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燕鼎鱼,成语,比喻处境极危,即将覆灭。作主语、比喻、定语。指危险的人。一如这段爱情,步步行走于刀刃之上。24岁的“我”来到上海。姐姐沈燕尔出国前留下了朋友余音的联系方式,嘱咐“我”去找他。 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的“我”发挥想象,让书中的主人公 “苏幕青”和姐姐的朋友“余音”开始相遇相识相知相恋。这注定是一个被排挤在爱情大门之外的苏幕青的故事,也是一个游走于写作刀刃之上的“我”的故事…… 第一章 都市故乡 我不知道为何会来到上海,在这座城市辗转了半年之后我决定居住在一栋年久失修的大楼里。开间十平米不足的窄小卧室是由原来的厨房改造而成,公用的卫生间,没有厨房。占据了二分之一使用面积的枣红色书柜发出钝重的沉闷声,它的命运跟我身下的这张原色杨木窗等同,它被我七零八落的各类书籍压迫,我的床则因我的身体和床上的厚棉而不堪重负。 窗台上摆满快要凋零或者即将枯萎的绿色植物,有绿萝,吊兰,滴水观音,发财树和常春藤。它们大都不开花,我也从来不允许它们开花。我每天使用喝剩下的矿泉水或者冷却掉的蜂蜜水来灌溉它们。我没有虐待它们,因为我也正以同等的方式对待自己。 内环高架桥上的车流像暴雨过后的泥石流,湍急而迅猛地盖过南方女子的软香呢哝,健身房销售员的查漏补缺,水果商贩的重复而单调的吆喝,路旁情侣或者好友的推推搡搡,保安员的大声斥责,刹车,碰撞,滑行,摩擦,谩骂,哭泣,恐惧,空虚和寂静。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跨越的洪荒时代。我们在这样的时代里跟命运抗争,百转千回,百折不挠。耳朵里充斥一种巨大而彻底的宣泄和叫嚣,昼夜反复,永不停歇。 我与我的植物为伴,我们长时间的睡眠,吃速食和剩饭,听靡靡之音,看地下电影,沐浴在散漫的阳光和污浊的空气里。彼此观望,并无言语。 它们在成长,我在老去。 身体的新陈代谢骤然停滞,连衰老都变得缓慢无力。 我抚摸着有破碎菱角的镜子里的自己。24岁。脸上开始出现第一条依稀可辨的可怕的细纹,语言变得迟钝,不与人交际,拒绝一切新鲜有力的外来事物。身体里的水分严重缺失,肌肤失去弹性,干涸和粗糙得如同一块被揉皱了的布,被人丢弃在檀木箱子底下,日复一日,布上灰尘,结上蜘蛛网。从此再也没有人愿意去触摸,去清洗。往日的华美和艳丽消失殆尽,与此同时,事物的本质也在清晰凸显。布只是布,它没有生命,它的作用挥发完毕也就完成了隶属于它的使命。至于它被丢弃,封存,搁置,或者收藏,那是由它的材质决定。你是谁,来自哪里,跟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创造什么样的价值,这是一个主观臆断的值得深究的问题。生而为人,我们需要做的还有很多。 我清楚我的问题所在,我需要男人,需要爱情,需要灵光乍现,需要继续写作。 当我把书柜塞满,把植物养死,把自己沉入箱底,躲避着泥石流的冲击时,我想起了燕尔,如她英文名字的寓意一样,她是上帝送我的最为仁慈的礼物。 我想起了燕尔,并决定故事从这里开始。 幕青 那一年幕青六岁,关于童年的记忆她总是试图抹去。可是后来发现越长大越长久的回忆就越加清晰。所谓历久弥新,每每想起来总会令人意犹未尽。 那一年她和父亲以及祖父祖母住在苏湾村。苏湾村有群山环绕,村民们祖祖辈辈饮用一口古老的井。能通向外面世界的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和一条蜿蜒的河流,那山叫做护卫山,那河叫做清凉泉。 