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上吐槽过气的欧美摇滚巨星，却仍是深藏心底的idol；参加cosplay动漫展，脑子里还臆想出一段索尼游戏机playstation之父的故事；下了班，即使是高温天也跑到街区球场踢小场子足球，沉默地过过瘾便要赶回家。不论你从哪里来，曾有过什么样的理想，成年之后，也开始学会接受自己的失败与弱点，逃离现实变成了一种需要。“相逢在宇宙”，来自80后热爱的动漫高达剧场版的片名，事业爱情均失意30岁的Z，一个悠长假期，一个治愈之旅，逃避可耻却有用。
第 一 章
（一）
Z站在公寓的窗前，眺望城市的景象，黄昏已经来临了。
太阳昏昏沉沉的，挂在远处X都市的边界上。它缓慢地向着我们星球的背面绕去，光线逐渐消失，但还是带不走夏天巨大的热量。
闪烁的霓虹灯牌、连成片的路灯，还有摩天大楼顶上射向天际的光束，相互交织，在地面和云层之间来回反射，就像有人拧开了微波炉的开光。灰尘和热气被蒸腾起来，轰隆隆的噪音一直弥漫在耳边。
身后的房间里，到处散落着文件和打字纸。自从Z辞退了那个来打零工的大学生，这里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这个经营不善的翻译工作室，已经歇业半年了。写字台上的电脑蒙着厚厚的灰尘，沙发上是这段时间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籍杂志，还有穿过几天没洗的衣服，厨房里吃剩下的外卖餐盒堆积如山。屋子里混乱不堪。
很长一段时间，Z一直维持着这种无所事事的消沉的日子。女朋友也不常出现了，因为厌恶自己无精打采的样子吧。也不能怪她，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这样的状态的确不能令人满意。
Z把窗户推开一扇，风马上涌了进来。
带着热气，吹起桌上的纸张，散落得到处都是。Z顺手捡起一张，看了一眼上面很久以前的日期，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能有什么事情改变现在的状况吗，想不出来，只能等待。
他叹了口气，绕过堆放着传真机和打印机的柜子，尽力避免把写字台上的东西碰倒，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躺倒在沙发上。
从现在开始，夜晚还将要持续好几个小时。声音和灰尘，还要天空中漂浮很久，才会慢慢沉降下来，最后铺满在街道，建筑，行人的表面，留下空洞的，漆黑一片的都市。到那时，世界才会安静下来。
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还有一整晚的时间需要度过。Z背过一只手，在自己身下摸索着，从书籍和杂志之间，摸出了一张CD碟片。
好像是前几天买的，然后就随手扔在这里，连外面那层透明塑料纸都没有拆开。
Z把它举在眼前，屋顶日光灯条形的影子马上就清晰地印在了上面。
(二)
用不着着急把碟片放进CD唱机里，晚上有的是时间。从里到外的反复观赏吧，不能漏掉这张塑料制品上的每一个信息。
封面的左上角是专辑的名称，紧接着是稍大一号的字体的歌手的名字：REG。底部边缘放了4张正方形的图片，面积很小。封底上照例是收录歌曲的名称，录音室的名字，演奏的乐手，还有母带处理公司等等信息。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的名号，被缩得非常小，搁在了角落里。
唱片在Z的手里摇晃，光洁的表面不断反射过来刺眼的灯光。
当再一次转到封面的时候，Z注意到了专辑的名称“Single Solo Years”，是说REG离开他从前那个声名显赫的乐队之后，成为个人歌手的岁月，大概是这个意思。
精选集吗，已经到了推出精选集的时候了？
Z倏的一下坐起来，仔细打量封面里的4张小图。绿色的，红色的，全都是由以前发表过的专辑封面演变而来，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发现它们的出处。翻到封底，在密密麻麻的小字中，Z辨认出这次的歌曲的确也是从过去的几张唱片里挑出来的。
