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太阳部落


作者:裁清尘     整理日期:2022-12-31 07:58:30

  这座部落里,每一个生命历程,都是历史。人心的多灾多难终将会过去,接踵而来的是美好的明天。
  第一章
  Chapter 03
  清风过后
  (一)
  一
  赋曰:“河关故地,地悬塞外;势控九曲,气接河源。自人猿辑别,刀耕火种,黄河两岸,炊烟生焉。
  商周属羌戎地,西汉设河关县;后凉置浇河郡,北周筑廓州城;隋初治河津邑,盛唐屯积石军。此后战和交替,易帜频仍。
  或为公主沐浴苑,或为吐蕃牧马地。
  元末明初,始称归德,隶属河州,筑城屯田……
  悠哉!千载云烟,古海变桑田;万年变幻,恍如一梦间。感天地之慷慨,集八方秀色于此间;念古今只沧桑,览河源风云于胸怀。
  ……”
  此赋极富深情地歌赞了这座多民族部落的曾经,曾经的历史,已经成为了各色宏伟的墟城和悄悄生息不定的河流。
  生命在生生不息,等待绚烂;万物在生长,等待未来。转眼之间,故事就从花溅泪,鸟惊心的清末娓娓说来。
  清末?谁知道清末是什么?
  你看那东河和西河上不见滚滚细流,鹅卵石裸露在太阳下,像一道难看的伤疤一样皮开肉绽在这片土地上,秃鹫已不再那么神圣地在蓝蓝天空下高高盘旋,不再庄重地迎接生灵的魂魄上天。
  秃鹫们来到这民间,和世俗的男女老少抢遗落在河滩地头的动物腐尸。腐尸臭味熏得人连连作呕,但人们为了存活,千里迢迢而来,见到腐尸如获至宝。很久以前,部落的人们一直把秃鹫看做是天之子,如今天之子也是为了生存,饥肠辘辘地落在地面上,那饱经风霜与瘦骨嶙峋的体态,与可怜的人们无异。
  体弱的人在那强悍的人面前,显得那么软弱无能,对他们来说死亡的威胁比起强悍的人更加的凶猛。文明只是在温饱的年代才被人们追捧,眼下的饥馑时日,弱肉强食的人类本能大显身手。
  太阳最无私,最无知,最隐忍,照耀着山山水水,山山水水献了身体,青青草皮被生灵啃食得裸着石土,河溪流干了泪。
  不见金露梅、银露梅处处开,也不见秋收忙碌放歌的人。
  在不远处,有一位母亲在晃晃悠悠地走着,母亲穿着青黑色藏饰长袍,口诵六字真言,尾随丈夫桑杰汉子。鼓鼓的肚子正在往下沉,母亲要生了,要生个生不逢时的可怜孩子。
  母亲被人们叫做卡卓玛,卡卓玛修长高挑的身影在河滩的高坡上越来越长,像棵庄严的婷婷柏树。柏树双手合十,向天向地,低眉祈祷。诵完经咒,卡卓玛流泪,泪水浸润了龟裂的脸颊。
  秋风凉凉地吹来,不见麦浪滚滚,不见牛羊满山跑,不闻得果香浓郁,秋风吹来,卡卓玛的身体就疼痛地一哆嗦,已见红的袍子在风里轻轻荡。
  疼痛让卡卓玛张开蝴蝶翅膀般的衣袂,桑杰汉子见了就直呼阿奶拉姆吉。
  “阿奶拉姆吉!阿奶拉姆吉!阿奶拉姆吉在哪里?!”
  “特吉前波(藏语祈祷语)!我来了,愿卡卓玛天地护佑,生个活脱脱的孩子。”阿奶拉姆吉上前来,让平躺的卡卓玛起坐,把双腿岔开。
  阿奶拉姆吉,全名拉姆吉,因接生牛羊,也接生可怜的人,所以人们尊称他为阿奶拉姆吉。多年来,接生了数不清的生命,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对拉姆吉来说,有些生命的出现有些骇人听闻,阿奶拉姆吉接生过长着尾巴的男孩,独眼的女婴,无嘴的孩子……不过这些婴儿都要么出生不久夭亡了,要么就以为不祥和而抛弃荒野喂了野狼。
  卡卓玛好像要临产了,阿奶拉姆吉提着心,怕也出个三长两短的意外。阿奶拉姆吉的双手轻轻揣入卡卓玛的双腿间,摸索着,想要探清生命降临的局势缓急。
  “现在生不了。”阿奶卡卓玛说着,从卡卓玛双腿间拿出双手,双手红血淋漓,像是刚刚进行过一次血腥屠杀。
  阿奶拉姆吉捧起沙土,把手上的血垢搓揉下来。
  卡卓玛家的汉子给了阿奶拉姆吉一把充饥的芜青,意思是阿奶拉姆吉要照顾卡卓玛顺利生下孩子。
  阿奶拉姆吉紧紧攥住芜青,知道有些人已经对卡卓玛的肚子虎视眈眈,接生是阿奶拉姆吉的使命,她得今晚要振作精神,想办法让母亲和婴儿存活。这新生命是最原初的生灵,在自己手里糟蹋了会有天谴降临自身。何况,这山水天地里,只要大家彼此惺惺相惜,总会饿不死人。
  想到这些,阿奶拉姆吉面向果什则神山,磕了三下长头。
  二
  星星撒了漫漫一天空,觅食的野狼野狗在深山老林里哀嚎,人们就生起火堆,吹起口哨,以此驱赶野兽的进犯。
  阿奶拉姆吉就坐在睡熟的卡卓玛身旁,面对着欢快跳跃的火苗,在这无歌无舞的深夜,在这灾荒逼人的时候,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徐志忠。
  那时阿奶拉姆吉是接生婆,很多人都不敢迎娶她,说接生婆好比屠夫,手脚不干净,嫁娶进来,家门就被玷污得不干净了,所以阿奶拉姆吉一直到三十多岁都没有嫁过人。
  那时自己还是拉姆吉,没有人叫她阿奶。丈夫徐志忠是在光绪三十年,甘州提督马安良在兰州开设木厂时,从外地来这里的伐木工,是其中一个伐木头头。
  农忙的时候,这些伐木工就来给农牧民们帮忙收割麦子青稞谷物啥的,农牧民高兴了,就生起篝火,跳起锅庄庆祝丰收,也顺便答谢伐木工人的辛劳。
  拉姆吉就是锅庄舞蹈队伍里的一员,酒兴歌酣,伐木工也加进舞蹈的行列来,大家和歌,甩手,踏步,顺时针绕圈而舞。
  拉姆吉第一次和汉族男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他说着汉话,拉姆吉听不懂,反正他就是在很愉快地对拉姆吉说着。拉姆吉不是被篝火暖和得面红耳赤,拉姆吉是从身体里热起来了,热得心甘情愿,心甘情愿想着这位叫什么“徐志忠”的男人一直这样对着自己说下去听不懂而又自以为恰如其分的汉语。
  汉子桑杰走过来,说徐志忠问拉姆吉的名字,拉姆吉应着,桑杰懂汉语,给他们充当翻译。
  通过桑杰的翻译,拉姆吉得知在他们老家受不了繁重的粮税,就趁木厂,来外面谋生。
  徐志忠前额光光的,后脑勺的发辫及腰,做活的时候就把发辫缠绕在脖子上。
  这里的人们慢慢接触他们渐渐听懂了汉语。
  没事的时候,徐志忠常常深夜帮拉姆吉把远走的牦牛赶回家,把从木厂带来的零碎木块拼凑起来,做成木凳,木桌,还有酥油桶。
  拉姆吉在酥油桶里打酥油,给徐志忠喝。
  拉姆吉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就对徐志忠有了好感,也是,徐志忠不是这里的人,不知道拉姆吉是管接生的。
  三
  拉姆吉还想起那年的夏天,是高原的热季和雨季。
  夏雨暴虐,不过眨眼功夫就会有大江大河从天上地下流出来。
  拉姆吉家的牦牛把小牛犊生在沼泽里,当拉姆吉赶过去抢救时,小牛犊陷在泥潭里出不来,已断气了。
  拉姆吉埋了小牛犊,就在夏雨里哭,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喂养怀孕的母牛,却没有挽回活脱脱的小生命。
  徐志忠闻讯赶来,说牛犊生不逢时,已经去了不受罪的地方。来年会有新牛犊出生,还说快要降临的牛羊需要拉姆吉。
  拉姆吉第一次抱着男人哭,躲在这个叫做“徐志忠”的男人怀里哭。
  日子过了好久,那日天还没有大亮,拉姆吉起来挤完奶,放了牛,就生旺了灶火,灶火耐心地把锅里的水烧开,拉姆吉就换下挤奶用的牛皮裤子,戴上唯一的红铜耳坠,就听到有人进庄廓来。
  拉姆吉摸黑看清进来的是徐志忠。
  原来,伐木的事,被古哇寺活佛知道,派人马上制止,说破坏神山,这样对后世不利。马安良就托人诱杀了古哇寺活佛,消息传出来,信众们纷至沓来,说罪魁祸首是伐木工人,要把伐木人赶尽杀绝。
  信众们失去了一个受人尊敬爱戴的活佛,说所有伐木工都该死,都该缅怀活佛的逝去。信众们正黑压压地搜完山林,一路哭嚎着往村庄黑压压地过来,经过的地方风沙扬起来。
  四
  拉姆吉看到徐志忠一身长褂,发辫及腰,一看就是个外地来的伐木工,拉姆吉就拿出剪牛毛的铜纹装饰的铁剪刀,一下把徐志忠的头发剪断了。
  “你这是干啥?老祖宗啊,我对不住你!”徐志忠立马捡起地上掉落的头发,眼眶欲湿。
  “要活命就按我的做。”拉姆吉说着,剪下来的头发丢在灶火里烧起来了。
  拉姆吉也把从徐志忠身上脱下来的大褂和靴子统统扔进了灶火里,灶火开心地咀嚼着这些衣物,不留蛛丝马迹。
  “哎呀呀!我的衣物啊!”