只幕青一家住在河南岸,那口汩汩地从泉眼里冒出清凉的井就在她家门前。她每日都能看见村民们挑着扁担从她家门前路过,扁担晃晃悠悠,吱嘎吱嘎的发出清脆的声响,大人们不顾被溅出来的水打湿的泡沫底纳成的粗布鞋,只顾扯开了嗓子逗幕青玩,“青儿,又偷你家的水喝咯!” 祖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厅堂里走了出来。“呵呵,又逗青儿玩。”祖母常年穿着斜襟蓝布衫,宽腿黑色灯芯绒裤子,脚踝处缠上厚实而紧绷的裹脚布。面色黄而均匀,皱纹在笑起来的时流畅缠绕到嘴角,眉毛白而稀疏,头发肃穆的挽起来用网绳和钩卡稳妥地勾在脑后,戴一顶黑色棉绒帽,正中央镶着一颗圆润而透亮的红褐色玛瑙。 “祖母,那挑水的扁担让我想起牛郎星。父亲说,牛郎挑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去寻织女,那父亲为什么不带我去寻母亲?” 祖母将拐杖钉在地上,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她伸出一只手仔细抚摸着我营养不养而形同枯草的头发,另一只手架住那根有藤木做成的拐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幕青用自己的小手轻轻地覆上祖母的手背,看祖母不语,就用力地揉了揉,再用手指含在嘴里蘸出些许唾沫,按回祖母手背上。 “好了,祖母。这几个大包很快就下去了。” 燕雀归来,花期正旺。蜜蜂忙的团团转。祖母最爱的月季花被树枝支撑起来,红色的花朵累累,有一大片粉红色的花枝斜了出去。祖母讨厌粉色的事物,总觉得粉色开到荼蘼就成了白色,白色是夭折,凶兆和噩耗。索性那些旁枝斜出的部分就地吹到了岩崖上。一大片自然生长的蔓延之势着实令人叹为观止,惹来不少人的羡煞目光。 幕青喜欢粉嫩的花朵,喜欢花朵低垂到岩崖上的繁茂和野性,喜欢旁人眼里的艳羡不已。 幕青蹲在岩崖边欣赏那些恣意的花朵。风一吹,大红色的花瓣也被吹落到崖低。幕青探着身子往下观望,一阵悉悉率率的镰刀声和喘重的呼吸声。一个男人正在攀着岩崖除去花架。男人的的衣袖高高挽到肩上,裸露的黝黑色皮肤上挂着几条显眼的新伤。他的额头上冒出涔涔的汗珠,攀爬和休憩时镰刀刀把被挂在腰间,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男人的坚毅和勇气令人生畏。 花瓣沾到他的确良的布衫上,短而硬的头发上,粗壮有力的腿部和胳膊上。他正是苏幕青的父亲——苏青云。 幕青叫他。“父亲!父亲!”一面叫一面急速奔跑,她在寻找通往岩下的道路,几只柴鸡和大白鹅吓得惊慌失措,嘎嘎嘎,咕咕咕地闪躲开来,给她腾出一条大道。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幕青摔了个跟头,扑了扑身上的泥土,带着哭腔再次叫出那个饱含热情的称呼——父亲!父亲! 她还不太明白父亲的意义,但是那时候的她害怕极了。处于本能的对危险信息的防卫,她觉得这个被她称为父亲的人正在跟那些绚烂的花朵一样随时会坠入崖底。她也不懂什么是失去,但是她不允许身边的人有任何危险或伤害。 长大后她喜欢陈旧和破损,复古和残缺。是因为她已经失去天真的性情和保护的能力,只为自己考虑的人都是不但自私而且脆弱的,只有当你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时候你方能显示出真正的大而无惧的力量。 花朵在风中摇摇欲坠,父亲在岩崖上攀爬除架,幕青走奔无路只得折身回来蹲在原先的地方心如火燎。 