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下旬,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军进入上海租界,上海由孤岛变为沦陷区。一对分别四年、以为永远不会再相见的恋人再度重逢。他们曾共同经历年少彷徨,共同经历淞沪战争,共同经历挚友离世,如今,已成家立业的他在重逢之后发现了让他不敢相信的真相。 一 谦文 1941年12月19日,上海。 谦文高烧初癒,高烧前的那天白天,他看见租界的马路两边已高悬太阳旗,一列列持刺刀的日本军队跟在一辆耀武扬威的装甲车后面缓缓行进,人们像是能感受到某种耻辱似的,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只有无知无畏的孩子和被风干了灵魂的流浪汉围上去饶有兴趣地盯着这支队伍。 到了晚上,他到了罗曼斯俱乐部——他新收购的歌舞厅,他又见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身影,当天夜里回到家中,他就开始高烧。 高烧昏睡之际,飘荡的太阳旗和那个影子交织着出现在他杂乱的脑海里。 当时他毫不知情,事后回想起来,这场高烧其实就是个征兆,他被命运的巨掌拨弄着,被安排着认真等待特殊日子的到来。命运和他开了个痛心的玩笑。 这天早上,公馆的老妈子送来早饭,他照旧坐在床上吃了,吃过饭后他让进来收拾碗筷的娘姨拿来今天的报纸,倚在床上看报。 十天前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全军覆没,几乎在同一时间,日本人击沉了黄浦江上英军的军舰,又迫使美国军舰投降,一举扫平障碍,就此进入租界,上海由孤岛彻底变为沦陷区。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正式对日宣战,紧接着,国民党才正式宣告全面抗日,而这距离卢沟桥事变和淞沪战争已经过去四年。 上海的局势瞬息万变,他急切地想从报纸上获取最新的消息,然而报纸上只有些无关痛痒的花边新闻和文艺作品,他意识到日本已经初步掌控了报社,他很难看到真正客观的消息。 谦文在心里叹息一声,正准备放下报纸,无意瞥见了日期:农历辛巳年冬月初二。 冬月初二,妈妈的忌日。 谦文恍然出神,又过去一年了,几天的高烧让他把妈妈的祭日忽略了。 他放下报纸,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天色阴惨,正和如今的局势一样另人心情沉郁。 北平四年前就已沦陷,不仅北平,甚至不仅中国,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战火之中,谦文对这几年的战争有着刻骨铭心的回忆,可当太阳旗真的张扬在他头顶时,那又是另一种全新的挫败和压抑,让他透不过气。 他想到国家,想到个人,想到他经营的工厂和歌舞厅,想到富人和穷人,心中不禁默念: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开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的太太走了进来,问:“你怎么起来了?” 谦文回头,看见太太端着一杯水款款走来。 “我要出趟门。”谦文对太太说。 他的太太温柔地笑笑。她叫朗月,今年二十岁,身材高挑,性格温柔,笑起来时时有两个甜美的酒窝和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最让人心动的是她的嘴,嘴角始终上翘,嘴巴很小,但是丰满,像一颗饱满娇艳的红樱桃。第一眼见到她时,她的嘴让谦文胸中一荡,他确定所有男人都会为这样清纯俏皮又饱含诱惑的嘴唇而疯狂。 他们结婚半年多,谦文挑不出朗月任何缺点,他常庆幸自己运气好,碰到朗月这样完美无缺的女子,他对他的婚姻抱有一颗感恩的心。 “把药吃了吧,”朗月走过来说,“你能出门吗,在家多休息一天吧,烧刚退。” 