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林培源最新小说结集,“林培源短篇小说三部曲”收官力作,收录作者近两年创作的小说5篇:文学评论家与监狱书写者的奇妙相遇、青年知识分子的欲望与摇晃的生活、年轻男女与“社交网络”的故事、精神病患者眼中的世界,以及一曲关于“金蝉”的挽歌……在这部小说集中,作者将众生世相化于纸上,奏响了虚构和现实交织的华彩乐章。 1诞生:一份小说手稿 讲故事,就是将世界不为人知的“内面”翻过来,供人检视、省察。写小说尤其如此(有时,写小说等同于讲故事),就像盥洗衣物,我说的不是洗衣机那种洗——你只需将衣服扔进去,倒进洗衣粉或者洗衣液然后让它自动运转——不,我说的不是这套标准化的程序,我说的是另外一种,用书面化、古雅些的词叫“浣衣”。你这个年代出生的乡下孩子,总该见过乡间妇人比如你母亲“浣衣”的场景吧。那时洗衣机还未普及,污染也没有现在严重,河水清明,乡野暄腾,你的母亲骑自行车(如果她会的话),载一桶昨夜换洗下来的脏衣服,里头兴许还有你半夜换下来的内裤。你夜半惊醒,怀着隐秘的羞耻感换上干净的内裤,将旧的那条塞到洗衣桶里,然后躺回床铺,带着激动和虚空重返梦境。你以为这样能瞒过母亲,然而母亲心照不宣,从来不提水桶里多了这么一条平底内裤。她将多出来的这条内裤朝外翻,撒上洗衣粉,细细揉搓,将它洗得干干净净。在翻洗的过程,她窥探到儿子生理的变化和不可告人的欲望。在妇人们手洗衣物的水边,有花岗岩砌好的台阶,也有往前延伸的石板。春夏秋冬,这群妇人蹲在水边,露出半截或肥硕或枯瘦的脊背,她们的是手一遍遍在冰凉的水里浸泡、揉搓,忙碌间还不忘互相交换四邻八里的秘闻和笑谈。只有母亲不曾将别人的秘密和盘托出。 假如,你把这个濯洗衣物的经过用叙述的语言,间杂描述性的修辞给写出来,再添上些细枝末节,一篇小说就有了眉目。 比如下面这一段—— 他是在一堆信件中发现那份手稿的。门卫每天将收到的文件和包裹分发给系里的领导、教授。红砖楼的门房有三名门卫值班,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停歇。他们负责安保工作,还要充当半个快递员角色。和其他教研室的同事相比,他收到的信和文件总是很多,光是学期末学生塞到信箱里的论文和作业,就足够叫人头疼的了,更何况平时还有那么多的文学期刊和出版物寄给他。 他所在的院系坐落在一栋上世纪50年代的苏式红砖楼。这些年院系改了几次名,楼却还是这么一栋,三层,底层光线暗淡,每次推门,都像走进牢房。的确,楼里办公室除了分给院系领导的大些,其余的不到十平米,他自己的那间在二楼,有个向西的窗户,天晴时,午后日光会照过来,落在墙壁,缓慢移动,直到消失在门口。他在办公室放了张茶几,三把椅子,墙壁上挂了小幅的行草,平日里没事,他喜欢在这里看看书,偶尔也练练书法,但他从来都秘不示人,他害怕别人向他求字。妻子调侃说,你在办公室就跟参禅似的。他说,退休了就没禅可参啦。 今年学校出台了项新教学政策,每个在编教师,无论职称等级高低,一周须匀出两个小时跟学生面对面,传道解惑,名曰“开放办公时间”。他并不赞成这个愚蠢的规定。平日学生上完课就散了,也鲜少主动围过来和他探讨问题,现在多出这条硬性规定,要命的是,来访还要预约,系里秘书会帮他批复。他已经接待了好几拨学生,每次他们像赶集一样,备着一堆疑问而来,提问,然后在本子上埋头苦记。他语速快,讲起话来弹珠似的砸向学生。看到学生一脸疑惑,才意识到话说得太快了,就故意放慢些。这样一来,学生又会频繁抬头和他目光相接,这更让他受不了。来访学生以理工科居多,他们有的连起码的文学素养也没有,又不肯多读书。他纳闷,理工科闻名的大学里,什么时候混进了这么多文学爱好者?他们提的问题,在中文系学生那里都是常识,比如“文学究竟是反映现实社会呢,还是写人为主?”开始他会耐心解释,举些诸如福楼拜、托尔斯泰、狄更斯的例子来说明,不管是批判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心从来都是人,就算罗伯—格里耶的“新小说”,也脱不开对人的关注。后来,他干脆就建议学生去读钱谷融先生那篇《论“文学是人学”》(关于钱先生因言获罪被打成右派的经历他不打算详述,他觉得学生追问起来会没完没了)。去岁先生仙逝后,他愈发珍惜这篇文章了,好像多一个人读,文学就多一分的希望。他自己清楚得很,理论对写作并无甚帮助,顶多就是给这个贫瘠的世界增添几个话语和概念。曹雪芹并不懂什么“现实主义”,可谁能否认,《红楼梦》是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他是做文学评论的,还兼任国内几项文学大奖的评委。就是这样一个“资深批评家”也时常迷茫。从事他们这一行,用高尔基的话叫“产婆和掘墓人”。他是个成功的产婆,不过掘墓人他是无缘的。