男人不慌不忙地迎着她那张稚嫩的小脸,“这里危险,快到院子里去!祖母会骂。” 祖母正系着围裙在灶火上蒸拌过面粉和白砂糖的木槿花,木柴火烧的正旺,青瓦房的房顶露出冒着丝丝缕缕烟火的烟囱。一只大黄狗四处流窜,不时地嗅嗅黄土地和笨拙的小黑鸭。 男人用沾满泥土的手擦了擦脸颊上顺流而下的汗滴。挥镰,斩断,撇蔽,攀爬。一步一步艰难的接近幕青,春日的阳光打在他勤劳耕作而曝露成霜的脸上。他温暖的嘴角和颤动的鼻翼闪闪发亮。幕青匍匐在地,低头朝他伸出手。男人割除完毕,把镰刀别在背后裤腰带上,刀刃朝外,像一条露出胜利喜悦的柳叶眉,又像一轮挂在天上的上玄月,投射出清冷的光。 他坚韧的攀越到刚好能够得着幕青手掌的位置,一块松散的石头从他脚下飞了出去,男人用力抓住一条花藤,咬紧牙关,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另一只脚上。 幕青裂开嘴再次把手往低处深了一些。 男人的手在身上蹭了蹭,扑了扑,缓缓地向她伸了过去,她的目光立刻闪现出希冀和渴望。大黄狗停止无赖的追逐,趴在幕青身边,呼哧呼哧地伸出舌头,“腾”地又站起来,祖母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木槿花朝他们走来。 男人撇开幕青,攀着那株大红色的月季花爬了上来。他的膝盖着地,全身散出新鲜泥土的清香,满脸的汗渍,湿哒哒的的确良布衫湿了一半。 幕青抬起脸来问祖母:“你为什么叫他去岩崖上割花?他要是掉下去了怎么办呢?” “死了活该!”祖母斜睨了一眼,把大块朵颐的木槿花塞进幕青嘴里。 男人一声不吭地走到泉眼井边,用葫芦水漂舀出一瓢清丝丝的水,仔细地冲洗胳膊,脱下布衫,将衣襟的那一边揉在水瓢里,拧干,把脖子,脸和全身擦拭一遍。 父亲是极易敏感的疤痕性皮肤,就算是皮外伤也很难消除疤痕,即便到了夏天,那几条淡了痕迹的伤疤还是会在幕青的眼前晃动。父亲从山上砍下一根粗硕的藤木,末梢处有一个明显的弧度。父亲用镰刀捎去大片的绿叶和分支,幕青拖住枝叶繁茂的部分,两个人将藤木放置到院子中央,家畜全都跑过来围观。母亲捉树叶和青虫给小鸡;大白鹅的脚掌蹒跚地横跨在藤木中间,父亲稍稍用力,他们就全都侧翻在地;大黄狗在一旁起哄;猪和牛冷眼旁观。 父亲用树叶和西藤条编了一个帽子给幕青,她兴冲冲地冲进厅堂对祖母炫耀。她会自己调整大小,还会拆了再编,再给祖母编出个项圈和手镯。 她对大自然的热爱胜过对人类感情的寄托。春蚕夏柳,秋果冬薯,它们或实用或婀娜或丰美或丰硕,它们提供给人的价值是直接而真实的。自然让她领略到生命的意境不是存活,而是贡献。花草树木让她赏心悦目,农作物让她衣食无忧,瓜果蔬菜让她健硕丰美。自然哺育了人类,人类依靠自然而活。 幕青从此不再渴望寻找母亲,她找到了真实可靠的替代品。 晚间凉风习习,咕噜噜的扬麦器还在挨家挨户轮番劳作。麦场的空地里铺出一张凉竹席,父亲取下草帽,俯身枕着双臂仰脸躺在上面。幕青凑过来,把父亲的草帽戴在自己头上,帽绳挡住了幕青的眼睛,父亲伸出一只手将其挂在幕青耳后。 他的帽子里有辛劳的汗水和成熟男人的气味。幕青说:“白天祖母骂我,说我顽劣,那只帽子上有洋辣子,你看我的手。” 父亲探身看了看,稀落的星光下根本看不见什么。她拉过幕青的手,把她的手指含在他的嘴里。 男人沉默寡言,生活的忧愁和困苦将他的生气洗去,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他涣散而流转的眼神里写满了复杂的情感纠葛。失落、痛恨、无奈、消沉、死心、颓然、控诉、抑郁、迷惘。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妻子是邻村人,无力承受婆婆的折磨和丈夫的懦弱,在一个暮色四起的傍晚撇下出生刚刚三天的幕青独自远去。