从REG离开自己的乐队，单独发表第一张自己的唱片，到现已经十多年过去了。新唱片间隔的周期越来越长，不禁让人感慨他的力不从心。算来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的确是到了回顾的时候了。既然都是老歌，那就更没有什么可听的。Z把大红色的CD碟片卡进唱片盒的圆形卡口上，扣回了盖子。
他倾听着夜晚城市的声响。
那些纷繁复杂的噪音，从不同的空间距离上传过来。好像能听见那一扇扇窗户背后的低语，大家都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凭借无线电讯号，连接起每一个心灵。无论手拿电话、面对电视银屏，还是开着电脑，连着网络。
那么，大家都在想些什么，到网络上看看吧。
Z从凌乱的写字台上翻出电脑键盘，从文件纸张中清理出一小块可以放杯子的地方，输入了REG歌迷俱乐部的网址。
网站已经及时更新了内容，时间是一周前。手里这张唱片的封面出现在了网页最顶端的位置上，尺寸巨大。新专辑的发表对于歌迷们来说，的确是件令人激动的事情。
图片的左边提供了两首歌的试听，是这次特别混音的版本，算是唯一一点新东西。其他歌曲，来这里的人只怕已经是烂熟于心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相关信息。
在专辑发布的报道之后，还有一篇REG接受音乐杂志采访的文章。面对记者的逼问，REG顾左右而言他，说之所以采用“Single Solo Years”而不用常见的“Greatest Hits”，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没有把这张唱片当成精选集，以后来会有更多的新作，等等。总之是拒绝承认自己到了该总结一生的时候了。
整篇回答含糊其辞，不明要点。Z的脑海里浮现出头发花白的老头依然怀抱吉他费劲创作的情景。虽然有点好笑，但是不能否认每个人都一直在努力证明着什么，至死方休。
网站的访问量创下了近年来的新纪录。今天的总浏览人数几乎就要追平网站建立以来的最高纪录，而那一次，还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歌迷们又一次冒出来，网站的BBS被各种留言迅速刷新。一折题目为“热烈祝贺REG精选集发表”的留言，表面上是祝贺，而言下之意是说REG不得已发表精选集，而前乐队正在创造力旺盛，马上将要发表一张全新创作的专辑。
Z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看来其他人也来了。
这些支持乐队的歌迷们很早以前就把这里当作战场，在REG推出第一张个人专辑的时候，把这里吵的乌烟瘴气。说起来，虽然是攻击，但网站的访问点击，也都有他们的功劳，正好说明，那正是REG最红的时候。
“又来了吗？”
“滚回自己的地方去！”
已经有人要开骂了。
“这次既然是精选集，就应该把REG以前在乐队时的创作的歌也放进来，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对啊，那些专辑，本来有很多也是REG创作的。”
“说得好！”
“但是，大家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现在的乐队还是有过一两首好歌的……虽然我是站在大家这一边的。”
“既然是我们这边的，就不该发这样的话。”
“好吧……就当我没说。”
大多数是怀着激动的心情来的，不管怎么说，有一张唱片发表，大家都很高兴。
“有人注意到那4张小图片了吗？”
“怎么了？”
“都是从以前的专辑封面变来的，大家看明白了么？”
“……只有傻子才不明白。”
“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
“原来还有新人来啊。”
“还想说一句，那张红色的图片，裸女背上的背包，款式真好看啊！”
“哎，又要绕到老话题上了，大家等着瞧吧。”
“有谁能告诉我背包是什么牌子的？”
“这个嘛……”
“以前那张专辑发表的时候，有人还有一个吧。”
“没错，Hre有一个，还发过照片。”
“而且，关键是也是裸体的。”
“真的？！”
“喏，在这儿，看过的应该都知道吧。”
“这么快就把过去的留言翻出来了……厉害。”
“喔！一模一样！只是……只是，完全背部的照片，很难确定Hre的性别啊……”
