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以八十多年前的乌镇为背景,讲述了陈家小姐陈子蓝的人生故事,塑造了一群形象鲜明的古镇人物,既有出生高贵的少爷小姐,也有忠心耿耿的敦朴老妈子,还夹杂了陈、文、张三家的爱恨幽怨,为那个年代的梦里水乡——乌镇,书写了一部荡气回肠的悲欢史。 第一章 回国 八十多年前,乌镇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乌镇,车溪为界,整个镇子被一分为二,河西为乌镇,河东为青镇。清朝文人施曾锡曾作一首《双溪竹枝词》;“苕溪清远秀溪长,带水盈盈汇野矿,两岸一桥相隔住,乌程对过是桐乡。”相隔住,说的就是乌青两镇。 乌镇有一条西市河,临河有一条西大街,街尾安着一座大宅子,坐北朝南。远看,黑瓦翘檐,两只石砌的狮子龇牙咧嘴地蹲在门口,如同两尊弥勒佛,迎客来往。近了看,这其实是座老宅,正门、墙垣上积了好些刻痕,一道道伤疤似的,叫人看了不忍。 墙垣极高,似乎原是暗红色,不知被哪家的淘气小崽子涂涂画画,一块黄,一块灰的,像是勾了轮廓却无内容的壁画。黑瓦檐片底下是几根长梁,梁上横着两盏明晃晃的大红灯笼,印着一个偌大的“陈”字,笔画遒劲有力,倒是分外明显。 这便是乌镇鼎鼎有名的陈家了,陈家在乌镇是大户人家,祖上几代历来都是秀才出身,门庭甚高。能与陈家相当的,要数青镇东大街上的张家和文家。张家,就是张镇长的家,张素琴是他女儿,嫁了陈家做媳妇,因此两家人往来密切,从儿女亲家到谈拢生意,算是亲上加亲了。 文家做的是绸布生意,文老爷在镇上开了一间青远铺子。铺子生意热闹,便又在镇上开了一家丝织厂,都是靠机器织出洋布、洋绸,穿在身上光溜好看。年轻姑娘、小伙子买得多,文老爷心里高兴,特意从外头请来专业师傅设计样式图案,顾客就更多了,生意自然也更好。然而,钱财这样东西在那个年代全当是一个身份的象征,家底再丰厚,不过是跟寻常百姓一样地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波无澜地,只是多了份舒适和安逸。 这年春季来得迟,去得快。谷雨之后,天气燥热起来,空气却是湿答答,带着一股闷骚劲儿。老天爷总落雨,下得稀里哗啦,雷鸣电闪,怪吓人的。路上的行人个个提心吊胆,踩得路上水坑哇哇直响,各奔自家的方向去了。虽是到了黄昏时分,雨势还是没有停歇的样子,街上起了雾气,朦朦胧胧,迷了好多路人的眼。 西大街通济桥上,正立着一位姑娘,端庄秀气,挽着一绺长发,全绕在头顶了。她两手托着一片荷叶,想遮掉些雨水,却是无用,还是被淋了个通透。 只见她,忽地脱了脚上的鞋,那鞋乍看是淡蓝色的,仿佛还绣了几针花色,有小半根箸子那么高。她朝西望了会儿,便向人群最少的方向一径跑去,留下噼噼啪啪的水花脚印,那脚印又很快被雨水吞没了。姑娘在陈家大门前停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喘气,就拍着大门咚咚咚狠敲,里头有人听见了,果真来开了门——出来一个老妈子。 姑娘道:“吴妈,我忘带伞了。”“你这记性——淋得这么透,出门前我叫你带把伞,你还嫌麻烦,这下真的麻烦了。”吴妈急急忙忙迎着她进门。陈家的廊子长,进门是一截石板路,两侧是厢房,雨水打得院里的花草七上八下,谢了一地。吴妈一手举着把黑色大伞,一手把姑娘紧紧裹在怀里,老远就喊着:“太太,小姐回来了。”里头却没有回应,陈家原本就大,雨声一点也不让势,这个声音只在院子上空盘旋了一阵,便以回音的方式返回了。 这姑娘便是陈家的小姐陈子蓝,也唤作小蓝。太太是她生母,张镇长的大女儿张素琴。