没有人知晓她的下落,失踪、死亡、被拐卖或者嫁到了外省。也没有人关心这件事的始末,老百姓的心里只有头顶的一片澄澈的天和脚下世世代代耕种的黄土地。春种秋收,婚嫁发丧,大家都很忙。忙到自家房顶的雪都需要用一个冬天去扫完。 幕青的手指在男人嘴里搅动,跟男人的牙齿和硬腭碰撞,不时的发出欢畅的笑语。“父亲,你再教我识星星,我还想学更多的星座。” 男人把幕青的手指从嘴里掏出来,在自己的汗衫上蹭了几蹭,侧身起来放回到她圆鼓鼓的肚皮上。他对着银白色的星星陷入了一场巨大而僵硬的沉思。 “青儿,青儿!”——祖母在呼唤她。她一定是拄着父亲白天做给她的那条新拐棍。那声音盖过扬麦器,由远及近,由远及近。幕青闻声而起,闪身躲在麦秸垛的后面。柔软而被叠放在一起的麦秸很好的保护着她瘦小的身躯。还有人用檫往上面叠加,幕青闻到一股沁入心脾的芳香气息,她的眼前立即开出一幅金黄的收割的画面。 她目睹着这令人激动的劳动场景,她想,若有一天,她也有有一个自己的农场,孩子们在麦秸垛上嘻嘻,大人们在忙绿,机器在转动,金银花茶、挑子和杏,蒲扇、摇椅、芦苇席、竹栅栏,一群家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这样想着,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祖母似乎正在严厉的指责父亲。幕青挪着步子,走到了他们跟前。 祖母没有发现身后幼小的幕青,幕青也没见过如此声嘶力竭的祖母。这是她印象中的第一次与祖母产生隔阂,犹如一层崭新的牛皮纸,生硬而干脆地将她水润的肌肤划伤。她感到内心一阵隐隐作痛,她对这个把持着当家权利和封建制度思想严重残余的女人感到深恶痛绝。 逃走的母亲,还在哺乳期的幕青、沉闷的父亲、挑水的村民、牛郎星,祖母讨厌的粉色花架、镰刀、拐杖、洋辣子、草帽子、麦秸垛、谩骂和死寂。 这被分离出来的镜像以默片的方式在这一颗初步构造意识形态的小脑里闪回了一遍。 祖母的声音渐次入画,“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教青儿去认识星星,教唆她去找她母亲,我责罚你去割除花架,你就用一把沾过漆木和满是洋辣子的拐棍来对付我。现在你又叫青儿去麦秸垛后面玩,你是不是想把我这老骨头和你的亲骨肉一起害死!你这般痛恨我,那我们奶孙俩死了干净!明天我就拎着洗脸盆和棒槌全村去瞧,就去看看不要脸的是谁?!” 幕青一语不发地走至父亲跟前,把帽子脱下还给了父亲,她卧在父亲怀里,双手垂落到膝盖上,跟父亲一样以同样的姿势和祖母对峙。看热闹的人悉数散去,祖母把拐杖撂到一旁,她不依不饶地抱着臂膀,食指从胳膊肘处竖立起来,“你这个小白眼狼,也不得有好下场!”。 野漆树是一种可以分泌乳汁的有毒植物,据说就连梦见这种树的人都会过敏、红肿、起疹。误食更易引起强烈的刺激,严重者会诱发中毒性肾病。对生漆过敏的人群严禁接触这种乔木以及接触和它紧邻的活性植物。 皮肤敏感,容易破损,难以修复,这是父亲唯一从祖母那里继承来的特性。 那个连蝉声虫鸣都没有的夜晚,幕青眼睁睁的看着发疹的祖母饱受折磨。男人再次撇下幕青起身离去,抹黑在路边的一处荒地里找寻着什么。 夜深露重,农场里的劳作终于停歇,父亲的摸索和祖母的咒骂还在继续,农家的灯光渐次熄灭,群山连绵起伏,像一群守卫和南天门的天兵天将,将一团祥和之气团团守住。星星疲惫地眨了眨眼睛。 幕青这一次没有用唾沫轻揉起祖母的皮肤,父亲却找来笔头菜。一种针状而有绿色的茎的植物,洗干净后和着食用盐放进蒜臼里捣碎,用拙劣的青花瓷碗盏盛着,绿色而粘稠的汁液装了好半碗。 