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脸色苍白,面容俊秀的青衣人,不知姓名,不知男女,手拿一本蓝面黄底的册子,册名为青陵册,记录历史长河中痴男怨女的悲苦欢喜,爱恨情仇..........历史被重翻,悲剧又重演,我们到底看见了什么?或真或假?青衣人为何而来?要从何而去?彼岸有什么?忘殇汤究竟给谁喝?我什么也不要,就听你说一个故事.......... 一邀醉 李煜篇 “你来了。” “你知道朕要来?” 我拿着册子笑道:“是它知道。” 他转头看着石桥:“你是……” “是的,国主。” 他听我这样说,嘴边一抹似有似无的苦笑:“南唐覆灭,朕……负了列祖列宗,怎敢再见他们……” “这世道轮回,有不往生者,怨念得以不灭,国主先祖魂入奈何,就是想见,也见不到了……” 他坐在我面前,看着青花瓷碗里的清汤:“听说喝了这汤,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拿着那册子:“它记得,世上也会有人记得。” “他们记得什么呢?记得唐国是在朕的手上覆灭的吗?记得朕是如何失去江山受辱被俘,记得朕为君为父为夫却陷臣子妻儿于不复之地?” “国主已经离了凡尘,后人再谈论什么,何必在意。” “也罢……” 我将那册子翻开,念动咒语,以扉页之血,召出子衿笔,我点点头,子衿笔转动的身体,在册子写上李煜。 “国主,我只是例行公事。” “来这里的人,都要这样么?” 我道:“阳间多死者,尽数不往生。” 他口述,子衿笔记录,这时,碗中汤,才开始熬制…… 朕的故事,要从嘉敏入宫之时说起…… 太平兴国三年。 今日是嘉敏入宫的日子,走时,她含泪说道:“国主,你可有话要吩咐”? 朕摇摇头,不再言语。 嘉敏就站在朕的身后,她的目光紧紧的盯着朕的后背,似乎要把朕的身体烧出一个大洞出来。 她走时,屋外黑云遮天,细雨绵绵。 即刻,朕的皇后要去侍奉别人。 那年微风细雨,腊梅之下,朕还是南唐国主,嘉敏不过芳华之躯。 那年,朕的皇后还是宪儿。 长兄太子薨,父王将册封朕为吴王,入住东宫,三年后,朕又以太子之名监国,父王将大唐交给了我,撒手而去,此时唐已风雨飘摇,周侵吾国,淮河兵败,吾国被夺江北,而后再失淮南,国库空虚,宋军逼近,内政不和,重重忧患一齐而发,朕忧心又无力,为全子民,不得已屈宋,进朝纳贡,只为一时太平,令吾国得以喘息,校练军队,以备战。 宪儿成为朕的皇后不久,便要同朕面临这诸多困苦,当时节度使留从效因病辞世,陈济川为掌泉州大权,构陷留从效继子勾结吴越,将其送去宋军,节度使在朝时也算尽心尽力,大臣上书保节度使家眷,又再次入贡。 皇后劝朕:宁战求誉,不损风骨。 可大臣施压,陈济川又除不得,朕左右为难,宪儿忧国忧民,伤感过度,卧病在床。 是朕的罪过。 乾德二年。 宪儿病重,瑶光殿内已是药味萦绕,她一身素衣,头发散在背后,神采大不如十年之前,朕娶她的时候,她还是个不经人事的少女,望向朕时,双目含羞,吐气如兰。如今她抱着那琵琶,声色哀声道:“陛下,贱妾只怕时日无多,不能再侍奉陛下……共唱邀醉,贱妾……再也弹不动这琵琶了,嘉敏素喜章乐,琵琶就送于嘉敏罢……” “皇后怎说傻话,叔章仍幼,你怎忍弃他而去?” 朕瞧着她的眼睛已然不对,忽明忽暗,怕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她双手小心翼翼的抚摸琴身,朕忆起初遇宪儿之时,她在周亭手扶琵琶,含颦发笑,身影纤细,一袭碧衣,宛若仙娥,如今已垂危在榻上,面容憔悴,再无当年光彩。 朕宽慰她:“你是朕的皇后,是南唐国后,是仲寓太子的母亲,朕许你的若都尚未抵现……” 朕无语凝咽,忽然感觉脸上一阵凉意,宪儿冰凉的手指抚上朕的脸庞,她看着自己手上一滴清水,低头不语,朕分明瞧见了她瘦弱的肩膀在颤抖。 朕的宪儿,哭了…… 开宝七年。 