吴妈早就备好了干净衣服,又去厨房里煮了两壶热水,乱手乱脚地给小蓝送了去。她身子臃肿,踩得楼梯嘎嘎作响。小蓝听见了,不免一阵心疼。想吴妈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为她这么跑上跑下折腾,心里多少过意不去。 待吴妈再上楼来,她急道:“吴妈快别替我忙了。你赶紧歇着去,我不打紧,睡一觉就没事了。”“那快把身子擦擦,瞧你全身冰凉的,别冻病了。”吴妈边揉搓着小蓝的两只手臂,边湿了一块毛巾,撩起小蓝的衣服要给她擦身。小蓝一个转身躲过了,羞涩道:“我自己来。”说毕,抢过吴妈手里的毛巾,朝屏风后去了。 吴妈对着小蓝背影笑道:“小姐是我一手拉扯的,如今大了,也害羞起来。”小蓝听见了,故意不理会。换好干衣服出来后,张素琴已经靠在她屋里那张竹塌上了,半起着身,穿的是深蓝色棉宽袍,直盖到脚上。小蓝注意到,她一脸愠容,不大对劲。吴妈在旁边站着,一声不吭,目光一直盯在地上,那里有一双淡蓝色的高跟花鞋。小蓝猛地想起,这鞋是该穿在自己脚上的。低头一看,只见两只脚正光着。这一路她都是光着脚跑回来的,吴妈也真是,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这样的下雨天,你不在屋里呆着,做什么去了?”张素琴没好气地问道,也许因为吃了一口凉风,她不自由主地咳了几声,直呛到嗓子里。“今天戏班子里有位姑娘病了,班主慌了手脚。”“他慌了手脚与你有什么关系,戏班里那么多人呢,非要用到你吗?”“本来是,可事情临到,偏偏东找不到人,西找不到人,这才用我顶替了。也就是小半柱香的戏份,走个过场,一两句台词,妈你仔细看,我妆都没仔细化。”小蓝道。 “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爸要是知道了,准没你好果子吃。”张素琴又是一阵干咳。她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妈的嗓子又疼了?上回傅军开的药方没起色吗?”小蓝把脚紧紧并上,因为穿的是长裙,所以正好遮住半个脚面。吴妈在边上直冲她笑,笑她的聪明,总能把话匣子转到其它地方,且顺理成章的。 张素琴指着她道:“你瞧瞧你自己这副模样,好端端地不穿鞋子,成天又不着家,你是想把我气死,我死了你就称心了。”张素琴尽说胡话,连死字都带了,听得小蓝心里怔怔的,吴妈也不敢接话。 “早上还大艳阳,晒得人直冒汗,走到半路突然落的雨。”小蓝本能地顶回了一句。“老天落雨还要告诉你不成,说你多少回都不往心里去。”张素琴叹了口气,怨起自己来了,怨自己命不好,越说越荒唐,简直扯开了。小蓝和吴妈一旁听着,却没往心里去,翻来覆去都是顾影自怜的往事,说了好几十遍了,换谁听着都要装聋作哑的。 “说到傅军,这也是我心里头的一桩大事。他刚又来找过你。我说你出去了。这不,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这桩事情老这么搁着,你倒是给个说法。再有下回,我都懒得帮你圆场。”张素琴忽地提起傅军来,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小蓝道:“与他说好几回了,他不听,我也没辙,总不能把话说绝,以后见了面大家都难堪。回头我再找他好好说去,定叫他死心。” “你回回都这么说。你爸也是,非叫他给我开药方子。不是我对他有成见,他一个读书人能看出什么来?”小蓝心里明白,张素琴打心里不喜欢傅军,这种不喜欢是过分的,只因她早早地中意了文远,所以待傅军总是冷冷的。 