光环的消失,再到亲手击毙了亲叔叔之后再度被强加上英雄光环的人物形象,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批判性。 特别献给2009退役军人 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 ——鲁迅 (本故事人物和地点纯属虚构) 冬天的银湾,大海清亮亮地平静,并不是火热的夏天里看起来那么始终烦躁的样子;太阳的光辉在这个季节很是迷人,不怎么刺眼;远处的椰子树,像长颈鹿一样,伸出一疙瘩脑袋,漫不经心地张望。 按说,这是一个绝对让人赏心悦目,令人惬意的一个季节。许多外地的游人充斥着这个城市。冬季来度假的,不是小资,就是老板或者某个岗位上要紧的人。 这个历史不算太长的城市,到处都是一股新新的感觉。来到这里的内地人,除了看到了美丽的海景,还看到了穿了五颜六色比基尼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金发女郎。 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因为是主人,就一直骄傲着自豪着。牛大志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他不但因为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骄傲,而且,因为他还在保卫着这个城市。所以他的骄傲,比起其他人来,多了许多的自信。 可是现在,他的自信没有了,再也骄傲不起来。 牛大志是个当兵的,是银湾武警支队特勤中队的队长,一般人都喊他牛队长。他一直带兵处突,他觉得,自己好牛好牛的! 可现在,他牛不起来了,因为一直自以为自己很优秀的牛大志,被组织上一张命令,弄转业了。 牛大志的转业很是突然,突然得让他以为在做恶梦。 牛大志已经不再是银湾的主人了。他现在和所有的来银湾旅游的人一样,成了过客。身份快速地转换让牛大志很郁闷,于是他喝酒了。 银湾的太阳在早晨有着不同于北方的温暖。在这个冬天,牛大志的冬天。 2008年12月20日上午 牛大志一觉醒来后,睁眼一看墙上的石英钟,神经就痉挛了一下,一股不可名状的悲凉自心底泛起,怎么就九点了?当兵快十年了,自己从来没有睡这么死过。以前和朋友在一起侃大山的时候,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警觉一直是自己吹牛的资本,每次睡觉,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醒了。 奶奶的!怎么手机闹铃没响呢?牛大志利索地起来穿衣服,就在摸到军装的那一刻,才陡然想起自己已经是转业的人了。就在昨晚,被确定转业的牛大志一个人出去喝了闷酒。想起要脱下穿了快十年的军装,他的心难受得一阵阵地紧缩,但几两酒下了肚子后,就晕乎乎的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再加上潜意识告诉自己,已经是转业的人了,部队上的那些条条框框对自己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按点起床出操了,神经一下子就放松得失去了对军营紧张生活的记忆功能,所以就一马放到了九点钟。 “奶奶的,已经转业了,一个闲人,起来能干什么?难道让我看见大街上的军人心生羡慕?看到岗楼上的战士忍不住纠正他们不规范的执勤动作?都奶奶的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就是一块不需要思想的肉!睡觉!睡觉!睡着了什么都就不知道了!”牛大志就又一头倒下,可这次倒下后,脑子里面就没有晕乎乎的感觉了,就立马想到了昨天高政委找他谈话的情景。怎么就让我转业呢?之前竟然没有一点点动静。这多长时间了,政委从没有找自己谈过话,而那天一谈就是让自己转业,还说什么让连职干部转业每年都是有指标的。指标就是任务,是任务就必须完成。让你转业,支队党委也是忍痛割爱的,好在你还没有成家,转业了也没有什么拖累。这什么话,既然是忍着痛,就不要割爱了嘛!什么逻辑?一个那么大的政委居然不说真话。牛大志从政委和自己谈话的那时刻起,心里就多少对政委有了看法,原因很简单,就是让自己转业的理由实在牵强。正团职的政委在牛大志的心中就“刷”地矮了至少有五尺! 政委说话总是嘴巴要动不动的,可每个字都吐得非常清晰,有时候让你干生气,不能立马想起用什么话去回应。牛大志也是出了政委办公室才想起什么成家啊,拖累啊什么的理由是多么荒唐! 牛大志每每想起这些理由就气得发笑:这些理由根本就经不起推敲。部队是要完成特殊使命的武装集团,而不是需要只会接待会算账的管家。管家可以招募,可除了部队,还有什么地方能给你培训作战指挥员?打仗的时候再招募?奶奶的扯淡!牛大志在心里“呸”了一口。怪只怪自己昨天太糊涂,要不就和政委理论起来了。你高政委不是以理论学习有招数在总队叫得很响吗,我牛大志就用这朴实的理由和你讲。也许到最后,你高政委的话不外乎两点:要不说牛大志,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想得通得转业,想不通也得转业;要不说,牛—大—志,你是我们支队的优秀干部,你知道优秀干部的优秀要表现在哪里吗?那就是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 可是,优秀干部怎么能脱掉这身橄榄绿呢?他就有些怪自己怎么在政委跟前竟想不出话来驳一驳。 大志坐起来从床头柜上皱巴巴的烟盒里掏了根弯弯曲曲的烟点上,烟雾就从有些干燥的嘴唇缝里袅袅地冒了出来,在眼前划了一个不太完整的问号。 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震动的声响,这声响在今天听起来就显得极为夸张,像是紧锣密鼓地催促冲锋,又像是政委在办公桌下使劲抖动的那双长长的腿。牛大志看也不看来电,就恼火地按断了,想了想,又把震动改成响铃,心里狠狠地骂道:“奶奶的,再也不需要开什么鸟会了,再也不怕会场上响起讨厌的铃声了,再也不怕领导一批你,就让你几天睡不着觉了。” 那次牛大志在支队开训练工作会时,忽然手机就滴滴嗒嗒地响了起来。他非常清楚,这熟悉的炫铃声是从自己的口袋里钻出来的,心里就突突地紧张起来,右手连忙往裤子口袋里摸,想立即阻止那非常悦耳好听的《吉祥三宝》的声音。可太紧张,弄了半天才把那不知趣的声音停下来。正在做重要指示的朱参谋长早就抬起了头,很显然地,他看到了正手忙脚乱的牛大志了,就喝令大志站起来,说不知道这是开会吗?没听到会前管理员强调的会场纪律吗?哦,是脑子里还在想着训练场上的事,思想开小差没听到管理员说的话,难能可贵哦,但你总不能手机音乐出来了,就放任它继续响下去吧!你这是对我的讲话有意见,是不是?啊——! 参谋长是把这“啊”字吼出来的,就把与会人员吓了一跳。大家知道不好了,牛大志要倒霉了。因为大家知道,只要参谋长吼“啊”了,就麻烦了。果不其然,牛大志会后就被通知写了一份认识极其深刻的检查。检查里甚至认识到了,如果是在战争状态下,思想一开小差,就会掉脑袋,以后连开小差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果是在潜伏,手机响了,就会全军覆没。要知道,邱少云就是被烧着了,连咳都没有咳一下。检查的最后还表了决心,我以后再也不会让手机响铃了,除非转业! 那次他把检查交到参谋长那儿一出参谋长办公室的门就后悔了,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写了“除非转业”四个字?我牛大志自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就没有打算脱下军装。这把“除非转业”往上一写,是多么不吉利。人家参谋长想啊,哦,原来你牛大志讲献身国防是假的!还有让身为快十个军龄的大志后悔得肠子发青的是,这“除非转业”四个字是绝对不能轻易说出来的,即使你真的想转业了也不能说,说出来你就被动了。被动到你提出的个人实际困难,人家领导可以一概不管,因为你曾经在某年某月某日,当着某某人的面说,我转业怎么怎么的,这说明你早就想过自己的后事了啊。现在组织上让你转业,你又提困难,这说明你这个人的思想有问题,专门打自己的小九九。牛大志今天把这四个字一写,不就是给人家正瞌睡得受不了,四处找枕头的领导脑袋下面塞枕头吗,等年底转业工作不好做时,这“除非转业”四个字不就起作用了。领导的嘴巴不费吹灰之力保准把你说得哑口无言,末了,你还要对做你思想工作的领导说声“谢谢噢”!这是部队上每名干部都知道的忌讳,你牛大志当了快十年兵了怎么就这么麻木呢?走到楼梯口的牛大志转身就往参谋长办公室走,他想要回检查,把那四个字拿掉。可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参谋长出门并“咚”地锁上了门。参谋长看到牛大志又走过来了,就问:“大志你怎么还没回去?”还没等大志回答就又说:“最近雷雨天气多,要注意防雷。”说完就“咚咚咚”地下楼上车走了。