  拉姆吉把一件破旧的羊毛袍子让徐志忠穿上,顺便把灶火边的黑炭粉用双手搓揉下来,就往徐志忠脸上抹。
  “快去我家牛圈里待着,待会儿有人来,你要装哑。”拉姆吉就对徐志忠说,就像妻子对丈夫万般嘱咐。
  徐志忠出门后,拉姆吉就和往常一样,往灶火里多添了些牛粪,守在灶口,把锅里的牛奶滚开,放凉了些,就把牛奶倒进酥油桶里,哼着经文,打着酥油。
  木门开了,一群人进来,人们进屋来,带来的风把拉姆吉佛堂前的酥油灯火光吹得摇摇欲坠。
  来的都是些面生的人,“你好!你见到有个穿大褂,留辫子的汉人进过这里吗?”
  “哦,你说的是从外面来的那些伐木汉人吗?”
  “对对!要不是他们,我们的活佛就不会这么早去天国。”领头的说着,尾随的人听到这句话,就呜呜呀呀地哭起来。
  “是啊,活佛仁波切被人害死,我们这些凡男俗女也痛惜,只求上神眷顾,让活佛仁波切超凡脱俗。”拉姆吉说着,双手合十,向来者示意。
  来者还礼,出门去,有人说牛圈里有人。
  “哦,这是个哪里疯子?!还是个哑巴!前些天就偷偷把我家的牛犊拧断脖子烤着吃了!你个没家的小畜生!真是可怜。”拉姆吉抢先跑出门,向信众们说着,像是在抱怨,像是在诉苦。
  “喃感嘛(藏语:老天保佑之意)!世界上都是些可怜的人儿,愿你没有磨难。”信众们说着回礼拉姆吉,拉姆吉目送信众远去。
  信众们过了东山,趟过东河,向西山搜罗去。
  五
  守在卡卓玛身边的拉姆吉想起往事,有点睡意袭来,就把芜青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提了提神。
  拉姆吉又想起来后来的事。
  当天夜里,被俘的其他伐木工头头就被杀害了,其余的伐木者,每天工作,直到活佛的舍利塔竣工。
  “谢谢你,拉姆吉。”徐志忠进来对拉姆吉说。
  “活佛死了,再也没有人为我们求雨祈福了。我知道杀害活佛仁波切的不是你们。你也是一条命,也算是为我赎罪了。你走吧,走的远远的,离开这里。”拉姆吉说着,手已经拿起佛珠诵起悼经。
  “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拉姆吉。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大大的草原,小小的情歌。”
  拉姆吉已低眉,祷告起来。
  徐志忠就出去,像是在干自家的活,肩扛三春柳条编制的背篼,捡着地上胶状的褐色湿牛粪。
  六
  族长允许徐志忠待下来,并给徐志忠取名叫“嘎玛”,星星之意。为了避开人们的外人的嫌疑,嘎玛一直装哑,默默给人家做木活。
  嘎玛为族人制作木具,名副其实地成为了有名的木匠。拉姆吉之前生了三孩子,都应没人懂接生而都相继夭亡。拉姆吉常常也跟人说:“我帮人接生,自己的孩子却保不住。”说了就拿衣袖拭泪。
  生了儿子才仁(才仁:长寿之意),才平平安安。看着才仁渐渐长大,拉姆吉就开心,并下决心只要新生命降临,拉姆吉就会全力以赴。
  拉姆吉渐渐忘记了徐志忠的身份,不,应该是嘎玛,嘎玛成了他男人,也像族里的汉子一样大口喝大酒,大口吃肉,对拉姆吉出奇地温柔。
  全家和乐,邻居见了都羡慕。
  每当情意绵绵的之前,嘎玛会出奇地温柔,轻轻抚弄拉姆吉流泻在炕上的秀发,拉姆吉欲言,他就吻下去。嘎玛在高原待久了,脸颊有了憨厚的高原红,可是每次脱光衣服,嘎玛的健美身材便显现出来。
  爱情的甜蜜抚慰着饱经沧桑的人。
  七
  当拉姆吉放牛到阳坡,回家来,就听才仁说父亲被人带走了,拉姆吉想到了信众们,一打听方知道,原来是一些穿西服的“叛党”正在全国肆虐,打着“民主自强”的口号。参将马麒要征兵镇压远方宁夏、陕西的“叛匪革命军”,也把嘎玛带了去。
  是死是活,现在全靠果什则神山保佑了。
  拉姆吉只希望嘎玛平安回来,不管是大清胜利,还是“叛匪革命军”胜利,只要嘎玛平安回来,只要天下太平,都好。
  拉姆吉的儿子才仁过来了,打断了她的思念,把一块腐肉递给拉姆吉吃。
  拉姆吉吃了一口,就推给才仁,让他吃,说孩子最不耐饥饿,吃了有力气了,明早和别人抢吃的就有力气。
  这时候卡卓玛醒了,说自己肚子难受,像是有个石头在身体里往下沉。
  “看来是要生了。”拉姆吉说着,把手伸进卡卓玛的双腿间。
  拉姆吉摸到下面已经黏黏湿湿了,卡卓玛说自己的小腿痉挛了,疼痛得不能动弹。
  拉姆吉确定卡卓玛要生了,就叫来帮下手的几个人,让他们准备剪刀、布带还有水。
  “水!水!”拉姆吉叫着。
  “现在这里到处都是沙石,再加上好久没有下雨了,那里来的水!”汉子桑杰说。
  “去挖些红细壤来!”拉姆吉说着,就让男人们走开,轻轻往卡卓玛屁股下垫了些草。
  卡卓玛疼痛着,没有大喊大叫大哭,只是忍着,孩子血肉模糊的头露出来了,拉姆吉看到孩子的头部饱满,几丝新发黏在上面,卡卓玛只说疼,泪水禁不住流出来了。
  “卡卓玛!再用点力啊,孩子马上就出来了!在用点劲儿,卡住脖子会很危险啊!我的卡卓玛!”拉姆吉说着,把卡卓玛的双腿往更大的角度打开。
  剪刀来了,布带来了,红细壤也来了。
  “憋住气,再用力啊!我的卡卓玛!上天的卡卓玛!”拉姆吉对卡卓玛大声喊,双手过去,握住了孩子的双肩,拉姆吉就往外一点点拽,卡卓玛突然一用力,婴儿像是从肉块里被挤出来了,脐带盘踞在小腿上。拉姆吉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一剪刀剪断了,用布袋包住了肚脐,把婴儿放在红细壤堆里洗起来。
  “没有水也好,土壤是灵性之物,谁遇到就是幸运。这天上的霓玛(藏语,太阳之意)多么红火多么亮堂啊!霓玛生起,吉祥亦来!”拉姆吉说着,就用细红壤搓洗起婴儿来,婴儿呱呱坠地后的一声声啼哭,送别了晓月,迎来了绯红的朝霞。
  太阳初升在部落的天空里。
  八
  骡子们走远路,个个垂头丧气的,遇到树皮就啃,遇到干草就吃。再过几天,如果不下雨,骡子们就会要死去,像人们一样死去。
  天空依旧那么美妙,像一幅唐卡画作,色彩绚丽,祥和,安逸。
  天空里出现了云朵,这是多么令人们兴高采烈的事情,人们高呼,吹着粗野的口哨,喜极而泣。
  “喃感嘛(敬天之意)!是卡卓玛的孩子给我们带来了祥和!”人们欢呼。
  族长桑杰把孩子举过头顶,正对着彩云的方向。
  看来及时雨就要来了。
  彩云的方向,远远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穿着绿色的大袍子,像一颗麦芽在生长,朝人们生长过来。
  人们屏息看着这人走近,这人蓝眼睛,双眼深邃,高大的身材,鹰鼻子,鸡爪手,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飘荡。
  “大家安好,我是戴同福,来自匈牙利,上天看到他的儿女们在受苦,让我前来祝你们赎罪求福。”这位来历不明的人儿,不,这来者不像人,倒像是画上出来的,皮肤不是黝黑的,眼睛不是白里透黑的,身上也没有酥油的香味。他在胸前画着怪异的符号,说着变调而又流利的当地话,一脸悲悯地望着饥饿受困的众人。
  人们不知道,不知道匈牙利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不知道这苦楚什么时候结束?
