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看似机缘巧合,其实早已是命中注定。 一、剑客与小女孩(一) 被雪覆盖的山川和大地,连同清纯的污浊的、和蔼的狰狞的、正义的邪恶的一尽埋葬,然后脱变成这片最为纯净的国度,也是最为虚伪的国度。 中年剑客行走在这样的国度里,褐色的兽皮靴踩踏着冰冻的雪地咯咯作响。站在遥远的山巅看去,他成了这片雪地里唯一移动的黑点,像极了一只渺小的虫子。 但他并非独自一人,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那是一个四岁大的小女孩,她被剑客用披在身上的裘皮大衣紧紧裹住。 剑客的脚步愈渐迟钝,也并非只是寒冷的缘故,他抱着小女孩在这冰天雪地里行走了太久。他们迷失在了深山里,剑客不知道,他跨出的每一步,究竟是迈向生门还是一点点踏入死穴。 “我们会死吗?”小女孩从裘皮大衣的衣领处探出脑袋问,额头碰触到剑客浓密的胡须时,痒痒的。 这永远不应该是一个四岁的孩子问出的问题,剑客低头看着她清澈的眸子,又一次裹紧大衣,迎着风咽了一口寒气。 “我们都会死的,对吗?”小女孩又一次问道。 她就是这样一个执着到让人心疼的孩子。 “每个人都会死的,”剑客说,“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那我们还有多久会死?” “不知道,因为我只是在想着如何去生。” “太难了,”小女孩闭上眼睛依偎在剑客的胸膛,“我父亲和阿妈都没能熬过来。” “他们不一样。”剑客沉默了一阵说道。 “父亲说过,在这冰冷的雪山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小女孩有气无力地说,“他是那么的威武,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敬他、怕他,他经历过无数九死一生的战争,身上那么多的伤口都没能要他的命,可是他却死在了这里。” “他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 “他是所有人的将军,也是只属于我和阿妈的英雄。你说你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可你一样没有把他们救活,你连自己都快救不了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小女孩在剑客的怀中睡去,剑客再次裹紧大衣,下巴贴了贴女孩浓密的头发。 风一次比一次更加刺骨,剑客的眉毛胡须以及脸颊都结了一层冰霜。他们像是被世界抛弃了的受难者,最终被遗忘在这万里冰封的山林里,当下一场暴风雪席卷之后,他们会消失得连脚印都无从寻觅。 小女孩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晚,朦胧之中,一阵阵温暖的气流抚身而过。 是篝火,火焰在黑夜里舞动,像是一位勇士,又一次驱走了试图靠近他们的死神。 女孩身下垫着剑客砍来的软枝叶,身上铺着剑客的那件大衣。此时的她正睡在一个用粗壮的树枝架起的低矮棚子里,三角形的棚口对着不远处的篝火。 女孩钻出简陋的木棚,哆嗦地走到剑客身边坐下,双手伸在火焰边翻来覆去地烤。剑客把水袋递给女孩,女孩大口地喝。 香味,扑鼻的香味。 香味来自剑客手中的木枝,木枝的顶端穿着一块肥大的肉。小女孩知道那是马肉,自从剑客的马冻死之后,他就割了很多的马肉背在身上,这么多天过去了,那个袋子依然鼓鼓的。 剑客把烤熟的马肉递给女孩,女孩边伸手接过,边把喝干之后的水袋还给剑客,剑客又往水袋里塞满了雪,然后放在篝火边。 马肉的味道早已和先前的不一样了,酸酸的。剑客告诉她,也许是放置了太久的缘故。肉的味道会变,不变的是他们身处的一望无际的雪山林,以及他们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命运。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女孩对剑客说,“梦见我身在一间奇怪的房子里,房子的墙壁上挂着一口神奇的银白色箱子。” “箱子能有什么神奇的,”剑客说,“我见过很多箱子。” “它和你见过的所有箱子都不一样,那口箱子的底部有一条缝,缝隙里不断地有热风吹出来,吹在身上暖暖的,整个房间都是暖暖的。” “箱子里装着什么?”剑客问。 “不知道,”女孩回答,“也许是一团火,要不怎么会有热风呢?” “箱子是装不住火的。”剑客笑了笑说,“房子里都有什么?” “记不清了,好像有一颗太阳,白色的,圆圆的,发着光,就挂在房顶的正中央,房顶没有梁头。”女孩描述着。 “那一定是天国里的房子,”剑客说,“只有天上才会有太阳。” “可我醒来之后,奇怪的房子就变成了这破陋的木棚,神奇的箱子变成了篝火,那一股股的暖气就是这火散出来的热流。”小女孩失望地样子。 “所以现在还不是你去那里的时候,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剑客说,“等我们出去了,我就让世界上最厉害的工匠为你打造那样的箱子。” “你有朋友是世上最厉害的工匠?” “没有,但我有一把谁都躲不过的剑。” 剑客自然有一把剑,而且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剑就横在剑客的身边,寸步不离。 小女孩看了看那把剑,然后又把脸转向剑客。她不喜欢剑,不喜欢所有锋利的东西。她喜欢柔和,比如阿妈刺绣时的双手,以及父亲自仗营归来后怀抱她时的眼神。 可这一切都不存在了,如今陪伴她的只有眼前这位陌生的剑客。 她不知道剑客的来历,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她只记得她在颠簸的马车里睡了很久,醒来之后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从天而降的剑客和他的马。