宪儿已走九年余,吾国在数十年的进贡中,还是要亡了,自朕拒绝赵匡胤那贼人借由祭天诱朕入京,称病不从,用计将那李穆打发回去后,宋军水陆并进,朕令人修建城墙,势要同他们抗争到底,从前是不能,现在是不能也要能。 皇后从珠帘后走出,面露担忧:“国主……” 朕已尽人事,听天命罢。看着皇后美丽的脸庞,朕又忽然想起宪儿来,宪儿年轻时也这般美丽,肤若雪脂,眉如柳月,笑起来,眸似星辰,只不过,她却先弃我而去,每每念及至此,朕都不禁悲从心来。 “国主莫悲,眼下时局动荡,我们还是尽早为自己做打算好!”皇后压低声音,眼睛时时刻刻盯着窗外,像只受惊的雀儿。” “皇后,你虽像宪儿,但气节上却是不如宪儿。” 皇后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国主还在挂念姐姐,逝者已矣,国主眼下不该再儿女情长,宋兵围困城南十里,国主不知吗?”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朕守家国十年,却无力回天,唐必将亡矣!。” 朕皱起眉头,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似乎这么不真切,她虽是美矣,却没有什么生气,眼珠里浑浊一片,自朕封她为后,她便再也不着碧衣,反倒是一身红华服,比起那年冬梅下,她竟是变了许多。 “即便如此,国主也要有个打算啊……” 朕挥挥衣袖示意她退下,不再言语。 开宝八年。 天不助朕,朱令赟和王晖被擒。 朱令赟十几万大军都没了,金陵已是一座孤城,纵然朕再坚持,可城内粮食匮乏,士气不振,吴军发动对吾国的攻占。 大臣已经上奏劝降,朕是皇帝,朕不能说降,至少现在说不得。 皇后此时已然憔悴许多,她跪在朕身前,悲戚说道:“金陵失守,马家兄弟战死,右内侍郎自缢,国主,降吧。” 朕悲痛不已,朕的皇后,怎可说降?:“皇后若是害怕,尽可跟周宗去矣。” “若是家姐,国主还会如此安置?国主可是怨恨嘉敏?”皇后抬起头,连称呼都从臣妾变成嘉敏,一双美目此时如泄堤洪水,她怨恨朕爱宪儿多于她…… 朕想起宪儿临去前,握住朕的手,轻轻唤道:“从嘉,我虽是恨嘉敏,却总归狠不下心来,她是我妹妹,我这一生,最自荣的是嫁于你,瑞宝之事,是我对不住你,他虽是你儿,也是我儿,眼下我时日无多,嘉敏自是心思多了些,但她对你却是真心实意的,你身边有个人陪着,我方能安心去,倘若我去了,你且娶她做皇后罢,这也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听到她不再唤我国主,而是唤我本名,朕愧对她说道:“宪儿……是朕对不住你。” 宪儿摇头,不愿意朕再说下去,她没有后悔过,也不希望朕对她带着歉意。 自病后,宪儿脸色总是白的渗人,不似初见时面色红润,眼彩飞光,顾盼生姿,朕自知,其中原由嘉敏难逃罪责,宪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心里挂念妹妹,还是舍不得朕处罚她,以将她托付于朕!留她性命…… 朕转身,思虑良久,点了点头,算是默允她的提议,只听宪儿微弱的说了一句:“国主,贱妾心安。” 朕回过头,从此,与那双柔情含水的眸就此离别。 宪儿走时,柔夷紧握着朕送予她的玉蝉,朕摸着那玉蝉,想起当年送与她时,说:“此物为玉蝉,此乃仙娥之物,应归仙娥。” 宪儿总是这般多情,当时朕不过随口一说,宪儿却这般当真,把这玉蝉视若珍宝,临死都不愿放开。 朕将那玉蝉放入她口中,宣旨:皇后薨,追封昭惠,葬于懿陵。 开宝八年末,开宝九年初。 朕奉上降书,侍奉朕的人,称呼朕为“违命侯。”朕知道,这是对朕的挖苦,是对朕的嘲讽,是对朕没能守住家业的鄙夷。 金陵回不去了,唐就此覆灭。 皇后早已不如那时明艳,反倒是简衣素布,她已然不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国后,她跪在朕面前,泪如雨下:“国主,我们何苦呢?妾身这里还有些许金银钱财,我们何不逃离此地,做对平凡的夫妻?” 