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丹心无人问,犹有雪霁化春风。许多年以后,血与烽火都被时间冲洗成回忆,而那些伤痛也在人们的记忆里慢慢变淡,又过了许多年后,悲歌壮烈,却已为后人所遗忘。所谓山河破碎,最终不过纸上寥寥,仅此而已。 第一章 荥阳会 若此丹心无人问 -- 犹有雪霁化春风 夜沉如水,高迎祥独自坐于营帐内,灯火昏黄,映得他容颜更显苍老,他自崇祯元年起兵,东征西战、或者说东逃西窜也有数载之久,虽是屡败屡战,倒也在乱世之中闯出了偌大名头,只是观其神色,愁苦之意甚浓,却不知是否对于这样刀光血影的人生已有了厌倦,蓦地有人进帐,那人是个精瘦汉子,面色蜡黄,一脸病态,眼中却如渊深寂,颇显深不可测,他右侧的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相貌端的是隽雅韶秀,大为不凡,这时那汉子拱手道:“闯王。” 高迎祥与那病容汉子刎颈相交,对他突兀前来早已习以为常,心知必是有何紧要之事,道:“自成,这位小兄弟是?”那汉子却是他部下闯将、后世流传千古的李自成了,只听得李自成道:“闯王,这是君恩亲弟,顾清商顾兄弟。” 他所言君恩便是他们这一部义军的头号谋士顾君恩了,至于这顾清商,高迎祥听之微微动容,这个名字,可绝非泛泛,他启口说道:“弦起清商无相和,一路意气向云歌,老夫久闻绿林草野之中,有顾清商、谢云歌两位少年高手,均是凭借一剑之利,威凌江湖,老夫慕之久矣,却不想顾兄弟竟是君恩之弟,今日一见,真可谓天意了。” 顾清商眼中有种奇异光辉闪过,对高迎祥却只淡淡一句,“闯王过誉了。”他眉眼间总有种疏离意态,落落不群,对眼前声威赫赫的义军首领高迎祥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尊敬,李自成微微皱眉,高迎祥却是不以为忤,又看向李自成,问道:“自成,你带顾兄弟过来是?” 李自成闻言道:“闯王,荥阳大会在即,届时天下各路义军皆至,风云际会,龙蛇夹杂,留顾兄弟在身边,必有大用。” 所谓荥阳大会,便是天下各路盗匪聚集之大会,只因这一年,明廷以洪承畴节制全国兵马,加大对流寇的围剿力度,各路明军接连取胜,一时气势大盛,为了应对明王朝愈发强烈的攻势,天下义军十三家、七十二营,总计三十余万人尽数云集河南荥阳地区,史称荥阳之会,而大会的具体地点,是在荥阳大海寺,其地位于荥阳之西,当年隋末乱世,瓦岗军领袖李密便是于此设计伏杀大隋名将张须陀,自此之后,隋军民军攻守易势,农民军真正撼动了大隋江山的根基,如今荥阳之会选地于此,用意之明那是不言而喻。 这时的荥阳已经汇聚数十万之众,大海寺自然容不下这许多人马,是故诸首领都只带了些亲信随从,但仅与会的首脑人物便多达百余人,几乎囊括了当时天下盗匪中所有成名人物,这些首领带着各自手下,一时场中已聚集近千人之多,人声鼎沸,喧闹得紧。 顾清商神气漠漠,随高迎祥李自成等人进入大海寺,一时群盗侧目,纷纷打量这代表着方今天下盗匪中势力最强的一股人马,早有人迎上奉座,随着高迎祥的到来,名垂后世的荥阳之会终于就此开始。 负责主持此次大会的是有名的大寇罗汝才,罗汝才别号曹操,于盗匪中势力仅次于高迎祥、张献忠等人,其人心机诡诈,八面玲珑,是个一等一的狡猾人物,此际荥阳之会由其主持,更显意气风发,罗汝才四下一顾,见群雄俱至,一拱手,扬声说道: “诸位。” 他此言既出,场中群盗倒也给面子,均是不再高声言语,一时偌大寺庙静寂无声,罗汝才见此效果颇觉满意,继续道: “诸位,时值乱世,天下板荡,九州烽火,兼之昏君无道,德政不举,威刑不肃,以致佞臣祸国,百姓苦之久矣,吾闻丈夫此世,当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爱举义旗,廓清四海.......”罗汝才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偏偏越说越觉得自己慷慨激昂起来,他有意在群盗面前显摆一下自己文采,正要再长篇大论下去,终于有人实在是受不了,大声嚷嚷道:“住口吧你老罗,官兵都追到屁股后头了还搁这废话呢。” 