“新人很不错，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又绕回这个问题了。”
“今天Hre来了吗？”
“来了吧，应该躲在旁边偷笑呢。”
“喂，我说，你们都给我严肃点！今天我可是怀着参加追悼会的心情来的。”
“不用说的这么严重吧？”
“没错，REG的确气数已尽了。”
“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不管自己再怎么辩解，衰老谁也无法抗拒，已经很难再有创作的欲望了。大家觉得呢？”
“是啊，是时候告别了。”
“如果长时间没有新东西出来，这个网站也快关门了。”
“是啊，以后人只会越来越少了。”
“下次再听到REG的消息，就只能是死讯了。”
这句是Z加上去的。
“……”
“话虽然难听，但也没错。”
“那么，我们到那个时候再见吧。”
“我肯定会在的。”
“恩，我一定在。”
“好吧。”
（三）
就这样，大家为了歌手在网络上相聚，并约好在他的葬礼上再见。只有感情是真实的，大家不知道互相的名字、相貌，甚至性别，只是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留了下来。
窗外，晚上8点的X都市，只有川流不息的汽车引擎声，通过那扇开着的窗户，一阵阵的涌进来。
Z觉得憋闷。在这个巨大的都市中，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否有人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感慨。没有吧，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独特的个体。就算有，也无从知晓，对面的大楼窗户里，就算有人一样的在向外张望，但隔着城市的灰尘与距离，也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
Z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但又没有睡意。他走进卧室，把REG的几张视频影碟从纸盒里翻出来。准备按先后顺序再看一遍，算是告别，以后就不再看了。这段时间也足够让X都市彻底安静下来，那时候再睡觉吧。
把几件脏衣服收捡了一下之后，Z坐到沙发上。摸索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就在准备切换成电影播放的时候，两个新闻主播的脸突然间一阵扭曲，然后变暗，没有图像了。
一阵焦糊味从电视后背那边传来。
不用说，什么元件烧掉了。
Z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购买电视时的单据，上面应该留有维修部门的电话号码，柜子，抽屉，还有家具的缝隙。一会儿之后他就放弃了，以现在家里的混乱情况来说，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一两张手掌大小的纸。
Z拿起电话，打给了X都市的查号台。
漫长的等待之后，睡意阑珊的接线小姐只缓慢的念出电话号码，没有多余的话，甚至连再见也没有说。Z听到了听筒那头同样是轰隆隆的杂音，仿佛看见同样是深黑色的天幕中，X都市灯光闪烁。
Z拨通了刚才得到的号码。
这次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中年男性。
“您好，客户服务部。”
还来不及等Z说话，热情洋溢的声音又马上响起来。
“一定是我们电视的用户了，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刚才收看电视的时候出了点问题，电视机没有图像了。”
“您的电视是什么型号？”
“记不清了。”
“您找一下当时购买留下的单据，那上面有标明详细的型号信息。”
“说实话，票据应该已经遗失了，最近也比较……”
“哦，这没关系，其实很大一部分客户的票据都找不到了。没关系，公司留有备案。也难怪大家，现在家里需要保留的单据太多了，对吧，遗失是很正常的。”
“您方便看一下电视背后的铭牌吗，就在右下角的位置。”
“电视不在现在这间屋里。42寸，黑色边框，好像是有两个HDMI端口，然后……”
“SIJ72F，就是这个。42寸的有两个HDMI端口的，就只有这个型号。”