她是从剑客的怀里醒来的,正坐在他的马背上。后来马也死了,然后剑客抱着她走了很久很久。 夜深的时候,剑客搂紧小女孩躺在木棚里躲避寒夜,但这寒气仿佛魔鬼的恶爪般无孔不入,穿过木棚的缝隙牢牢抓住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睡吧,睡着了就不会再感觉到冷。”剑客对小女孩说。 “这里会有巫婆和雪毛人吗?”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剑客问。 “世间哪有什么巫婆和雪毛人,你听了太多老仆人吓唬小孩子的故事。这里只有我和你。” 在这片极寒的国度里一直有一个传说,传说每一座荒无人烟的深山之处总住着一位孤独的老媪,她们能活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之久,于是被称作巫婆。巫婆以人为食,尤其是稚嫩的孩童。 每当有人迷失在深山时,巫婆就会放出她的雪毛人去捕猎,巫婆只吃人的脑髓和心脏,然后把剩下的肉分给她的雪毛人。 很多误入深山的人再也没有回来,相传他们都是被雪毛人抓了去。许多砍柴的樵夫说,他们亲眼见过巨大而面目狰狞的雪毛人,于是很多人信以为真,老仆人们也经常会用巫婆和雪毛人来恫吓不听话的小孩子。 “如果真的有雪毛人,你会丢下我吗?”小女孩问。 “别忘了,我可是天下最厉害的剑客,我可以杀了雪毛人,然后杀了作恶的巫婆!”剑客抚摸着小女孩的长发,“有我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伤害到你,也包括这片深山,我会带你走出这里。” 从此后,所有阻拦他们脚步的,都将是他们的敌人,而所有与剑客为过敌的人,都败在了他的剑下。可剑客自己也明白,就算他的剑能杀死雪毛人、杀死巫婆,却杀不死雪山。 那是足以埋葬一万万具尸体和一万万个故事的雪山,他不希望小女孩的故事也要埋葬在这片寂寞的雪山里。 “我有点困了,”小女孩说,“可是夜太冷。” 于是,剑客哼起了民谣,和小女孩相识以来的每个夜里,他都会哼唱这首民谣: 月儿弯,月儿圆 月儿照在粉水边 粉水边上灯几盏 阿娘灯下把针穿 一针缝得花烛夜 两针缝得十月娩 三针缝得蹒跚步 四针缝得衣袖短 五针盼着游子归 六针念着衣裳寒 七针油尽微火摇曳曳 八针两鬓霜染年复年 夜长人难寐,再把油儿添 九针缝得晨破晓 十针缝得泪已干 …… 这是剑客家乡的民谣,他对小女孩说,他的家在粉水边上,那里风景如画,青葱的山绵延到天际,成群的鸟自由得翱翔,各色的花浓艳着一年四季。由于水里生长着红色的水藻,整个河水都被染成了粉红色,所以人们叫它粉水。 连自己都忘了有多久没有回去,这首歌谣是他从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唯一带出来的东西了。他记得自己懵懂的时候,母亲经常会抱着他唱这首歌谣,以前他不懂其意,只是喜欢听,如今他懂了,可唱歌的人却早已离去。 终于,伴着寒夜,小女孩在这首轻婉的民谣里渐渐入睡。 剑客抚摸着小女孩的脸,然后弯起身钻出木棚。火快燃尽了,他需要再找些木柴。 查看了下四周,一如既往的安静。这片山林如同死亡之境,没有虎狼和飞禽出没,甚至连飞鸟和虫子的声音都听不到。木棚里的女孩是安全的,于是剑客快步离开,他想速去速回。 一束光穿过棚口洒在女孩的脸上不停地晃动,小女孩从睡梦中醒来,然后惊慌地发现,眼前的整片雪地都变成了绿色,忽明忽暗。木棚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开始害怕,战战兢兢地钻出木棚。火苗还在无力地燃烧,四下却不见了剑客的踪影。 光是从天空中洒下来的,于是小女孩站在木棚边,下意识地抬起头仰望。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诡异而美丽的天空,青色的、红色的、紫色的光叠织成一片彩带在空中舞蹈,然后洒下一片绿色的奇迹,美轮美奂。 然而当小女孩正沉迷在奇幻的彩光中时,丈米远外赫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她知道那不是剑客,就算那般魁梧的剑客也不及他的肩膀高。 雪毛人!是雪毛人! 他身上长满了白毛,和雪地的颜色一样,此刻已被铺天盖地的光染成了绿色。 小女孩惊恐地看着前方一动不动的雪毛人,血红色的眼睛成了这绿光照亮的黑夜里最为恐怖的存在。雪毛人手里握着一块石头,死死地盯着小女孩的脸。突然,石头从他手里滑落,只见雪毛人动了动嘴巴,小女孩仿佛看见了他尖锐的獠牙。 木柴散落在地上的声音,声音惊醒了因为恐惧而呆若木鸡的小女孩。小女孩寻着声音看见了站在树影处的剑客,脸上的惊恐顿时消散了些。 小女孩转身向剑客跑去,剑客向小女孩这边跑来。雪毛人吼了一声,迈开宽大的步子在小女孩身后追赶。 天空依然美丽得如同幻境。 剑客抱起小女孩转身继续奔跑,背后雪毛人的吼声越来越近。 终于,剑客在一颗粗壮的松树旁停住脚步,放下怀里的小女孩,抽出背后的长剑,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只要剑还在手里,他就没有输过,他要在雪毛人闪过的时候给它致命的一剑。 小女孩躲在剑客身后,紧紧抓住剑客的衣角屏住呼吸。他们的身旁是一道雪沟。 当雪毛人高大的身影出现的刹那,剑客用力挥动起长剑。剑身劈在了雪毛人的胸部,伴随着一声惨叫,雪毛人跌进了雪沟。 当雪毛人挣扎着从雪沟里站起身子的时候,绿光突然消失了。 夜又恢复到一片被雪映得微亮的黑暗和寂静。 雪沟里的雪毛人不见了,仿佛在顷刻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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