不是不想当,而是现实已经没有什么墓冢给你掘了。他自以为将文学的“内面”翻了个遍,可世事变幻莫测,眼下的生活仍是一头雾水。 他渴望碰到真正有力的、像一记重拳那样击中灵魂的作品。只是这些年读来读去,成名成家的作家,有的不写了,有的还是老一套,新作迭出,艺术水准却像头拉磨的驴那样原地打转,一朝倦了,干脆不读;年轻一辈的,有几个出场扮相挺好的,他很看重,为他们写评论,做推荐,可惜大多写着写着跑偏了,不是被媒体捧坏,就是着了文学大师们的道,踩着前辈的影子走路,技术愈发成熟,然而读起来却不对头。那股想要变成大师的劲真叫人生厌,他们乞灵其上的大师们,在他们写小说时指手划脚,也在你读小说时捏腔拿调。问题出在哪里?他想不通。昨天,那个拿了“人民文学奖”的年轻作家跑来找他:我想把小说写好,要不要也读点理论?这位后生,三十几岁,说话夹带陕南口音。十几年前来北方生活,大专毕业,半道上对小说着了魔,几年前终于辞了职在家写作,这几年声名鹊起,拿了几个文学大奖,年中又出版了第一部长篇(他当时写了评论,称其为一代人的标杆),在这一行也算熬出了头。他们是在一个颁奖礼上认识的。酒席上年轻人向他敬酒,他喝得微醺了,面对年轻人的谦卑和敬意,只好从钱夹里抽出名片递给他,吩咐如有新作,请寄给他。他见过不少这样的新人,他们是文学虔诚的信徒,怀抱一颗金子般的心,甘愿在祭台献出生命。可是,如果你连巴赫和巴赫金都分不清,又怎么做一个称职的小说家呢?他为此莫名心慌,在他们相处的短短一小时内,他频频抽烟,坐对面的年轻人,双手交叠搁在茶几上,话不多,不时翕动鼻子。批评家觉得,哪怕再多熬一刻钟也是折磨,对方固执的渴求会将他彻底击倒。他吐出一口烟,推荐了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办公室书柜有一本。他说,你要不介意,这本旧书送你吧。年轻人起身连连致谢,双手捧过蒙尘的巴赫金。送走年轻人后,他站在窗前观看灰蒙蒙的天,雾霾重重,长日将尽,年轻人背着藏青色双肩包,看起来与普通大学生无异。但他知道,终究是有区别的:一旦你走了文学的路,连行走的姿势也会跟别人不同。这时,他才猛然惊觉,背着巴赫金归去的年轻人,原来是个高低脚。他进门时怎么没发现?他望着年轻人高高低低走远,心底一阵空落落。要是读不下去,就别碰理论了吧,断了这颗僭越的心,野蛮生长,说不定哪天就捧出一本杰作。 我爸让人逼到了绝路,我也跟着走上绝路。他们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儿子。年前他被追债时,就曾动过我妈的嫁妆。那是她嫁过来戴的玉镯,外婆传下来的,戴了几十年,半夜,这个畜生将母亲从床上拖起来,扯她头发,骂她,要她卸下镯子,他好拿去换钱,能还一点是一点。我妈的手腕,就是那晚被他掰到脱臼的。 那帮狗养的,已经把油漆泼到我家铁门上了。这条街的邻居知道我家的丑事,唯恐避之不及,不断摇头,说好赌败家,败家啊。放贷的是我们镇上一个土霸主,我爸倒卖一批药材急需钱,就写了借条,借了高利贷作本,谁知道收到的这批药材全是假的,党参被弄成了沙参,灵芝也造人偷换。我爸打电话找卖家理论,卖家矢口否认,争执不下,他将电话关机,人间蒸发了。出事后,我爸跟放贷的讲情,他们宽限了几天,我爸把能借的亲朋好友都借遍了,也凑不够数。放贷的拿不到债,派了几个小弟,直接把金杯车堵在了我家门口。他们在车里睡觉,饿了叫肠粉外卖,轮替着到街拐角的公厕拉撒。他们不敢动我妈,放贷的说,女人不许动,男的抓到,一律斩断手指。我爸知道这事就算砸了,连夜跑出去避风,手机关机,没人知道他死在哪里。他们说父债子偿,我也不得不跑出去“躲债”。我不敢跑远,就在隔壁县外婆那里住着,一来怕母亲出个三长两短找不到人,二来想办法找我爸,问题总该得到解决,不然我家的房子也要卖去抵债。 外婆和舅舅一家住一起,舅妈生怕我吃多一碗饭,每次上桌吃饭都拉着脸,外婆有白内障,耳朵又不好,舅妈摆脸色,她并不知道。我有两个表弟,大表弟在邻镇上班,帮人加工玩具,每天站着操作机器,一截拇指不知什么时候削断了,现在那里光秃秃的,吃饭时,半截断指抠着筷子,叫人移不开眼。他白天上班,晚上才骑着小摩托回家吃饭,余下时间躲在楼上打游戏,有一阵子还兼职卖游戏币挣外快;小表弟比大表弟有能耐些,学过两年厨师,到市里的帝豪大酒店端过盘子,领班一个厨师见他人机灵,也好学,平时叫他服侍左右,端盘刷碗,间接秘传些独门厨艺。本来前年他要出师开餐馆的,谁知店面盘下来那天就出了车祸。骑摩托载他的小弟从摩托上飞起来,撞在水泥栏杆,脑浆溅了一地,当场死亡。小表弟因为有前面人的缓冲,砸到地上时掉了半块头皮,头骨压塌,造成严重脑损伤。车祸现场惨烈万分,血肉模糊的,地上都是血。一辆过路的大卡车发现,报了警,交警赶到时,人已经休克了。出车祸那段路是个桥洞,没安监控,不知是他们自己撞上的,还是和别的车相碰。事发路段也不见其他车祸报告。交警现场勘查,发现表弟和载他的人血液酒精含量超标,属醉驾。