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鉴定及仿制世家杜家祖坟被盗。杜家子弟杜行不顾家族反对,私下展开调查,偶然得知早年被逐出家门的学徒梁瑞秋的真实身份。杜行多方打探,却误入古玩交易组织“庙会”和“文保会”的 纠葛之中。这两个组织异乎寻常的交易方式让杜行大开眼界,殊不知自己早已踏入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而祖坟被盗的真相却越发扑朔迷离…… 第一章青铜觥 一辆保时捷卡宴从车流中驶出来,缓缓泊靠在路边。开车的小伙子凑近倒车镜,仔细打量着自己,似乎对自己的容貌不满意。小伙子下了车,走到路边的花池旁,伸手在地上摸了一把泥土,返回车上,侧脸照着倒车镜,将手上的灰尘小心地涂抹在脸颊旁,直至满意后,又伸手在自己的衬衣上使劲搓了几下,将手上残余的泥土搓在了原本就皱巴巴的衬衣上。 小伙子对着倒车镜笑了笑,拎起旁边座椅上的一个大背包下了车,朝琉璃厂走去。 琉璃厂街头的明德斋。 店老板梁克己临窗而坐,手里捂着柄倒把西施壶,懒洋洋地望着窗外大街。店伙计小李正在招呼客人。与其说是客人,倒不如说是游人。每天都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游客,挨着琉璃厂的古玩店乱逛,只瞧稀罕,却什么都不买。梁克己不想搭理他们,他宁肯这样望着大街发呆。 跟星期天比起来,街上显得冷清了许多。沿街两侧稀稀落落摆着几个摊子,摊主们却各自钻进相邻的古玩店里喝茶闲侃。 猛然,梁克己瞅见一个小伙子走进琉璃厂来。那小伙子肩膀上背着个鼓囊囊的大背包,背包带绷得笔直,像是吃紧风的帆绳、拉满的弓弦,看上去沉甸甸的。 看着那背包,梁克己的心忽然莫名地乱跳。 古玩行里有专门窜货的人,俗称窜货郎,他们游走在国内三四线城市的古玩市场里,跟那里的古玩店老板讨价还价,低价淘换古玩,再返回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都市,高价出手,利润颇丰。见到窜货郎从自家店前经过时,古玩店的老板就会跑出来打招呼,最好是能把窜货郎请到店里去,看看他们行囊里的宝贝,若是能买到几件中意的宝贝那就更好,买不到也没关系,交个朋友,混个脸熟,来日方长。可大多数的窜货郎都有交往已久的古玩店,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目不斜视,行色匆匆地打自己面前路过。 这个小伙子刚进琉璃厂就左顾右盼,放慢脚步朝两边的古玩店张望,像是想要进去,却又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梁克己推开窗户,直勾勾望着那小伙子,就等小伙子转过头朝自己这边看过来。左等右盼,那小伙子就是不朝这边看,眼瞅着就要从明德斋门前走过去。 梁克己急忙使劲干咳两声。那小伙子终于朝这边看了过来。 “哥们儿,进来喝杯茶,消消暑。”梁克己乐呵呵打着招呼。 小伙子愣了一下,怯生生说道:“不了……不了……” “大热天的,进来歇歇脚,你一大老爷们儿,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小伙子见梁克己面善,便不再迟疑,咧嘴笑了笑,朝明德斋里走了进去,进了屋,就被请到八仙桌旁坐下,梁克己找了个玻璃杯,沏了杯茶端了过来。小伙子忙起身道谢。 “哥们儿,您这是买东西还是卖东西?”梁克己笑眯眯问道。 那小伙子转头望了一眼店里的其他人,犹豫着,支支吾吾没说话。 梁克己立刻会意,笑道:“先喝茶,您请……”说着,梁克己转头朝店伙计喊道:“小李,你过来一下。” 等小李走了过来,梁克己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那几个闲逛的人,你看能不能把他们打发去别家……”说着,梁克己转头朝小伙子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这儿有贵客,喜欢清静,不喜欢俗人嘈杂。” 小李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回去继续招呼客人。 “这是明前的顶谷大方,朋友从老家带来的。”梁克己边劝茶,边打量着面前的小伙子。这小伙子穿着打扮很随意,或者说是很朴素,总不能说人家寒酸吧。话很少,一副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不像是走南闯北的窜货郎。再细看,那小伙子的裤脚和球鞋上粘着石灰和黄泥留下的斑渍,看上去倒像是工地上的建筑工……越看越像……不管怎么样,人都背着背包进门了,好歹也要看看背包里有什么。 没过几分钟,店里的客人便离开了明德斋。客人刚出门,梁克己就挪了挪椅子,凑近小伙子说道:“有什么东西放心拿出来好了,现在没外人了。” 小伙子从肩上摘下背包搂在怀里,拉开拉链,从里面拎出一个黑色绒布袋子放在脚边,俯下身去解开袋口,一件浑身披满铜锈的青铜器露了出来。 梁克己一见到铜锈,立刻冲店伙计喊道:“小李,你去门外,别让人进来……谁都别进来。”小李答应着跑了出去。梁克己到柜台里搬出来一扇二尺多高的黑漆描金屏风放在桌上,然后才把那件青铜器抱起来放在桌上的屏风后面。这样一来,即便是街上的人趴在窗户上朝里看,也看不到屏风后面是什么东西。 “哥们儿,您多担待着点,咱这店面小,也没个里屋密室什么的,就这一间大通屋……这东西让外人撞见了可不好……”梁克己凑近青铜器,边看边说道。仔细看了两遍后,梁克己问道:“哥们儿,你这玩意儿想卖多少钱?” “……你给多少钱?”那小伙子想了想后才说道。 “这东西是什么?干吗用的?叫个啥?”梁克己心里明白,这件青铜器是觥,礼器里盛酒用的觥,可他还要明知故问,他想搞明白面前的这个小伙子对这件青铜觥了解多少。 “……这是青铜器。我祖上传下来的。” “祖传的?”梁克己自言自语小声嘟囔了一句,再瞅瞅那青铜器,通体布满了厚厚的铜锈,铜锈上面还沾着许多泥土木屑,谁家祖传的宝贝会是这个样子?这看上去很像是刚出土的青铜器,只是看上去像,还不能确定。 