留了大志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 这下好了,那四个字才写了不到一年,就真的转业了。 “奶奶的,覆水难收,早有暗示啊!”牛大志自言自语,抬起脑袋望望窗户外一疙瘩一疙瘩的云彩,拿着调好响铃的手机又愣起神来。就在他愣神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吉祥三宝》的歌声,吃惊的牛大志回过神来四周张望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音乐是从自己手机里传出来的。手机一直在振动上习惯了,改成铃声竟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还有,这手机拿在手上响起音乐时都觉得比过去在震动时轻了不少。嘿嘿!嘿嘿嘿!这是怎么了我?牛大志不由地苦笑。 电话是指导员李建中打来的,刚按了接听按钮,李建中粗鲁的声音就在那头骂开了:“我刚才打你电话,你就按掉了,估计你他妈的还在床上吧?转业的人都真的能睡吗?如果我不给你打电话是不是要睡到晚上啊!现在我给你安排一项任务,你小子听好了——科目:‘米西’;时间:晚上 6点;地点:中队灯光球场。” 大志嘴里支吾着还没来得及回话,那边就挂了。这指导员,不是专门做人思想工作的吗,怎么一点也不理解人?还吃什么鸟饭,有心情吃吗?大志叹了一口气,端起床头柜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却感到味道不对。想想自己因为最近忙着考核,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过公寓宿舍了,马上跑到卫生间把水吐出来,大声喊:“夏仲阳,夏仲阳。”等喊出声来后就马上想起,自己已经转业了,文书夏仲阳在中队部呢。就是你人在中队,也没有权力去指挥人家文书了。莫说是文书,全中队百十号战士,你哪个也没有权力去使唤了。从今以后你自己的事自己做,别再指望人家文书通信员每天早上帮你叠被子,就连牙膏都帮你挤在牙刷上。牛大志忽然感到自己非常失落,像是一个被豪门丈夫抛弃了的小媳妇一样。他胡乱地刷了刷牙,洗了把脸,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套便服来,使劲一抖利索地穿上。 站在镜子前,牛大志不由地看到镜子下面桌子上的一块古砖。这块古砖是自己离开家乡到军校上学前在家乡田野里的一座无名古墓上取的。据传古墓里埋着一位为抵御异族侵略而牺牲的将军。大志是听了教他武术的师傅的话从墓地取的。师傅说孔圣人讲过,祭神如神在。我不与祭,如不祭。你带上这块砖,心里面常想着大将军就是心祭。祭者自尽其心,必得大将军的保佑。大将军等于就是你神灵界的大师傅了。你们牛家村从县志上看,还没出过人物。你带着这块砖,心里面想着神灵师傅,想着大将军,大将军就会保佑你成就事业,干到将军的。 大志凝视着这块古砖时就不由地苦笑了一下,奶奶的,看来古墓里埋的绝对不是什么大将军,说不定也就和自己一样,是个带了不到百十号人的小武官,后人为了给自己的村子描金,就生生地把他传成了将军,要不自己明明拿了墓上的砖块,怎么就只干到了连职,而且也不是说自己能力不行,政治上不可靠。这到部队满打满算才九年多时间,正连职都不入品,连芝麻官都不是,这离将军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唉,还不如村子里的一个志愿兵转干的,人家都把副团长当上了,一个镇的人都尊称他为游团长! 他把古砖搬起来用手长时间地抚摸着,末了,就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在他准备把古砖放回桌子上时,就发现一直在古砖下面压着的几年前收到的一封信。这封信是老家斜阳市一个叫张小爱的女中学生写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他这个英雄的爱慕之情,还说他就像《荷马史诗》里特洛伊战争里的英雄墨涅拉奥斯。这个女生前前后后给他寄了好几封信,他都没有回。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年龄还小,再说,自己也不想这么早就谈情说爱,也不想当墨涅拉奥斯那样的为了美女海伦而战的英雄。我牛大志就是牛大志。另外,他也怕过早地恋爱会影响自己实现远大志向。他就把这封唯独装了女生照片的信压在了古砖下面,其实也是向大将军作的一个保证——在三十五岁之前,绝对不能考虑成立小家庭。就是这几年父母催促他赶紧找媳妇,甚至父亲说再不找就不要认他这个老子相“威胁”,也没有动摇他的决心。 他放好古砖,拿起这封信时,就苦笑了一下:没想到啊,理想就实现得这个样子,还在幼儿期就夭折了。他把信封打开,抽出了女生的照片,扎着羊角辫子的女生正对着他阳光地笑着。小丫头,但愿你不要成为海伦!此时,他的心里就一阵酸楚。这酸楚倒不是他该不该拒绝这女生,而是因为自己命运的可笑。他重新把女生照片放进信封后,就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然后,他就走到镜子前习惯地整整容,看到穿在身上的一身便装就觉得比平时节假日上街穿在身上还不习惯,非常地别忸。他脱下来扭过头看床边椅子上的军服,顿时,心里面就有了无限的惆怅和酸楚,竟生出了生离死别般的疼痛感。回过身,抱了那身军装就呜呜地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挂在铜纽扣上闪亮亮地让人恶心,他却一点都不顾,直到感觉把心里的委屈哭得差不多了,胸中舒坦了一些,才起来擦了把脸,却发现双眼肿胀发红。 “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尧舜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大志哭完就油然想起古文里庄子说的话,还有孔子说的话。我牛大志,一个普通人虽然不敢跟国之明王相比,但至少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怎么你组织上就看不到我的心思? 就在昨天晚上,他一个人到外面的小饭馆喝酒时,饭馆的一个女服务员还一个劲地说:“兵哥哥真帅!有你们在身边特安全,特自豪!”他听了后,就长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大杯酒,“砰”的一声,把空酒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把女服务员吓得一伸舌头躲到操作间里就没敢再出来。牛大志看着门帘后边的女服务员的身影,心里有些不忍,想向她道个歉,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自己有气撒不出来,却冲一个打工的孩子发火,算哪门子事啊!就在内疚与难过的交织中,牛大志生生地就把自己灌醉了,怎么回到公寓的,一点都不知道。 犹豫了半天,他才把便服重新穿上,再对着镜子看,越看越觉得镜子里面的人是那么的陌生,于是他就大声地吼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唉,从今以后,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就不能叫便装了,而是老百姓的常服了。大志心里这样想着,就到床边的椅子上拿过军装,把军装上代表着自己身份的军种符号摘下来,拉开床头柜上面的抽屉,找了一个放手机的精致小盒子,小心又庄严地把军种符号放到里面。关上抽屉后,他找了个塑料袋子把军装放进去,就要出门;走到门口时,又看到了垃圾桶,看到了装了那女生照片的信封,踟蹰了一下后,又弯腰把它取上,把信封在自己穿的衣服上来回打了打上面沾上的垃圾桶里的灰尘,回到屋里,放在了古砖上面,然后就带上门出去。 他今天出门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军装送到干洗店给洗了。出门时,他忽然感到小腹有些胀胀地难受,才想起起床后到现在还没有小解,就又从裤兜里取出钥匙打开门上卫生间,排掉了酒精味很重的尿液。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志就感到自己有些六神无主,他甚至为自己担起心来。毕竟才不到 30岁。他真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往哪儿走?自从当了兵,他就从来没有想过还要当老百姓。他不知道脚下的路在何方。 下楼的时候,大志感觉双脚磕磕绊绊的,眼前的楼还在晃动,忽然生出一股被人抛入大海,任海浪胡乱地扔高扔低的感觉。 12月20日下午 下午五点,太阳还火辣辣地发烫,海岸线上一大团黑乎乎的云静止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压过来。大志平时最见不得的就是这样的云,憋在那儿给人说不出的难受,就像有些领导一样,蔫不唧唧地半天对一件事不表态,让人等得着急。大志每见到这样的天气就窝火就尿急,有时候想大喊想狂奔,他见不得这样的天气更见不得这样的人。 