表弟命大,肋骨断了四根,左脚脚踝严重扭曲变形,做了十几个小时的开颅手术,骨折的部位复位后,脚踝又钉了钢板固定,在医院躺了四个月,这才出院了。我到他家避风时,表弟被压塌的头骨看不出任何异样了,头发长出来,就是人瘦得可怕,出事前一个标志的小鲜肉,现在颜值大减,为此,他又苦恼又自卑。他的脑袋撞成那样,多少留了些后遗症。刚出院那阵,他尿失禁,喜怒无常,夜里做噩梦,白天说胡话。医生给他打镇静剂,嘱咐家人要给他做心理疏导,务必精心照料,经过一年的静养(他住院那几个月,我也到过医院照看他),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智力没有受太大影响,就是说话不太利索,半只脚瘸了,每天在家帮舅妈组装玩具挣点小钱。 那场车祸把舅舅家底掏空了,小表弟还在医院时,他们给电视台打电话,向社会求助,慈善机构到医院探望时我和我妈都在现场。我妈跟舅妈两人捧着装在信封里的救助金哭得稀里哗啦。摄像机对准她们的脸扫过去,又对焦在表弟脸上,他躺在病床上,像个植物人,周身插满管,身后连着仪器,他们冰冷,发出低鸣声,看起来像蠕动的器官。 晚间吃了饭,我将我爸生意上的事讲给舅舅他们听。我忍不住诅咒他。舅舅家客厅天花板很低,电灯瓦数不够,屋子看起来阴森森的,我们的影子贴在墙壁上,像薄薄的塑料片。舅舅听完陷入沉默,久不抽烟的他向大表弟要了根烟抽,舅妈低头干活,也不出声。外婆抹了抹眼睛,落了好久的泪。大表弟问我欠多少钱,我说我不知道。小表弟低头玩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在他脸上,我知道他又在玩直播,向人展示他左侧那块会动的人造头骨。 事情开端就是这样。至于后来怎么一回事,读到后面你就知道。 送完年轻人之后,他准备离开。办公室门口躺着一摞包裹,两只牛皮纸信封装的是文学刊物。通常他不拆,直接摞在办公桌,月底再请门下的硕士生清理,不需要的就扔了,但大多都分送给他们。他经常叮嘱学生说,做批评,首先要介入文学现场,多读文学期刊,鸡蛋里挑骨头,总会捡到几根好的,多介入,毕业论文也有线索了。这些年他就是这么指导学生的。但他自己,几乎不读文学期刊了,他宁愿从文学场逃开,宁愿花时间多读几页《杜甫集》。 把这摞信件和包裹搁到办公桌时,他看到底下一封平信。信封上印着“福建省龙岩市长汀县看守所”字样。他纳闷不已,他跟这座监狱没有什么关联啊,谁会从监狱寄信给他?他理不出头绪。因为还要赶去机场接放假回来的儿子,他来不及多想,将信塞进大衣侧兜,匆匆下楼了。 晚上吃饭,儿子说了些学校的事,妻子听得兴趣盎然,但他觉得儿子的生活乏善可陈,没什么好听的。去年他考了省外的大学,读的是电子工程。他尊重儿子的选择,只是觉得儿子给逻辑和理性规训得没半点个性,这点他不太满意。自从选了理工科,他俩的话题也少了,唯一还能聊的,就是科幻。儿子喜欢科幻小说,从“地心游记”到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再到《2001太空漫游》,都如数家珍。一家三口的观影趣味迥然,能将他们拴到一块的,只有科幻片。近几年文学界的风向大变,现如今科幻作家吃香了。他对科幻没有偏见,也不是怕科幻把文学给消解了,而是忌讳所有人开口闭口谈科幻、谈人工智能。作家都应该老老实实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耕耘,成天追着别人屁股有什么意思?他认识不少这样的人,年轻一辈尤甚:小说挣不了几个钱,就一窝蜂扎进影视行业,做编剧、搞科幻,这样来钱快,能让他们活得有尊严。 他还想添饭,妻子瞪了他一眼。她一再强调,饭吃七分饱,你平时吃太多了,不健康。他有些愤懑,埋怨妻子管太宽。饭吃不饱,跟饿死有什么区别?他是闹饥荒那年出生的,乡下没什么好吃,母亲奶水不够,挨家挨户讨几粒米,攒在一起弄成米糊喂他吃。所以,他生下来就对饥饿有记忆,不像妻子,家底殷实,又晚生几年,逃过了一劫。这时他又想起一些不顺心的事,思绪紊乱,不想和妻子抬杠,搁了碗筷便到书房闷坐。 找烟时,他摸到了大衣侧兜里那封信。 我妈不敢上街买菜,也不敢来找我。买菜的问题容易解决,有个老邻居和她关系好,不怕得罪那帮堵人的小弟,她提着大袋小袋往我家门口走过去时,他们就坐在车里摇头晃脑听歌,也没下来拦住她。放贷的有个规定,讨债归讨债,不能弄出人命,做这一行的要懂江湖规矩。如此一来,他们就无乐趣可言,只能干瞪眼,看邻居大婶从眼前经过。有个好事的,朝她点了个鞭炮扔过去,吓得她跳着脚躲开,一边不忘高声咒骂,他们便都哈哈笑了起来。我家的电线被切断了,幸好水没断。他们隔一段时间就用大广播给我妈,同时也给广大的街坊邻居播报我爸欠债不还的恶行。我妈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被人围堵在自己家,大广播适时响起,让她想起从前当红小兵时,也曾跟着大广播喊些口号,她被广播折磨得头疼,就报了警。