厅堂里的灯被打开了。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静默以对。幕青帮忙涂于祖母手臂的斑疹处,涂到一半。父亲静静伫立在一旁,表情有些犹豫。幕青似乎知晓了什么。她走下来掀开父亲的汗衫,果然,炎夏酷暑,曝露在外的背部皮肤犹如斑驳的老墙漆,昭示出凛冽和空洞的肉体内处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幕青的鼻子一酸,急欲将剩下的汁液全都涂上去。祖母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腐朽的椽子和房梁架在被熏黑的老土墙上,贴着门神的双开门的门闩手感光滑,正厅中央悬挂一副暗香浮动的水墨画,一处被人遗忘的布满灰尘的角落处凸显出一盏马灯,它的历史要比这座房子更久一些。红木漆长案,案前设有八仙桌,两边有椅,高斗桌、高花几、传奇人物和民间故事书画,整个房子呈对称式布局。 祖母庄重而威严地坐在厅堂左侧,幕青屈蹲在高斗桌旁的一把椅子上给父亲擦药,父亲用手推了推幕青,反过去把自己的后背盖上,刚刚涂抹过的地方很快地在她的汗衫上浸出一大片草绿色的污痕。他从幕青手里夺过碗盏,上前朝堂上的人走去,他的表情有些犹豫。 “母亲,有人给我介绍了个离婚头儿,对方还带来一个跟幕青同龄的女儿入赘。”说着就拉出祖母的手臂,默默地又往淤肿处上了一遍。他根本无需请示或者等待回答,内心意愿早已笃定。如同被冤枉故意砍回来粗藤木别有用心一样——他无需解释。诡辩是一个在父亲的世界里深深沉淀下的词。因为面对质疑和对抗、反驳和侮辱,他能做的隐忍和沉默。父亲的恒久忍耐和刚毅秉性超乎常人所能承受,以至于在数个煎熬、困顿、失意、空寂、无望和痛苦的日子里,他可以用这种意志支撑下去,直到终老,他都以这种清欲寡欢的笑容和从容不迫的姿态闭上了双目。 父亲是幕青的偶像,这个在她生命中第一个被她深深膜拜和真实触摸过的男人才是她的真主,是她作为古老而幽闭的城堡里的小公主唯一持有过的骄傲盾牌。 祖母打翻那只瓷碗,从八仙桌的抽屉里找出一块白色孝布和剪刀。剪刀狠狠地在布上开出一条笔直的裂痕,只听见一声撕裂的疼痛,灵魂和灵魂之间划出一天明快而坚决的距离。祖母和父亲的距离,祖母和幕青的距离。 “青儿,今晚自己睡小屋的床!” 祖母的手臂被那块刚刚撕扯下来的布条缠上,末端被掖回到了绷带的里层,幕青瞅着那只还带着絮线和新鲜伤口的胳膊飘然而去,内心悠悠地升起一丝惬意和窃喜。 她同父亲躺在一起,央求他抱紧她,父亲应允。 父亲的床破旧而宽大,她俯到床下看过它的构造结构,杨槐木班和干竹片,黄蓓草扇席、野菊花枕。棉被脱了絮,蒙着被子能看见透亮的灯光。幕青喜欢上屋陈列的一切,有别于祖母的幽暗空壳,这里是藏匿、玩乐、探险和睡觉的绝佳场所。 父亲的臂弯宽厚温暖,像摇篮。幕青很快就能睡着,这一晚,幕青将六年丢失掉的温暖一一拾落回来,一件不拉。她亦将祖母对父亲下的违禁令打破,将自己的小小欲壑一一填满。祖母不允许父亲触碰幕青,她自认为他没有能力去抚养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她剥夺了他养育亲骨肉的权利,并要他为这个家的支离破碎承担起一切责任。她不认为一切是她的错,总之,她才是掌舵者、风向标、当权者、圣人。她要将自己的痛恨和苦难发泄给可以发泄的人,就连自己的唯一的儿子都不放过。她并非无爱淡漠之人,只是她的爱是偏狭,是自我保护,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自我表现和对脱离现实困顿的绝望挣扎。 他们也爱她,用竭尽所能的一切偏袒和包容去爱她。 