上午他把衣服送到干洗店后就又回到公寓楼昏睡了大半天。虽说军人一转业就浑身放松特别能睡,像喝醉了一样,也就是醉睡。可那是因为人家是主动要求转业的,或者是经过领导做工作没有思想包袱走了的。军人在部队那么多年,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中,一下子放松下来,什么也不用想了,就特别地能睡,有的人甚至会放松得使心脏冠状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会在睡梦中慢慢地堕入一个无尽的深渊之中,或向天空无尽的远方漂浮,醒来后会变得精神恍惚。有的领导一从高位上退下来,就苍老得特别快,有的竟然会得心脏疾病。因为他们掌握了几十年的权力,管别人指挥别人潜移默化地成了生活方式,成了精神支柱,退休了,忽然就从天上自由落体地坠下来,生命特征更替了,自然就会在身体状况上出问题。 军人这个职业,精神高度紧张,按理说应该来自于敌人,但实际情况恰恰不是这样。因为现在天下太平,社会整体还比较安定,军人碰到敌人的机会非常的少,即使有了处突任务,也会在很短时间内取得绝对的胜利。绝大多数军人,对执行处突任务,不仅不紧张,反而还因为当了这么多年兵,总算碰到了军人应该干的事了,精神上非常亢奋。今天,作为军人的这种归属感没有了,一直被上级首肯的干部,被一张转业命令把归属感弄没了。 而许多干部和自己一样,整天也渴望得到领导的首肯。要给领导留什么样的印象,说得好听一点,就是平衡关系的能力。大志没有考虑过要离开部队,他把与上级领导处理好关系考虑得相对简单一点,所以就没有醉睡。他昨晚睡过去了却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而今天白天只是想问题想昏了,就睡得迷迷糊糊的,心里总是纠缠着政委跟他谈过的话。纠缠了大半天他终于才明白了一点点,一定是领导不信任自己了。 这种感觉就让大志感到非常羞愤。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实际上就是忠诚。一个军人如果不是因为年龄大、身体不好、犯了严重错误或者是成了一无是处的多余的人,领导让他转业,实际上就是领导怀疑你的忠诚有问题!对一个人忠诚上的怀疑,尤其是对一个军人来讲,就是最大的耻辱。至于工作能力,在安排干部转业时并不是领导考虑的首要条件。在和平年代,领导喜欢的是听话的军人。在战争年代,领导喜欢的是像电视剧《亮剑》里的李云龙式的能打胜仗的军人,哪怕李云龙浑身是刺是毛病。武警部队虽然有一些战斗,但都是小儿科,就像过家家一样,几十、几百、几千军人围住几个敌人,可能有时候敌人还手无寸铁。武警能不能打胜,还有什么悬念吗?你牛大志虽然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在关键时刻也能拿得出来,可是这么大一个部队,还找不出几个有武功的能手?大志毕竟在部队这么些年了,对这些道理,当然非常清楚。可是在他找到这个可能的理由后,就想不明白,自己出生入死,立了那么多战功,领导为什么就不信任自己呢? 记得自己以前处置事件时,碰到的一位上访者竟然是退役的自主择业军人,那时候自己还年轻,搞不懂那自主择业的干部说的“对组织有感情,对领导有憎恨”的话。想着领导都是代表组织的,既然对组织有感情,干吗对领导有憎恨啊?现在大志似乎豁然开朗了。不是吗,组织上培养一名干部的时候,也是一腔真诚地尽力,出台各类政策的时候,也是让人心里热乎乎地感动。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领导们一旦执行这些决定的时候,往往有一万个可以灵活的理由。难怪,对有些领导吧,有憎恨也是可以理解的。 大志想得头痛,就把烟头一掐,狠狠地拍了一记床头柜,干脆不想了,起来洗了个澡,穿上上午出去时穿的便衣,今后永远都要穿的常服,直接来到了中队。 部队把自己给开了,再跑回去吃饭,就有点癞皮狗的味道了。本来大志是不想回中队吃饭的,但又觉得,作为一队之长,就这样走了,也太窝囊了。一个男人,一个军人,哪怕是犯罪了,总得给曾经一个锅里吃饭,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弟兄一个交代吧。还有,这九年多来,毕竟是部队给了自己这一切,犯不着跟哪个要你转业的领导较劲,那个要你转业的领导并不能代表自己的九年多军旅生涯的全部。如果转业是哪个领导的个人决定,那就憎恨领导吧!呸!我的领导!大志一咒骂出来,好像自己堕落了一样痛苦。 到了中队门口,看着昔日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还没有来得及感慨,那哨兵就“啪”地敬了个礼说“队长好!”大志听了后本来是要纠正哨兵的,门卫敬礼不可以说队长好,这违反条令。可是话到嘴边,想起自己已经转业了,这是人家小战士给自己这个老队长的一份敬重。他就站在哨兵跟前认真地回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哨兵看到,人家队长一个转业的人,穿着便装,本来完全可以不敬礼,但他还像平时一样尊重士兵,照样军人作风不减。队长竟然是用立正的姿势还礼,虽然这也不太符合军人进出营门的礼节要求,因为军人在行进间不必停下来敬礼。这是人家队长对我们这些小战士感情深。就这样不经意间,这老队长和哨兵之间,彼此就都比平时在一起时温暖了好多倍。 文书夏仲阳眼睛尖,在房子里老远就见老队长回来了,就马上去叫指导员李建中。李建中跑了出来,先敬了个礼和大志握手。大志开玩笑道:“鸟蛋!一个转业的人了,你小子还跟我敬什么礼,再说了,又不是老子刚探亲回来,分别时间最多也不过 24小时。” 建中笑了,马上指着身后跟着的人,正要介绍,那人却先敬了个礼说:“老队长好!” 大志不好意思起来说道:“田雁队长好,哎呀,怎么我把今天支队来宣布命令的事忘了,实在对不起啊!”大志昨天光是听了政委的话生气,就没有把政委说今天政治处主任要来宣布命令,送新队长田雁上任的事放在心上。 “哈哈,是主任来宣布的命令,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你小子都没接,知道你那时正醉睡。主任说那就不等你了。”建中说。 大志心里明白,指导员说这话是给自己面子了。人家主任最多会说“不用等他了”,而不是“那就不等他”了。自己一个中队长,在政治处主任那里也就是稀松一碟菜而已!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个等着宣布命令的准转业干部。宣布这个命令,只是组织形式而已。你能来,体现的是你的境界和觉悟;你不来,也不少你这个人。人家主任来宣布命令,关键是把新来的队长送到岗位,只是组织上把你大志看扁了。大志的心里就直冒酸水,觉得到了军旅生涯最后时刻,做人竟然做输了,就越发感到昨晚那个酒不该喝。水泥操场上飘过一朵云彩的影子让大志感觉眼花,昨晚的酒劲还没有完全散去。 三人到队部坐下,新队长田雁就叫文书:“小夏,快给老队长倒水。” 文书早已为老队长倒好了水,马上端过来放在大志以前的办公桌上。 还在难过的大志看到,办公桌上多了一个新的喝水杯子。那肯定是人家新队长的。只是自己还没有和人家交接,无非是抽屉里的东西再多待一会儿而已。实际上现在抽屉里的东西,已经有了租住人家田雁地盘的味道了。如果再有两天不腾出来,人家就会给你找个纸箱子,帮你把抽屉里的东西装进去,扔到杂物间里,连进小包房的资格都没有了。大志的心里又是一阵发酸。才过大半天时间,老子已经从这里的主人,变成客人了。唉,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还是建中先进入正题,说道:“一会儿开饭时,请两位讲讲话。”田雁连忙说:“好,好。”大志没有什么表情,他心里还在难过,手里夹着根烟在抽。 “对了,大志,主任说让你这两天把工作上的事给老田交接一下。”建中看着大志说道。 “老队长主要是对我传帮带。”田雁在一旁谦虚。 人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志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虽然自己和建中搭班子几年,感情很深,和田雁也很熟,但部队的规矩大志是知道的,只要你离开了岗位,工作上的事必须一丝一毫地交接清楚,包括人员的思想也是交接的内容之一。对思想怎么交接呢?大志想起了自己担任队长的时候,前任队长就很机密地交给自己一张纸,上面写了几个战士的名字,后边密密麻麻地注满了这些战士的嗜好、不良习惯和家庭的特点。 部队啊!部队!想到这里,大志的心里就更加怅怅地难过。他把烟卷狠狠地掐灭在烟灰缸,说道:“两位请放心,我牛大志虽然对转业想不通,但我不是混蛋,不会给二位添麻烦,过不去。训练上的事,指导员也清楚,下来后慢慢给老田介绍。装备和伙食这些,都是明账,指导员也都知道,只是要履行一下手续。那明天打电话让后勤上来个人移交一下吧。” “哦,今天上午主任来宣布命令时把财务股的黄助理也带来了。黄助理今天和司务长把单子已经列出来了。”建中站起来给大志的杯子里加水说道。