  现在呢,县厅里的人走了,各自逃生,不管人们的死活。男人们又去外面打仗,说是新思想的人和旧思想的人打起来了,人们只知道现在的这个叫戴同福的怪物,带来了吃的东西,已经分发给大家。
  大家吃起来,也乐起来,突然对这来历不明的人友好起来,产生好感,众人说戴同福是人们的救星,是救苦救难的仁波切。
  九
  在这个人人自危的年代,万物都来不及生长,卡卓玛为孩子的安危担忧起来。
  远远走来的一群人直直往县城走,他们说是去城里找食物,手里拿着红黄蓝白黑的旗子,说这是和城里头头友好的示意旗帜,喜气洋洋地往前方走。
  为了族人的存活,桑杰带着一帮人也冒死跟了去。
  卡卓玛看到那帮人旗子颜色很是鲜艳,如果裁下来几块,可以给孩子做个彩色的小棉袄了。
  孩子只喝奶,照这样下去,卡卓玛会死,孩子也活不了。
  “不如让孩子去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吧!”阿奶拉姆吉对卡卓玛说。
  “阿奶拉姆吉说得是哪里?”
  “寺院,明珠寺!”阿奶拉姆吉说。
  “明珠寺里有咱们的堪布,只要让孩子给他做徒弟,他会照顾孩子成人的。”
  看着羊毛毡里的孩子,卡卓玛死活都不想让孩子出俗做喇嘛,卡卓玛又一想,明珠寺也是个好去处,佛前的贡品可以喂养孩子长大,纷争又少,孩子存活的几率就大些,卡卓玛想了想,暂时决定不了,就盼着去城的汉子桑杰回来。
  “阿妈!阿妈!”不见桑杰一帮人的身影,徒有阿奶拉姆吉的儿子才仁大喊大叫地跑来了,他跑过的地方尘土飞扬。
  “喃感嘛!我的孩子,发生什么事情了?”阿奶拉姆吉慌张地问跑到面前的儿子才仁,卡卓玛也紧张起来,大家都紧张起来。
  “大事不好了!原来的城厅里的官老爷都揽着宝物逃走了,现在有个穿草灰色衣服的头头,训练一大帮拿武器的人,桑杰叔他们拿着旗子进去了,他们说只要大家和睦,大伙就不会饿死的。”
  “那桑杰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卡卓玛焦急地抱着孩子,还问才仁。
  才仁没有说话,只是使劲儿摇头。
  新生的孩子在卡卓玛怀抱里淘气着,伸手想要抓住天上的太阳。
  十
  明珠寺里神香弥漫,安逸和威严与世隔绝。
  隆多堪布正与弟子们做法会,各种法器齐鸣,声声震耳欲聋。
  寺建于南宋淳祐年间,正殿设有六层,观音殿一座共十二间,厢房三十二间。卡卓玛一家进入正殿进拜,看见殿内供释迦摩尼三世巨型塑像与四大金刚立像,用料金贵、造型巍峨幽美,皆以精湛的热贡艺术仿照逻邂城大昭寺的样式塑造而成。佛像祭祀台上设有大小不等的银质酥油灯数十盏,大的有一人高,小的如杯盏。
  卡卓玛抱着孩子,和汉子桑杰出来正殿,前往观音殿听法。观音殿内诵经声声,殿外只有几只饿猫在捡食遗落砸青青石板上的贡品吃,有酥油花、糌粑等,卡卓玛和汉子桑杰也捡起来吃了几口。
  人们都自身难保,自然来寺里听法朝拜的没有,寺里的僧人担负着救世的重担,为饿死的人们念超度经,为未来祈万福,祈求菩萨救人们于旱灾饥荒之中。
  卡卓玛一家三口成了唯一来朝拜法会的善男信女,自觉地站在殿门上往殿内朝拜。
  “可怜的人儿,这么危难时刻,还不忘虔诚拜佛,真是难为你们了。”隆多堪布在法会间隙,走到卡卓玛一家面前摸顶驱邪,往他们身上吹经气的时候说。
  卡卓玛抱着孩子,和桑杰汉子不约而同地跪拜在堪布面前。
  “虔诚的人儿,为何再次跪拜?”
  “尊敬的堪布,我们本就是个世俗之人,能在为难时刻见到您心系普罗大众,我们感恩都来不及,可是我们现如今都不值是否活得过今晚,这孩子生不逢时,如果继续跟我们混混过日,怕只有死路一条。请念在我们崇佛已深,也念在您大慈大悲的份上,替我们收养这苦命的孩子,尊敬的堪布大自在!”卡卓玛说着,已经哭起来。
  “可怜的人儿,你们真的舍得吗?”
  “尊敬的堪布,我们别无选择了。”桑杰汉子抬起头诚恳地说。
  堪布就抱着孩子,往观音殿走去,回过头问孩子的父母:“孩子没有名字吗?”
  “我们粗鄙,没来及给孩子取名字。”桑杰汉子说。
  “万物皆有情,阳光最无私。那就叫他‘霓玛’吧。”隆多堪布说完,消失在隆隆诵经声里。
  从此,卡卓玛和桑杰失去了孩子,与孩子相望于红尘内外。
  (二)
  十一
  隆多堪布常常对弟子们说:“世间本无妖魔,妖魔常在人心。你看那生生不息的飞禽走兽,是最初状态。”这样讲的时候,堪布会逗逗怀里的小霓玛。
  进明珠寺的那天起,糌粑、酥油,干奶酪代替了卡卓玛的乳汁,所以另一方面来说,牦牛奶养活了霓玛。
  霓玛陪着堪布,启明星还在西角的墙上眨眼的时候,堪布清早起来,往佛碗里盛圣水,盛完圣水,就点燃酥油灯,酥油灯点燃的烟气有点呛人,熏得小霓玛噗噗咳嗽起来。
  众弟子走来走去总会亲吻小霓玛的脸蛋,小霓玛全身上下都肉嘟嘟的,像极送子观音身边的嫩娃。
  外面又在风雨骤起,有个宗社党有个叫吕光的人,在千里之外的拉卜愣自称“皇六子忠顺公”,千里迢迢而来,在这梨花将要飘香的四月占据了县城。
  春天里第一次下雨,人们说是“皇六子忠顺公”给大家带来了雨水,缓解了人人自危的旱灾,是部落的“吉星”!
  于是,桑杰汉子带着族人,往城镇去觐见“皇六子忠顺公”。
  十二
  秋收过后,过来严冬,再到到这春至时节,才下起这及时雨来。
  桑杰一伙人看到城墙上有龙旗在高高飘扬,千树万树梨花已绿出枝头,含苞待放。
  “大清万岁!忠顺公千岁!”人们高呼,桑杰一族进去,也同其他部落一起高呼!
  “大清万岁!忠顺公千岁!”
  “大清万岁!忠顺公千岁!”
  “大清万岁!忠顺公千岁!”
  桑杰看到之前的五色旗早已不见踪影,在城府里头的,都是留辫子的人。大家议论说这短头发的县官走了,又来了以前的长辫子,三天两头的事儿。
  宝座上的“忠顺公”手高高举起,示意大伙安静下来。
  你看宝座上的人,身着正黄长袍,袍子的下摆,水脚波浪翻涌,水脚之上盘龙戏珠,衣缘用黑狐皮毛装饰,右手手间玩弄天蓝色的夜明珠,左手不时持螺碗抿酒。左右面色憔悴的太监打着华盖伞,太监低声下气。
  “昨日春雨刚过,今日天地吉祥,真是天祝大清!你们生于斯长于斯,都是大清的好臣民。面对易国易江山者,我们要誓死力争,保我大清!”
  “誓死力争,保我大清!”
  “誓死力争,保我大清!”
  “誓死力争,保我大清!”
  大伙声音洪亮,心肠澎湃,像是在效忠这突如其来的“忠顺公”,这“忠顺公”是学着紫禁城的规矩,身边有个老公公,老公公阴阳怪气地提高嗓音对台下的人们说:“顺公今日起,就是这里的主儿,我是大总管,明日起,纳税,选妃是头等大事,之后等大地完全解冻了,才开始大兴土木,建造宫室,我忠顺公这般明鉴,实在是咱们老百姓的福音啊。”
  “忠顺公,咱福音!”
  “忠顺公,咱福音!”
  “忠顺公,咱福音!”