谦文默不作声,这表示他不认可朗月的建议。 朗月先把水杯递给谦文,又从药瓶里倒出药丸给他,谦文咽了药,放下水杯说:“你跟我一起去吧。” “去哪?” 除了探亲和参加必要的宴会,他很少带朗月同行,朗月从没参与过他事业上的事,所以谦文突然说要带朗月出门,朗月会很好奇。 谦文回答道:“去安泰公墓,看我妈妈。” 朗月怔了片刻才露出一抹微笑,她点点头:“那我去穿衣服,外边天不好,听说要下雪,你得多穿一件。” “阿东在家吗?” “他去俱乐部了,我打电话让他回来。” “好。” 朗月给谦文找来他最厚实的衣服,棉衣棉裤,羊绒马甲,白色线衫,外面是毛呢大衣,又为他准备了围巾、手套和一顶保暖的毛呢礼帽,生怕他冻着。 等到司机阿东从罗曼斯俱乐部回来后,谦文和朗月都已穿戴好,出了公馆大门,司机阿东给他们开车门。“六少爷,六太太。” 谦文陪朗月坐在后座。 “六少去哪?”阿东坐到驾驶室里问。 “去安泰公墓,南京路上有家花店,在那停一下。” 阿东立刻明白谦文的意思,便不再多嘴,去年也是阿东带谦文去公墓的。 经过花店,谦文、朗月挑了一束黄色小菊花,他们返回车上,谦文问道:“这两天俱乐部那边怎么样,日本人进了租界,有没有什么动静?” “多家报纸已经被东洋人控制了,所以报纸上不会有真实的消息,有几家小报不甘心服从于东洋人,干脆停刊走人。我从陈经理那听到可靠消息,日本人已经收管了多家银行,其中有两家英国银行的所有财产全部被没收了,美国军队和英国军队撤出上海后,留下来的一部分外国人被限制了自由,听起来很惨啊。” 谦文心情沉重,默不作声,他不想在朗月面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可是阿东一边开车继续跟谦文谈起罗曼斯俱乐部生意不景气的事:“上海滩最大的三家舞场,一个是百乐门,一个是仙乐斯,另一个就是六少爷的罗曼斯。百乐门里红牌舞女多,仙乐斯有杨暮晓的乐队,据说当年的罗曼斯俱乐部就竞争不过这两家舞场,现在东洋人开始接管租界,大家都在观望,这对罗曼斯来说可能是个坎,也可能是个好机遇。据说好多企业已经开始打点东洋人了,这帮狗日的真是可恨,等不及投怀送抱了。六少爷,如果东洋人要干预罗曼斯该怎么办?” “今天晚上我去俱乐部跟陈经理谈谈。”谦文依然有些虚弱,他遏制住心中的不快,淡淡地说。 到了墓园,阿东在车上等候,谦文和朗月下车进了墓园,成片灰白的墓碑让谦文心里凉凉的,朗月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好像有些害怕和紧张,他轻轻揽着她的腰将她半揽在怀里,朗月这才放松一些。 来到妈妈墓碑前,他静静低头看着墓碑前空荡荡的一片,前几年他来的时候,墓碑前总是已经有了一束花,今年大概因为他来得太早了,墓碑前只有枯萎的杂草和落叶,还有一些尘土。 谦文把菊花先交给朗月,他看到不远处的墓碑旁有笤帚,便走过去拿来清扫落叶杂草,等到扫干净后才把花放下来。 他蹲下身看着墓碑上已经被日晒雨淋而变得一片模糊的照片,妈妈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伤口慢慢愈合,往事渐行渐远,他已无法将记忆中的妈妈和这堆黄土联系到一起,他连悲伤都是混沌无形的。但他总是感到遗憾,为什么妈妈没等到他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为什么没有看到他今日的样子,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有所作为的男子汉。 谦文不愿在朗月面流露他脆弱的一面,他没有久留,放下花后起身准备离开,起身后故作淡然地冲朗月笑了笑,证明自己并不悲伤。 “走吧。”朗月挽起他的胳膊。 然而他一抬头,看见对面走来两个人,就定住了脚步。 他不迷信,但那一刻,他反常地认为某种类似征兆或者宿命又或者预感被应验了,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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