讲这话时建中嗓子里就不自觉地干咳了两声,心里想支队实在没有必要让人家老牛把账交这么快,好像是撵人家走似的,这在中队也没有先例啊。你让人家交完,人家还怎么在部队呆啊?这么大一个中队,又是总队唯一的特勤中队,确实得把部队建设上的事,特别是训练上的事,给新队长教一教的。他本来要说,现在黄助理就在后勤班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志隐隐地有点火气,他奶奶的,也太绝情了,我本来就没有想过给你添什么麻烦,可你们还这样子对待我。他接过建中递过来的水杯说道:“那现在就把黄助理叫来,我们履行一下手续吧。”又大声喊小夏。小夏闻声答“到”,跑了过来在门口站着。“去,给我找个纸箱子过来。”小夏又一声“是”就跑出去了。 小夏是有想法的,觉得支队首长也太绝情了,命令才宣布,好像害怕大志队长把部队上的什么东西偷回家似的,这么急火火地撵人家,要是老队长高升到了总队,给总队长政委当上秘书之类的,支队长和政委一定会跑到中队来,把大家集合起来,说什么牛队长就是牛,工作能力很强,我们要珍惜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多学习人家的工作经验之类的屁话。小夏虽然是个新兵,可这类事情还是经历过的,他从一样职务的干部走上不一样的岗位,领导机关给了不一样的评价总结出了心得。想到这里,一肚子火气的小夏就把一声“到”和一声“是”答得比平常还响好几倍。建中和田雁吃惊地看了小夏一眼,他们听得出,老队长转业,确实有点不得人心,连小战士也很有想法。 “咦!把黄助理和司务长叫来啊!”大志对发呆的建中说。大志说这话的口气里有命令的味道。建中听得出,支队真是把人家大志逼出想法来了,唉,真是没有必要这样做啊! “我去叫吧。”坐在一旁同样感到有些不是滋味的田雁说了一声就出去了。这个时候,田雁反倒觉得自己有点小丑的味道了。“但愿大志不要以为是我来挤占了他!”想想几天前自己还是别的中队的副队长,现在怎么就一下子到了特勤中队当主官了,而且接替的是牛大志,田雁就有些底气不足地想着。唉,支队领导这是怎么了,就追着人家大志走人,我可不能像牛大志这样,还是要按照领导的意思来,要不也会像大志这样憋屈的! 一会儿黄助理和司务长就来了,他们分别向大志敬礼,打了个招呼。脸色难看的大志也没怎么理会受命于支队领导指示的两位后勤上的干部。两位后勤上的干部知道,他们是在执行公务,公事公办,这个道理大志是明白的,也不存在谁跟谁过不去。司务长就把手上拿着的经费交接表和物资交接表小心地放在大志的跟前。大志快速但很认真地看了一下后,就在上面一一划上了自己的名字。当然这表黄助理和田雁都已经在白天对准了,他们看也不看,也就分别在上面一一签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文书小夏也把箱子拿来了。大志把私人物品整理出来交给小夏。小夏整整齐齐地把东西装到箱子里,又把箱子绑好。大志站起身子,懒懒地伸展了一下腰对田雁说:“公用物资和内部资料全都在书柜和抽屉里,我不带走一样,你收好了。其实给我我也不敢带走,泄密了我就得进监狱。你们知道,我现在是老百姓,嘿嘿。” 田雁一脸的不自然,就点了点头,接过大志递来的几把钥匙。 “还有军械库和弹药库,我这就带你移交。”大志说了,就又叫小夏,让小夏拿上属于文书保管的那把钥匙。 咣当一声,铁门打开了,他们走进黑黢黢的军械库。大志一伸手就按了灯,瞬间刺眼的灯光把库房照得通明。枪械库里一排排整齐的微冲发着幽蓝的亮光,这种亮光在大志看来,就像一个个功夫深不可测的侠客一样。只要把这些散发着幽蓝光亮的枪握在手里,他的身上就不可名状地奔涌着一股力量,什么都可以摧毁的可怕力量。多少次处突,都是他握着一号枪架上的枪支。大志痴痴地看了看一号枪,用手在枪管上长久地摸了摸,心里念道:老伙计,从现在开始你就姓田不姓牛了。我牛大志感谢你,陪我出生入死,为人民群众除害!大家显然是看出了大志的心思,就没有吭声。建中和其他人一起按照册子清点了枪械。 沉重的铁门“嘭”的一声合上的时候,大志的心就不由得颤了一下。 12月20日晚 今天是特殊日子,推迟点时间吃晚饭很正常,况且,特勤中队外训或执行特殊任务比较多,官兵们对晚饭推迟了吃也习以为常。放在平时,大家就都在忙自己的事了,但在今天这个时候,战士们就都聚在一起议论开了:怎么支队就让队长走了?队长走了,我们的功夫还怎么练?特勤中队还有多特?谁能准确地帮助我们判断敌情?谁能第一个冲在前边? “嘟”的一声,院子内清脆地响起长长的集合哨,整个营区立即就发出一股低沉的“轰轰”声。这个声音是由人体快速运动发出来的。一楼战士如箭一般从房间射出,二楼战士都是从楼道直接弹出到一楼空地,三楼战士则是从攀登绳嗖嗖滑下。官兵们就如被旋风裹着的树叶一样迅速整齐地列队聚在一起,用时不足半分钟。 在日常生活中培养过硬的军人意志,是大志的发明。他要求中队所有官兵,脑子里面想的除了忠诚勇敢机智就不能有任何杂七杂八的念头,更不得有投机取巧,贪图享受小资产阶级生活的思想。每时每刻,全身上下只有一股子气,就是构成军人底气的勇气、胆气、正气和智气。大志是非常清楚的,部队的性质决定了官兵们必须把敌手想象成最可怕最凶残最狡猾的对手,只有战胜敌人的底气足了,才有战胜一切的把握。 大志就属于这样的干部,他把工夫花在了平时。所以每次处突,都能做到万无一失。然而好多干部对大志的做法就有些不屑,升官难道单靠你处突就能办得成?和平年代,需要的是处事的能力,就是辫子戏里在上书房行走的那些古董,要稳当要揣摩要多观察要会办事!和平年代,不需要大志这样的干部。支队有个过去曾在特勤中队当过队长的领导说,你牛大志天天这么来悬的,哪天把战士脑浆子摔出来了,看还能保得住先进不? 大志明白,首长这也是为了自己好,但他是犟脾气,他认为自己没错。有一次就和这位领导顶上了,说军官爱兵的最高境界就是在战场上以最少的伤亡获取最大的胜利。平时不这么整,战时就拉稀。这位领导说,我过去没这么整,就没有拉过稀。大志就把头一昂说,首长,过去您在这里时,全国江山一片红,您那个时候什么处突任务也没有! 这位领导就火了骂道:“你逞什么能,把战士摔死了,你负得起这个责吗?你怎么向部队和战士的父母交代?” 没想到,大志一句话就把这位领导堵住了,他气冲冲地说道:“我在平时最多就是出个事故,要是不这么训练,处突的时候倒下的就是一片,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向党和人民、向战士的家里交代?请首长指示!” 支队领导的脸在现场官兵看来,已经成了熟透的茄子。牛大志看到领导干瘦的喉头咕噜咕噜地上下滑动了几下,狠狠地一瞪眼就上车走了。牛大志觉得领导挺可怜,忽然又觉得自己更加可怜。领导可怜是在道理面前输得体无完肤;现在好了,就连负责保障工作的警通中队的队长也当不上了,还特勤中队队长呢!不,就连军装都不让你穿了!站在一旁的大志,这时就自然地想到了那次顶撞领导的事,就有些怪自己没有管住这张有啥说啥的大嘴。图嘴巴痛快的人,最终就得让你心里不痛快!大志想起当时他把顶撞领导的事情告诉一个朋友的时候,那朋友就很不客气地告诉了自己这句话。当时的大志怎么也想不通,就算自己图的是嘴巴痛快,可说的毕竟是大家都知道的浅显道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几代人都这么说,可为什么我牛大志要这么做的时候,领导偏偏就不买我的账呢?奶奶的! 大志正伤神的时候,忽然一阵歌声就响了起来,这是他熟悉的歌。在他训练疲惫的时候,在苦闷无法发泄的时候,大家就和他一起吼由自己作词,建中作曲的特勤中队队歌—— 特勤战士不是人, 意志身体比铁硬; 特勤战士是战神, 所向无敌安民心。 啊!我们上刀山, 我们下火海,我们主动出击, 唯有战胜! 战胜! 战胜! 虽然大家唱得排山倒海,可大志却一点也找不到特战队员的感觉了。 还是那位被他顶撞的支队领导一次到这里蹲点,听了特勤中队战士们唱的歌,就问是谁写的词。指导员李建中马上指着大志说,首长,这是我们队长写的。本来几个干部以为首长是要表扬大志的,可没想到首长的脸一下子就阴了下来,问大志,特勤战士不是人,那是什么?大志回答,是战神!领导更不高兴了,说战神就不是人了?把战士神化了不好。你把我们战士当什么了?我们战士是父母所生的人,是党和人民的忠诚卫士。明白了没有?今后就别再唱了。 大志很想再顶一下这位领导的,但一想,顶了就把事弄大了,就真的唱不成了。心里就不平地骂道:“奶奶的,什么鸟水平,连这都看不出来?我就让战士们唱。” 领导在中队蹲点一完,这《特战队员之歌》就又在中队响了起来。 大志忽然就觉得自己太不值得。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古人说得多好啊,至理名言,怎么自己就总是犯糊涂呢,到头来,搞得连军装都穿不成了,唉! 歌唱完,官兵们就按班排次序坐了下来。指导员李建中看了看一边的大志,微笑着点了点头,就站起来主持道:“同志们,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的大志队长这么快就离开他准备把一生献给的部队。这些年来,我们特勤中队全面建设过硬,军事训练、战斗作风无人可比,屡建战功,大志队长为此付出了全部心血!可以说,没有大志队长,就没有我们特勤中队今天的辉煌。上午,主任来宣布命令时,对大志队长也做了充分肯定。