朕漠视她的眼睛,语气渐冷:“朕是南唐国主,朕何苦不知道留有青山不惧后路?众人皆可逃,朕却是逃不得,朕逃了,朕的子民能逃吗?朕身后的国臣能逃吗?又能逃吗?逃得了吗?朕岂能做那鼠虫蛇蚁之辈,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皇后,朕可以降,可以死,却不能逃!” 皇后看着朕,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也许,在她眼里,朕是个为了活着,什么都可以不顾平凡人。 可是他忘了,朕是李家的后人,是唐国君主! “皇后,你是朕的妻子,是南唐的国后,不是他们口中的郑国夫人,你应当时刻铭记。” 皇后总归不是宪儿,即便那张脸和宪儿如何相似,她也不是宪儿。 那日她站在雪梅之下,周围一阵异香,她巧笑盼兮,一身碧衣,像极了逝去的皇后,是朕不该产生二心,对着美丽活泼的嘉敏动了心思。 宪儿走了之后,朕瞧谁都像她。 开宝元年,腊月十一。 这一年,朕迎娶周家小女嘉敏为后,此年嘉敏十八岁,大婚当日,朕瞧见她肤白唇红,与当年宪儿出嫁时竟无二般。朕走近床榻,忽闻异香,而后又仿佛看见了嘉敏坐在那里,心一冷,脸色微怒,说道:“任你做的再像宪儿,你也不及她半分“。” 她脸色大变,惊呼道:“国主,你这是……” “宪儿去时,房内亦是一阵异香,素闻周家小女擅音律,好梵香,朕不知,你将这事用在这地方,你当真以为朕愚钝吗?若不是宪儿求情,即便无证,朕也能有法子惩罚你。” 榻上人儿心慌不止,却仍固执道:“即便妾身不动手,姐姐也撑不住百日。” “那日你站在那梅花之下果真是巧合?是朕负了宪儿,但若不是你用香,朕又怎么会轻易负她?百日?即便是百日,也是你等可以肆意夺去的!”朕大怒,此女心思果然深沉,竟连朕也算计。 “陛下!”她掩面而泣。 朕将香打翻在地:“宪儿视你为亲姊妹,你却把她当做你坐上皇后之位的绊脚石,你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还寄望朕对你和颜悦色,宠爱有加吗!” “陛下若真是只宠爱姐姐一人,怎还会娶别的妃子!” 朕痛心,痛心嘉敏不懂宪儿用心良苦,也不懂朕对宪儿的情。 那日,朕在瑶光殿一夜未眠。 太平兴国三年。 赵匡胤暴毙,其弟赵匡义继位。 朕寝食难安,赵匡胤为人胸怀宽广,此人颇善,对朕倒也不曾越礼,更何况,杀了朕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但其弟赵匡义,虽才有余,品不足,尤其好色奢淫,且善妒狭隘,他怕是容不下朕的。 吴王二人早已对赵称臣,赵匡义极力清除其兄长残余势力,朕知道,自己将命不久矣,赵匡胤不杀朕,是为仁,赵匡义要杀朕,是为破仁。 赵匡义多次召朕入宫试探,他不信,朕对赵称臣是已知复国无望,他不信,朕失去家国的悲痛,那是因为,他不禁要夺朕的家国,还要朕的妻! 这奸佞小人,龌龊到如此地步,真乃朕一生所罕见,世上所罕见! 保仪道,国之亡,严不能失,皇后是晓大义之人,为主,为国,为夫,她都应该以死明志。 你说,朕要怎么做,朕这个皇帝做到最后,连自己的皇后都保不住了…… 赵匡义对朕是越来越不耐烦,就连平时的衣食物料都大大缩减,反到是嘉敏的发饰胭脂是送了一轮又一轮,嘉敏见状,气及而抖,将那些东西全部丢在河里,她近来憔悴了许多,朕知道,她在等朕,等朕下一道圣旨,让她可以保全最后尊严的圣旨。 可是朕不能下,宪儿对朕说的话历历在目,她去之前说道:“从嘉,我死,吾妹即吾……从嘉,吾妹就交给你了,叔章……是我对不起叔章…… 皇后不能死,至少不能因为朕而死,不能死在朕手里…… 而叔章被赵匡义封一个右将军,离开了汴梁,汴梁内已险象环生,更何况在外?届时皇子是生是死,与他无关了,朕忽感害怕,赵匡义此举目的为何?吾儿本应是太子,是未来南唐的帝王……唉,南唐灭矣,倘若是给个痛快话,取朕命也就罢了,他却偏偏多次问及嘉敏,朕瞧着,他盯上了嘉敏不是打算放过她了。 嘉敏不愚笨,她岂非不知,那赵匡义是在打什么主意?