“对，就是这个型号。”Z其实完全不记得了，“您真厉害，马上就能说出来，对工作真熟悉。”
那边马上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
“哪里，哪里。半年前的产品吧，那时候应该还很贵。不过现在便宜了，你知道，电子产品总是更新换代非常快，对吧。”
“对了，刚才说电视出了什么问题？”
“刚开机就没有了图像。”
“不用着急，这个问题多数都是因为误操作引起的，您再仔细看看说明书，应该就能解决。您知道的，现在的电器工作都非常复杂，需要用户设定的东西太多，稍微不注意按了哪个钮，就会……”
“不是这样，有元件烧掉的味道。”
“哦……这样啊……”
“维修人员能马上派出来吗？我的地址是……”
“非常抱歉，今天是周末，所以已经下班了，您留下住址和电话，下周一我就派人过去。”
“那您是？”
“我啊……只是值班，帮助解决一些简单的操作上的问题的……”
“老何，老何！”两声大喊之后，听筒又被抓起来。
“没办法，最后一个维修员已经走了。”
“是这样，我今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目要看，所以请您……”
“10点半，利物浦对阿森纳，对吧？刚才也有几个小伙子打来电话非要维修电视，也是要看这场比赛的。”
“……是。”
“球赛可以到朋友家看啊，而且人多了看起来热闹。”
“我没有朋友。”
“……这我就没法了。实在是抱歉，您下周一再来电话吧。”
一通电话过后，已经是晚上9点半，X都市开始变得安静，窗口吹进来的风变凉了，不过整个背景低沉的噪声依然存在。
连看电视这样的小事都不能顺利吗？Z在窗口垂头丧气地站了几分钟之后，突然产生了非要在今晚修好电视的想法。他向着电话飞奔过去，按下了重拨键。
“是我，刚才那个要看足球赛的。”
“还有什么事？”
“能不能给我一个维修员的移动电话？”
“我们不允许这么做。”
“我知道维修人员会随身带着一些常用的零件，用不着回公司取。而且这个应该不是大毛病，很快就能修好。您刚才不是说有个人刚走吗，给我他的电话，我自己和他联系。”
“这样做不符合公司规定，而且……”
“今晚的足球赛对我非常重要，您知道的，我也没有朋友家可去。您现在在干什么？”
“看电视。”
“您看，您都有电视可看。给我那个维修员的电话，我就不再来打搅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有翻动本子的声音。
“87433149，他姓何。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
Z找不到纸，随手用马克笔把号码写在了电话机上。他走到外面的办公间，把写字台上的可乐一口喝光。再打一通这样费劲口舌的电话，就行了。
8743……3149，Z挨个按下了数字。
电话应答的嘟音歪歪扭扭的传过来，信号不太好，也许他处正在颠簸的公交车上，不知道在X都市的哪一个地方。
“请问是何师傅吗？”
那边没有说话。
“我是你们的用户，电视刚才突然间没了图像，像是有元件烧掉了。所以想请您过来维修一下，我知道您已经下班了，但我今晚有一个重要的节目……”
“是屏幕先变暗，然后再没有图像的吗？”
“是，是的。”
“你的地址。”
Z充满感激的详细的叙述了自己家在哪一区，哪条街道，多少号，包括公寓大楼旁边有什么样的霓虹灯牌，电梯在进门后的什么位置，等等，等等。
“我一个小时后到。”
“太感谢您了。”
“恩。”
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问题，准备好的力量还没来得及使出来，Z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
（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Z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完全记不清自己之前干过了什么。从打开的窗户想到自己是在公寓里，从外面屋里风吹动废纸的声音，想到自己躺在沙发上。当看到电话机上写着的号码，他才突然想起维修师傅快要来了。
Z坐起来，正准备把房间稍微收捡一下的时候，敲门声已经响了。三声干净利落，频率一致的敲门声，带着强大的气场，穿透房门冲进来。