罗汝才正口若悬河被人打乱,偏偏人太多一下也没听清到底是谁开的口,正准备怒问一句是谁,看到场中群盗都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是懒得听自己再说下去,脸色一下子尴尬起来,心中哀叹对牛弹琴不可怕,怕的是对一群牛,他也不想想自己其实也强不到哪去,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再多说话了,不然群牛非弄死自己不可,于是道:“眼下官军镇压频繁,诸位有何高见尽管说出来。” 言罢回到自己座位上,群盗见了暗道这小子还算识相,片刻后有人发言道:“还有个屁高见,跑就是了。”此人说罢,群盗纷纷开口,十个里有八个是说跑的,一个说快点跑的,最后一个问怎么跑的,支持跑路的占了绝大部分,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相对训练有素的官军而言,盗匪毕竟是泥腿子出身,远非对手,这些年群盗早已养成敌来我走的定势,反正天下这么大,比较能打的明军将领也就那么几个,在这混不下去大不了换个地方,群盗之所以当盗匪是为了混口饭吃,可不是为了和官军玩命的,既然眼下官军追得紧,那咱就赶紧撤了得了。 一片嘈杂中,一人怒声喝道:“绝不能退!” 群盗循声看去,说话那人身形高大,面色微黄,器宇却是不凡,却是八大王张献忠了,他这一吼还真有些效果,群盗都看着他,张献忠开口道:“我等起义多年,自开始便一直败退,再照此下去,义军疲于奔命,迟早要被一一剿灭,以我之意,当求一战确立威望,振我士气,令官军胆寒。” 他一番话说出来后看着众人,这时有一人开口道:“眼下明军势大,洪承畴曹文诏都非泛泛,就实而论,凭我等目前实力,任哪一路也难以抵挡官兵讨伐,如今官军剿匪多集中于河南一带,我看我等不如渡过黄河,暂避山西。”说话这人是老回回马守应,他与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改世王刘希尧、乱世王蔺养成同气连枝,号称左革五营,在天下群盗中影响力非同凡响,他所言较之群盗委婉了些,但言下之意仍是退避,马守应一表态,立刻又有数家首领决意撤退避开官军,张献忠怒骂一声无胆鼠辈,老回回却不甚在意,只道:“你欲战,挡得住洪承畴,还是挡得了曹文诏?” 张献忠这下也无言以对,他要挡得住就不来这里了,就在这万人皆欲退的时刻,蓦地一人发声道:“匹夫犹思奋起,何况十万众乎!” 就见李自成越众而出,淡然说道:“明军虽强,却强不过时势,眼下之时局不必我所言诸位也该明白,明廷内忧外患,早已风雨飘摇,我等分兵攻战,官兵断无能为。”群盗看看老回回,又看看李自成,觉得双方似乎都有些道理,一时难以决断,老回回略一思忖,道:“愿闻高见。” 李自成也不客气,当下指点江山道:“我们不但要打,更要一战震动天下,以我之见,汇聚兵力,直击大明中都!” 他此言一出,万众皆惊! 所谓大明中都,即凤阳城,论及城池规模富足程度虽远不及顺天应天两京,但却是太祖朱元璋出生之地,对大明王朝有非同一般的象征意义,诚如李自成所言,一旦攻克,必然震惊天下,诸头领倒是没想到李自成胆子这么大,有人暗思这计划的可行性,也有人阴阳怪气说着你说打就打哪那么容易之类的话。 李自成微微一笑,显得极有把握,此际侃侃而谈道:“攻凤阳有三点理由,其一者,凤阳贵为大明中都,而朝廷速来视我等饥贼盗米之徒,绝料想不到我等敢攻此地,我等出其不意,已占先机,其二,凤阳虽号称中都而守备虚弱,兵力不过数千且素无名将,是大明弱地,取之不难,其三,我等有众数十万,要破凤阳不过旬日,而朝廷调派兵马驰援则至少十余日的工夫,时间对我等极为有利,有此三点,我等可得八成胜算。” 他一番谋划说出来无丝毫犹豫,可见早已深思熟虑过,却听有头领看向高迎祥,问道:“闯王如何看?” 顾清商略扫一眼高迎祥,心中微觉奇怪,要知高迎祥号称闯王,被朝廷列为头号劲敌,是天下盗匪中数一数二之人,此际荥阳之会也是由他相邀才得以办成,可此刻他却一言不发而由李自成出面代表他们这股势力,这种做法,是有意让李自成逐渐上位取代自己么,看着高迎祥一张沧桑历尽的苍颜,顾清商忽然觉得,这个第一大寇,其实一点也不像个盗匪,更像是乡间操弄锄头的老农。这念头也只闪过了一瞬,他毕竟并不在意这些事,遂又看向场中。 