梁克己眨眨眼,冲小伙子笑道:“哥们儿,平时经常看电视不?好多台都有鉴宝类的栏目,喜欢看吗?” 小伙子一愣,随即点头说,经常看,乐意看。 梁克己又笑道:“你看电视里,好多人都抱着古玩请专家鉴定,主持人问他们,你们的古玩怎么得来的呀?很多人说是祖传的。其他的古玩咱们暂且不说,先说青铜器,电视里的那些抱去让专家鉴定的青铜器,压根就没有祖传的,一件都没有。他们一口咬定是祖传的,以为能骗得过专家或是主持人,其实专家心里门清着呢……这就跟大街上的桑拿发廊一样,办理营业执照的时候,一口咬定是洗澡理发的,可大家心里都知道他们做的是啥生意,只是不屑点破他们罢了。” 小伙子点了点头。 梁克己接着说道:“哥们儿,你别蒙我,这东西哪里是什么祖传的,这是出土文物。跟你说句实话,你走遍琉璃厂,没人敢要你这东西。公安局、文物局的人隔三岔五地来检查,谁敢买卖地底下刨出来的东西,轻者罚款,重者坐牢,知情不报的判同罪。今儿你也就是遇到我了,若遇到别人,直接一个报警电话就把你绑进牢里去了……” 小伙子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了。 “……半个月前,有几个建筑工地上的小伙子,工地上挖土方的时候挖出来几件青铜器,这几个小伙子装了两麻袋抬到琉璃厂来卖,结果让店老板给举报了,你猜怎么着,那几个小伙子全都让警察给抓了起来,第二天就判刑,每个人都判了三十年,那几个小伙子打工的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和开发商也被抓起来判了刑,听说警察还专门去那几个小伙子的老家,把他们的父母也都给抓来了,也都判了刑。还有俩小伙子的媳妇和几岁大的娃娃也一并抓过来坐牢……你是不知道,现在的文物法严厉着呢。” 小伙子怔怔看着梁克己,说不出话来。 “这也不能怪古玩店的老板,若不举报,他就得坐牢……刚才不是说了嘛,你也就是遇见我了,我跟他们不一样……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你这东西多少钱卖?” “十万……”小伙子答道。 听到小伙子报了价,梁克己心里又暗自琢磨:这件青铜觥有一尺半多高,像是一条蹲坐着的龙,表面被铜锈和土木屑裹得严严实实,青铜觥的盖子和觥体也被锈黏结为一体,分不开,具体是条什么样子的龙,是不是一条龙,龙身上下有没有什么纹饰,这些都说不清楚。但不管怎样,一般的青铜车马饰件、青铜镜、青铜兵刃之类的都能卖个几万几十万,那可都是些青铜小件,没法跟这件青铜觥相提并论。这件青铜觥光是凭它的个头,也能值几十万,这可是正儿八经的青铜器!可这小伙子开价才十万,莫非有诈? 梁克己见多了走街串巷的骗子,他们坐在街头,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面前的假古玩,你若是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他们就会可怜巴巴地说,家里出事儿了,不是爹得了癌症,就是娘进了重症监护病房,急着用钱,所以才要卖掉家传的宝贝。因为急着出手,所以价格特别便宜。上当的都是贪图便宜的人。一般的收藏者都不会被这样拙劣的骗术蒙骗。这些江湖骗子很少来古玩市场,更不会进古玩店。不过,即便是他们进了古玩店,古玩店的老板也不会揭穿他们。开古玩店最是讲究笑迎八方客,甭管你是富豪巨贾还是平民百姓,一律笑脸相迎。看到一件赝品,古玩店老板只会笑嘻嘻地说看不准。 但现在梁克己自己也不能确定,面前的这件青铜器是真的还是假的,看上去很像是真的。所以梁克己一直在用话语试探着小伙子,现在听到开价十万,梁克己心里更没谱了。 “哥们儿,这样吧,算我吃亏,我给你四百元,你把这玩意儿给我,大家交个朋友。”梁克己心一横,继续试探。 “四百?”小伙子瞪大眼睛问道,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四百元。这东西不值钱不说,还得担风险。再说这玩意儿锈了吧唧脏乎乎的,城里人都讲卫生,都不要这玩意儿。”梁克己点了点头,缓缓说道。 小伙子看着桌子上的青铜器,不说话。 “不瞒你说,这东西真的没人要。现在是科技时代,你要拿个日本的数码产品来北京卖,一准抢手,这破铜烂铁的……这样,再给你加一百,五百元。五百元说不定我就得赔钱。这价格你走遍全中国也没人舍得给你出了。” 见小伙子还不接话,梁克己又说道:“这东西赶紧卖了比什么都重要,你出了这门,说不定警察就跟上你了。”说着,梁克己掏出手机来在桌子上摆弄了两下,继续说道:“五百元,就这么说定了,有什么风险哥们儿我替你扛下来。” 小伙子还没说话,梁克己已经掏出了五张钞票,塞进了小伙子手里。 小伙子苦笑一声,站了起来,收拾起地上的袋子塞进了背包里,转身欲走,却又回过头来,问梁克己:“有什么风险你替我扛着?” 没等梁克己说话,那小伙子便飘然离去。 小伙子刚离开明德斋,梁克己就坐不住了,跑到柜台后翻出来一个木箱子,又找出一大堆报纸,揉成纸团和青铜器一起放进箱子里,用绳子绑好木箱,扛在肩上正要出门,忽又想起了什么,放下箱子交代伙计小李道:“刚才那人身上是不是有股汗臭味?一会儿多打开几扇窗户通通风。要不你把抽屉里的那个小黄铜熏炉拿出来,点片檀香熏熏屋子,对了,记得把桌子上的玻璃杯扔掉。” 交代完了,梁克己才搂着木箱子出了明德斋,开车离开琉璃厂,穿过德胜门,驶入高速后,梁克己还在一个劲地琢磨。 这件青铜觥没理由是假货!拿假货蒙人图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嘛。这件青铜觥抱在手里,感觉差不多有二十斤,去废品收购站买一斤废铜,那都要二十元,二十斤废铜就是四百元。所以刚才还价四百元。这也是实在没辙了,完全是为了试探那小伙子是不是骗子。骗子也是有成本的,光是造假货的铜就要四百元,接下来还要翻砂铸造,这人工费再便宜,也得要几百元吧,这还没完,铸造出来的假货泼硫酸埋在土地下几个月做旧起锈,这几个月的时间也能值几百元吧,这些加起来,要一千多元了,这只是成本而已,还不说运输费、功夫钱什么的。刚才那小伙子若是个卖假货的骗子,至少应该卖四五千才合算,才能落下点辛苦钱。