派出所来了民警,见讨债的嬉皮笑脸,还给民警派烟。民警觉得眼下没闹出什么事端,便假模假样地警告几句。我妈哭爹喊娘,央求民警赶走那帮人。可这不管用,派出所没少在这帮人身上捞油水,出警就是做做样子,给个定心丸。民警问我妈,他们打你没有?我妈摇头,但他们放大广播。民警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还钱,还了就没事。我妈说,不是我欠的,是我老公。民警说,夫妻债务共同偿还。我妈气得瞪眼,凭什么?民警还想给我妈普及法律知识,我妈干脆指证说:我家电线断了,是他们干的。民警说,我帮你打电话叫人修。我妈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修了他们还会剪,就跟民警说:免了,就这样吧。民警走了,我妈气得在厝内打转,他把民警的祖上十八代骂个遍,不解气,于是打电话跟我联络——那帮人还没神通到能切断手机信号。她躲在房间拨了我的手机号,开始时,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蚊子叫。后来一激动,就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大大小小,连哭带骂,一件不落讲给我听。你爸手机关了,也没个回音,他不回来,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我在舅舅家客厅,刚讲完我爸被追债的事,我妈就在电话里把细节补充完了。我开着扬声,安慰我妈说,他们不敢动你的,等把我爸找回来,再看怎么解决。我妈发泄完愤怒火,问我晚上睡哪里。我看看舅舅,舅舅看看舅妈,舅妈面无表情说:就睡你外婆那间。他们家有两栋二层楼房,中间隔着一块水泥埕。我们现在待的是他们平时吃住的地方,另外一间客厅有木床和行军床各一张,木床是外公生前睡的,他卧床两年去世。他走后,外婆独自睡行军床,每天守一台破电视机过日子,到了饭点再颤巍巍挪着脚过来。 舅妈抱了一床被褥叫我自己铺。外婆想帮忙,我说我免麻烦。外婆就不作声了,在一旁站着,老人家身子佝偻得厉害,裹着一身黑棉袄,眼窝塌陷,两鬓染霜,看起来怪可怜的。我不忍心,就说,外嫲,帮我牵下被角。外婆便伸出手,抓住了被角。我说,好了,外婆就松开手。我说,不早了,可以睡了。外婆就像个孩子那样,念叨了几句,脱了鞋,钻进被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外婆睡一间房,这个小客厅冬天挺冷,头顶是间阁楼,外公外婆年事高,那里空了很多年。客厅背后是间养鹅场,白天嘁嘁喳喳的鹅这时也安静了,但鹅屎味若隐若现,门窗关紧,还是能闻到那股臭味。沉重的木板门关上之后,里面才暖一些。外婆问我,孙啊,你现在赚钱了吗?我说,辞职了,没事做。外婆“哦”了一声,问我要不要钱,她有。我妈从小就教我,老人家的钱千万不能拿。我就说,不用了,我自己有存钱。但其实,我连个屁也没有存。想到我现在躺的就是外公去世躺过的床,我的心一阵恐慌。我没赶上看外公最后一眼。等见到他时,家人已经给他穿戴齐整了。他生前那么高大一个人,现在身体缩得那么小,眼眶塌陷,皮肤皱得像纸,嘴唇惨白,双手交叠,好像只是睡着了。 我想象如果此刻,我就要死去,我还有什么遗憾没完成。我一件件数过来:我还未娶老婆,还没赚够钱,我爸的债可能十几年都还不完,我家的房子可能要抵押出去。我从自己出生想到死去,中间一段混乱不堪,大学没考上,成天泡网吧,进编织厂上班,又坐不住,工作换过几份,转来转去只在镇上挪窝。我想出去打工,去广州或者深圳、佛山,随便哪个地方,只要不在乡里混吃等死。我妈不让,我爸倒没什么意见,他说,你出去,什么都得自己来,我帮不了你。我爸以前是帮乡里的卫生院送药的,说白了,就是个药贩。这一行他干了十多年,后来有次进了一批劣质药,卫生院大夫开给病人,把人吃死了。这事闹起很大的官司,批发药的头家被判了刑,我爸也给关起来,食了一年牢饭。与此同时,他在这一行也失去信誉,永远地失业了。他出狱后,新交故友都躲着他,他混过不少行业,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跟人合伙做水果生意,赔了,跑去义乌做玩具,又给外国佬卷了货款,跑到国外去了。他混得风生水起时,我是小学班上第一个玩变形金刚的。这些年他起起落落,我们也跟着时好时坏。他重拾药材买卖时,我妈劝过他几句,他说,我就赌一把,实在不行,我就收手。现在,他彻底给拍死在岸上,差点就从药贩沦落为“要饭”。这些年我是只啃粮仓的老鼠,粮仓一空,我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还能做什么。