她也多次提及问朕的意见,甚至说道:“国主,眼下时局艰难,国主若是应允,嘉敏愿意为国主做任何事。” 朕看着嘉敏,觉得从来没有真正的看过她,她卸掉了平日里带的金钗首饰,青丝挽在脑后,神情淡然的看着朕:“只要国主应允……为了国主,嘉敏愿意……” “嘉敏,你退下吧!” “国主到底是因为姐姐,还是怕赵匡义那个老贼!” “大胆!” 嘉敏听到朕怒叱,反而笑了:“嘉敏侍奉国主多年,国主什么时候也成了那虚与委蛇之人了……国主的意思,贱妾知晓了,贱妾不会死,贱妾会好好活着,贱妾会让天下人知道,国主是如何无能!是如何偷生于世!” 太平兴国三年五月。 赵匡义终于不再忍耐,他召嘉敏入宫,保仪已经是慌不择言了,她又哭又笑,连朕的话她都仿佛没听到般,保仪害怕,朕知道,她害怕,嘉敏的下一个就是她。 与保仪不同的是,那天,嘉敏格外冷静,她只定定的望着朕,良久,她才缓缓说道:“国主,可知陛下叫我入宫何事?” 朕望着她,双目赤红,即便千言万语也压在胸口,也没能说出一个字,她自嘲道:“国主为保己身,竟连自己的皇后都不要了?” 朕知她羞愤交加,难不成叫朕赐死她吗?朕答应过宪儿,会照顾她,直到朕死…… 皇后只道朕冷酷无情,她穿着初见朕时的碧衣,描着精细的眉说道:“国主,可真不曾在乎嘉敏半分?” 朕瞧着那张美丽绝伦的脸,说不出话来。如今朕的皇后已是妇人,但她的美貌丝毫不减当年,皇后嫁给朕时,脸上尽是女儿家的可爱姿态,现在一颦一笑,尽是稳重大方,风韵娇柔。 算起来,皇后嫁给朕,刚好十年。 这次嘉敏没有再把赵匡义送来的胭脂丢掉,而是将它们都用在了原本就美艳的脸蛋上。 “皇后……” “国主,贱妾担不起这尊贵的身份。”她说这话时,眼睛里空无一物。 “嘉敏……若是……” 话未说尽,嘉敏打断朕,她哈哈大笑:“国主,陛下既明召贱妾入宫,不过几日,妾就回了,国主担忧了……倒是与国主继续住在这如牢笼般的地狱,才是危险又无趣呢……哈哈哈哈,国主谅解,嘉敏不过是说句玩笑话,以免陛下因为此事担忧贱妾……而食之无味……夜不能寐……” 已是五月天,朕却觉身坠冰窟,皇后眼里是深渊,深渊中住着一条带着剧毒的蛇,那条毒蛇狠狠的缠住了朕的脖子,让朕喘不上气来,嘉敏之前对朕是爱而不得的怨,她现在,对朕,是彻底心寒的恨,她恨朕,恨朕心里只有宪儿,恨朕把她当做宪儿的影子!恨朕软弱求生,她对朕已经恨到深入骨髓! 腊梅之下,芳华已逝,周家小女,发叉换凤冠,一朝入深宫,一世不得出,家国山河灭,后妃随浮沉,朕不再是皇帝,不再是朕,皇后不再是皇后。 皇后回来时,已经是六月,她脸上再无往日光彩,衣服还是那日走时的碧色,毒蛇将朕的脖子缠绕的更紧,朕只觉得心一冷,看来,朕又算错了,对皇后而言,朕让她活着,她却更想死。 皇后路过朕身旁,一句话未曾说,她回到卧房,摔烂了宪儿留给她的烧槽琵琶,听保仪说,皇后是数尽朕七大罪,大哭一场后,才摔了琵琶。 太平兴国三年,七月七日。 这日是朕的寿辰。 赵匡义令其子赵元佐送来寿酒,保仪惊恐不安,劝朕不要喝,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早已不是昔日南唐国主,而是赵匡义的臣,是他囚在牢笼的猴,任他戏耍……赵元佐拿着酒壶往酒杯了倒满了酒,那酒杯小而精致,花纹是盘踞在柱子上的蟒,杯身内是赵匡义送过来的御酒,朕端着酒杯感慨万千,悲从心来,以往,都是朕赐酒给别人,怎料有一日,朕会端着别人送过来的御酒…… 赵元佐不亲自见朕喝下,是不会走的,保仪看着朕,她双目含泪,哀求朕不要喝这酒,晚矣,从金陵失守,一切已成定局,一国之主已不再是自由身,不一饮而尽,他们又岂能罢休? 待赵元佐走了几刻钟之后,皇后来祝朕寿辰,朕只觉胸口过闷,皇后唤下人端来药,劝朕服下,朕看着褐色的药汁,一阵作恶,朕看见皇后手腕上套着宪儿的玉环,闻着药内没了往日的香味,皇后面无表情,朕接过那药,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皇后坐在朕的身旁,朕只觉得头晕目眩,皇后拿出朕几日前写的诗卷,她笑的妖媚。 