Z把门打开一半，门外笔挺的站立着一位40多岁的中年男子。豆汤色的夹克拉链敞开着，里面穿了一件海蓝色衬衫，胸前印有公司名称，维修人员的标准制服，手里提着蓝色的工具箱。
“何……何师傅吧。”
“恩。”
“您真准时，这么晚了能来，实在……”
不由分说，电视师傅自己抓住门把手，从Z和门框的夹缝中硬挤了进来。
“家里真乱。”
他站定在一进门的位置，用严厉的眼光环顾着。地上的废纸，桌上的可乐水迹，包括厨房里的餐盒都被他经收眼底。
“老婆跑了？”
不等Z回答，电视师傅径直向卧室走去。等Z慌忙捡起地上的几张纸扔进垃圾桶，再跟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把电视翻倒在地毯上，打开了后盖。
Z本来想详细说明一下故障的情况，但看着师傅不容侵犯的动作，也插不上嘴。房间里只有师傅摆弄零件的声响和窗外汽车的轰鸣，Z只能呆呆地盯着地上裸露着的电路板，仔细地看着自己花钱买来的无数黄铜色的神经网络，连接着众多圆形的方形的零件器官。
检查一遍以后，师傅从工具箱中取出了一些圆形小零件，插上了电烙铁。
温度慢慢升高，窗外的微风把烙铁尖的热量吹起来，消散在房间里。随着他熟练的动作，吱吱的声音传来，焊膏变成一缕缕青烟，屋里弥漫着松香被烧糊的气味。
“再打开一盏灯。”十多分钟过后，师傅头也不抬地说。
Z按照命令打开天花板上的大灯。在最后一个元件被焊接到正确的位置以后，师傅扣上后盖，修理结束了。
“电容烧毁的时候，瞬时电流过大。之前记忆的频道全都没有了，需要重新设定一次。”
电视师傅转过身来，自己拿起遥控器，重重的坐到了白色的沙发上。
“关上大灯吧，太亮了。”
似乎一切都只能按照这个人的意思进行，Z关上灯走过来，只能坐在沙发的另一端。随着师傅熟练的操作，电视进入了自动搜索并记忆频道的状态。
搜索吧，有成千上万的频道可以搜索，有的是时间。
于是新闻主播和可口可乐广告的画面交替出现在屏幕上，中间间隔着电视白场的雪花点和噪音。10点半的那场球赛已经开始了，一闪而过的画面上，看不清现在的比分。
房间里悄无声息，只有SIJ72F屏幕发出的冷白色的光。Z转过头，电视师傅正微微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彩色的热带鱼马上要游到他的脸上。
海洋，一个海洋类的节目。
师傅用手摸索着按下了遥控器的按钮，电视停止了搜索，固定在这个频道上。阳光透过海浪，射进水里，一缕缕变幻着的光线飘出屏幕，大片的蓝色映照在他豆汤色的夹克上。
“人类对海洋的了解还很少。”他自言自语般说道。
Z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努力找出点话来回答他。
“我只记得以前学过海洋大概占地球三分之二的面积？”
师傅点了下头。
“很大，大到各个大陆其实也只是海洋中的岛屿。”
“换个说法，”Z依然看着屏幕，“海洋也可以是各个大陆中的巨大湖泊，对不对？”
“不对。因为各个海洋都相互连通，而大陆却不是。”
Z回想起地理课本上的图画，好像的确是这个样子。
“只是岛屿？”
“只是岛屿。”
“这么大的东西，有具体的面积吗？”
“4亿平方公里宽，3千米深。”
Z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电视师傅，仿佛海洋是属于这个人的东西。
“就算把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全都丢进去，把山脉、城市、汽车、冰箱，都丢进去，也不能填满。”
“那样的话，喜马拉雅山会露初水面来。”
“不会，只要你放对位置。”
Z每次调动起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地理知识，都被这个穿修理制服的海洋的拥有者打败。
“有人换算过等于多少个足球场啊？”
“有用吗？”电视师傅斜了Z一眼。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知识？”
“很多地方，我只是感兴趣。”师傅平静地说。
随着摄像机镜头的移动，蓝色开始越变越深，光线也逐渐暗下去。表面那层泛着光波的海水慢慢消失，声音也逐渐减小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屏幕下方浮上来。
“来了。”
“什么？”