  大伙又是齐齐高呼三声,只见“忠顺公”有示意地招招手,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桑杰一伙儿跟着大家喊,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说只要照着做,顺从与他,就不打仗,不杀人,就有东西吃,族里人就不会饿死,就为这些,桑杰是愿意这样做的。任务已经分配给各族了,要每族进献一位妃子,顺便还给每族拎几袋子粮食,说只要进献妃子,效忠“忠顺王”,以后还有的是好处,大伙拿到粮食,谢天谢地,都跪拜忠顺王。
  十三
  桑杰一行人从县城回来,日头已经快下山了。
  拉姆吉、卡卓玛们看见桑杰一伙人在远处欢呼雀跃地来了,还看见他们拉着车子,男人们簇拥着这辆车走来,车上有袋子和水壶。
  当卡卓玛一行人听到才仁喊:“我们有救了!”的时候,这些可怜的女人们双手合十放在额头,谢天谢地谢鬼神。
  如今粮食到手,桑杰想了想,如果分发到每个人肯定挨不过一天,于是来到拉姆吉家,烧好水,大锅煮汤喝,也能救急几天。大伙中有个人要过来抢,被桑杰拿枪打在腿上,那人便不嚷嚷了。
  汤锅被嘴馋的孩子们舔干净了,这温热的汤水过了人们干瘪的肠子,生疼生疼,人们脸上也有了些活人的样子。桑杰见大伙儿都在,就把“忠顺公”要纳妃子的事情给大家说了。大伙都静悄悄了半天,只听拉姆吉说:“孩子们还小,我如今也是个寡母了,我去了能说上话。”大家还是没有说话,好像拉姆吉在自言自语。
  拉姆吉的儿子才仁听了,一把把碗搁在地上,朝自己的母亲吐口水。桑杰又说:“咱们献上妃子,就有吃的了。”年仅十四的祁桂花说她去。众人惊讶着,大伙儿都以为祁桂花在胡说,让她坐下来,祁桂花哭着道:“现在我爷爷死了,我爹我娘死了,我可不想死。不管是什么王,什么皇,我只要一口热热的饭吃就行!嫁给眼前的这个什么王,比嫁给这里人的哪一个男人都强些!”大伙儿又不说话了,祁桂花的弟弟在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你不管你弟弟祁长寿么?”祁桂花说:“我去了,我弟弟不是有几天吃的。”大伙儿又不说话。才仁又朝祁桂花吐了吐吐沫,嘴里骂着难听的话。大伙儿知道才仁喜欢祁桂花,和祁桂花一处长大,等到今年冬季就成亲作两口子。
  祁桂花做妃子,那得风风光光去才是,不光是在其他族人面前看起来体面,重要的还是图个吉利,去了当个皇后,那么桑杰部落就有希望了。于是女人们都从家里拿来自己以前嫁人穿过的嫁衣,拼拼凑凑做了个袍子,这袍子看起来像个毯子,像多年来被人踩过的毯子,穿在祁桂花身上,男人女人们都说好,终于见了大世面,自己族里出了个皇妃。
  祁桂花临行前,才仁拉着她不放手,男人们把才仁拉开,才仁就冲着桑杰奔过去,捡起地上的石头就砸头,桑杰的头上流下血来,桑杰没有还手。男人们又跑过来,捆住才仁,把才仁的头往土里按住。祁桂花就这样出发了,回头看了大伙一眼,朝人群里喊道:“才仁,我是个贪嘴的女人,你以后再找个比我更好的给你生娃养家!”祁桂花说完便朝前看,不再留恋,男人们护送着她,她像一只受伤的凤凰,骑在憔悴的牛背上,唱着歌儿:
  哎~嘿嘿哟~
  温柔的月亮是阿妹的心
  照人的热头是阿哥的爱
  阿妹心里苦口难开
  阿哥阿哥你莫愁心,找个比阿妹好的人
  哎~嘿嘿哟~
  天上的星星是阿妹的泪
  看到热头我就不忘阿哥
  阿哥是男人里的好汉
  阿妹下辈子投胎做你的奔马
  ……
  这喜庆之路山高水远,拉姆吉的未来儿媳妇就这么走了,才仁的未过门的媳妇就这么和他决绝。才仁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与祁桂花小时候说的那些“我们要好好的,我们要在一起幸福道长命百岁”的话儿都不算数了么?天真的才仁一直以为只要日月不灭,自己与祁桂花的情义也同日月长久。
  多年后,祖辈们向晚辈谈起清末往事,除了如实或夸大地讲述苦难事之外,或许奉祁桂花为神,救苦救难。或是被后人遗忘,我想,对于身后名,像祁桂花这样的女子,也许不在乎。
  十四
  桑杰族人得了粮食和种子,大伙儿心里高兴,只有才仁见桑杰就来气,直愣愣地盯着桑杰看。
  桑杰和卡卓玛就去明珠寺看儿子霓玛,顺便带点粮食过去感谢堪布。霓玛还小些,不会走路,见桑杰夫妇就笑。堪布看着笑道:“孩子在佛堂里的父母前笑了,看来好事就要来临了。”这样说时,外面弟子的朱红袈裟飞舞着嚷嚷着跑进来,见桑杰一等人在,一下子站住,等堪布问,他才嬉笑地说:“外面有大朵大朵的云彩来啦,天马上就要黑了!”众人听了欢喜的不得了,随着堪布一起出来,只见黑云压过来,春天里的万物正等着这及时雨来。
  看来旱情真正就要过去了。
  一滴雨落在霓玛的额头,滑落进脖子里,痒得霓玛又一次笑起来,众人只是往天上看,一滴两滴,一片,再到电闪雷鸣,一群可怜的人们手舞足蹈,自成歌曲,自成舞蹈地开始欢庆起来,淅沥沥哗啦啦地雨声,夹杂着哇呜嘿喉的人声,雨水打在房屋上,打在草木上,席卷一切的阵势。
  雨后的人们在田间播种期间,就议论住在明珠寺的小霓玛是会先知,是神。是霓玛带来了雨水,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他们谈论着,就会谈论到祁桂花身上去,幻想祁桂花在什么王哪里在享福嘞,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路都不用走,关键是啥活儿也不用干,在家里躺着能吃饱,哦,不不,不是家,是皇宫里头。这样说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两人骑着两匹马带领着一小群人而来,急促地回头又快马加鞭,前面的那个身着正黄色衣服,后来的也是穿着黄色褂子,这群人被后来的一群人追赶着,老农看见了他么正要往他的地里奔来,怕糟蹋了地里播下的种子,忙过去吓唬马急转头,被一枪射杀在地上,前面的一拨人陆续倒在马背上,后面人看前面的还是不停下来,射杀了穿黄褂子的那一个,后来者兴高采烈道:“好家伙,杀他个副将,他吕光一人看往哪里逃!弟兄们抓活的!抓活的!嚎叫着就又远远追去。
  才仁听说了此事,是上头来了人,来打这个忠顺王的,刚才跑的那个人被桑杰一伙人认出来了,就是所谓的什么王,才仁听了,紧张起来,甩头就往城里出发,众人欲要追回来,被拉姆吉制止了,大家不知道,只有拉姆吉知道才仁要去找祁桂花回来了,好比春天里牦牛要成双,人们拦也拦不住。
  十五
  才仁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看呢,春雨时时下着,罂粟花苗子出土了,想要开花,想要和枝头的梨花争艳。
  才仁的确没有再回来,像他的父亲徐志忠一样没有回来。春雨几次三番来过,洗刷去山河的苦楚,死去的人儿不知道去了的哪里,活着的人儿苦中作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唱着山歌,唱着野曲,早上的卡卓玛起来得很早,准备挤奶,准备给寺里的霓玛送去。
  这里的清晨有点冷,卡卓玛的手里握着的木桶像是握住冰团似的,以往的话卡卓玛不会在这么冷的天气给牦牛挤奶,怕牦牛奶子中风,来年就生不下崽子,今日可是灾后安定时节,人们有了吃的,春苗也发芽了,挤个奶子给寺院送去,进拜神灵,所以卡卓玛在挤奶前总会站在牦牛面前唱挤奶歌,安抚牦牛安顺些,也是图个吉利:
  呴呴呴~
  山是天母的儿女
  白雪是天母哺育山神的乳汁
  呴呴呴~
  人是地母的儿女
  山泉是地母养育人们的乳汁
  呴呴呴~
  崽和人们是牦牛的儿女
  奶子是牦牛养育人们的乳汁
  呴呴呴~
  卡卓玛这样安详地唱着,健壮的母牛收起钢刀一般的牛角,稳稳站住山一样的身躯,卡卓玛拿来手绳和脚绳,捆住母牦牛,母牦牛叹了一气,对着初升的日头吹气。
  日头试探地出来,大地就渐渐没有破晓时那般冷了,卡卓玛搬个小凳子过去,端坐在母牛身旁,双手试探道母牛的乳头,再把木桶放在双腿中间夹住,“吱吱吱”地挤起奶来。
  桑杰也起来了,往族人家里转去,到了拉姆吉家里,这时男人们带着女人娃娃们来了,说“忠顺王”被抓了,已经押往省城了。众人对这倒是担心,是忠顺王救了大家一条命,可是大家才知道大清早就灭亡了,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大家现在最担心的事祁桂花和才仁,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这时候远处慌慌张张来了几个人,身上都在流血,桑杰认出来是河西的族人,他们央求着留下来,说有个叫马麟的军官带着大兵过咋们县城,到哪里有人就搜刮钱财粮食,他们家都抗拒被杀,他们走投无路,他们怕死,就跑到这里来了。
  可是县城省城,对这里的人而言很遥远,好像在说天上的某个地方。
  这些兵卒也是有家的人,他们把这里没当做人家,该拿的拿,拿不走就摔,没钱的人家,除了粮食,便是一无所有。
  桑杰听了河西人的话,只对大家说:“家里的粮食没了,地里正在长,锅碗瓢盆没了可以等粮食收成了再去换来,人死了就啥都没了。”这话说出来,桑杰来不及清点族人数,就看见远处噔噔噔地马蹄急速传来,进了一家又出来一家,众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族人哭着,拉姆吉环视一周了喊道:“啊呀!卡卓玛呢!”大家心提到嗓子眼里,只见桑杰家的方向,一头母牛身上拖着个木桶惊吓地手舞足蹈地往山坡下的白云深处奔去,紧接着那群队伍就飞奔到桑杰们这边来,劫了桑杰的银刀,几个女人金耳环也被拽下来,耳垂上一片肉早已不见了。