五百元卖给自己,他图啥,非但赚不了钱,还得赔钱。 所以,梁克己认为这件青铜器是真货。因为没有理由是假货。 梁克己刚才也是没办法,他实在是拿不准青铜觥的真伪。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会还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去试探卖方。卖家一生气,抱着东西离开。脸皮薄的买家就会暗自悔恨,悔恨自己的眼力不到家。脸皮厚的买家就会拉住卖家,继续磨蹭着还价,或者打电话邀朋友过来帮忙掌掌眼。这种情况在古玩交易里很常见。 所以梁克己才开价四百元,只是为了能唬住那小伙子,试探一下那小伙子的虚实。唬不住也没啥,大不了那小伙子收拾起东西走人,梁克己啥都损失不了,扔了他用过的玻璃茶杯,门照开,生意照做。 可万万没想到,这件青铜器真的就能五百元买到手。这简直是捡了个天大的漏。 琉璃厂里的古玩店花一丁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钱收了件好宝贝,这事儿若是发生在清末、民国,或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那就很正常。可这事情发生在信息如此发达的现代,这就不正常。若是小城市里的古玩店,兴许现在还能遇到这种事情,但是在北京琉璃厂,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编成相声说给别人听都没人肯笑,还吵着让你退票。 那小伙子保不准真的是建筑工人,在建筑工地上挖土方的时候挖出来这样一件青铜器。 好像只有这样的解释才能说得过去。 梁克己驱车过了昌平,下了高速继续朝北行驶,来到了一个叫湖门村的小村落,车停在了一座农家小院外。 下车,敲门,门不应。 梁克己退后几步,仰头轻嗅,院子外飘着一缕淡淡的沉香味。梁克己掏出手机,边打电话边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拉开门,也不说话,径直转身朝屋内走去。 梁克己从车里抱出木箱扛在肩上,进了院子,倒插好门,快步走进堂屋。 “爸,您看看这东西。”梁克己边说边解开木箱上的绳子。 梁克己从箱子里抱出青铜觥,走到他父亲面前,正要说话,却听他父亲急道:“去,拿到院子里去。” 梁克己还想说话,就见他父亲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朝他吼道:“你傻愣着干吗?快点拿到院子里来。” 等梁克己抱着青铜觥来到院子,他父亲背负双手,冷冷说道:“谁让你把这东西抱到这儿来的?给他送回去,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给别人看东西断真伪。” “不是别人的,我的。” “你的?” “我买的。” “哪儿买的?” “我一朋友,他认识一帮盗墓的,昨晚上我俩去了趟河北,盗墓的在庄稼地里挖,我俩在地头等着,挖出来直接就在庄稼地里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完事儿就开车拉回来了。”梁克己本来想说是从他朋友手中买的,可看着那青铜觥表面的铜锈,一张贫嘴就不听自己使唤了。 “这些出土的青铜器随便拎一两件出来,就是一二级文物,出了事儿你被抓进牢里不要紧,谁给老子养老啊?” “古玩这一行,有哪个没有买卖过出土文物?又有几个收藏家敢跪在庙堂里烧香发誓说他从来没有买过出土文物?大家都没事,就我倒霉被抓进牢里了?再说,您屋子里不是也有好多青铜器吗?您不也没事嘛。” “我那都是传承有序,都正大光明得来的,你这能比吗?你自己多少斤两你自己不清楚?这青铜器你懂多少?现在的骗子打着盗墓的幌子卖假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能分得清真假?” “这不是拿过来让您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嘛。不管真假,以后我不买出土的东西总行了吧?爸,您倒是先给看看呀。” 梁瑞秋忽然不说话了,眼瞅着儿子脸上浮满兴奋之色,知道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梁克己那古玩店开了快一年了,只是小打小闹地卖些旅游纪念品,小铜钱,不值钱的民窑瓷器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杂件,一桩大买卖都没做过,平时也疏于打理,得空就跟着一帮古玩店老板厮混,鉴定古玩的眼力没长进,却学会了油嘴滑舌,察言观色。今儿好不容易弄到了一件青铜器,在古玩行当里,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张了。憋了一年的劲儿顿时化作难以言喻的喜悦,不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的。 再则,这青铜器他已经买下来了,难道自己这个当爹的还能打电话报警,或是逼着他捐献给博物馆不成?即便是要让他捐献,那也不是现在。 梁瑞秋暗自叹了口气,俯下身去抱起青铜觥,放在了葡萄架下的石桌上,转头对跟在身后的梁克己说:“开门货,假不了。” “您都还没仔细看一眼就说是真的,就是别人请您掌眼,您也不能这样敷衍人家吧。” 梁瑞秋在石桌旁坐了下来,背对着青铜觥,看着他儿子,缓缓说道:“看一件青铜器的真假,第一要看其锈色,表面的锈跟内里的锈;第二要掂其分量;第三才是青铜器的造型、做工、铭文。这件青铜觥的锈,内行人看一眼就知道错不了,这是粉锈。我抱着它从那边走过来,它的分量也过了我手了,是那股子劲儿,错不了。鉴定古玩,你千万别以为用放大镜凑在上边看个把钟头那才叫鉴定,那都是外行才干的事儿,或者是内行故意表演给外行看的。记住,所有的青铜器,都要掂一掂分量,一定要掂量。”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梁克己想起自己刚才在琉璃厂也掂量过这件青铜觥,二十斤左右,一斤铜二十元,所以才出价四百元。 “你也是这样想的?为啥?” 梁克己不说话了。他心里明白,他父亲若是知道这件青铜器是他花五百元从一个农民工手里买来的,非把他骂死不可,一顿臭骂还能厚着脸皮扛得住,就怕他父亲骂完了还要把这件青铜觥给捐出去。 见儿子自顾自地埋头盯着青铜觥观看,也不答话,梁瑞秋便又缓缓说道:“这青铜器从铸造出来直到现在,怕是有三四千年的时间了,这几千年来大部分的时间都被埋藏于地下,年长日久,青铜器就会腐蚀,铜的质地也会渐渐发生变化,会变轻许多。用科学的话来说,那叫铜离子流失。若是摆在你面前两件一模一样的青铜器,一件是新仿制的赝品,一件是刚出土的文物,那么这两件青铜器的重量是不一样的。新仿制的赝品是实实在在的分量,而出土文物的分量则会轻出许多。” 说着,梁瑞秋示意梁克己在院子里等候,自己走到厢房里找出一件青铜器摆在桌上,也是一件青铜觥,个头比梁克己带来的这件青铜觥要小一些。 “你掂一掂,感觉一下这两件青铜器的分量,孰轻孰重。” 梁克己将两件青铜器入手掂量了几下,果然,一个重,一个轻,他自己带来的这件比较轻,他父亲刚刚拿出来的这件比较重,虽然个头小一圈,但是感觉很沉。 “重量轻的是真的,还是重的是真的?”梁克己问道。 “不是刚跟你说过嘛,出土的青铜器,分量都轻,轻好多呢。大部分的青铜器出土时都是锈迹斑斑,只有极其稀少的青铜器出土时一尘不染,没有一丝锈迹,看上去跟刚刚铸造出来似的。但是不管青铜器表面有没有铜锈,入手的分量都很轻。”说着,梁瑞秋把刚从厢房里拿出来的那件青铜器拎到了院子角落的花丛边,转手回来又继续说道:“现在你再掂量一下,看有啥感觉?” “还是轻飘飘的。”梁克己抱着青铜觥说道。 “你现在仍旧感觉分量轻,那是因为刚才跟一个重的比较过。你实话跟我说,买这件青铜觥之前,有没有感觉到分量偏轻还是偏重?就是说,它实际的重量应该有多重,你心里有谱吗?” “不知道。” “青铜器和瓷器的重量,可以作为鉴定真伪的依据之一。瓷器的胎质、窑口、年代、工艺不同,体现出来的重量也不尽相同,有的轻,有的重。青铜器却是一律轻!但是这种重量上的轻又分出好多种,比如薄皮的青铜器肯定比中皮、厚皮的重量还要轻,腐蚀锈蚀严重的要比保存较为完好的轻。这是鉴定青铜器最基本、最入门的手段,也是最不容易掌握的。大家平日里常说,要多接触真品才能识别假货,你接触真品的时间长了,各种形制大小不同的青铜器大概是什么分量,心里也就有数了,再去接触青铜器的时候,也就有所参照。你连这最基本的鉴定知识都没掌握,还学人家去买青铜器,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梁克己也不反驳,只是笑着点头。 “你点头作甚?瞧你摇头晃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说的你都懂?” “我不知道这些,但我不也照样买到真货了嘛。这件青铜觥的分量明显要轻好多。” 梁瑞秋哼了一声,正色说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进屋吗?为什么要让你把这件青铜觥拿到院子里来吗?” 梁克己摇头。 “但凡是刚出土,尚未处理过的青铜器,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就搬回家里。如果你还想干这行,如果你觉得以后还能有机会有闲钱去买青铜器,那你就一定要记住,刚出土的表面带着铜锈泥土的青铜器,一定不能先拿回家里,一定要等到把表面的铜锈剔除处理过后才能往家里摆放。” “为啥?”梁克己迷惑不解。 梁瑞秋站起来,又去厢房里拿了个楠木盒子过来,拭去盒面的灰尘,打开盒子,从中取出小细铁钎、小薄钢刀、铁刷子、毛刷子、竹篾等摆在石桌上,挽起袖子,拿起小钢刀和铁刷,一边清理青铜觥表面的铜锈,一边开口说道:“这件青铜器表面的锈,叫粉锈。粉锈属于坏锈。为什么叫坏锈呢,因为这类锈会毁坏青铜器,会加快青铜器的腐蚀。坏锈当中尤令人深恶痛绝的,当属粉锈。粉锈会传染!对,就像非典、甲流那样的传染病一样传染性极强。我屋子里有几件青铜器,你要是把这件长满粉锈的青铜器搁在屋子里,过不了多长时间,屋子里的其他青铜器就会被传染,也会浑身沾满这样的粉锈……” “您别吓唬我,小时候您就经常讲鬼故事吓唬我,我是被吓大的。” 梁瑞秋缓缓说道:“古玩行当里匪夷所思的事情多了去了,不是你开一两年古玩店,整日跟那些古玩店老板厮混在一起就能知道的。这粉锈隔着屋子,隔着玻璃罩都能传染。你若不信,你可以去科学研究院的考古研究所打听一下,问问里边的专家教授这是不是真的。” “稀奇了,铜锈还会传染……”梁克己咂着嘴嘟囔了一句。 “还有更稀奇的事儿呢,专家们知道这粉锈会传染,可就是研究不出来为什么会传染,也找不到解决传染的办法,这可不是在说咱们国内的专家,全世界的专家都没辙。你那古玩店里没有青铜器,若是有青铜器,就必须要注意这种事情了。比如有人拿了件有粉锈的青铜器去你店里,低价卖给你,你觉得是讨便宜捡漏了,其实不然,那件青铜器上的粉锈很快就会传染到别的青铜器上,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梁克己的心慌慌乱跳,急忙问道:“比如说……我是说假如,有人拿了一件青铜器去我店里,几百元就扔给我了,那人是在故意害我?” “谁会这样害你?又跟你没深仇大恨,一件青铜器好多钱呢,犯得上白给你吗?”梁瑞秋忽然不说话了,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梁克己,缓缓问道:“你这东西到底哪儿来的?” “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嘛,跟几个盗墓的买的。” “在哪里买的?” “河北呀,刚过去丰台不远……” “少贫嘴,你说实话,这东西到底在哪里买的?” 梁克己瞪着大眼望着他父亲,一脸的委屈和茫然。 梁瑞秋冷哼了一声,指着石桌上的青铜觥说道:“这青铜觥后面的把手,叫鋬,这一类青铜器若是有铭文,通常会铭刻在鋬内侧,所以,我先从鋬的周围清理铜锈。