晨光熹微,父亲起身穿戴,他将蒙着头的幕青叫醒。 “快起来,我要去田里干活,你要回到自己床上。” “她那么对你,你凭什么还要给她干活,她总是叫不得好死,你先不给她干活儿饿死她再说。” “胡说!她是你祖母” 幕青探出脑袋,看到父亲的脸上的微怒。她自己穿好衣服,爬下床,光着脚,拎着鞋子走回祖母的下屋。 祖母依然在烧饭,这是幕青心中永久的符号。清晨六点半,太阳徐徐升起,祖母的小烟囱在一片安谧中扬眉吐气。祖母破了洞的蓝布围裙,用到倾斜的高粱刷子、铝制水桶、水泥灶台、玉米杆和栎树叶,两口黑锅、手动压面机、筛选细面的箩、秫秫杆锅盖。祖母娴熟的围着灶台转悠,有时候嘴里自言自语,念念有词,祷告或者咒骂。 她将鞋子套在脚上,提了提鞋口,像是刚刚偷了一回邻居家的玉米棒被逮个正着而无话可说脸上却悄悄流露出的尴尬和羞耻。祖母看见她回来,示意她洗漱吃饭,脸盆里盛有热水,毛巾和香皂挂在盥洗镜旁边。隔夜,一切都似乎从未发生。 幕青看见幼时的自己,脸颊透红,眉目清秀,齐刘海,蘑菇头,穿着花色原点的罩衫,粉红色小短裤。她掬了一捧水扑到脸上,水的柔性瞬间失去控制力,幕青衣袖和罩衫被浇湿,幕青挂着鼻涕和水滴求助于正在把火加旺的祖母。 “笨呐!以后可要怎么办?我苦命的孩子。”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幕青的鼻子,幕青触碰到熟悉的温度,使出力气“哼”了一声,幕青再次望向镜子,自己的鼻头上沾满了黑色的锅灰。像戏里的丑角,她对着自己爽朗的笑了起来。 父亲用树叶和枝干升起一堆火,火苗与骄阳相映生辉。幕青惊诧于父亲将之前做给母亲的那只拐杖放进火里燎了几燎,砸开一只绿色的啤酒瓶子,用碎片在刚刚熏黄的地方刮了起来。拐杖透露出新的面目,似乎比原先更为光滑圆润。父亲把整条刮完,熄掉火,拐杖上的温度已经冷却。他用拐把的一端拐住幕青的脖颈——“给你玩,玩够了给祖母送过去!”。幕青兴致勃勃地把玩起来,她只以为父亲这么做是为了消除上面沾染的野漆树汁液,也曾经想过父亲烤制后还要上一层红艳艳的油漆,把它做成光鲜亮丽的新助手给祖母,但是她怎么都想不到父亲隐秘的内心涌动着新的泉眼和渴望。 很快,有两个陌生的人住进了他们家。 父亲对幕青介绍道:“这是秋姨,这是燕尔姐姐。” 秋姨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女子,她相貌平平,脸上却涂着厚重的粗粉和胭脂,右手无名指戴着一枚戒指,祖母也有一枚,是银的,祖母那只被时光打磨的失去金属光泽,秋姨这枚则熠熠发光。 “呵,这是你父亲买给我的”,秋姨继续转动那枚还在幕青眼里流转的戒指。 “这是你妹妹幕青,燕尔你是姐姐,你以后要让着妹妹。” 那个叫做燕尔的女孩个头比幕青高不了多少,皮肤白白嫩嫩,浓密的头发盖住那双惶恐而无所适从的眼睛,发上别着一朵向日葵发夹,脚蹬白色凉鞋和蕾丝边丝袜。她用手抓了抓小腿肚,白皙的皮肤上排出一列绯红的抓痕,幕青注意到她的腿上被秋天的黝黑色的蚊虫咬了几个大包。她收起双腿,攀着秋姨的肩膀荡秋千,一只小黑虫就追着她光洁的腿肚跑。 秋姨放下燕尔,从臂弯上挎着的皮包里掏出两根火腿肠,一根分给幕青,一根分给燕尔,并对燕尔说:“你同幕青妹妹去玩,我还要跟你父亲去见祖母。”燕尔一语不发,幕青主动走过来牵她的手,她闪躲到一旁,继续抓腿上的包。 幕青从祖母的阵线筐里抖落出一瓶清凉油和万金油,蹲在燕尔跟前帮她擦药。燕尔的脸上释放出一丝笑意。同龄人的心中总是暗藏一种默契,她们同龄,并且同性。父亲娶了秋姨,还附带了燕尔来同幕青作伴。怎能不说这是种缘分,人生路漫漫,即便是个不相互了解的人,能有一种生命力让你觉悟到存活的勇气,也未尝不是一种恩赐和荣耀。