我以前的同学大多外出(也有相当一部分留在本地),家底殷实的,不管在哪里,都活得自如。大家都在拼命向上爬,或者拼命地挥霍。乡里的楼房越起越多,田地越来越少,不然我最差还能去扛扛锄头。但自我爸这一代人起,我家已经摆脱了农民身份(我家甚至连一把锄头也没有),只有政府分地,别人才会羡慕有田产的农户。 我想起以前经常从我家门口路过的一对父子,乡里人管老的叫“国王”,小的叫“国舅”(以此类推,他们家还有“王后”和“公主”)。这一家在乡里总被看笑话,国舅生来有点憨,小学没读完重蹈他爸的老路,父子二人身形差不多,长得也差不多。他们早出晚归,比乡里任何一个种田人都落力。小时候我端着碗,蹲在门口看他们荷锄而归,月亮高挂头顶,国王肩扛锄头行在前,国舅牵了水牛跟在后。他晒得很黑,常年打赤脚,看人时总咧嘴傻笑,见我捧碗吃饭,也朝我笑。我吓得慌乱逃进家门。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会想起这些。他们是别人眼中的贫困户、末等人,大人总教导孩子,好好读书,不然长大了就要当国舅。可我现在的处境,有家不能回,有妈不敢找,比他们这些皇亲国戚还不如。我越想越伤心,扯过被子蒙住头。舅舅家的棉被大概几年没洗过,由内到外一股酸霉味,我鼻子难受,伸出头在黑暗里喘息。 他盯着这叠米黄色稿纸,将它们平铺在书桌上,手稿一共十九页,每页抬头都是“福建省龙岩市长汀县看守所”。字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字迹潦草,有的字写错了,有的还歪歪斜斜出了行。更加奇怪的是,信封上只有监狱的地址,无署名,他在稿纸上翻了翻,也没找到名字。他的第一个疑惑是,寄件人是如何找到他的?一个远在闽南的在押犯,怎么会给他这个身在北方的大学教授寄来手稿?他想了很久,也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想,寄信人是利用休息的间隙写下这份手稿的,中间有间隔,分了好几次才将手稿写完。 他对监狱的制度并不熟,不知这样猜测对不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这份手稿:小说,故事?还是纯粹的自白,类似“忏悔录”那样的文体?他是被学术喂养大的,在大学的体制里待了太久,也和当下社会离得太远,书斋里忧国忧民,永远只是纸上谈兵。萨特不是说知识分子应该介入么?他们这批八十年代走过来的人,早已成了犬儒(他一直觉得“犬儒”一词是个伟大的发明,《史记》形容孔子是“丧家之犬”,也是一绝妙的比喻)面对这份文稿,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深谙的那套批评概念失效了,他在西方的学术话语中浸淫太久,喜欢将文体放进抽屉格子分类摆放,却忽略了,在我们的传统里,先人早已用“文”统摄了所有文类。 写信人照理说未曾受过写作的训练,然而他好像天生是个讲故事的能手,叙述口语化,张力十足,对细部的描写也相当精准。他留意到文中几次出现的方言词,如“厝内”、“外嫲”、“落力”等。联想到信件发出地在福建龙岩,他推断,作者讲的是闽南方言,但具体是福建还是广东,他拿不准,手稿没有过多透露地理方面的信息。他脑中飞速闪过什么,便站起来拉开身后入墙式书柜的玻璃门。很快,他翻到了葛兰西的《狱中札记》,紧挨着是瞿秋白《多余的话》,那是瞿秋白最广为人知的作品,落款为“汀州监狱”。他想起来,长汀以前叫汀州,无论如何,这是个巧合。他将《狱中札记》和《多余的话》抽出来,摆在桌面上,让那叠米黄色稿纸和它们排在一起。前两个是马克思主义者,一个为意共创始人,一个是中共领导人,他们几乎在同一时代陷入“历史的纠葛”,葛兰西1937年卒于意大利南部,瞿秋白早他两年死在福建长汀,一个被法西斯政府逮捕下狱,最终脑溢血身亡,一个遭国民党政府枪决。如今摆在他眼前的,是他们的长篇“遗言”,还有另一份不算遗言的“遗言”。 现在是二〇一七年,手稿的主人未必知道葛兰西,可能连瞿秋白是谁也一无所知,他只是一个在押犯,历史的局外人。他在看守所里写下自己的故事,然后寻思着寄出去,连份底稿也没有留。所以,他对手稿的阅读和散漫的联想似乎显得牵强,他知道,自己又犯了知识分子故作矫情牵强附会的毛病。 起初他读得很慢,就像往常给学生批改习作那样,还用笔在稿纸上勾勾画画,然而这次,他没法将它当成习作。他趁着兴致,将余下部分读完。最后一个句子像钉子扎进他的心,他放下手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他起身在书房踱步,试图勾连这份手稿流转的轨迹。突然间,他记起来一件事,便穿上大衣,拿了车钥匙,心急火燎地准备出门。妻子问他,这么晚了,还去哪里?他说,去趟办公室,马上回。 我在后半夜给人摇醒了,摇醒我的是我爸。我在半睡半醒间见到他,像撞见了轻飘飘的幽灵。他看起来像给人重重敲了一锤,几天不见,老了几岁。