屋外还是大雨,雨声打在蛎壳窗上,泛出些许白光,像沸水炸开了一样,直冒烟气。小蓝心灰意冷地,不晓得该怎么答张素琴的话。傅军与她是同学,家住北大街,他父亲是在镇上开诊所的。因此学堂的课一上完,傅军就子继父业,学着给人看病去了。 张素琴天生体弱,生了小蓝后又得了支气管哮喘,访了好几个城里的医生,始终不见效。她便恼起医生这个行当来,吃掉病人的钱不说,弄得人天天依附那药罐子,一点精神都没有。这些年,因着傅军和小蓝是同学,张素琴一直不做声,如今小蓝大了,节骨眼上的事不容闪失。若是傅军与小蓝一道,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天色已薄薄地暗下来,张素琴侧着头,沉沉地枕在手臂上,乏了。吴妈弯下腰来,要给小蓝穿鞋,却被小蓝抢了个先,自己穿上了。“我早说了,我自己来。”她道。吴妈陪着张素琴回了房,叫她先歇着,晚上还有客人呢。这些年她的身体极差,常年服用药物让她愈发憔悴,不过三十七八,却神色衰败,再艳的妆都补回不了。吴妈吩咐下去,叫厨房多做几个小菜,今晚张镇长一家要上家里来的。 小蓝寻思着有没有借口可以溜出去,她不大愿意跟张家的人同桌吃饭。可又担心自己这么一溜,张素琴心里不高兴,到时掀起一场不必要的风波,遂只好上了楼,一头栽进被窝。原假装要睡,可白日跑得太急,脑袋淋了雨,一股股胀痛,侧身一翻,真睡去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隐约觉得梦中有人推搡着她,摇晃叫喊地,似是梦境,又像现实,声音低沉而严厉,小蓝眼皮一睁,竟是他父亲陈旺家一袭黑色马褂站在她床边,喊她好几声了。陈旺家蹙着眉头,不等小蓝开口,便厉声道:“丽君找了你半天,你倒好,睡到此刻才愿意醒了!” 陈旺家是陈家的主人,方方正正黝黑国字脸,高个子,中等身材,他在外头做古玩生意,一年难得回家几趟。不过奇怪的是,陈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见一件古玩。这实在是有钱人的玩意儿,据说陈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对此非常反对,陈家历代书生,到了陈旺家手里却做起生意来,因此家里一件也不许摆放。当然,陈老太爷已经不在了,这是真是假也就不得而知。在小蓝看来,陈旺家仿佛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家里住上几天就要走的,难得见他几回,与他不亲。 再说这丽君,小蓝脑中闪过这个名字,却没有一丝清楚的回忆。其实她是记得的。张镇长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张素琴,小女儿张素梅。张素梅生的张丽君,她长小蓝一岁,是小蓝的表姐。不过,俩人好些年没见了。因为她去了英国,刚回来。 “赶快起来,丽君就在大厅,可别不认得了才好。”说完陈旺家就下楼去招待客人了。他走路的杂沓之声十分重,恨不得踩烂了楼梯似的。小蓝心想,不认得了才好。谁要跟她认得了?她咬咬牙,“啪啪”把两只鞋对着拍了几下,穿上了。走到门口,又回来,在镜子前转了个圈,仔细照了照,还是决定换套衣服,便从衣柜里取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穿在身上,衣领处还镶着几道半透明花边,就是不够合身,略大了点。然而,衬得她更成熟些。 那大厅里果然坐着一位年轻姑娘,就是她了,穿着一身肥肥款款的西洋服,腰间打着一个蝴蝶结,做了个莫名其妙地收缩,相貌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高贵典雅,胜过世间许多寻常女子。