如同搭乘一辆驶向未知旅途的大巴车,车上只有你一个人,如果这时候连司机都没有,你会感到被遗弃或者无望,而现在有了司机,你们可以谈天论地,相互勉励,渐渐地忘却疲倦和煎熬。鲁滨逊有星期五,少年派有大老虎。 幕青手里的火腿肠很快见底。她问跟她并排坐在硬朗的石板上的燕尔:“燕尔,你是姐姐吗?” “是呀!”燕尔回答。 幕青眼巴巴地望着燕尔手里细嚼慢咽了一小半的食物。 “给你!”燕尔被她渴望的眼神所征服。 一个丰收的季节,幕青爬上树去采摘山坡上已经成熟的青梨。燕尔在树下块着荆木条编制的竹篮子,她从来没有爬过树,也不敢试图这命悬一线的危险高度。风在树林里哗啦作响,树叶摇摇欲坠,幕青在梨树上摇曳生姿。燕尔仰脸望向幕青,一颗硕大的果实砸到了她的脸上,她捂住生疼的脸,丢掉竹篮,颓地坐下,俨然不顾白色底裤底下的泥水。刚刚采摘的劳动成果应着风声滚落坡下。幕青扯了一下,松开双手,双脚离开树枝,快速而准确地到达地面,她把手里把那枚还夹着叶片和芬芳的梨塞给燕儿,拉起脏兮兮的她,两个人挎着空篮子悻悻地回到了家。 天色已晚,落霞褪去最后一帧画面。苏湾村烟火的气息从四处蔓延开来,寂静的村落,晚归的路人,黑色的风,麦场扬起的尘土,堆积的柴火垛,高大而壮硕的乔木,茂盛的野草和中间夹杂的菊花,豌豆和玉米的香气,这是幕青耳熟能详的一切事物,她能记起每一样常用草药的植物的形状,农作物的播种期和收割期,她会自己去山上寻找可供食用的野菜和果实,她会选用木材制作家什,她熟悉烧菜做饭的每一道工序,她在这里出生,并继续长大,她凭靠这些技能而活,就像原始人类会钻木取火。 燕尔和秋姨都不以为然,她们是宁愿淤泥满身,颓地哭泣也要等待别人前来搀扶的人。她们吃不惯粗茶淡饭,过不了缝缝补补,营营役役的无味生活。她们是出生镇上的人,再不济也不会守着那薄田三亩来度日终年。这不怪她们,怪她们的出身,自然环境在社会环境面前始终软弱无力,无计可用。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原来的面貌,一株北温带的植物移植到亚热带会很快枯萎,巴西龟养在中国会猎杀和吞噬大量微生物和鱼类,连常住在平原的人会有高原反应。 她们生性活跃,懂得如何把握人生和运用机会,她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如果不能将她们回归原始的生活状态,她们很快会为争取生存的权利发起进攻。 万籁俱寂的冬天悄然逼近,他们的家里已经硝烟滚滚。 一向以强势的当权者自居的祖母卧病不起,秋姨领着燕尔站在旁侧,幕青抚摸着祖母的脸,她脸色发青,脸上骤然多了几条更深的黏接在一起的皱纹。咳嗽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母亲,燕尔要到开学要到城里去报道,我们这个冬天的收入颇微,你好借我,我们来年就还。” 祖母一只胳膊在身子底下找寻支撑点,幕青把她架住,顶住祖母干枯的身体坐在她的身后。秋姨拉了拉燕尔的手,燕尔挪了两步,并不敢往前凑去。 祖母卧室里的墙体凹凸不平,夜晚入睡以后,有老鼠的窜动蹬掉墙上的坚硬泥块。她的床铺邋遢而狭窄,棉絮跟身体长久接触而混合着汗液和雨水的特殊气味,破旧而单薄的条形图案棉被单,枕头上铺一块满是脑油的毛巾,晚上睡觉用,夏天可以戴在头上。床下常常放着一个红色塑料桶,在夜间或者她卧病的时候可以当做尿壶。 她向战战兢兢的燕尔伸过去一只手,燕尔怔了怔,在秋姨的推搡下走了过去。 “燕尔,你是姐姐吗?”祖母的声音苍老无力,她讲话的时候牙齿走风,套着圆领毛衣的身体依旧强势和倔强。 燕尔不语,拿眼望向一样不知所以然的幕青。 “是的。祖母。” “那你跟幕青一起去镇上念书,祖母供你。”