  劫匪畜生们欢呼地拿着赃物离去了,缺了耳垂流血的女人们鬼哭狼嚎。桑杰保住了族人,等劫匪远去,就疯了一样往家赶去,族人也疯了一样跟在桑杰后面。
  十六
  卡卓玛在慌乱中死去,牦牛的奶子倾倒在土地上,哺育了肥沃的黑土,卡卓玛的珊瑚头饰也不见了,家里的财物洗劫一空,众人埋葬了卡卓玛,桑杰就擦试着他的枪支,心里筹划着事。
  桑杰起身,离开人群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大伙说:“我去了三天后没有回来,请照顾好我的孩子,你们也就新立一个族长吧。”说完就跃上马,策马奔去,消失在山尽头。
  大家心里知道桑杰此去的目的,没有人能阻止他的决定。
  十七
  三天后不见桑杰,县城里头又来了个什么马朝选绵大人,大家都不知道这又是什么人物,只是听说对老百姓不怎么坏。只要自己勤勤恳恳干活,按时缴粮食,就不杀人。在族里,新的族长没有合适的人选。
  宁海军营长马朝选驻防县城两年后,才慢慢向周边地区抚慰,县城里头传来消息的说如今女子也可以上学,叫什么女子初级小学,缴粮了就可以去读书。族人都听了呆住,族里的秀才王清正听了更是坐不住道:“如今是何世道,我大清皇帝真是糊涂啊,干起这等阴盛阳衰之事,可惜我堂堂大清秀才,如今也就满腹愁苦了。”王清正说完朝着东边叹气,一男子笑道:“王宝财,你就是个穷秀才的命,以前的大清皇帝都不鸟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现在世道乱着嘞,三天两头里换着县官爷爷。”王清正不想和这些没文化的人多嘴,他踏步着,好像刚才令自己惊讶的事与自己无关一样,口里念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众人听了不懂,笑王清正读了一脑子的死书,误了庄稼,误了前程。
  其实人们也不知道前程是啥,只是活着大家就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就哭。大家知道养活自己就要放牧种田,男女大了就要谈婚论嫁,眼前只有这块地,那头牛,不知道什么是世界。
  拉姆吉问大家的意见,要不要让孩子去读书。现在也只有拉姆吉在族人里说得上话。大家也是家里有一男半女,大家倒是不同意道:“你看看!你看看王宝财,还不是读了一肚子酸书,家里还不是穷着叮当响,不行,坚决不行!”大家也一直以为这样的好处没有也罢,只是有饭吃,其他都好说。
  “我都吃了上顿琢磨下顿,还哪里有闲粮供这些上学!闲着肉疼,种庄稼是正经。”人群里有人一说,扛起锄头便起来走了,众人也一哄而散。
  十八
  王清正本叫王宝财,没有粮食种,就种些罂粟,卖些钱花。破败的院子里如今被罂粟花装点着犹如仙境,这里一片火红,哪里一片雪白。孩子们顽皮,摘折花朵,王清正就从屋里出来,踉跄地追逐孩子们,孩子们机灵,老鼠一样钻过墙洞跑出去就不见了,王清正被茂密的罂粟花叶绊住,吃了一嘴土,开口骂着说孩子们再来,他就会打断这些兔崽子的腿。
  当王清正在芬芳的罂粟花丛中挣扎着起来,看见院前院后万紫千红的罂粟花在微风中向他点头,他就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儿,眼前的罂粟花变成馍馍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铜元。
  大家虽看不起王清正看酸书,唱酸曲,看不惯他装秀才,好卖弄,但王清正有一点大家都喜欢,就是大家头痛发热医治的时候需要罂粟花果子,他二话不说就给,说“大丈夫穷也要兼济天下。”人们这个时候就会笑,笑眼前的王清正又说酸话,一个过门槛都不用抬头的人儿,哪里是个大丈夫。王清正也笑,因为有人终于需要他的帮助,还对他道谢。
  事后,王清正还是一个人,人们也就忘了他。
  十九
  王清正几十年来都是个秀才,打算在光绪二十三年好好考,不幸的是这年省城就废了科举,王清正心里凉了半截,中举梦就这么破碎了。王清正决定老天对不起他的付出,一直希望有人赏识他。
  王清正在院子里给罂粟花浇粪施肥,远远听到野外男女在唱那个花儿“哎~呦~我俩人说哈的一辈子啊,阿哥的肉啊,三两天呀你变了个样子”,王清正叽里咕噜地骂世道败坏,这种淫词艳曲在青天白日下唱出来。王清正是看不起这些不学文化,光知道卖力苦干,吃一顿想下一顿的人们,就好像人们看不起王清正穷书读了半辈子,土房子和他一样破败一样。
  王清正除了和大伙儿聊天气之外,没有什么话可以聊,一聊人们就说王清正说穷书生的话,大家都听不懂,也不愿意听。王清正常常就是一个人。
  一个人上房上补房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撒尿,一个人睡觉。没饭吃的时候就给人家写写对联,人家不需要,他也宁要给人家写,写好了就在人家吃饭,王清正有个规矩:我王清正是个读书人,有文化,不是个乞丐,绝不做不劳而获的事儿。
  二十
  王清正忠于大清皇帝,当什么“反清派”占据县城后,王清正痛心疾首,自此从“王宝财”改名为“王清正”,发誓心为大清土,身为大清人。
  当时“反清派”卷着五色旗走后,“忠顺王”来了,王清正日思夜想要见他,只可惜连门都没让他进。王清正就郁郁寡欢,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过一天算一天。后来又听说“忠顺王”纳妃子,从不微服私访,王清正就骂,骂他“骄奢淫逸,视人民为草芥”。一个人的时候这样骂,见人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后也这样骂,人们就会走开。当然他的这些骂声永远没有被仓促而逃的“忠顺王”听到。
  此时的王清正心情好了很多,不光是看到了满院子姹紫嫣红的罂粟花,还想着罂粟花果子成了,就卖些钱,果子乡亲们也有用,又不少人来求他要罂粟花果子,终于有人在他面前低三下四了。
  “宝财,小心着你的大包花儿,现在县城里都不让种嘞。”拉姆吉放着牦牛的时候路过王清正家门口,对里面喊道。
  其实这庄廓也没有门,四面的墙面都有坍塌出都可以驾一辆马车大摇大摆地进来院子。
  “哼!”王清正喉咙里轻声了一下,便继续读他的圣贤书。外面大日头下的人们在忙着锄草,小憩的时候远远看见王清正在屋的阴凉处看着闲书,不由羡慕起来。
  (三)
  二十一
  事情果然印证了拉姆吉的那一番话,来了几个带枪的人,往院子里喊道:“有人吗?”旁边的人又说:“你真糊涂,这像是有人住的院子吗?”王清正以为又是外人在取笑自己,懒得理会。那进来的几个人痴痴笑了几回,就大步进来,稀里哗啦乱踩,花枝流乳白色的脓水。王清正正眼瞧见外人在踩踏自个儿的心血,便一扔书从里屋杀了出来,边跑边吼道:“一群王八羔子!我招谁惹谁了!”长辫子在他脑后挥舞着,来者见了以为遇到了这里死过的鬼,都忙后退了几步远。
  王清正的眼里没有这些人,只有他的罂粟花,再过几日罂粟花就要结大大的果子,就要变成钱了,这些人一来就糟蹋了。
  “你这是违法的,我们绵大人说了,还有我们马元海马大人也发话了,这城外山沟沟里的村寨,现在就禁止种毒品。”
  王清正急了,吼道:“谁说我种毒品!人间种地你们也税粮食,我种个花你们也糟蹋!世道啊!”
  几个人懒得理他,直接拿着铁铲在掀开地皮,王清正岂能容忍,像个武林好汉一样,抬腿就踢,踹,急忙中被一个小军拿枪打着了王清正的手臂上,也冲王清正吼道:“在不老实老子就毙了你!”王清正怕死,他知道罂粟花可以再种,人死了就不能种了。于是捂着自己的手臂伤口,眼睁睁看着他的罂粟花在他面前堆起来,被剁成草。
  几个兵完成了使命,消失了。王清正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杀人,杀了那几位践踏自己劳动成果的人,但王清正知道自己是君子,君子要以善报恶,君子要坦荡荡,君子要腹有诗书忍辱负重。于是在哪里掀着堆在一起的罂粟花。
  田间忙碌的人儿听到王清正家传来枪声,知道出事了,等看到一些人走后,就进院子里来。只见王清正右手臂留着血,满地的花色和血色柔和在一起,王清正正在那里翻掀了的罂粟花枝。
  “哎呀呀!你要死了。还这么爱惜你的花儿。”几个男人进来,就忙搀扶起地上的王清正,进了他的屋子里去,人们从屋子里挤到院子了,大伙都同情他,也有看热闹的,说王清正的头发里养肥了好多虱子,自己就瘦了。
  “哎!再也写不成字了。”王清正叹了一口气,旁边的男子们忙着给他包扎。
  “宝财,你终于说了句人话!”人群里有人说道,大家“哄”一下笑起来,连王清正自己都笑了,一笑伤口就疼。
  拉姆吉也匆匆从山上赶来了,一进门就喊道:“你们也太马虎了,子弹还在他肉里呢,弄不出来可是要废了他这只手的啊!”说着就直至过来,忙解下男人们刚刚粗略包扎的带子。
  可不是,只有接生的拉姆吉看过这些血肉场面,桑杰族长还在的时候如果受枪伤了,他就这么给他包扎。众人也都相信拉姆吉,王清正在拉姆吉身上看到了希望。
  二十二
  还好那些小兵马虎,没有对王清正的罂粟花“赶尽杀绝”,有几十柱还是留有完整的根部和枝干,人们帮忙给王清正找出来,大家欢喜,王清正看到大家对他这么友好。“这几个还可以结果呢。”有人说。王清正笑道:“算了,我还留了些罂粟花的种子,来年再种。”
  “宝财!你以后就跟大伙儿一起种地吧,你出力,我就给你地种。”有钱人林爱民说。
  大家看着王清正,就等他说一句话。
  “行!”