不出所料,这鋬内还真的有铭文……” 梁克己凑上前去,俯身细看,果然看到了铭文。看上去好像只刻着一个字。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字?” 梁克己连连摇头,说不知道。 “这是个中字,中国的中……”梁瑞秋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猛然停顿下来,起身走至窗前的石条案旁,从条案上拿了一枚影青小茶盏,在水龙头上接了少许清水返了回来,将茶盏放在桌上,探入手指,用指甲在茶盏内蘸了少许清水,正欲在桌面上用清水作墨指作笔写字时,手指忽又凝悬空中,喉间轻吟两声,亮着嗓子说道:“中国的中,大体有三类写法,你可知晓?”见他儿子满眼惊愕,梁瑞秋复又挥指,写完后指着桌上的字迹说道:“中字,除了大家平时书写的中字之外,大致还有另外两类写法。第一类中字,严格来说,压根就不是个汉字,而是一个叫中的部落民族的族徽。这个中族部落位于河南省安阳市附近,距现在的殷墟遗址不远。商朝灭亡后,中族被迫迁移到了陕西关中附近。商代灭亡,不止迁移了一个中族,近百个部落民族被迫迁移,中族还算幸运,还变着法地保留下代表他们信仰的族徽。历史书上可能没有记载,但收藏青铜器的收藏家们都知道这件事情,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三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第二类中字,则是中族迁移至陕西关中后,重新使用的族徽。第三类中字,基本上跟现在大家书写的中字差不多,这才能算得上是个汉字,这类中字通常是人的名字,但不限于一个人的名字,比如说你叫梁克己,别人也能叫梁克己。研究一个字有几种写法,会招致有些人的嘲笑,甚至是无知的批判。但一个真正研究传承国学的人不在乎这些所谓的批判。一个真正玩青铜器的收藏家,也不屑去计较。” 梁瑞秋又探手指向桌上的青铜觥,继续说道:“这件青铜觥上的中字,是第一类写法,也就是说,这件青铜器是商代时期活动在河南安阳附近的一个叫中的部落铸造的青铜器,这件青铜器若是出土,只能在安阳出土,绝对不可能在河北出土。你跟我实话实说,这件青铜觥到底从何处而来?” 梁克己正听着他父亲讲解青铜觥上的铭文,没想到冷不丁地话题又转到这里来了,有心嘴硬死扛,想要一口咬定这件青铜器是昨天去河北买的,可又一寻思,这个中字铭文八成真的是安阳地区才能够出土的……可是,既然是安阳出土的青铜器,那个小伙子为啥大老远地拎到北京来卖?他们本地没有古玩店吗?还是觉得来北京卖的价格会高一些?不管怎样,500元钱,还不够他来北京往返的路费呢。 “得,我瞒不住您,那就听您的,我实话实说……这件青铜器是我收来的,今儿早上有个农民工去店里卖东西,恰好我在店里,就给买下来了。” “农民工?你花多少钱买的?” “五百万……您看值这个价吗?” “臭小子,你是不是成心气我的,改改你这臭毛病,不着调地乱吹,还五百万,你花五百元买个鼻烟壶都犹豫了一个多月,往我这儿跑了三四趟。你五百万买件青铜器,你还不如说你把白宫买下来天天跟奥巴马要租金呢,再说你哪里来的五百万?你存折里有五万吗?” 梁克己死皮赖脸地笑着,问他父亲:“这青铜觥到底能值多少钱呢?” “你多少钱买的?” 梁克己犹豫着,不肯说。他知道他父亲的脾气,若是他知道自己从一个小伙子手里连蒙带骗带吓唬地用500元买来一件青铜器,指不定会怎样骂自己呢。骂自己那还是轻的,他可真的会把这件青铜器给捐出去。 见儿子迟迟不作答,梁瑞秋便知道,他这个儿子肯定花了没多少钱就得到这件青铜觥了。梁瑞秋皱眉头叹息一声,缓缓说道:“你要真的花五百万买来的,那就算你捡了大漏了,这件青铜觥光是看它的造型和做工,要价一千万大家都抢着要……不过我还得说你一句,你现在是开店做生意,咱们不说童叟无欺,如今没几家店铺能做到,但你要记住,做人做事不能太离谱,不能说五百万的东西你给了人家五万,你还偷着乐,骂人家……你老了睡不着觉那还是其次,若把人给逼急了宰狠了,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梁克己听到“一千万”三个字,脑子嗡的一下就晕了,他父亲在一旁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等缓过些神来后,梁克己掏出手机对着青铜器拍了几张照片,跟他父亲说道:“这东西放您这儿,您给把锈剥了。”说完,晕头转向地离开了院子。 梁克己离去后,梁瑞秋伏在桌边继续剔除青铜器表面的铜锈。这可是慢工细活。 青铜器上的铜锈是应该剔除还是应该保留,国内的专家、学者、收藏者意见难以统一。有的支持尽量保存青铜器上的锈色,保持青铜器的沧桑古韵;有的则坚持去除铜器表面的锈迹,以便能更好地保存青铜器。 并不是所有的青铜器都能引发铜锈是否剔除之争。有的青铜器埋藏地下数千年,出土时依然光亮如新,完好程度如同刚刚铸造出来的铜器,浑身上下没有一片锈迹,这样的青铜器压根就没有锈,自然也就不存在去锈和不去锈的争执。有的青铜器铸造时所用铜料较多,器具的胎壁很厚,大家称之为厚皮,厚皮的青铜器如果埋藏的环境不是特别恶劣,其表层累积形成的锈则不会对青铜器造成太大的损害,这点也没有太大的争议。还有的青铜器是薄皮的,器具的胎壁本来就薄,埋藏地下历经千年,铜质不断氧化腐蚀,铜锈几乎完全取代了铜,整件青铜器如同用铜锈所做,这样的青铜器几乎全都是锈,把锈去掉了,青铜器也就不见了,这种青铜器需要用特殊方法来保护,自然也不会有去锈的争议。 引起争议的主要是锈蚀程度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妥当的青铜器。这样的青铜器大多都是中皮厚度。坚持去锈的人会用专门配制的去锈药剂洗刷溶解掉青铜器上的古锈,然后在青铜器上打蜡涂油喷施化学药剂形成保护层,认为这样才能很好地保护青铜器,使青铜器不再继续受铜锈的侵蚀。不支持去锈的人认为中皮厚度的青铜器再放上几百上千年啥事儿都没有,只需将锈层表面粘着杂质的杂锈层去除,露出下面的真锈即可,平时经常擦拭把玩,年长日久后在锈层上形成包浆,也能起到保护作用,更重要的是,这样能尽量保持青铜器的原貌。 