同志们,让我们对大志队长为中队、为我们每个同志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 建中才把这带有官腔,也带有几分真情的话讲完,下边的官兵就鼓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志知道,部队就这样,无论什么样的领导离开岗位,曾经的部下都会报以真情,何况自己这样的干部,这样一心扑在中队事业上的干部。 等掌声稍稍低下来,建中又说:“当然,掌声无法代表我们大家的感激之意。我原以为,大志队长能在部队干到支队长、总队参谋长、总队长、当上将军的。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心里一直非常难受,我太替大志队长惋惜了,也替部队惋惜。大志队长是我的好战友,好兄弟。我们曾同在特警学校一起上学,一起生死与共。我和大志的情谊是用鲜血凝成的。在这个地方,我和全中队战友祝大志队长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早日组成一个好家庭。也希望大志队长始终关注特勤中队建设,常回来看看。” 大志听得出来,这是建中的心里话。大志是知道的,人家建中虽然在追求进步方面,比自己更知道处理关系的重要,也知道凭过硬成绩说话的重要,但人家在对待战友情意上,向来二话不说。当初一起上学,一次在接受四百米障碍考核的时候,自己不慎崴了脚脖子,还是建中拉着自己跑完障碍的。为此,建中一直想挣到手的优秀学员就这么给泡汤了,可建中什么也没有说过。人家在这个时候,为了送战友转业,也不顾支队不让喝酒的规定,就摆了这么个场子。这就是鲜血凝结成的战友情意啊。记得有一次处突,面对十多个手拿武器的有组织的犯罪团伙,是他给了已经瞄中了建中的那个歹徒一梭子。也是因为自己这一梭子,歹徒们疯狂地反抗。一名战士被子弹击中了右肩胛骨,成了轻度残废。虽然犯罪分子没有一个活命的,但在后来的总结大会上,还是有领导批评大志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开了枪。大志那天没有辩解,他不需要辩解,自己的老战友老同学建中只要活得好好的就成。他大志开枪的时候想都没有想后果,只是想一梭子把那家伙撂倒,建中千万不能有事。后来,从那些犯罪分子的资料中看到,被他击毙的那家伙外号叫“小李广”,是这个团伙中的神枪手,也是特种兵出身,所以他首先瞄中的是肩章上一杠两星的建中。却没有料到,大志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早就逡巡到了他的枪管。 看着自己身上的便装,大志忽然又想到了入伍上军校时的情景,一个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从来没有坐过火车,穿着补丁衣服的农村娃,在学校饭堂吃完第一顿饭洗碗的时候,连洗洁精都不知道怎么用,一下子就往碗里挤了半碗,引得同学们哄然大笑。可只用了几年时间,自己就成了总队“拳头”和“尖刀”的特勤中队的队长,还贴身警卫过那么多国外元首,以及党和国家领导人。虽然军旅生涯从此中止,但眼前的这一切如果没有部队这所大学校,没有带过他帮过他的一任任领导,甚至班长,现在自己不还是个不知道洗洁精怎么用的农村娃?他原本是要说点气话的,但此时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想,如果自己说了,就有点忘恩负义的味道了。再说了,军人嘛,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如果连这都过不去,那人家领导没把你看错,因为你牛大志根本就不是合格军人,更不用说是优秀军人了。 激动的建中讲了很多,回忆了一幕幕与大志患难与共的日日夜夜,当他鼓大了嗓门喊道“下面,请老队长牛大志同志讲话”时,官兵们掌声雷动。 大志站了起来,下面的掌声就更大了。大志喜欢这样的场面——每到这个时候,他的表现欲都能得到充分释放。他热血沸腾,强烈感觉到自己在官兵面前通体是闪闪发光的。 他习惯地环视全场,待掌声停下来大声喊道:“战友们,真对不起你们!因为我工作没有做好,现在就要离同志们而去了。刚才指导员讲的,言重了。特勤中队能有今天,根本一条是靠历届的同志们同心同德,顽强奋斗。一个人本领再大,即使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子。我牛大志能从一个农村娃成长为共和国警官,成长为特勤中队的队长,是部队成就了我,是我的各位首长和战友成就了我。谁不想当上将军?但部队是要打仗的,它需要不断有新鲜血液更新,这样才有更强的战斗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人转业退伍很正常,我一定会愉快离队。祝愿我们特勤中队在新班子的带领下越建越好,为了社会稳定,为了人民群众安居乐业,多立新功!祝同志们家庭幸福!最后,我为我今天没来参加宣布命令大会表示深深的歉意!” 大志立正标准地行了一个军礼,大家又是一阵掌声。大志看到,不少战士流泪了。新任队长田雁也作了简短的讲话,无非是如何把老队长的作风发扬好,请老队长放心之类的场面上的客套话。讲话一结束,大志就被已经有些着急了的官兵和啤酒包围。 本来这是非常热闹高兴的场面,可以多多少少缓解大志不良情绪的场面。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这个意外就加剧了大志本来已经缓解了的逆反情绪的迅速膨胀漫延。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感觉好了,可以为你挡子弹,感觉不好了,会立马拿刀相向。大志就是这样,十分钟之前伤口上的盐自我吸收消解了,可十分钟后,你领导又把我按倒,在我的伤口上再把盐抹上。这不是硬把我大志当成最不受欢迎的仇人对待吗? 就在大志被战友们团团围住的时候,一辆小车亮着两道强烈白光开到灯光球场旁边戛然停住。此时,官兵们都在闹酒的兴头上,就没有看到来首长了。一位领导下了车,“咚”的一声关了车门后就在球场边站着看。有个战士见来领导了,马上就去报告指导员。指导员就拉了一下田雁,两人放下杯子就迅速跑步来到车前。一看是政治处孙主任,就双双敬礼。然后建中就用手挠了一下头笑着说:“主任好,今天晚上我们中队给大志送个行。”田雁看到建中的笑非常的难看。很明显,这笑是强迫挤出来的。 “好啊,李建中,送行就这么个送法。看你们中队成什么样了?政委就预感到你们今晚会来这个。特勤中队这不好的喝酒风气就是牛大志弄出来的。没想到牛大志转业了,你们还继承了他组织官兵喝酒的良好作风来了。大志心里有想法你们不知道吗?你们让他喝多了出事怎么办?”孙主任非常恼怒。他往前走了几步,见队部的桌子还在闹,就大声喝喊了一声:“都别闹了!” 大家都没发现主任来,听这么一喊,就都吃了一惊。这时候每个桌子上刚上了金黄色的拔丝苹果,不少战士正扯着丝往嘴里放,一听有首长喊叫,就把拉了长丝的苹果往嘴里一放,丢下了筷子。一个个活像是西游记里的蜘蛛精,嘴里往餐桌中间的盘子里吐着金丝。 孙主任这一喊,围住大志的官兵一下子就散了。 上午宣传命令,牛大志没有参加,这在部队可不是小事,孙主任本来已经非常光火,看到中队居然集体动酒为牛大志送行,就更为来气,就见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大志说:“牛大志啊牛大志,宣布命令你不来,这吃饭你倒来啦。这算什么优秀军人?” 大志手里端着啤酒杯,身子有点摇晃。显然他有些醉了。刚才,一向警惕的他其实看见有车进院子了,也看到建中和田雁跑过去向主任敬礼了。原以为主任是来给自己送行的,心里多少还有些感动。本来他是要打招呼的,解释一下上午为什么没来,然后再敬主任一杯。他不想输这个人。但孙主任嚷嚷之后,他恼火了,就歪着脑袋把端着杯子的手指向主任问:“你说什么?” 孙主任看牛大志歪歪斜斜的模样,心里就更加生气,你牛大志才脱下军装多长时间,怎么就把军人作风和军装一起脱掉了?就大声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样吗?” 孙主任本来是要说你还有军人样子吗,可话到了嘴边,就觉得这话不对。牛大志已经转业了,什么军人不军人的?军人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所以话说到这里就吃了一下口,也自我感觉在气势上一下子矮了半截。 大志心里本来就有一包炸药,昨晚喝酒的时候,女服务员没把它点着,一天一夜一直在心里憋着。刚才喝了一点酒,本来情绪就有些失控,又似乎听到孙主任说特勤中队喝酒的坏毛病是自己带的,心里就愤愤地不平。不错,中队确实有几个喜欢喝酒的人,自己刚来中队时也在完成重大任务后或过节会餐时组织大家喝过酒,但后来领导批评了后,就再也没有组织集体喝过酒。有时候自己想喝酒了,也就是倒上一杯啤酒,再泡上一壶红茶,喝一口啤酒喝一口红茶,找找感觉而已!而且,自己也教育过官兵,不允许在营区饮酒。为什么领导就看不见自己的成绩,偏偏在转业后把什么坏事都往我的头上推?这个念头在已经昏醉了的牛大志心里邪恶地膨胀着,等他感觉“嘭”地一下,自己已经控制不住的时候,手里的那杯啤酒已经泼洒到了孙主任的脸上。