他低声和我说话,喊我跟他走。我不见他还好,一见他,就想跳起来和他干一架。灯开了,外婆坐在床头(是她起来开的门)。我爸让她老人家先去睡觉,他要带出去一趟。我说我不走,我爸急了,按住我肩头,一脸严肃说,他们追来了,你不走,连累你舅一家!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吓我,还是真的火烧眉毛了。我问他,你这几日跑去哪里,我和妈被你害惨了。我爸聋了,没回答我,只是不断地回头,紧张兮兮望着黑黢黢的门口。快点收拾!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便起身穿衣服和鞋子,安慰外婆说,不要担心,我们解决了问题就回来看你。外婆眼睛发红,我赶在她落泪之前,和我爸关上门,走了。 出了门我才注意到,我爸肩上背了只帆布包,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鼓鼓的,走起来哐当哐当响。我问他,包里是什么?我爸说,没什么。 我说,你,你要去抢劫? 我爸笑起来像哭,贴我十只胆,我也不敢! 说话间,我们路过了外婆乡里那座红砖墙的庙,庙门敞开,庙里烛火闪烁,我感到后背脊一阵凉。 我爸不敢走村道,而是选了田间小路。那里没有路灯,他借着微弱的月光走在前面,我踩着他影子紧随其后。我们穿过田园,上了公路。我问我爸,我们到底去哪里?我爸停下来,回头对着黑暗中的我说,去找卖药的讨钱!我问他,你知道他人在哪里?我爸说,只要是个人,只要活着,就不怕找不着。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他自己,还是针对那个坑了他钱的人。公路上车辆很少,车轮滑过路面的摩擦声在这时听起来特别响。我们的对面是另一片田地,再往北面就是一座大山。我爸站在路边朝路过的车招手,很快,一束车灯朝我们急驰而来,又慢慢停下。一个跑出租的福建人,摇下车窗,操着一口闽南腔的普通话问我们:顺风车,漳州一百,走不走?我爸也没有告诉我究竟要去那里,就打开车门,推我上车,自己坐了前排副驾驶座。车里有股混合了烟味酒气和呕吐物的酸臭味,我捂住鼻子,不敢开窗。车在破败的公路上颠簸前行,尽管车窗紧闭,寒气还是从缝隙里渗进来。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在这种要命的关头,我们像两个亡命徒那样在路上狂奔。 天快亮时,司机将我们放在东山岛一家温泉酒店路边,我们在路边找到一家卖早点的,我爸从裤兜摸出两张十块钱,递给我,说,想吃什么就点。我饿过了头,胃泛酸水,疼得难受。我拿过钱,胡乱点了一通。早点摊只是一个低矮的简易瓦棚,四面漏风。卖早点的女人看到我们两个流浪汉那样,端豆浆和包子过来时,就忍不住多看几眼。我们围坐着水泥地上的矮桌吃。我爸双眼通红,头发脏得快出油了。我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邋遢。我想起小时候他带我坐车到人民公园玩,路过卖玩具的摊挡,会给我买水枪和气球,他很早就结婚生了我,那时他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不了几岁。现在,我们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身无长物,举目无亲。我爸想把这辈子的坏运气赶跑,所以想到了这一招。他吃饭时,脚不自觉地抖起来。我问他,你能拿他怎么办。我爸说,没怎么办,你先吃,吃饱了跟我走,等把钱讨回来,还好债,我就是死了,也要赚钱给你成家。我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大口嚼了几下吞下去。我说,我不成家,不害死下一代了。 我爸抹了抹眼睛,问我,是不是对我有怨气? 我说,没有,都这样了,怨气又不能当饭食。 我爸说,我也无办法,我运气不好,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连个屁也没存。 我知道这么说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便强装轻松调侃他,你存了屁也没用,又不能换钱使。 我爸问,吃完了吗? 我鼓着腮帮,点了点头。 我们搭了三轮摩托来到东山岛温泉度假村。我爸见我紧张兮兮,便说,别担心,我们是讨债,不是来杀人。他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打听到这个人的下落的。我们到时,他应该躺在别墅的大床上呼呼大睡。我们走向那片海滨别墅区,东方已经亮出了鱼肚白。隔着一片沙滩是海,我听到防风林被风吹得唰唰作响。寒风刺骨,我裹住衣服,跟在我爸身后。