小蓝正要把目光移向别处,这姑娘已经看到了她,柔柔地叫她一声“小蓝。” 两人坐到了一起,大厅里全是陈旺家和张镇长的笑声。张镇长也是古玩的高手,陈旺家的生意伙伴多半都是他介绍的,这两个人,表面是丈人女婿,旁人看起来,却是比亲兄弟还亲,亲得不像话。如此一来,若是小蓝跟张丽君处得不好,倒显得陈家人表里不一,故意做给人看似的。 “我们出去说话。”张丽君道,示意小蓝到天井里,那儿有一个石圆桌。小蓝跟着去了。两人相对坐着,张丽君拍拍裙摆笑道:“你变了很多,我差一点都认不出来,以前你是短头发,像男孩子一样,现在完全是一个大姑娘了。不过,你猜我是怎么一眼认出你的,就是你的眼睛,你从来都是眉毛底下看人的,这个一点都没变。”小蓝暗忖着这话是褒是贬。 张丽君又说道:“我这次回来得比较仓促,没来得及给你带礼物,你喜欢英国吗?以后如果去,我可以帮你做向导的。”小蓝端正地坐着听,默想道,张丽君兴许是一个活在场面上的人,所以这么擅长说场面话。她不予理会地仰了仰头,一群麻雀飞过,有一只不知怎的停在了陈家的高墙上,没一会儿工夫,又扑扑翅膀落到天井里的一棵万年青上,久久不离去。 小蓝疑心这恐怕是一只惊弓之鸟,立刻来了兴致。她听说过很多逮麻雀的招数,碍于手里没有现成的工具,又有张丽君在,算是白激动了一场,眼皮便木木地垂下来。张丽君挨近她笑吟吟地说道:“方才看到大厅里摆放着许多书,都是你的么?”小蓝道:“是我爸从外头带给我的。”“噢,你预备要做一个女先生么?”“没有,不过是兴趣,也觉得好玩。”“那你都读些什么呢?” “拜伦。” “什么‘轮’?” 小蓝暗笑,这算得了张丽君的把柄。在英国留学这么多年,怎会不知拜伦是谁。可见留学是留学,旗帜打得响叮当,背地里对人家的洋文化却是一窍不通,怪不得突然回来,许是呆不下去了吧?小蓝正要拿话酸她,吴妈从偏厅出来,泡了茶,还掌了一盏羊角灯,笑道:“表小姐好些年没回来了,变得真气派。” 小蓝听了不服气,扯扯吴妈的衣角,驳了一句:“乌镇还是不太兴西洋款式。你要是愿意,改天我陪你去文远的铺子里选几尺好料子,保证好看。”“好啊,正好我好久没见着文远了,那就明天吧。你看怎么样?” 小蓝只当是说了句客套话,没想到张丽君会当真,也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她丝毫不矜持,当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诺诺地应着。吴妈一连沏了几壶茶,泛黄的灯光下,茶的颜色浓得发绿。张丽君光闻茶香,却是不喝。小蓝一杯一杯往肚里下,吴妈只得夺了她的杯子,嗔怪道:“别光喝茶喝足了,菜都上齐了,快进屋去吧。” 一桌子六个人,厨房上了十七八个菜,叠着整个桌子高高的,张素琴不能多吃,只拣些清淡的下咽。张素梅看出她的不对劲,关心道:“姐姐,你这身子好些了没?丽君从英国带了些药材回来,明天我给你送过来。”“有心了,不过,我这个人现在吃什么都不管用了。”张素琴摇头道。她这话张镇长听了不大高兴,他不允许自己的女儿说这样丧气的话。他道:“还是试试吧。丽君特地带给你的,我这孙女厉害得很,留了洋回来还学会了看相呢。她昨天跟我说,你这个姨妈福气好得很呢——” 还没等张镇长说完,小蓝抢着说道:“看相我也会。”明摆着是要跟张丽君争个高下,其实何必争呢?她立时就后悔了,说这句话真不应该,她哪会看什么相呀!只是不服气张丽君事事都高过她一头,说的胡话罢了。要是听见的人认真起来,来个现场比试,她可就丢尽脸面了。“别说什么看相不看相的了,再说下去呀菜都凉了,赶快先吃吧。”