自己也“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叮叮咣咣地砸翻了许多空酒瓶子。 大志倒在地上有一半是醉了,一半是急火攻心。一个已经脱下军装的军人,一个曾经把荣誉看得很重的军人,在无法向组织证明自己可以创造荣誉的关头,代表组织的这位孙主任一句“这算什么优秀军人”就彻底把他否定了。牛大志原来就是个垃圾啊!要是我没有转业,说我是垃圾,我还可以证明给你看!可为什么就在宣布我转业的当天,明明知道我已经无法证明是优秀军人了,说我是垃圾!你不仅是否定我编排我,而是给了我竹篮子打水!牛大志在这样的不平和愤怒中崩溃了。 他真的崩溃了。大志知道,如果你组织上没有让我转业,会有一天,你们会相信我的!因为我牛大志本来就只是单纯地入伍,单纯地训练,单纯地按照军人的标准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最后单纯地实现自己远大的理想。可是现在,你主任的话,说明我牛大志并没有划好军旅生涯的句号!这是耻辱,永远的无法翻身的耻辱! 孙主任没有料到这个结局。他很快冷静下来,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牛大志,对愣在一边的几个干部说:“去,把他抬走,不要再惹出什么事。” 牛大志的这种举动,在所有人看来都是捅了天大的娄子。一个还没有离开部队的转业干部,竟然对政治处主任动粗。大家吓坏了。一旁的李建中脸都变形了,连忙找来餐巾纸帮主任擦脸。田雁和其他几名干部则赶紧把大志抬离了灯光球场。 欢送场面不欢而散。 建中仍殷勤地帮主任擦衣服,不领情的主任恼火地推开他的手说道:“李建中啊李建中,你太不敏感了,竟然一个中队的人都在喝酒,万一夜里有突发情况了怎么办?你别忘了,你们是特勤中队!班子调整不是不能表达一下,在有个主官在位值班的情况下,几个干部可以小范围在外面的饭店里坐一下。可看看你们,全上,然后全醉!你的责任心哪去了?你还是党支部书记吗?把握全局的能力就这么个样子?” 孙主任一通火发完,就坐车走了。建中是清楚孙主任脾气的,他不听你解释,说明他已经非常生气,接下来就看你识不识相,有没有立马改正错误的态度和行动。 如果孙主任有些生气了,但没有把火发出来,建中就会让炊事班整几个菜,晚上熄灯后请主任到招待房和新老队长一起坐坐。过去在晚上等大伙睡觉了喝酒是有先例的,建中也从中摸到了孙主任的脾气。 记得有一次,几个干部晚上打扑克牌玩,感觉肚子饿了,就让炊事班长弄了几个菜。可刚刚端上酒杯子,孙主任就来查岗了。几个干部吓坏了,站到那儿直冒汗。可没想到孙主任非但没有批评他们,反而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和几个碰了一下说,不要弄太晚了,影响明天工作。几个人心里面热热乎乎地,就感到主任非常可敬可爱。第二天,他们就把孙主任请到外面的饭店里安排了一下。主任就表扬说特勤中队的干部非常辛苦,也非常能干。现在他不敢了,因为孙主任的火发大了。他让田雁把大志安排到招待所,自己则回到队部写检查。 建中没有估计错,当他把检查在电脑上写完打印好准备去招待房看看大志时,就感到身后有个人,回头一看是孙主任,就立即站了起来。 孙主任的表情在紧张的建中眼里已经比大志闹事那会好多了。看见建中惶惶的样子,主任就问:“大志呢?” “已经在招待房休息了。”建中不知道孙主任卖的什么药。 看到桌子上的检查,孙主任说:“检查就不要了,以后注意就行了。” 见主任这样说,建中心里就温暖得不行,笑笑说:“主任您这样说,我更惭愧了,我们基层干部什么都不怕,包括死,就怕事情没做好,被领导批评。” 主任也笑了说:“这没什么,我也是从基层上来的,可以理解。只是凡事要把握个度。噢,你跟大志说,明天我请他吃个饭,让田雁一起参加。” 听主任这么说,建中心里反倒不是个滋味,集体饮酒确实说不过去,不曾想主任竟然这么大度。 主任说完就走了,车子离开营门前连车灯都没有开。建中知道人家主任是怕亮着灯会把已经休息的干部战士惊醒。主任的车开走后,建中就在原地站了好长时间,觉得自己比起首长来,无论是境界还是作风,都差太远了。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领导就非得让大志转业。你主任不是管干部的吗?是怎么给支队党委拿方案的呢? 夜晚的风忽然地就生了,拂过了营区。建中一个人站在原地好久,心里想的全是那大志转业的事情,茫然间竟然不知道呆了多长时间。 一只不知名的海鸟不知何故飞到了营区,嘎嘎地叫着,本来就不怎么宁静的夜晚竟然渗出了一股寒意。 该睡觉了,明天早晨,还要出操。 12月21日 最终把牛大志作为银湾主人的身份弄得一点都没有的,是干部股于12月21日给他的通知。 那个“家”,牛大志喝醉后睡过的“家”,他必须在限定的时间内腾出来。那是支队的单身干部公寓。牛大志本来是住中队的,这房子,是管理股当参谋的战友照顾给他的。牛大志用这间房,在有一点点假期的时候,做了自己的避风港。 原本这事情管理股通知就可以了,但管理股那个战友不好意思开口,就推到干部股。干部股就告诉牛大志,你不符合留在银湾的政策,就算结婚了,也不能占有这间房子。意思就两条,一个是回原籍陕北安置,一个是让出公寓房来。 这么好的城市,牛大志热爱了多年的城市,忽然就要离开,干部股的电话,让牛大志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痛。这里,已经留不下我了! “主任为什么就早早地没有给自己漏个口风呢?”自己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先进个人。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他有些后悔,怎么就把酒泼洒在领导的身上。 把“家”里的东西腾空,给管理股交了钥匙后,大志就赴了孙主任的宴请。大志知道,主任请他吃饭是对自己的一个宽慰,如果不去,反而显得自己心胸不宽,何况,特勤中队集体为自己喝酒送行本来就不对。牛大志为那天稀里糊涂地给孙主任泼了一脸的酒感到内疚的同时,也觉得耻辱。自己是特勤中队的队长,纵然有一万个伤心的理由,给上级泼一脸的酒,这算哪门子事情?自己还是一名受过部队多年教育的军人吗? 大志是知道的,在古希腊,战士这个名词是对男人最高的赞誉。他为此骄傲自豪。战士应当有博大的胸怀!更何况,自己在大西北那个老家秉承了传统观念。小的时候,老人们常常教育他们这些小屁孩,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在大志看来,谦谦君子不仅要忠诚于自己的事业,更应有容人之量,还要有嫉恶如仇的是非观。前者和后者,自己都做到了,却因为孙主任的一句话,活活地在主任和部队面前丢了一个大人! 大志就是在这种感觉中参加了孙主任的送行宴。 饭桌上,主任说,我是受政委委托来为你送行的。后来,主任似有很多话要说,但都是没话找话,这饭就吃得很是冷清。再后来几杯酒下肚后,主任就向大志道起歉来,说昨晚是不该那样指责大志的。大志明白,如果不是自己已经是被确定转业的人,人家领导怎么可能屈尊给你一个下级警官道歉?人家道歉是因为你是快结束军旅生涯的人。不管怎么说,你牛大志好歹是为部队作出过贡献的,走者为大嘛,犯不着让一个已经确定转业的人,末了还因为领导的批评一辈子记恨部队。 大志当然更清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转业干部的离队率。一个单位转业干部的离队率,就和计划生育工作的独生子女率一样,必须 100%。如果达不到,单位领导要承担非常大的责任。所以,就算是平时非常严厉的领导,跟转业干部说起话来,也像平民百姓家的婆婆对娶回来的公主一样,满脸微笑,不能有丝毫的不敬,即使你有浑身的毛病,也会把你说得和天使一样。哪怕回到自己房间再伤心落泪,甚至咬牙切齿。 大志见主任道起歉来,心里就愈发难受,就一个劲地自我批评。转业干部虽然有很多想法,但只要你领导把事做到位,把话讲顺了,转业干部自然会站到大局这边。当过兵的人嘛,最为可爱的地方,就是即使输理了,也绝不会输人。 孙主任见大志认了错,心里也有些过不去,想想安排牛大志转业,确实对不住人家,就叫田雁拿了两个大杯子来,亲自把杯子倒满,一杯留给自己,一杯给了大志。看着杯子,大志心里就感慨起来,那酒是银湾的高度粮食酒,性烈,大志以前常喝,回陕北老家,就不容易喝到了,再看看那酒瓶子,怎么就像是要离别的老伙计。 “大志啊,你是个铁血男人,是部队千里挑一的难得的基层干部。论工作,没说的,你多少次出生入死;论素质能力,全日制本科生,还正在读研,啊,英语八级,侦察尖兵,全国散打季军,军队射击冠军,还带出了标兵中队,而且是连续多年的标兵中队。但是,我这个管干部工作的主任却没法留住你。我知道你不想转业,如果恨部队恨组织,就全对着我吧。”主任端着酒杯,一直用眼睛盯着大志说话,说完就咕咚咚地让杯子见了底。 田雁注意到,主任的眼眶有些发红。这杯里的酒大概有半斤多。一瓶子酒竟没有把两个杯子倒满,后来又打开一瓶加了一点进去。 大志一看主任见了底,还掏出了心里话,马上站了起来说道:“主任,您不要说了,组织上安排我转业,肯定有我的问题,说实话,我是有不少毛病。” 