争执双方中,坚持去锈的,通常都是从事考古的文物保护者。坚持不去锈的,通常都是鉴赏古玩的收藏家。各自的出发点不同,各有利弊,难以两全。但不管是坚持去锈的还是坚持不去锈的,都一致支持青铜器锈层上最表层的锈一定要去掉。 最表层的锈称为锈土结合层,是直接与埋藏环境接触的锈层,看上去腐蚀得最为厉害,并且锈上经常会粘连夹杂着土屑、石灰屑、木炭屑等诸多杂屑,故称之为锈土结合层,也称表锈,因其表夹杂土木屑影响青铜器的美观,不论是收藏者还是考古人员都会坚决去掉这层表锈,而古玩商和倒腾土货的却坚决保留这层锈;锈土结合层下面,是主体锈层,这层锈是由晶亮的结晶锈构成,颜色通常为绿色、红色、黑色和蓝色,这层锈也称为中锈、晶锈,如果最外端的锈土结合层被人为去掉将主体锈层完全露出来,那么这层露出来的主体锈层也随之被称为表锈,收藏者极力想要保存下来的,正是这层结晶真锈;主体锈层之下是地子锈层,所谓地子锈层,就是紧紧贴附着青铜器的黑色或是褐色的氧化膜层,这层锈也叫地锈、古锈。 以前,大家认为有的青铜器可能没有锈土结合层,甚至没有主体锈层,但绝对不可能没有地子锈层。大家认为新铸的青铜器上的伪锈由于时间较短,通常只有一层浮锈,有的厚,有的薄,而不会有地子锈层,只要剥去这一层浮锈仔细观察青铜器上有没有地子锈层即可分辨出真伪。但是现在,作伪者伪造出来的青铜器上,几乎都有这种地子锈,所以,地子锈已经不能再作为鉴定青铜器真伪的依据了。 梁瑞秋现在剔除的,正是这件青铜觥上的表锈。 剔着剔着,梁瑞秋就觉得这件青铜觥有些怪异。这件青铜觥的表锈松散酥脆,很容易剔除。通常需要先在蒸馏水中浸泡后,再用两三天时间反复几遍后才能完全剔除的表锈,现在已经快剔除干净了,但是疏散的表锈之下的真锈却异常结实,并且真锈的颜色与表锈大不相同。 等表面的铜锈剔除完后,梁瑞秋惊呆了。 这件青铜觥造型是一条盘踞而坐的龙,头上有短犄角,背后有矮脊棱,蜷曲的龙尾是青铜觥的鋬。龙的纹饰造型经常出现在青铜器上,其表情或狰狞可怖,或凝重威严,从未像这件青铜器上的龙一样,宁静、祥和。大部分的觥都是蹲坐的神兽造型,头微俯,怒视众生。而这件龙觥却是头微仰,凝目翘远天。 并且龙身布满了斑斑点点如鳞状的火红色铜锈,仿佛这条龙刚从火海里飞出来;龙微微凸出的眼睛却是蓝色,比天蓝,比海蓝,宛若静谧夜空中爆开的两朵蓝色礼花。 梁瑞秋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龙觥,许久,像是看到一个姑娘坐在石桌上,身上披着件火红的披肩,润滑的肌肤从披肩里露了出来,又藏了进去。她静静坐在石桌上,凝望天空,像是望着月亮想心思的女孩。天空被云朵擦得湛蓝,有太阳,没有月亮。月亮在她的眼睛里,她清澈的蓝眼睛犹如深邃的海湾,月亮在海水里荡漾。她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天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瑞秋才从幻境中走了出来。他这才想起,青铜觥表面的锈剔除完了,原先被锈黏结以至不能掀开的觥盖,现在能掀开了。轻轻提起觥盖,梁瑞秋又呆了。 觥内露出一卷亮黄色的黄绢,看上去像是里边裹着什么东西。黄绢的四角被铜锈紧紧黏结在觥内,这件觥里面怎么还放有东西?出土的东西里边也经常能看到东西,比如瓷器里有五谷杂粮,漆器里有金银首饰,但无论如何,青铜器里绝对不会有绢丝锦缎出现。有时候能见到青铜器里有米酒,那是因为这类青铜器通常都是专门用来存放酒的容器,密封效果很好,并且埋藏的环境也恰到好处,而青铜觥属于酒器当中的盛酒器,作用相当于倒酒的酒壶,造型天生不利于密封,上面的盖子很大,说一件青铜觥的造型是龙首,基本上说的就是青铜觥的上盖。绢丝放在这样的青铜觥里,用不了多久就会腐烂,分解,灰飞烟灭,只会留下一抹黑迹浮于铜壁表面,就像车胎急刹车时留在路面上的胎印。即便是天公作巧,机缘巧合地能让这件黄绢完好地保存在青铜觥内,当打开觥盖时,黄绢见到光线,遇到空气,就会立刻风化,亮黄色的黄绢顿时变暗,变黑,变得像火烧过后留下来的灰烬,虽不能呵气飞扬,但却是触手即散。 况且,不管是先秦,汉唐还是明清,陪葬制度都等级分明,严格按着陪葬礼仪进行。这件青铜觥是酒器,里面只能盛放美酒琼浆,决计不会放一卷绢丝。若是里面有酒,刚才梁瑞秋抱起来的时候就能感觉到。 梁瑞秋自恃修复青铜器的技艺精纯,却没想到觥内还躺着块黄绢,着实吓了一大跳。心惊肉跳地盯着黄绢,盯了足足有十几分钟,见那黄绢色泽依旧鲜艳,没有丝毫即将风化的征兆,这才拿起竹片镊子,硬着头皮伸进觥内,轻轻镊住黄绢,轻轻扯了几下。 黄绢结实,跟平常的绢丝没什么区别。 若是黄绢质地酥脆,轻轻就能被扯烂,梁瑞秋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惊恐。梁瑞秋的心就像这块黄绢,被铜锈紧紧黏结在冰凉的铜器上。 这只有一种解释:这块黄绢是被人放进去的,一年前?半年前?看黄绢的色泽,或许还要短,三个月? 这怎么可能呢,青铜觥表面的铜锈,表锈下斑斓夺目的真锈,将觥盖觥身黏结为一体的铜锈,这些铜锈至少要上千年才能形成。 梁瑞秋的手在颤抖,颤巍巍地用竹片镊子试探着黄绢,现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黄绢里裹有一块硬物。换上钢篾,剥除黄绢下的铜锈,梁瑞秋取出黄绢放在桌上,深呼吸,打开黄绢。 一块半个火柴盒大小的青铜片露了出来。 拿起来细看,青铜片上分布着几块不规则的小锈斑,深绿色的锈斑贴在微红中泛透出淡淡橘红色的青铜片上,就像一处雨后的农家小院,被雨淋过后的土墙、土院里摇曳着几蓬沙沙作响的小竹丛。青铜片上的铭文却是青黑色,像农家小院屋顶上年久失修,早已变黑的青瓦,坑洼不平,积蓄着少许雨水,在雨后的阳光下闪闪作亮。 与其说是青黑色,不如说是黑中闪青。凸铸而出的铭文竟然是黑青色,铭文上还布有星星点点微小的青色斑点,在斜阳下熠熠生辉,似深邃夜空中的繁星闪烁。 把青铜片翻转过来再看,规整、纯净的青铜片中间露着黑青色铭文的根部,看上去极为刺眼,像是沙漠中的补给站,而补给站却刚被大火吞噬,被烧得焦黑的残垣断壁上飘着徐徐轻烟。 