别墅门口停了辆黑色别克车,我爸朝那辆车啐了一口,跟我讲明计划。你守在门口,管别墅的人要是来了,无论如何,堵住他们。我望望四下,空无一人,连片的独当别墅像一只只巨型的火柴盒。我害怕起来,劝我爸说,要不算了,回去吧,我们不讨钱了。我爸说,开弓不回头,给人欺负了,是不是要讨公道?这话不是没道理,我低着头,不再说什么。我爸压住嗓子说,打起精神,出了事我担! 前几天我们是被追债的人,现在我们又成了讨债的。想一想真是讽刺,我们父子成了一条绳牵住的蚂蚱,那条绳牵得那么紧,我没法再动弹。 我爸打开包,我这才知道,他带了二指粗的一条铁链和一把锁头。他将铁链穿进别墅大门的门环,缠了两圈,用铁锁牢牢拴住。锁头碰到铁链,发出哐喨一声。我守在门口,像个狱卒那样,盯着别墅对面空旷的一块水泥地。我心慌,双腿忍不住发抖,喉咙紧缩,忍不住干呕起来。我用手捂住嘴,待身体巨大的不适感平复后,我从地上捡起一截手臂粗的树枝,握在手上权当武器。 我爸绕过我,身上的包从我眼前晃过,不知道里面还装了什么。他很快转到别墅后面去了,那里正对着沙滩。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将别墅“守住”了。 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猜到了。我爸实行了他疯狂的计划,他敲碎了别墅的窗户,我在前头,听到玻璃震碎的脆响,紧接着是一阵哭喊,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混叠在一起。我听到一把粗哑的声音呼号道,有话好好说,别瞎搞这些!接着是女人尖利的呼叫声。我听到我爸说,把诈我的钱还了,什么事都好说。里面的声音回,我没诈你钱,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批药被偷换了,不能怪我!听到他们的争执声,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一下子忘了我爸的命令,丢下那半截树枝跑了过去。我看到我爸手里握着炮仗——手榴弹大小,我们乡下都叫它“企脚铳”——脖子上青筋暴露,手里的打火机正对准引信。我爸扯着嗓子喊,信不信我炸死你。里面随即响起慌乱的脚步声。风吹起了我爸身上的衣服。我的脚像是被钉在地上挪不开。我来不及阻止他,他已经把引信点燃,将企脚铳扔进去了。爆炸声响起时,落地窗猛地涌出一阵巨大火光。我看到他往后撤退,像根被砍倒的树桩。我吓得瘫软在地上,耳朵轰鸣刺响。那个瞬间漫长得像停止了。等我从轰鸣声中回过神来,我看到两个烧着的人影嘶喊着从落地窗那里跑了出来。我的的右手臂被震飞的碎玻璃刮伤,血流出来,疼得我不断哀嚎。整片别墅区都被爆炸声惊醒了,我看到有人朝我们这边跑过来。我压住受伤的手臂朝前走。这时,我才看到我爸躺在地上,脸上全是血,四肢不停抽搐。玻璃渣子落了一地,别墅浓烟滚滚,冒着乌烟的窗帘被风吹曳着,如同死亡黑色的翅翼。 打死我也没想到,那栋别墅煤气管道泄漏,我爸的炮仗扔进去时刚好引燃了煤气,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扑倒在地。消防官兵和警察赶来时,我正抱着我爸的身体哭成泪人。他们把我掀翻,双手反剪,扣上了手铐。别墅里那对男女严重烧伤,我爸脖颈的大动脉让震飞的玻璃片切断了,失血过多,送到医院时,已经停了呼吸。 我爸原先只是想威胁那人叫他还钱,他从没想过杀人,也从没想到会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他到死也不相信,那人说的是实话,他和我爸一样,也让生活驱赶着满世界打转。他说的没错,那批药材叫我们乡里搞物流货运的人掉包了,掉包者被抓,可是我爸永远回不来了。 在看守所的这段时间,我妈和我舅舅他们来看过我,两个表弟也来了。二表弟现在在公路边租了个档口卖粿条,大表弟又辞工了,现在和舅妈的关系搞得很僵。大家都对外婆守口如瓶,骗老人家说我爸去了外省做生意,我也跟着去了。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哭了很久。 看守所要我们写材料,我写着写着,就把这些事写出来了。我把剩余的稿纸收起来,每天有空就写一点,涂涂改改,总算成了现在这样子。这几天,我老是做梦,梦见四五岁时的一件事。那年“相信科学,破除迷信”的口号喊得正响。政府三申五令,禁止一切封建迷信活动。我们乡里举办了几十年的游神赛会也遭明令禁止。政府的强硬态度毕竟遏制不住乡民的群情,起先大家去镇政府门口静坐,喊口号,后来有人点鞭炮,敲锣打鼓,把里面上班的人吓得不轻。隔一晚,整栋镇政府的办公楼就没人来上班了。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乡里年轻人几乎都出动了,有在镇政府门口喷漆刷大字的,有在公路边路灯上挂抗议横幅的。