主任挥了挥手,示意大志坐下,沉思了一下说:“大志啊,像你这样的干部,是多少年也碰不到一个,属于奇才一类,可以说是文武双全的英才,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文武。你说,部队怎么可以让你转业呢?可是,你毛病也是致命的。为什么,因为你总自以为是,甚至有时候不听领导的话。不听领导的话,轻则是对领导尊重不尊重的问题,重则是听不听指挥的问题。你知道我们军队最忌讳什么,啊,就是不服从命令,不听从指挥。军人的天职是什么,这新兵入伍第一天就灌输这个“服从”二字,可是你都是掌握了那么多枪杆子的队长了,怎么还没弄明白“服从”二字的份量。这毛病你承认不承认?看《亮剑》没有?在战争年代领导最需要的是能打胜仗的人,但为什么李云龙那么能打仗,却提得非常慢?就是自以为是,有时候不把领导放眼里。他这个人,如果放在和平时期可能是要关禁闭的,说不定要蹲大牢。你是生活在战争年代吗?”孙主任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志。 掏心窝子,告诉事情真相,是领导不让转业干部带着疑问离开部队的领导艺术。按理是不能说的,但放在酒桌上说就变成了战友或哥们之间的一种提醒,就会消除私人之间的一些误会,甚至还会借着酒劲,与昔日的敌人称兄道弟。这其实是人性的弱点,人人都愿意别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推心置腹,即便这个话是尖刻的批评。单纯的牛大志喜欢这样的交流方式。 大志嚯地又站了起来说道:“主任,我的毛病我知道,就是喜欢讲真话,有时候还让领导下不了台。可是我都是为了部队好。比如,过去全副支队长说我训练方式有问题,说我的训练会出事,可是我要不这么抓,以后处突的时候是不是就要兄弟们丢性命啊?还有,我传达上级的命令,我觉得没有必要再给解释什么,命令就是命令,可领导就说我不能展开教育,说我思想认识存在问题。这也怪我,那也怪我!但不管怎么说,主任您今天跟我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就冲这,我敬您,何况,您是我的上级!虽然已经不是真实意义上的上级,但在我大志心里,您永远都是!”说完,就端起杯子,也咕咚咚地喝了个底朝天。 大志坐下后,主任用眼色把桌子上的其他人支走后说道:“真话也是不能随便讲的,比如说,家里有个亲人得了什么不太好的病,你说,你能跟他讲真的吗?一讲真的,可能就麻烦了,死得更快。我今天喝了这么多酒,现在说的都是酒话,离了桌子我就不承认了,啊!大志啊,领导也是人,你不要把他们想得多么了不起,境界多么高。可以这么说,干部职务越小,还越是大大咧咧,有了矛盾说通了照样是哥们。但干部职务高了,成了大领导了,就不一样了,职务越高,眼里越是容不得沙子,越是计较。心里有什么事,会成夜地睡不着。你想指望领导把你真的当个人才看,不在乎你的个性,那你就太天真了。我知道你有远大理想,想为这个国家民族做很大的事情。” 孙主任慢慢地有些激动,接着说道:“我可以给你交个底,你不是一般的干部,是大家公认的栋梁之材,整个部队上下都非常关注。我听说你的毛病还传到了总部哪个领导的耳朵里了。那个领导说,牛大志思想非常危险,竟然反对指挥体制,将来职务越高,危害越大。危害,就是祸害!让你离开部队也是对你的关心爱护。为什么转业,你清楚了吧。” 孙主任本来是不想讲这些对于大志来讲已经没有用的话的,但孙主任毕竟是把大志当真正的军人来看的。对于这样的军人,这样一个铁血男人,就是让他死,也应该让人家知道是死在谁的手上。一个真正的军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明不白地死,会让人家死不暝目的。铁血军人牛大志有资格知道事情真相!再者,孙主任也是个真性情男人,他不想这么无情,所以,就在大志离队前,把这些不符合领导身份的话,讲给了大志。 大志听主任说到这里,就惊呆住了,不再有心思喝酒。 主任也感到把话说得太深太重了一些,甚至是把话说得太偏急了些,就又说道:“大志啊,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我给你这么说吧,你是个人才不假,不过你也不要怪罪部队,怪罪有些领导,说实话,这个世界没有完全纯粹的东西。比如说军人,军人有常人所不及的毅力和胸怀。可是你想过没有?军人也是人啊!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其实军队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绝对服从上级的人才!你是人才不假,可你总是对上级的一些决定抱有怀疑态度。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是对上级的忠诚问题。说真的,我也抱怨有些领导,抱怨某种风气,可是我冷静地思考过后发现,古今中外,没有理想的环境,之所以我们一直强调军事民主,那实际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假如大家都按章办事,那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建设需要推进?而现在,我们年年的汇报中都是在讲推进建设。这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建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一方面我们在抓建设,也有人才建设问题,一方面我们却把一些优秀人才拒之门外,甚至赶回家去。这种现象是存在的,是客观规律,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大志啊,你仔细揣摩吧!”孙主任一口气说了很多,大志心里就“嗵嗵”地震动了起来。 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结果由于自己单纯地考虑问题,单纯地处理事情,单纯地做这个队长,最后,单纯地被组织踢开!见大志发愣,孙主任知道这些话触动到了他,就喊田雁过来安排大志回招待房休息。 12月22日晚 大志醉得很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打开灯,发现自己正躺在中队招待房的床上。他坐了起来,感到头昏昏沉沉的,喉咙发干,嘴里的酒味让自己感到恶心。他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杯茶水,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漱了几下,然后起来穿上鞋,跑到卫生间吐掉,撒了一泡尿后,又回到床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抽。 大志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盒没有开过的海王烟,茶几上还有三盘水果,是比较高档的莲雾、山竹、红毛丹,还有一个没有切开的西瓜。大志知道,自己在中队已经真的是客人了,只是这个客人,人家建中和田雁,是当成贵宾的。关于在招待房放烟和水果这规矩还是支队后勤上的一位领导有一次在支队后勤工作会议上跟这些主官们说的,也是不成文的。那次那位领导说,中队是部队最基层的一级单位,既然是一级单位,做什么事就要有一级单位的样子。像我们的县市中队,在人家那地方那可是一方诸侯啊,人家县长市长的到你们那儿去,你穷酸兮兮的,人家都怀疑你的综合能力。你待人接物都不会,还保驾护航?你让人家地方领导不高兴,还能争取到经费?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接待工作也是战斗力!在一定情况下,可以转换为第一战斗力! 接待工作也是战斗力?没想到我通过教育训练创造的战斗力,却使我成了被接待对象!接待工作,他奶奶的接待工作!大志苦笑了一下,然后端起杯子咕咚咚一口把水喝干。 没想到啊,我牛大志一腔报国之志,却成了这个结局。如果只是你支队让我走也就罢了,至少你总队还认可我吧,可让我走的却是你总队领导的电话。是你总队也罢了,至少总部还有领导知道银湾有个牛大志是不错的干部吧,有这点,对我牛大志来说也是个安慰,可是让我走的竟然还不只是总队,竟然还道听途说地给我找了个反对指挥体制的理由。我什么时候说过反对指挥体制的话了!狗拉的屎都算在老子的头上,这不是故意整我又是什么? 现在已经是被宣布转业命令的人,已经没有任何机会来证明自己是个最优秀的军人了,我牛大志真的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让我回去,这和开除我的军籍有什么区别,我怎么面对故乡的亲人,面对大将军,还有师傅! 唉,就这个下场,还不如死!此时的大志想得难受,心里面竟然冒出死的念头。 “死很容易,就看你为什么死,死到哪里去?”不知怎的,大志一想到死,耳朵里忽然就响起了师傅的话来。 “大丈夫死何足惜!躯体亡而英灵与天地等高,何患于死?