朕的脑袋已经不听使唤,大致是喝了些酒的缘故,有些醉了。 皇后的声音渐行渐远:“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国主,妾身觉得,国主这词少了一句,所以妾身往这空白处,自做主的加了一句,国主以为如何?这句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朕头痛欲裂,保仪大惊失色。 “嘉敏。”朕无力的唤着她的名字,皇后一手甩开朕,一句一字说道:“妾身以为,君上的愁绪就跟那春水一般,无穷无尽,绵延不绝,妾身就如水上的浮沉,跟随国主飘来飘去,也无穷无尽,国主,如今这浮沉累了。” 朕瞧着最后那一句的笔迹与朕竟无二般,也是,一个连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都写得出来的女子,临摹朕的笔迹又有何难过,朕终于明白皇后的意思了,这些年,她累了,朕也累了,终于,朕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宪儿,朕看见了宪儿的脸,还是那么年轻美丽,她仿佛对朕伸出了手娇笑着唤到:从嘉,你总是这般打趣我。 朕忆起宪儿抱着琵琶,红袖飞花,纤眉范月,婀娜多姿对朕笑道:“从嘉,你我今世有缘得以成为夫妻,是我的福分,我从未想过,将来夫君会与我饮酒论诗,弹琴唱词,也未想过,你登上帝位,而我会做皇后,能嫁与你,是我前世所修得来的幸。” 宪儿,朕来了,朕想告诉你,朕没有辜负你的嘱托。 太平兴国三年。 这一年发生许多事,七月七日,南唐后主李煜崩,年仅四十二岁,不久,南唐周后伤怀过度,抑郁而死,黄保仪不知下落。 这是后人对朕最后的记载。 朕死后数年,并未进入黄泉,人间徘徊数年,直至保仪死去。 那日,朕的魂魄脱离肉身,保仪掐住嘉敏的手腕:“赵贼未先动手,贱婢尔敢犯上!你我侍奉君主十余载,恩情未还,贱婢弑君,你已是赵贼之妇,与我南唐再无瓜葛,我杀不了你,我咒你,咒你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我咒你,下生下世,永生永远,无人真心对你爱你!” 南唐皇帝死了,赵匡义为了免天下人诟病,将囚禁我的西楼侍卫奴仆尽数斩杀,保仪带着摔断的烧槽琵琶带着丫鬟逃出西楼,她逃到山上,躲藏起来,为朕立了灵位,日日跪拜请安,朕才得以有寄居之所。 朕没了嘉敏的消息,那几年,保仪思君心切,久病成顽疾,生前,朕的心里是家国天下,是宪儿嘉敏,没能留半点空间给保仪,死后,朕化作鬼魂后,总算是还了心里的些许愧疚。 保仪死后,世上再无挂念朕之人,丫鬟离了山,朕的灵位蛛丝缠绕,受地府召唤,这才下了阴间,遇见了你。 子衿笔停下,册子生出异光,我伸出食指和中指念动咒语,碗中汤随指翻滚,汤这才熬成。 汤仍是清汤,飘香七里,却极少有人说这汤好喝过,即便是一生顺遂之人,都难免尝出苦涩之味。 “这便是你的故事?”我问。 紫衣男子剑眉星眸,背手而立,神情坦然的点点头。 奈何桥上,我端着汤问他,忍不住问道:“那一生,可后悔?” 他摇摇头,双手接过青花瓷碗,说道:“朕二十四岁就做了皇帝,守家国数十年,还是亡了,朕不是一个好君主,不是一个好夫君,不是一个好父亲,朕尽力了,朕无憾。” 碗中汤至清至纯,他仰头喝下,从此前尘往事,尽断于此。 我送他到奈何桥头,他看着我说道:“不知为何,心里很失落,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走吧。”我说。 他看着我,释然一笑:“算了,走过这桥,那些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此人走过桥,我捂住胸口,里面像是多了些什么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