到了游神的正月初十那天,上面派了警察来镇压,当地派出所迫于压力,也不得不出警配合。一边是人潮汹涌的游神,年轻力壮的后生扛着神像在村道上跑,围观的本乡人和外乡人高声起哄,加油助威,另一边是群众的抵抗。由公路上下来的警车被人堵住了,轮胎遭人用尖刀扎破,没有一个警察敢开枪,冲破了人墙开到宫庙前的一辆警车让众人掀翻了,有一个民警仓惶逃出,躲进一户卖鞭炮的小卖部,要不是老板娘发善心劝住激愤的群众,那个年轻民警怕是要被人活活打死。 那天我骑在我爸肩头,目睹了乡民将余下的警察轰进庙里,门从外面被锁上了,那几个警察无路可逃,接着,有人爬上了庙紧邻的屋顶,将“企脚铳”扔进宫庙的天井,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阵接一阵,很快乡民的报复心被激起了,有人从正门往扔石头,伴随着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庙里的警察爬上天井,高举着脱下来的白色衬衣投降告饶。 我隔着高耸的龙香,远远看到白色衬衣晃动了几下,人群爆发出潮水那样的喝彩声,我也跟着嘻嘻笑起来。 受伤的警察互相搀扶着,游兵散勇那样撤退了,群众再次欢呼。 我骑在我爸肩头,看到他的头顶落满飘过来的细碎香灰。他蹲下来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我捏在手里,奋力朝前扔。石头落在了庙前的水池里,噗通一声,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连夜赶到办公室,在杂乱的书柜里翻到一本老牌的文学杂志,他记得,昨天来访那位作家的首部长篇,就登在这一期。当时编辑部约他写评论,随刊一起发表了。这部长篇后来斩获“人民文学奖”(他也是评委之一)。小说围绕一场葬礼,用多重视角的嵌套结构,追溯了一名乡间“恶人”的生平,形式上颇得福克纳的神髓,好在文本做了大量本土化的处理,不至于让明眼人揪住尾巴。小说在编辑部引起了一些争议,争议焦点落在小说人物的对话上。编辑部建议他将那些过于书面语的对话改得口语化些,但是这位固执的作者不从,他说:不要指责作家写的人物对话生硬、做作,不真实。在现实生活中,很多识字不多的人在提到“半身不遂”的时候,用的不是标准的“瘫痪”,而是《庄子·杂篇》里的“偏枯”,你能说一个文盲不可能用这么深奥的词吗?他记得,当时写评论时,他也曾就语言的问题作了几点商榷,不过最后他还是肯定了作品叙事的野心和对人性恶的挖掘。现在想起来,他不禁一阵欷歔:一部小说的诞生太不容易了。现在,一些线索被拼接和串联起来,眼下的情况也逐步明朗:这本文学期刊流传到了看守所(他假设看守所设有读报室,提供书籍读物以提高犯人的文化修养)。在一个很偶然的时机,一位在押犯读了这部新作和后面的评论,便将手稿寄给他。问题是,为什么他不寄给别人,而是寄给这么一位批评家?仅仅因为评论文章后面标注了他的工作单位和邮编?不管怎样,他无法被这样的理由说服。 他带着复杂的心情回了家。妻子洗漱好躺到床上了,儿子的房间还有亮光。他没有跟妻子讲明这天发生的事,妻子问他怎么一脸疲惫,他说最近批改论文,实在累了。 隔天起来后,他把手稿交给一位学生,请他将文字录入电脑,并发邮件给他。 那天余下的时间,他要做的事,就是找到手稿的主人——准确说,是找到他的名字。无论如何,手稿不能是匿名的,也不能在作者一栏简单冠以“佚名”二字了事。他辗转查到长汀县看守所的电话,打了过去。他讲明来意,看守所的工作人员要他提供身份证号,并和他说,不涉及保密的案件,他们可以告知要查的人是否为在押人员。他说不出那个人的姓名,便和电话那头解释半天,那人让他稍等,请示了领导,这才获准帮他调阅看守所的信件收发记录。在电话里,工作人员说,你要查的人前天出狱了。他记下姓名,连连道谢,随后挂了电话。 晚上,学生将原稿和打印的样稿送到他手上,电子文档也发给他邮箱了。他拿着那叠稿件,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步伐也不觉间加快了。在回家路上,他眼前闪过一句话:讲故事,就是将世界不为人知的‘内面’翻过来 。他反复琢磨着,决定将作者的名字郑重地添到稿纸上,推荐给杂志发表。做好这一切,他还是不放心。为稳妥起见,他又伏案拟了封信(写信对象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手稿主人),随稿一并发给编辑,建议作为小说评论予以发表。至于题目,他也酝酿好了,就叫《诞生:一份小说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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