再看那块黄绢,上面用淡淡的松烟墨写了数行字。 捧起黄绢,读完上面的几行楷书,梁瑞秋的手发抖了。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梁瑞秋看着手里的黄绢和青铜片,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眼神惊恐,牵挂,又稍有一丝期盼。 他似乎期盼这块青铜片早点来到。 卖了青铜觥,揣着五百元钱离开明德斋,出了琉璃厂,左拐右转穿过几条小巷子后,那小伙子来到他停车的地方。开车,载着空瘪的背包朝东行驶。 一直向东。过了闹市,来到郊区,车驶入一处高档小区的别墅前,小伙子打开车库的遥控门,把车泊入车库内,从车里拎出空背包,掏出钥匙开门进了别墅。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小伙子才从别墅里出来,还拎着那个空瘪、皱巴巴的帆布背包,走出了小区,沿着大街朝东步行,走了有十几分钟,小伙子又来到一个小区。 这个小区的主体工程刚刚建好,配套的小区绿化工程正在进行。 任良玉是这个小区的开发商。他头上罩着一把绿油油的大遮阳伞,屁股下坐着竹躺椅,一块茶几大小的风景石搁在躺椅旁边,上边摆着茶水和西瓜。他原本戴着草帽,坐在不远处横躺着的一堆树苗旁边,可包工头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遮阳伞,非要伺候着他遮阳避暑。虽然不是很乐意,可他还是坐到了遮阳伞下。他冲包工头嬉笑道,有没有皮鞭,给我找一条来。不一会儿,包工头真的找来一条皮鞭,机器上的一截三角带绑在木棍上。任良玉哭笑不得,摸着比两根手指还粗,三条棱脊挺立的皮鞭,自己有这么狠吗?包工头还在忙前忙后,沏茶洗水果,任良玉就冲他说,你甭管我,你去旁边干活儿吧,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 对,任良玉不是来监工的,只是在这里坐一会儿,等个人而已。 他在等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有件青铜器。 任良玉喜好收藏,痴迷于收藏,但他只痴迷于钱币收藏。贝币、石陶币、布币、刀币、圜钱、金钣、银锭、纸钞、钱范等,只要是清朝往上年代的钱币,除了花钱,他都收藏。不只是他,很多人都逐渐开始不喜欢花钱,甚至厌恶花钱。旧时候,但凡遇到小孩子过满月周岁、新人结婚、给老人贺寿、房屋上梁、仓库填仓等很多有纪念意义或是需要讨喜庆吉利的事情时,当事人就会委托民间工匠,或是自行铸造外观类似铜钱的花钱,通常都很大,或镂空或雕铸以各种福禄吉祥纹饰。花钱其实不是古钱币的一个币种,不能把花钱当作纪念币来收藏。如果非要归类,只能把花钱归类到工艺小杂件里去。绝不能因为花钱的外观像钱币而归类于钱币。 任良玉收藏钱币近十年,做房地产生意也有十几年了,身价早就过了亿,但他却发现,以他现在的财力和精力,想要收藏一套完整的中国钱币,那是难上加难。 刚开始对中国古钱币产生兴趣,继而收藏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时候,他琢磨着,把中国历朝历代的钱币收集齐全,那就是一套完整的中国古钱币,难点在于一些极为罕见,并且流传存世极其稀少的钱币。于是,他花大钱买古钱,但后来却发现自己错了。只要肯花钱,那些被收藏者视为至宝的古钱币,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要肯花钱,那几种号称孤品绝版的古钱币能摆满书桌。 十年收藏,任良玉才算明白,古钱币收藏跟瓷器、青铜器、玉器、书画、杂项这些收藏截然不同。这些收藏绝大部分都以件为收藏单位。比如齐白石的画,你可以从朋友或是拍卖会上买一幅或是几幅齐白石的画,那就心满意足了,从来没有人想过能把齐白石的画全部收于囊中。而古钱币则恰恰相反,古钱币以套为单位,中国历朝历代发行的所有钱币凑在一起,就是一套。清朝十三帝,买十三枚对应的古钱币就能代表集齐了清朝的钱币吗?明朝十六帝,再加上南明,二十枚古钱币能代表明朝吗?不,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譬如数量最多的五铢钱,流通时间长达七百多年,官铸私铸品种繁杂,绝不是几枚几十枚钱币就能代表了的。其中既有金五铢银五铢这样的难求品,也有两汉三国南北朝时期的混淆难辨品。说白了,有的五铢钱你有钱也买不到,有的五铢钱就摆在琉璃厂的小摊上,三元钱一枚,刚入门的收藏者分辨不出来,有经验的收藏家无暇去分辨。 没有人能够将中国古钱币收集齐全。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但准备收藏钱币之前,却没人告诉你,直到你病入膏肓,朝思暮想,为之癫狂时,才发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直到那时候,你的家人、朋友,甚至心理医生,都会开导你说,这玩意儿充其量也就是闲情雅趣,可有可无,就跟斗地主差不多。 见到小伙子走了进来,任良玉急忙站起来,朝小伙子快步走去。走近后,任良玉才看到了小伙子搭在肩膀上的帆布背包。显然,背包里什么都没有。 “怎么没拿来?”任良玉愣了愣,随即又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叫杜行的小伙子唯唯诺诺地答道:“拿来了……卖了。” “卖了?什么时候卖掉的?卖给谁了?” 杜行手挠着头,脚搓着地,迟迟不说话。 “嘿,我说杜行,你倒是说话呀。”任良玉急道。 “我背着青铜器从安阳来到北京,下了车,忽然脑子就蒙了,神催鬼使地就去了琉璃厂……” “琉璃厂?你去琉璃厂做什么?” “我实话实说,我怕您蒙我,那琉璃厂不是专门买卖古董的地方嘛,我想去琉璃厂问问那件青铜器能值多少钱……” “然后呢?”