  大家终于看出来王清正是个正常人了。
  二十二
  王清正在自己屋里疗伤,众人每家轮流接济他。不愿接济时候他就挨饿,伤势总体还算好转起来。
  县城里又来消息说“乡间种罂粟之风始绝”,从此人民安居乐业。
  王清正听了,没说“这世道啊”这一类的话,只是猛喝了一口粗茶,去帮林爱民家守田。
  人们也不清楚现在的县官爷是谁,人们说反正他不给咱们一滴水一口粮,反过来还要老百姓养着他们嘞。
  王清正的手臂还没有痊愈,可干不了体力活,只能给有钱人林爱民家守田,赶走游荡的牛羊,赶走麻雀,赶走顽皮的孩子们,不让他们在田野里撒野,践踏庄稼。
  有了王清正这么一守,林爱民的庄稼收成好很多,林爱民看得起王清正,虽然偶尔孩子们见了王清正就唱“宝财宝财穷秀才,清正清正丑八怪,念书念书脑子坏,守田守田等饭来”的谣子,王清正听见了就会捡起地上的石子往孩子们身边扔去,但王清正不会真正打在孩子们身上,王清正只是吓唬他们。孩子们也习惯他这样,下次见了他就继续唱那个谣子:
  宝财宝财穷秀才,
  清正清正丑八怪
  念书念书脑子坏,
  守田守田等饭来
  二十三
  早晚的王清正比较忙,因为牛羊放上山或赶回来,都要经过林爱民的庄稼边。
  王清正不时会听到拉姆吉唱牧牛歌:
  云儿围着果什则团团转
  牛儿跟着云儿低头吃草
  世间的人儿里牧羊女最悠闲
  牛儿为伴风儿为伴
  阿哥围着我阿妹团团转
  阿妹跟着光阴逐渐老去
  世间的人儿里牧羊女最孤单
  男人不归儿子不归
  ……
  拉姆吉唱完,心里就好受些,眼泪也就没有流出眼眶来,她就朝牛群前面扔石子,改变牛群行进的方向,以防无知的牛儿们踏进林爱民家的庄稼里,要自己赔可就麻烦了。
  现在拉姆吉就不那么紧张了,因为有王清正守着田,王清正话很少,每次见到拉姆吉就会说:“放牛啊!”、“回来了”之类的话。他们呢,相视一笑,拉姆吉有时候会把自己带的糌粑分给王清正一点,王清正也不拒绝。
  人们看在眼里,都觉得两人合得来。拉姆吉都快五十的人了,男人二十几年前不不知所踪,儿子才仁也至今未归,人们劝拉姆吉找个伴,好过日子。拉姆吉笑笑就是不说话。王清正未娶过媳妇,如今听人这么传着说,很是期待。再说了,王清正从拉姆吉身上看到了《诗经》里头那种窈窕淑女的感觉。你看拉姆吉都快五十的人了,做事果断,牙齿那么洁白,身材那么丰腴,笑声玲琅,歌声清脆,是半个桑杰族长,半个卡卓玛,哪有人不爱慕的。
  二十四
  庄稼人盼着过太平日子,盼着过年,还盼着秋收。
  酸揪揪树叶变黄的时候,人们就会到田间割麦子,割青稞,割燕麦,赶在初雪前赶紧收拾进屋。
  王清正给林爱民家收割完,就给拉姆吉帮忙。王清正给拉姆吉帮忙不要钱,而且比帮林爱民家帮忙时的还要用力些,拉姆吉的牛儿过了山梁消失在视野里,王清正就会把牛赶回山梁。起初人们见到二人,会在底下唧唧呜呜,说三道四。拉姆吉和王清正忙完了就给左邻右舍帮忙收个庄稼,大家见二人心热火,也就不再说他们,反而祝福他们起来。
  秋收值得庆祝,这里的人们每年秋收时节都一起凑在田间举行宴会,庆祝丰收,以为这样就能让上天高兴,上天高兴了就不会给人间水灾和旱灾。所以这里的人们都一大早来到田间,男人们搭建棚子,女人们从家里呆着锅碗瓢盆就往田间赶去。
  拉姆吉的牦牛酸奶最好吃,所以她特地做了几大桶,够大家吃几回。王清正也来帮忙了,王清正像一个汉子一样抗起一个同就往外走。在拉姆吉面前,王清正本就是一个汉子。
  大伙儿早就到了,孩子们乱跑,有点碍手碍脚。男人们团坐在一起,说笑着,不时嘿嘿嘿地笑起来,他门不是谈论谁家的庄稼,就是谈论谁家的女人奶子大。
  只有林爱民家的童养媳香珍没有来,人们悄悄嘀咕说香珍被林爱民家打骂,香珍受不了苦,就离家出走了。
  林爱民当着大家面说“不就是儿媳妇吗?她走了谁稀罕,再找一个就是了。”大家都说是是是,心里却嫌弃林爱民摆阔气,财大气粗。一旁的儿子林保国就不说话。
  大伙儿吃起来,也乐起来。拉姆吉唱酒曲:
  扎西秀,扎西秀(吉祥来)!
  山顶涌动的云是洁白的哈达
  高原飞翔的鹰是天神的儿子
  呀拉索,呀拉索
  安乐的家园是我们的归宿
  欢快的舞步是我们的英姿
  打青稞,打青稞
  今年又是丰收吉祥年
  我们欢聚一堂庆丰收
  岗仁波切,岗仁波切(神山啊)!
  保佑你的子民千秋万代
  人们听着拉姆吉的歌声陶醉着,不知是谁同情地说了一句:“可怜的拉姆吉,丈夫和儿子在外面不知是死是活。”拉姆吉听了,歌曲也唱完了,拉姆吉就安静地回到人群里,使劲吃东西。
  是啊,拉姆吉没有不想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时候,她盼着他们。牧牛的时候,看见牛儿们一家子团聚地吃草,羡慕不过来。拉姆吉也想,如果男人和儿子在外面得了好去处,希望他们还活着,不会来也罢。
  饭到中途,就有云雨而来,秋雨来了,人们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纷纷躲进提前搭建好的帐篷里,一声撕裂的雷鸣,就听到有石子像是在往人们躲雨的帐篷上砸来,不好!拉姆吉说。紧接着王清正、林爱民等岁数大些的也说不好。林爱民往帐篷外探出头,吼道:“嗷吼吼!阿哦吼吼!我的庄稼血汗啊!”说着就往我跑去,几个人也跑出去了。
  外面正是下冰雹,鸡蛋大的冰雹打在刚刚收割的或还未收割的青稞上,麦子上,也打在出去的人的脑瓜上,脸上,身上,人们惨叫着,麦子青稞也横尸在田地上。
  看来,今年冬季又闹饥荒了。
  二十五
  那位几年前来的蓝眼睛人,在县城里建了庙堂,里面有个十字木头,上面盯着个没穿衣服的小人,见了的人都说可怕。
  这位慈祥的蓝眼睛的人见人们害怕伟大的耶稣像,就会说:“你们要将一切的忧虑卸给神,因为他顾念你们。”说着就会从大衣服里掏出有点发霉的糖果,给孩子们吃,孩子们一涌而来,抢了糖,一哄而散。这个叫戴同福的匈牙利基督教主会看着孩子们笑,他也见过暴尸荒野,见过人民辛辛苦苦的收成被手上有枪支的人劫去。戴同福不明白这里的当权者这么野蛮,人们也这么不知苦难。孩子们贪玩,渐渐也就和这个蓝眼睛大鼻子的怪物亲近,也就渐渐习惯了钉在十字架上的可怜的神了。戴同福就会带着孩子们唱:“神人说,不要惧怕。与我们同在的比与他们同在的更多”
  “神人说,不要惧怕。与我们同在的比与他们同在的更多”孩子们唱,可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唱着心里难受,唱着的时候看到戴同福的眉头皱起,孩子们问:“猫头鹰叔叔,神人在哪里?”