张素梅像个主人似的,拿筷子敲敲盘子,自己慢慢地吃起来,吃了一会儿又往小蓝碗里夹菜,夹得都是小蓝不爱的。 两户人家难得在一起吃饭。两个姑娘又都不是孩童了,有些话题便忍不住要提。这次,是张素梅先起的头。说到张素梅,她作为张素琴的亲妹妹,倒留在她父亲张镇长家里,没有嫁出去,领了一个当地的上门女婿。可惜的是,她先生几年前因病故去。她没有再嫁,说是为了张丽君。 这次,张丽君回来,也是她的意思。在她看来:做母亲的,最想看到的无非是儿女早日安定,成家生子。她心里早有合适人选了,只怕张素琴和她争。在儿女的幸福上,她不太顾得姐妹情谊,便先下手为强道:“姐姐的病,中途也叫傅军来看了好几回吧,傅军是我堂哥的儿子,跟丽君也是堂兄妹,一块儿长大的,性情极好,跟小蓝也很熟识——” “熟识倒谈不上,只是以前一起上过学,同学情分是有的,性情却很两样。”张素琴当即打断了她,怕她继续往下说。“姐姐你有所不知,傅军每回上我家做客,言语间总三句不离小蓝,我还看不出来么?”“哪有的事,傅军也常来我这里帮我瞧病。他只当小蓝是学堂的同学,其他的哪还会有什么。”张素琴较起劲来。陈旺家却帮倒腔。“我看傅军这孩子挺好,不过他跟小蓝在一块儿,净受小蓝欺负了。”“是他欺负小蓝才对。”张丽君插了句话。 全桌人都笑了。小蓝懊恼得要命,如今,她竟成了席上的笑柄,真该出去找文静的。可现在哪能走,只好规规矩矩呆着,一口一口咽着淡而无味的米饭。饭后,趁没她事那会儿,假模假样地说头痛,溜回房去了。可楼下的声音大,全都跑进她耳中,小蓝只觉心烦意乱。要说,陈旺家的嗓门最大,他先说:“出大事了。”立刻有一个女人接下去道:“我刚才去看过,可怜是真可怜。他们家楼上那个场景,任谁看了都要掉眼泪。” 小蓝仔细辨了辨,似乎是张素梅的声音。“听说他是喝了点酒,难怪。”“没喝。他没喝酒。他大姐说了,一点酒都没沾。”“喝了,都说喝了,喝得不多就是,这下他那个朋友往后要怎么过日子呢。”“关他那个朋友什么事?”“哎呀,本来一点事情都没有,还不是他那个朋友,非要他接送,这一送,命都搭上了。”“这都是人家瞎猜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谁知道?你是没看见,他妈妈蜷缩着跟他躺在一条被子里,哭声已经没有了,再哭也哭不出来了。我见着了倒要哭。他妈妈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脸。他才二十岁呀,听说在厂里做主管呢,工资很高的。哎,这种事情谁想得到呢,可真是塌天了。” “这种事情真的是——任谁碰到都受不了。那救人的救了他朋友,反倒没救他,说是没看见他,绳子又恰好断了。等了两个钟头才下去救他,结果已经来不及了,他气都没有了。”“那些人不知道在干嘛,虽说现在是四月,但大夜里这水下总是凉的,不好先救人啊,两个钟头一过,人还能活么?水下很冷的,你知道么?他是活活给冻死的,真作孽。”一堆人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事情说完又挑起另一桩事情来讲。 这次是张镇长起的头,他声音低沉,道:“听没听说,最近咱们这里也流行离婚了,虽然还没有人敢有这个胆子,到底新思想传进来了。你们看报纸不?我可是开眼界了,说上海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跟她丈夫闹开了,要去告她丈夫,最后两个人离了婚,小孩归她。嗳呀,一个女人管好自己就很不错了,还要拖上一个孩子。”“这个事情我也知道,那女人叫菱花。”“哪个菱花?”“菱花镜的菱花啊。”