“鲸鱼。”
节目的解说词响了起来，为了听得更清晰，电视师傅调大了音量，不再说话了。
这是一只成年灰鲸，身长12米，体重30吨。它是地球上迁徙距离最长的动物之一。跨越大洋，穿过整个北美洲海岸线，每年一次，一次2万公里。它的一生，将近60年的时间，都在宿命式的长途跋涉中度过……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Z和电视师傅一直跟随这头公共汽车一般大的东西，无休止的往返于墨西哥湾和北冰洋之间。房间里的光线变得非常微弱，只能模糊地看到床和柜子的轮廓。外面楼梯间里有晚归人的脚步声，和此时深海中低沉的轰鸣配合得十分协调。
从波涛汹涌的热带海域，到天寒地冻的北部冰洋，一年一次，一次2万公里，从不间断。一直到它生育的孩子也开始了这个过程，一直它逐渐走向自己寿命的终点，一直到筋疲力尽的死在最后一次穿越白令海峡的途中，方才停止。
随着全身松弛下来，灰鲸停止游动，镜头逐渐推远，它永沉海底。
银幕上的深蓝色彻底变黑，节目结束了。
电视师傅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裤子上的皱褶，把夹克往中间拉了拉。
“该走了，时间不早了。”
Z还呆坐在沙发上，还沉浸在深海中的世界里。
“这么晚回家不要紧吧？”
“没事。晚上老婆看电视，孩子做作业，我喜欢待在外面。”
师傅往外面走，Z赶紧站起来赶去开门。正当Z想要借最后的机会说点感谢的话的时候，师傅拉开一半的门，转过身来。
“千万不要相信电视上讲的。”
“什么？”
“我们了解的海洋只有薄薄的一层，只有200米深，就像是一盆汤上面的那层汤皮一样。因为，再往下就没有光了。”
“再见。”
师傅说完，自己带上门，走了。
（五）
Z走向打开的窗户，炙热的风吹在额头上，也没有让他清醒一点，头脑里还是灰鲸和海洋，昏昏沉沉。
夜深了，X都市已经完全沉寂。大楼的灯光都熄灭了，只剩下一串串的路灯，无声的点亮。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留下长长的引擎声。
楼下，一盏破旧的水银灯挂在倾斜的柱子上，冰冷的光线照射着停车场，洒在坑坑洼洼的地面和汽车顶上。一个微小的人影出现了，隔着14层的距离，依然能看清他手里蓝色的工具箱。
选择了坐夜班公交的线路，还不着急回家吗？
黑点缓慢的移动，经过那些黄色的格子线，越过水银灯光的边界，慢慢看不见了。他就要把自己连同移动电话信号一起，装进12米长的公交车里，穿过立交桥，向着X都市的深处走去，消失在这一层我们仅能看见的，薄薄的汤皮中。
Z看见找出来的几张影碟，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要修理电视的。还是看一遍吧，他强打起精神，把4张演唱会和1张纪录片，按时间顺序丢进了播放机。
先是乐队首张唱片的影音记录，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录音棚里胡乱打闹。接着是乐队鼎盛时期的体育场，观众密密麻麻、数以万计。最后一张是REG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演唱会，这时他早已经离开乐队，台下的歌迷虽然热情，却稀稀拉拉。
都是看过无数遍的影像了，Z用跳段落的方式播放。
从长发披肩、年轻气盛的摇滚小子，到花白头发和一身成熟的黑色西服，不到40分钟的时间，就算完整的看一遍，充其量也不过几个小时，REG便年华老去。
关掉电视，Z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
脑子里混乱极了，他觉得自己漂浮在柔软的床垫上，床垫漂浮在自己的公寓上，而公寓漂浮在X都市的海洋上。REG和灰鲸都拖着松垮的皮肤，向着4亿平方公里，3千米深的海底沉下去，最后都要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突然间，Z觉得自己对这个房间，这个城市，甚至现在的自己，再也没有一丁点的留恋，他想到别的地方待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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