  戴同福就会眼神对着十字架上的人说“神人为了众生,受了不少苦。”说着戴同福又开始祷告。
  二十六
  快到晌午的时候,悠闲的孩子们嘴里喊着:“省政府成立啦,省政府成立”的话,你推我桑着,嘻嘻哈哈地跑着。
  人们听了一会儿,没有感觉是个多大的新闻,认为省政府的成立和自己无关,于是孩子们也不闹了,人们也各自干各自的事儿。或者,他们不晓得什么是省政府。
  拉姆吉刚把牦牛放到山上回来,正在打酥油,门外有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拉姆吉奶奶在家吗?”
  “有,有。”还没等拉姆吉出门,孩子就带着一个男人进来,带着枪,穿着军装,呆呆地望着拉姆吉。
  “拉姆吉!”这个男人叫了一声,摘掉了帽子,拉姆吉看着怔在原地,手里的酥油洒了一地。
  “拉姆吉,你今天把牛儿放哪个山梁上啦,傍晚我好去赶回家。”王清正也来了,在院子里进来说着话。
  进到屋里就撞见他们两人,王清正认出来了这个男人,忙说道:“嘎玛哥回来了!”
  原来是拉姆吉的男人回来了,很多人都以为死了,没想到他真的回来,在拉姆吉的保佑里回来了,还当了一等兵,有枪在手上,没有人敢欺负他了,当然他也可以欺负别人,也可以杀人。
  人们觉得这下可有热闹要看了:嘎玛知道拉姆吉和王清正在一起,拿枪毙了王清正,再把拉姆吉打一顿。或者是嘎玛和王清正打个你死我亡。
  嘎玛不是糊涂蛋,当然从王清正的话里听出了俩人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嘎玛现在是民国兵,以国家大局为重,不在世几十年前的徐志忠了。
  嘎玛此次回来带了好些书,给这里的文化人王清正看,还开会。
  众人大晚上集聚在拉姆吉院子里,冬天来的快,挤在一起倒热火些,拉姆吉再给大家喝酥油熬茶,也就驱寒没那么冷了。
  “大伙儿的祖上们都是世代受过苦的,现在世道变了,没有皇帝了!”人们听了,有人说道:“皇帝有没有还不是一个样,我们都没见过皇帝,皇帝没了,老百姓还是在受苦嘞!”众人也应着,说笑道:“就是就是。如果我们见过皇帝,也就不在这里过苦日子了。”
  “嘎玛!听说皇帝的后院里养着好多女人,比我么这里的牛羊还多,是不是真的啊?”有人一问,大家都笑起来。
  “你就想着女人嘞,我知道皇帝往哪个方向撒尿,那个地方就有洪水哎。”一人又说。
  “你又不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咋知道这些?”
  大家笑得更厉害,睡着的人们都醒了,也跟着笑。
  嘎玛有些难过,还好旁边王清正在看着他带过来的书,嘎玛继续道“孙大总统更是爱民的,要人民自己做自己的皇帝。”
  “嘎玛,你不是说没有皇帝了么?”有人问。
  “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要不你们就弄不明白。”
  “那现在谁是大家的皇帝?”有人又问。
  “没有皇帝了,你们是国家的民,咱们是权力在民,生死在民,再也没有人难为你了。”嘎玛又说,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不是民,我们是我们自己。”大家都说。
  “大晚上不让人睡,真是难为人。”有人说。
  大伙儿都说困了,都说冷得慌,一哄而起,满院子里尘土飞扬。嘎玛的会议没有他预期的效果,大家脑子没有开窍。
  “嘎玛哥,这三民主义,我可看懂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科举啊?”人散后,王清正问嘎玛。
  “没有的,以后啊,得到的土地大家都一样,哎呦,你还留着辫子啊,小心啊,再不剪了,你就是有罪的人,小心命要紧。”
  王清正听了,有些恍恍惚惚,打算进去睡觉,哦不,这才发现这里是拉姆吉家,嘎玛已经回来了,他得回他的四面墙漏风的屋子里去。
  二十七
  “宁海军官马仲英反抗我国民军失败啦!”嘎玛挨家挨户地说,人们听见了也是一声哦。
  “又打起来了?”嘎玛到林爱民家,终有林爱民说了一句话,嘎玛忙解释道:“马尕司令正在是四处逃窜,嘿!看他还能逃多久!”
  “那现在是谁的天下?”林爱民问。
  “现在不用说天下了,现在是民国,没有封建了。”
  只见林爱民的儿子林保国慌慌张张跑进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啊大,香……香珍回来了……来了!”
  二十八
  嘎玛同林爱民一家人出去,只见香珍换了个人,不再是出逃时的那个黄毛丫头。个子高了,身体也不再骨瘦如柴,穿着大花的紧身裙子,头发牛毛一样卷着,风吹都吹不乱,束着一朵粉色的假花,红润的嘴唇,敷粉而变白皙的脸,虽然外面裹着厚衣服,但一走起来腿和胳膊都露出来,厚衣服上又是绣着花花紫紫的花朵。身边还围着四个带枪穿军装的小兵。
  “妈的!你还有脸回来!”王保国见到眼前的香珍,口里骂着就要上前去揍香珍,香珍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躲躲闪闪满院子跑,周围的四个士兵护着直接把王保国几脚踹倒在地上,院子里沙土扬起来,香珍娇羞地捂住口鼻。
  林爱民看见自己的儿子这么不知形势,再折腾准会被不长眼的子弹打死,于是堆笑道:“香珍这是想家啦?回来就好,我们可都想着你嘞。”说着请几位进客厅,林爱民让座,香珍坐在上座,香珍像是在做梦一样,以前就算是客厅都不让随便进,她打猪草,喂猪,给公公婆婆和她男人刷洗尿壶,林保国醉酒了还会打她,无缘无故地打,香珍想来自己出逃是对的。
  香珍出逃,因为年轻,就出卖自己的肉体,算是填饱肚子没有饿死。也意外地怀过孩子,求人打掉过。后认识了一个人贩子,被卖到了所谓的烟花楼里,那里的女子穿金戴银,男人们围着他们团团转,香珍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了,再也不想四处游荡了。
  香珍后来成了马步芳的人,其实也不是他的妻子或是姨太太,只是偶尔来和她闹腾,香珍是个聪慧的女子,把从风月场里学到的手段往马步芳身上使,马步芳爱不过来,准许她和其他姨太太住在一起,也可以自己单独在外面住,此次回家探亲,被马步芳准许,特意派四个小兵来使唤。
  这些事情,除了香珍自己,谁都不知道。
  现在的香珍,端坐在客厅的上座,有人端上茶来,公公林爱民又一次满脸堆笑地问道:“珍珍这次来还要走吗?”
  香珍没有回答,身边的小兵说道:“我们太太说了,这次来家,是要住几天。”
  林爱民说:“是是是!”说着就吩咐家里的仆子收拾客房给香珍住,身边的小兵道:“我们太太说就住以前的屋子。”林保国显然有些不情愿的小情绪,被林爱民抢白道:“好好好!”说着就预备着。
  小兵又说:“我们在这里住几天,穿军装行动不便,拿些便衣来。”林爱民立马吩咐,士兵们换上便衣,就伺候在香珍身边。
  香珍起身,往以前和林保国住的屋子里走去,小兵说:“我们太太累了,要回去休息了。”说着关了门,守在屋门外。
  林爱民送嘎玛的时候说:“哎呀!真是造孽啊,这以后还了得,老兄出门不要说这事儿啊,我老脸丢不得啊。”
  二十九
  人们都知道香珍回来了,香珍除了和婆家人不说话之外,对其他人都说的来。
  香珍命小兵去找拉姆吉来,说有话要对拉姆吉说。
  拉姆吉走近林爱民家的客厅,一眼就看到正堂里那个月亮一样的玉盘,以前听人们说过,只是大家都没见过,今日总算开眼了。拉姆吉正仔细看着,有人笑着说:“这可是我阿大的宝贝,他的命。”说着往四处看,只见里屋里的香珍忙迎上前,拉着拉姆吉的手,眼眶早已湿了,说道:“阿奶拉姆吉可好?几年不见,你又老了不少。”拉姆吉也哭了,看到以前苦命的小媳妇现在穿的这么体面,坐在客厅的上座,身边有持枪的兵子伺候着,又看到香珍回来了,就想着自己的儿子才仁也回家来该多好,又听到香珍说自己老了许多,百感交集,于是也就哭了起来。两人抱着哭了一会子,珍珍叫了一声小兵,小兵捧着个盒子过来,香珍说道:“阿奶拉姆吉,这是带给你的,要不是您,我不止死在哪里呢。婆家人不让我吃饭,你给我点吃的。腊月里我男人有了女人不让我住屋子,我就住你哪里这些我都不会忘记的。”说着就大开盒子,原来是一些金银首饰,拉姆吉推辞说不要,自己留着用。香珍道:“我从小没爹没娘,也不知道来自哪里,只有您还疼爱我。这些您可以卖些钱家用,我没有这一丁点儿感激之情,连粪坑里的猪都不如啊。”说着又是抱着拉姆吉哭了一会儿。香珍的婆婆听见了忙来劝,香珍道:“你去吧!”婆婆离开,俩人止住泪后,香珍说道:“阿奶拉姆吉,今儿我请你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就是才仁的事儿。”拉姆吉听见珍珍说她儿子才仁的事儿,马上提起精神听珍珍说:“才仁我在外面游走的时候见过她,他参军了。”拉姆吉听了也是吓住问道:“现在世道上那么多兵,今儿来穿这种衣服的军,明儿来穿那种衣服的军,她当了哪种兵?是他阿爸嘎玛这样的兵,还是你手下这样的兵?”