“她怎么这么想不开呀,结婚容易结婚难呐,她这一离,自个儿心里痛快了,可就苦了孩子,从小没了爹。往后的日子不知道要受人家多少白眼呢。”“就是说咯,她也是一个糊涂人。”“糊涂,真糊涂。” 他们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要说离婚,我们这里也有这么个苗头,诺,就是住在北大街上那个顺生咯。”“顺生?他要离婚?他老婆不是早就死了么?”“不是他,是他闺女。父女两个都不争气,我上次在茶馆里看见他在跟人说,要是他女婿敢乱来,敢离婚呀,他这把老骨头拼死了也要去揍他女婿。”“唉哎嗳,又来又来,他这个人说的话都不作数的,天天嚷着要揍这个揍那个。真有这个本事,倒是去呀!好让我们大伙儿瞧瞧他能多大能耐。”“说得对,大姐,这种人是没用的,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看不起。自己闺女离婚怪谁呢?他自己在外面乱来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真就叫现世报,还不是自找的,自己不做榜样能怪谁?”…… 小蓝听得意兴索然。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一两个人的苦楚是黄河中的一颗沙,算都不算得。她躺床上去了,心里仍在暗暗想:那么怕离婚就别结婚。以为天下的感情都那么经得起,嫁了个男人就死乞白赖地发誓傍着这个男人一辈子,一点退路都不留给自己,这样的人,想来也是单纯又愚笨。 吴妈送了点新鲜的水果到她房里,见她半躺在床上看书,样子好端端的,横竖都不像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吴妈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丫头,贼头贼脑的,连她都骗。“表小姐有什么地方惹到你了,你要这么躲着她?”吴妈问道,还拣了一块苹果片塞进小蓝嘴里。小蓝笑道:“这很甜,哪儿来的?”于是,又要了几块,却不回答吴妈的问题。“我要是说,是表小姐买的,你还吃吗?”吴妈虽不识字,可小蓝心里在想什么,她还是能猜出一二。这句话一说出口,小蓝的嘴就不动了,苹果含在嘴里不肯咽下去,“瞧你,骗你的,老爷买的,吃吧。”吴妈笑道。 “吴妈,他们在楼下吵得很,我一点书都看不进去。”“这会儿你还指望能安静地看书呀。”“他们什么时候走?”“还在兴头上呢,老爷太太在大厅陪着坐。对了,表小姐刚找你,我说你不舒服睡了。怎么说她都是你表姐,哪有你这样的?”小蓝不痛快道:“谁叫你们总拿我跟她比,又要我去招呼她,明知道我跟她是一点都合不来。”“照我说呀,你这个倔脾气,跟表小姐哪能处得好?可人家上门来,你好歹跟人说说话,就当是敷衍敷衍了。” “这种事情我做不来,吴妈,她到底有什么好的,真让人生气。”吴妈道:“你这话也就放在我面前说。我自然是不会说出去的,可千万别跟老爷太太跟前提起,他们待表小姐的态度你是有数的。要我说,其实你大可不必去跟她比,你们原也是两样的人。”小蓝笑道:“吴妈,我倒想听你说说,怎么两样了?”吴妈笑道:“这我可说不好,我只晓得一句俗话说:人比人,得气死人,应该就是这个道理。”小蓝咯咯笑道:“也就你这么说。换作别人,难免要比较一番。”她絮絮地说,继续看手里的书,是拜伦的诗集,张丽君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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