任良玉虽然生气,却也没发火,心想,这小子,倒也敢说实话,这古玩买卖,买的卖的都是多探价,生怕吃亏,自己买古钱的时候,那也是要多般打听,也怕卖家在价钱上蒙自己,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可都不这样挑明来说。 “然后……然后我就进了琉璃厂,稀里糊涂地就卖了。” “你……你不是去问价吗?怎么给卖了?” “我是问价来着,可那个古玩店的老板说我的青铜器是出土的,是犯法的,只要他打一个电话,我就得坐牢,我爹我娘也得跟着我坐牢,他要是不打电话举报我,他就得坐牢……” “这不是明抢嘛!他给了你多少钱?”任良玉愤愤问道。 “五百元……”杜行低着头,躲着任良玉的眼神,讪讪答道。 “哼,知足吧你个傻小子,遇上这号人,好歹还给了你五百元,没让你倒贴钱就是你福星高照。那家古玩店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来着?”杜行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边摁着手机递给任良玉边说:“我就怕自己想不起来,出了古玩店,顺手拍了张照片。” 接过电话,见照片里的古玩店门楣上写着“明德斋”三个大字,任良玉想了一会儿,这家叫明德斋的古玩店自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也许是自己近年来去琉璃厂的次数少了,也许是这家店很小,小得不起眼,或者是刚开张不久。 “这家古玩店在什么位置?店老板叫什么知道吗?男的女的?多大岁数?” “就在琉璃厂,店老板……” “废话,知道在琉璃厂,我是说,在琉璃厂的什么位置?东街还是西街,街头还是街尾。” “在西街,刚进去街第三家还是第四家来着,店老板是个男的,不胖不瘦,差不多三十岁吧……”说着,杜行凑上前去,指着手机上的照片说道:“任总,那照片上不是有门牌号嘛。” 任良玉看看照片,果然有门牌号,抬头瞪了杜行一眼,说道:“这事儿跟谁也别说,工头问你也不能说,若你敢跟别人说,你的工资,一个大子儿都别想要,不光是你一个人,整个工地上你的同乡,都甭想要!你去干活儿吧,别乱跑,一会儿还有事找你。” 杜行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又返了回来,指着任良玉手里的手机说道:“任总,我的手机。” “一会儿给你,放心吧,昧不了你的。” 撂给杜行一句话,任良玉拿着他的手机,开车朝琉璃厂狂奔。 前段时间,自己来工地上闲逛,就问正在干活儿的工人们,问他们谁家有古钱币,有的话拿来,自己出高价买。工地上的工人大都来自农村,城里古玩店卖的古钱币有相当数量都是从农村收购来的,说不定给自己干活儿的人家里就有自己梦寐以求的古钱币。自己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有新雇来的包工队,自己都会问他们几遍。甚至刻意更换包工队。比如去年搞绿化的包工队就来自江苏,而今年的包工队则来自河南安阳。 隔了几天,这个叫杜行的小伙子跑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问自己要不要青铜器,还拿出手机给自己看青铜器的照片。 虽然自己不收藏青铜器,但还是说要,肯定要,并且让杜行搭苗木的车去安阳拿那件青铜器。自己不要青铜器,但是可以给别人,可以给一个叫梅雪茗的姑娘。 任良玉盼着她要。若她能要,以后肯定能从梅雪茗手里买到自己想要的古钱币。 说也凑巧,杜行跑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梅雪茗恰好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自己就把手机里的图片给梅雪茗看,问她是不是真的。 梅雪茗立刻说,她要这件青铜器。说完后,梅雪茗便去了上海。 杜行离开办公室去了河南后,自己打电话拐弯抹角地向包工头和工人打听。杜行是哪里人,住在哪个村,以前是干什么的等等全都打听清楚了。杜行是土生土长的河南安阳人,一直在村子里的苗圃里干活,前年才开始跟着包工队出来搞绿化。大家都这样说,自己就放心了。 今天早上,梅雪茗打来电话,说她明天来拿这件青铜器。 可现在,杜行这傻小子却把青铜器给卖了,这让自己怎么交代? 若是一般人,不管他是巨富还是官员,自己都能想办法推搪,摆桌酒席赔个不是,让大家戏笑一番自己的性急莽撞也就是了。 可这梅雪茗可不是一般人,自己说什么也得罪不起,也不能说是得罪,说得准确点儿,是自己不能留给她不好的印象,不能让她觉得自己这人不靠谱。 现在只能去明德斋,能赎回来最好,赎不回来可怎么办呢? 开车来到琉璃厂,车停在明德斋门口,任良玉跳下车,走进明德斋。店伙计小李急忙过来招呼,任良玉打量了店里一圈,见只有小李一人,就问店老板在不在,小李说不在,任良玉就问店老板的电话。小李说店老板去广州了,手机没带。梁克己不止一次嘱咐过小李,陌生人来店里找他,一律说出门了,杭州,广州,缅甸,往南边说。 又问了几句,任良玉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明德斋的店老板去哪了。听这店伙计的话,就知道这店老板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己打听出来他的电话又如何?让他坐地起价狠狠宰自己一刀吗? 宰也得挨,谁让自己性急来着。 出了明德斋,任良玉往东走,想要去找一家相熟的古玩店打听一下,至少也能打听出明德斋店老板的电话号码吧。 没走几步,任良玉的电话响了,是梅雪茗打来的。 梅雪茗说,她正在赶往机场的路上,几个小时后就能到北京。 任良玉思量一番,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把握能在几个小时内把那件青铜器给赎回来,咬咬牙,一五一十地把这件事说给梅雪茗听。 梅雪茗听完,说她还要来北京,她想要这件青铜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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