  香珍压低声音道:“你刚才说的都是国民革命军。我见才仁的时候他说他要往东走,说红军要来咱们西北,他要去当红军。”
  “红军杀人吗?”拉姆吉害怕地问。
  “军人都杀人的,才仁说红军杀坏人,杀那些虐待贫苦百姓的人。”
  拉姆吉听珍珍这么解释,后悔自己生儿子没有好好娶媳妇过日子,当军去杀人作孽。
  “当军是好事,现在的世道,男人手里没有枪杆子,别人就欺负你。女人没有个拿枪杆子的男人依靠,就连傻子也会欺负你。”珍珍说着,难免有些激动,想起自己的经历,伤感起来。
  三十
  拉姆吉从珍珍哪里回来,夜里就失眠了。想着儿子才仁,他在受苦吗?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饿着肚子?会不会衣服破烂没人补?想着想着,就想起这里的那些死去的人,想了一会儿,又看着身边的丈夫嘎玛呼呼睡着,鼾声四起,就更加没有睡意。拉姆吉披上袍子,轻轻关上门出来。
  外面夜色冰凉,月色如珠,拉姆吉方便后,滚烫的身体渐渐爽快了很多,忽然听到远处狗吠,叫声渐渐大起来,紧接着就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闹起来,王清正家那边放了火,都烧起来,隆冬天里的火烧起来就难以扑灭,旺盛起来。嘎玛执意要出去,说自己是个军人,不能窝囊废一样躲在家里,拉姆吉拦也拦不住。
  王清正家确实来了人,不是他的亲友,也不是他的仇人,王清正没有仇人,是一群穿军装和没穿军装的人,进来就搜刮王清正家里,问王清正把钱财都藏哪里来,不说就把枪口对着王清正脑袋,王清正急了说道:“各位大爷息怒啊,我就是一穷书生,真的没什钱财,连吃饭都成问题,不是这里的有钱人。”
  “那谁是这里的有钱人?”军官随口一问。
  “林家,林爱民家就是有钱人家,有田种,有牛羊养着,新来的儿媳妇还漂亮的很。”王清正战战兢兢地说。
  “还不快带我们去!”军官说着就给王清正头上一脚,王清正摸索地爬起来带他们去。
  看见王清正家起火,又听到狗们叫着闹腾,大家都在各自家里醒了,珍珍也醒了,派小兵去打听,小兵回来告诉它不是咱家马爷手下,是最近逃窜的马仲英一伙儿,正挨着几家抄了几回没捞着多少,往咱这里来了。珍珍说大家待会而看她行事,不然谁都活不成。
  这群乱贼真的来了,一直在扣林爱民家的大门,见不开就用机枪扫射,林爱民急着在庄廓里团团转,珍珍说打开门,不然外面的人强硬着进来谁都活不成,林爱民拒绝,珍珍派手下的人去开门,只见一群人蜂拥进来。二话没说就开始强盗起来。
  “哟!原来是马仲英将军啊!你看你这么威风,山沟沟里的人们哪里不知道您的名声,您手下的今日可是不给你长脸啊。”珍珍出场了,打开屋门,在月光里穿着旗袍,笑声玲琅,月光打在脸上,男人见了没有不爱的。
  马仲英一听,喝令禁止搜刮,笑道:“这就是您家新来的小儿媳妇吧?”
  “是是是!”林爱民有些哆嗦。
  “马将军走了一天也该乏了,我家有的是吃的有的是钱,你何必这么粗鲁呢?您和和气气地来,我们也和和气气地款待你,您也留个好名声在这里,以后成了王,我们这里的子民也好念叨感激你不是!”珍珍说着,婀娜地走进马仲英。
  香珍看见一旁的林爱民林保国,笑道:“阿爹,还不快给各位好汉们做点好吃的,收拾几个好屋子,好好款待他们。”林爱民听了,只是答应着忙吩咐下去,不然就得死。
  “将军一路操劳,我就好好服侍将军今晚。”说着拉着马仲英往屋子里去了。
  “爹!那是我的屋子!”林保国说。
  “别说了,赶紧款待大伙儿保住命要紧!”林爱民说着拉着林保国忙活去了。
  饭菜端进去了,屋子里面烛灯亮着,珍珍莺莺燕燕地给这位四处逃窜而经过这里的尕司令唱曲儿:
  一年三百六十日
  姑娘美丽能几天
  苦中作乐心不坏
  幸福日子天天盼
  ……
  马仲英和珍珍吃着,又是闹,又是笑,珍珍把马仲英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夜色终于安静了。
  第二天马仲英起来,就看到手下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穿军装的男人,说:“尕司令,这个人刚刚偷杀了我们的兄弟,手里有枪,我们抓了个活得来给你处置。”林家人都认出来这是嘎玛。
  “了不得啊!连我兄弟都敢杀!”说着就是往额头上一枪,众人“啊”地捂住眼睛,嘎玛死在院子里。
  “司令将军啊我们都预备好了,就连家里明年吃的粮食都预备好了,装了三马车。”林爱民颤颤巍巍地说着就迎着马仲英去瞧,马仲英看了高兴,主要是昨晚珍珍让马仲英高兴了一回,忙向他的弟兄们说道:“弟兄们,咋们该上路了,珍珍姑娘说的没错,咋们未来是这里的王,要得民心才是。”说着就跃上马,对林爱民说了一句“老爹,再会!”之后,便洋洋洒洒地快马加鞭而去。
  珍珍等日头高到院子里才起来,一起来就洗了个热水澡。林保国就来叩珍珍的门,珍珍让小兵放他进来。林保国进来,说:“珍珍,我来休妻!这是休书!”说着便把一张写有字的纸条给珍珍,珍珍笑了好一会子,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直接拿着把纸条撕了,丢进炉子里烧了,说道:“我们有一天像过夫妻吗?”叫来小兵,把林保国拖了出去。
  这时候大院门外有人呜呜咽咽地哭着,珍珍闻声出来,原来是拉姆吉,地上躺着死了的人是她男人嘎玛。
  珍珍也忙上去劝着自责道:“都怪我,今早起的晚,要不就不会有这事儿发生。”
  “不怪你啊,怪就怪他不应该出门,怪就怪我没有拦住他。”说着有呜呜哭起来,忙收拾好嘎玛的军衣。众人陪同拉姆吉,把嘎玛和其他昨晚死去的人埋在一起。
  王清正的家本来就是惨不忍睹,如今这么一烧,简直成了废墟,还好地窖里藏着罂粟花种子,可是院子里已经没有好的土地可以种,王清正都是这么活过来的,现在没有地方睡觉了,也没脸去拉姆吉家了,就找别人家的草房子里住,把松软的草搭成窟窿,钻在里头就没那么冷了,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王清正还是为自己的前途发愁,衣食倒是不那么操心,只要饿不死冻不死就行,那天他在路上走的时候,一群孩子扑啦啦地跑来说有人在四处找他。王清正想孩子们爱开玩笑,在哄自己玩,也没在意,看着日头正暖和,就找了个避风的地儿,晒着太阳打起盹儿来。
  “就是他!”一个孩子说着,过来往王清正脑袋上扔了个小石子儿,王清正兔崽子地骂着准备追过去,被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挡住了,这人鞋子是胶的,膝盖上没有补丁,都是崭新的,笑道:“你好啊,王清正!”
  王清正迷糊着眼睛,那人站在阳光里,有点亮瞎王清正的眼睛。
  “我是县长姚钧派来的,听说你熟悉这里的历史,请您去编县志呢。”
  “啥?”王清正感觉是在做梦。
  “赶紧收拾一下你的家,咱们进城吧。”
  “走吧!”王清起身就走,王清正现在没有家了。村上的人见王清正高兴地和一个看起来像是有钱人一样的人走着,两个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人们就手指着王清正不说话,只是笑,好像有人刚刚给他们讲了个笑话。
  王清正高兴,“我要去写历史了!”王清正边走边喊,没有问他他也这样说。
  “宝财!你写历史把咱们这里也写进去吧。”有人站在房顶冲王清正喊道。
  “写写!都写!”
  “把我们也写进去吧!”
  “历史是写过去的事儿,要是写人就是死去的!”王清正喊道。
  “哎嘿嘿嘿”大伙儿又笑起来,大伙儿朝王清正挥手,王清正就这么自我感觉光荣地离开去了县城。
  这不,风大起来,卷着田地里的土,不一会儿沙尘黄锦缎一样拂来,一会儿又消失。空旷的冬季将要过去了,风儿带走了寒冷,拂来了丝丝暖意,活着的人难得又一次见春来。





上一本:抑郁森林 下一本:你好,我的狐朋狗友

作家文集

下载说明
太阳部落的作者是裁清尘,全书语言优美,行文流畅,内容丰富生动引人入胜。为表示对作者的支持,建议在阅读电子书的同时,购买纸质书。

更多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