你看古墓里的大将军,死后几百年了,还在天地之间站着,你能说他当时少活几十年太不值得?牛家村的乱坟岗里埋了多少人了,也有活过八九十的,可能还有活过上百岁的,可是谁还在天地之间站着?关键是死后留名!”那次在古墓空地上习完武之后,师徒坐着休息时,师傅叭叽着烟对他说。 师傅的话,竟让大志流了不少泪。他也说不清是对两个神灵的食言,还是壮志未酬的委屈。 建中和田雁来招待房,是晚上熄灯号响过之后。 本来建中是要带中队几个干部陪大志到外面小餐馆小范围表示一下的,可大志说一点情绪也没有,任凭建中怎么骂骂咧咧地劝也没有用。田雁是和大志一起参加主任宴请的,知道大志心情受到了重创,就把建中叫到外面说,指导员,你不要再骂骂咧咧了,大志现在最需要宽慰。人生几十年最痛苦的是什么,就是竹篮子打水。你知道吧,大志就是竹篮子打水。我今天参加主任宴请大志时才知道,大志转业没那么简单。唉,组织上让大志走,明明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也无法证明自己是优秀军人了,却指出了他身上的错误,然后让这个胸怀大志的人离开军人这个行列。这可是要人命的事啊!我今天送大志回来时,他就一路说胡话,说没有脸回去了,还不如死。我先去查铺,你在这里陪大志好好聊聊,等 11点左右,我从外面整点菜来陪大志再喝两杯。 建中听田雁这么一说,不知怎地眼泪就出来了。建中自然懂大志的心思。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大志的事,只是没有落到我李建中的身上,如果落到自己的身上,一样想不通。大志本来是真的要把一辈子献给部队的,他早把部队当家了。提干后还没有回过家,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穿上干部服是什么样子,现在却让人家回去当老百姓! 建中在外面想了半天才进招待房,推开门时,大志正斜躺在沙发上吸烟,两个眼睛也没什么表情。见建中进来,大志就叹了一口气说,这当兵九年多,就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可笑的梦,一场恶梦。没想到我牛大志在领导眼里竟然是那样的人!我现在真的在想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了?当年我师傅对我说的话,怎么就一点也不灵?你做了那么多事,在领导眼里竟然一点也不值? 建中拿了床头柜上的烟打开,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也坐到了沙发上,听大志说到人生意义,就笑了说,没想到你这家伙也在考虑这鬼意义。其实呢很多人都在考虑这人生大事,别看走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风风光光的,只是人家没有写在脸上而已。受经济危机冲击,我最近就有不少朋友来电话跟我探讨这个问题。有个中学时候的同学,在深圳打工,工作没有了,原来租的三房一厅,改租一室一厅,一家三口坐吃微薄的积蓄,现在才知道活得真的辛苦,真的没劲!有个新兵时候的战友,退伍后开了服装厂,现在天天被工人堵在厂门口要工资,可工厂一个订单也没有,他唉声叹气地跟我说,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还不如去死。 大志听着听着就知道建中怕他想不通在劝他,就弹了一下烟头上的灰,拦住他的话说,唉,你多心了,我牛大志也就是说说气话,真的让我死,你说我能甘心吗?如果我现在真的想不通死了,那才一钱不值,那说明人家领导让你转业就对了,因为你原来就是个懦夫,是把个人仕途上的进步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不把你牛大志现在就弄转业,将来职务高了,一旦想不通,危害不是更大? 建中见大志这样说,就放心了,说道,现在天下太平,没有战争,干我们武警这一行,最多也就是配合公安抓个罪犯什么的。唉,你就是本领再强,境界再高,也没法治国平天下,怪就怪你生错了时空。 嘿嘿!听了建中的话,大志就苦笑了两声说,建中也笑了说道,你牛大志如果当政工干部,一点也不比当军事干部差。就像李云龙一样,很会按自己的一套做战士思想工作,战士们还非常受用。但就是不会搞关系。到了地方,发展肯定没有什么问题。部队这破地方,也就那样,让你生气,让你郁闷,你却毫无办法。在地方上,早九晚五地上个小班,实实在在有滋有味地过个小日子,周围围着亲朋好友不也挺好。我们几次处突,在死亡线上走过几次后,我一次比一次认识深刻,好好活,比什么都重要。 说到这里,建中突然问大志,我们为什么要好好活着? 大志没有回答,只是目无表情地吸烟。 建中笑了一下说,因为我们会死很久。死得不可能再活过来看这个花花世界,看自己的亲人朋友甚至敌人。什么美味也享受不到了,男欢女爱的感觉也没有了。 大志听建中说这些颓废的话,就一下坐直了身子,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了说道,建中,你小子怎么了,怕死了?如果是这样,就赶紧打报告转业,省得在关键的时候当逃兵,丢人!我牛大志虽然转业了,但只要国家需要,就会义无反顾。 你说哪去了,这不是在开导你吗?建中急了,忙掏了一根烟帮大志点上,又说道,老伙计,你就放心吧,我李建中,只要穿一天军装,就时刻准备着为这个国家和人民献出一切。建中说着,心里直骂大志混蛋,都这个时候了,还管别人是不是要当逃兵。 大志没管建中叨叨,心想,我牛大志虽然现在已经没有机会证明自己是优秀军人了,但至少将来还有机会证明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如果哪里有战事了,就第一个报名参战。那个时候,谁还会阻止我,说我没有结婚,没有拖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之类的屁话?他奶奶的。 12月24日上午 大志在火车站托运完行李,就一个人打车绕银湾转了好几圈。出租车每到一个地方,大志的心里就伤感一次。别了,银湾!别了,养育我的第二故乡!别了,我的兄弟们!别了,我的警营!别了,我的所有梦想! 等出租车再绕回中队门口的时候,特勤中队的全体官兵已经列队在门口等他。中队的警车闪烁着红色的警灯,车上搁了他的行李。建中和田雁都在车边,看见大志下了出租,建中就说:“你和兄弟们告个别吧!” 大志就站在了队伍面前,队伍里的值班排长喊了一声口令,大家齐刷刷地举起右臂,行了军礼。大志挺身,也标准地行了一个军礼。“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正式场合行礼了。”大志默默地念叨着,久久不放下手臂。建中和田雁心里就感慨起来,各自有了心思,想自己将来转业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 在火车站,大志上车前还是流下了眼泪,建中和田雁也是一样流着,三个人拥抱在一起难受了好长时间。大志说:“两位,孙主任虽然告诉了我很多道理,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也许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总觉得我们有些领导把部队带成绵羊了!现实情况非常残酷,你越是想往好里整,你越是让领导不高兴。搞不好前途就完了。前途完了,让你好多想法都无法实现。人的价值观不一样,我有我的想法,你们有你们的想法。你们没有必要我转业了还弄原来的一套。你们即使把我原来的全否定了,我也不会怪你们的。队歌以后就不要再唱了,部队集合时就不要让官兵从窗户里往外飞了,还有,凡是领导反对过我大志干的事就不要再让部队干了。一定要记住!前车翻覆,后车当鉴!”在车厢里,大志又给帮助自己架行李的建中反复叮嘱。建中什么话也没有说,使劲拍了一下大志的肩膀。 列车吭哧吭哧地离开站台,大志使劲地把脸贴在了列车的窗户玻璃上。站台上建中和田雁的身影越来越小。 黄土高原,你距离我还有多远呢? 牛大志坐的列车开动的那天,孙主任在办公室,胡乱地翻看文件,忽然就翻到了一沓子通令,总队的,支队的,一沓子。他把那些通令大概地整理了一下,却发现,牛大志在里面竟然出现了八次。 “总共才十二份表彰,八次个人的,牛大志都有!小伙子,唉!”孙主任看着那些通令,心里就有些疙里疙瘩的不舒服。 “领导为什么就非得让他转业呢?”孙主任挠着脑袋想不明白,“牛大志的老家,这阵子,刚好冬天了。西北的冬天很冷。这大志,自从提干就没回过家,现在忽然就给开回去了,是什么心情呢?” 孙主任和大志吃完饭后的第二天就向支队高畅扬政委复命了。 牛大志顺利地离开部队,没有向组织提任何要求,这是孙主任预料中的事情。牛大志的个性突出,但他也最要面子,他不愿自己在离开部队的时候让组织上瞧不起。他一定会顺利离开的,因为到最后,牛大志还会把自己当成一名优秀军人来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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