她拉住燕尔,迟迟不肯放下干枯如柴的手。 秋姨对这个答复还算满意,仿佛这意味着她即将逃离贫困而荒凉的人生。她可以脱离这个令她厌恶的环境,可以花枝招展,可以不用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可以随意出入未婚男子的家,可以在做饭之前梳妆打扮,可以避开祖母的批评指责,可以随心所欲,畅所欲言,可以继续不爱这个常年劳作而沉默寡言的男人。 她以为她是孙悟空,她逃出了如来佛的手掌心后就可以所向披靡,可以祖母是观世音菩萨,她的女儿就是祖母套在她头上的紧箍咒。 祖母找来亲朋好友和村委干部,强烈要求秋姨在这些人的见证下签下一纸协议书。协议内容,要向众人永久地承认她和苏青云的婚姻事实方可获得她对燕尔的学习资助,若是离婚,所借款项将以即时利润和期限悉数归还。 苏青云不会帮秋姨维护颜面,他之前不顾及幕青的泄愤,他对谁都不袒护,仿佛他是一个无可留恋的人,世上所有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与他无关。 那一年的雪下的盛大而缓慢。幕青和燕尔等待着灰火里即将美味出炉的烤红薯。幕青剥去薄薄的红薯皮,用嘴巴吸允黏连着的薯仁,将饱满而滚烫的肉身传给燕尔。燕尔嘟起嘴巴呼呼吹气,两个人围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在灶房里捱过半个冬天。父亲狩猎回来,拽着一根细铁丝,背后提溜着一只气绝身亡的野兔。他裹着军大衣,带着一顶厚厚的雷锋帽,耳朵冻得通红,脚上踩着一双秋姨刚刚为他买得一双深腰棉鞋,军大衣和帽子落上一层薄薄的雪。他的鼻尖上结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冰柱,其实那是由于过于寒冷而流了出来又来不及擦去的清水鼻涕。兔子被随意搁置在被积雪覆盖的鸡笼子上,并且深陷下去,像被刚刚刻好的一个模具。 秋姨带着哭腔跑了过来,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苏青云的军大衣。燕尔把红薯丢到地上,忙不迭出门紧紧依偎到秋姨身旁。 祖母的大黄狗被盗猎了,尸骨无存,只留下一路淋漓的鲜血和一排雪白的脚印。身体康复的祖母一口咬定是苏青云和秋姨所谓。 “男奸女盗之辈!双双该去殉情!偷我的狗,还不敢承认,我就算死了也不会让你们逍遥快活!” “你怎么能冤枉自己的儿子和儿媳,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你这老不死的早晚比我们先入土,百年之后我倒要看看谁还会孝敬你!”秋姨不甘示弱,眼泪被她的唾沫星子夺取水分。燕尔躲在唇枪舌战之后一声不吱。苏青云拉开燕尔,把她拉回灶房,推开门,见幕青正在捡地上燕尔丢弃的红薯吃,那红薯裂成两半,露出嘲讽而凌厉的微笑。房外的争吵声愈演愈烈,邻居们纷纷观战,他们对这家当家主人的腔调早已习以为常,但不想还有一场轩然大波在这百无聊赖的寂寞冬季里重磅上演。 苏青云继续生火给幕青和燕尔烧花生,纷扰的人世和吵闹的声音被簌簌下落的雪花隔绝完全。你要相信,风能吹走乌云,雨可以冲刷眼泪,太阳会破晓而出,大雪可以覆盖污浊。能来到这个世上,都是一种福气。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因为明天总会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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