高迎祥虽自入场之时便一直不言不语,可他毕竟是盗匪中第一流人物,此刻多数人虽被李自成说得有些意动,但还是要确认下高迎祥的意见,高迎祥打量群豪一眼,开口道:“我等起事多年,非但毫无成就,反倒被逼得东躲西逃,如今有机会一战而惊天下,为何不战?” 群豪微微一怔,随即一股久违的血气弥漫心间,竟轰然叫好起来,老回回却是老成持重,问道:“可眼下朝廷大兵将至,却又如何抵挡?” 他这一问无疑也是诸头领最想知道的,群豪立刻冷静下来,高迎祥也踌躇了下,毕竟抵挡官军这样的高危事业几乎没人愿意去干,而凤阳这个大便宜却是人人想捡,这种情况下实在难以决断,正为难间,有人道:“闯王,在下倒有一计。” 那人看起来也不像个盗匪,相反眉目清癯,须长似墨,看起来斯斯文文,倒像是个饱学文士,那正是顾清商的兄长,高迎祥所部头号谋士顾君恩了,高迎祥也知顾君恩谋略过人,见他似乎对此局面早有预见,遂放下心来,道:“你且说。” 顾君恩身处一群草野粗豪中,真有种鹤立鸡群的意味,他淡然开口道:“我等为解民于倒悬而起义,顺天承道,自当听从天意。”他说话间自袖中拿出一枚斑驳铜钱,又道:“诸位头领可各派人手,稍后在下会将此铜钱抛出,落地之前,哪路义军得之,我等便尊为盟主,号令群雄,确立攻战所向,诸位意下如何?” 这主意实质上却是一场小规模的武力比拼了,若真正论兵力雄强,任谁也比不过高迎祥李自成这路人马,但仅是如此的话,高迎祥等人也不见得就有多大赢面,诸头领都有些蠢蠢欲动,还有些心思缜密的正要思索其中是否有不妥之处,已有不少性子急的大声答应了,这下只能是少数服从多数,顾君恩见此,眼中闪过一抹讥诮,口中道:“既如此,还请诸位头领各选一位英雄,其余人让出场地如何?” 群豪依其所言,腾出一大片空地,顾君恩立于其中,诸头领选出的高手以他为中心围成个圈,距顾君恩都是一般远近,倒也算公平,顾君恩手腕一翻,铜钱抛出,人于此时凌空一跃,他身若云中孤鹤,飘逸不群,只一闪已出了圈子,群豪见他显露出这一手轻功,不由对这文弱书生都是另眼相看,但他既已出了圈子,接下来的铜钱争夺才是大戏,是故也无人理会,群豪各个睁大眼睛,生怕错过这一场好戏。 顾君恩人出圈外,铜钱已被高高掷起,黑夜中闪过一缕幽光,如尘渐坠,落定风雨。 可那铜钱未落之际,已有一道黑影越众而出,便要将那铜钱收入囊中,那人尚未得手,刀光闪现,惊雷怒电般已斩向他身后,出刀这人乃是左金王贺锦,他向是左革五营中刀术第一,这一刀击出,光寒万众,惊座八千,果有斩天裂地之概,先前出手抢夺铜钱那人却是横天王王子顺,他一身横练硬功,身如佛王,坚不可摧,当下不闪不避,就要硬抗这雷霆一刀,双手仍向那铜钱抓去,而就于此时,十三家中又有人出手,黑影重重,兵刃寒光,都要为那一枚铜钱,作生死之争。 一时情势混乱,高迎祥心知这般下去,颇伤和气,对日后义军联合作战不利,便欲出手平定局势,恰于此时,顾清商似知他心意一般,已凌空而起,身如一羽之轻,飞渡沉沉夜色,他腰间长剑出鞘,声若龙吟,清光千幻,剑势竟同时将争夺铜钱的十数人全部笼住,铜钱尚未落地,争斗远远未休,群雄各自为了心中所想,刀兵相见,性命相搏,可那一剑光寒,寒如霜雪,寒得万人皆悸,群雄一时束手,都欲辨清那一剑来势之后再作计较,剑气纵横,割裂昏晓,那萧杀寂寞的剑意,有若凉秋凋碧,拂尽枯荣,竟让人兴起莫可敌焉之感,古以五音配合四时,顾清商这一剑起于凄厉商音,如秋之肃杀,就叫做商秋之剑。 左金王贺锦虽是心惊那商秋之剑的风华气概,可他身负老回回厚望,身负左革五营之声名,并不愿就此放手,他掌中刀亦不服输,他犹可一战,但他一刀尚未出,却见顾清商身姿奇异,如舞如翔,手中长剑颤若琴者,振起弦歌,只一刹,铮然一声音响,声如裂帛,激荡长空,贺锦掌中刀刃忽的似有感应般震颤不休,须臾便碎如星辰坠落于地,也于此时,争夺铜钱的雄豪们手中兵刃俱碎,唯有顾清商一剑在手,顾盼间,眸如秋寒,目空天地,而那枚铜钱,正落入他掌中。 尽折千刃,唯此一剑。 这是何等惊人的剑法。 世上既有此一剑,天下可真还有人能与之争锋么? 群豪均是面色黯然,心灰意冷,心知有生之年只怕也敌不过这一剑,再无争雄之意,纷纷退下,这时只听一人长笑道:“弦起清商无相和,未堪书剑两寂寞,顾清商顾少侠果然是剑术通神,盟主得此一人,足胜千军万马,小弟先行恭喜了。” 说话那人身形高大,面色微黄,他言笑晏晏,极易叫人生出好感,正是先前发声绝不可退的八大王张献忠,他不称闯王而称盟主,足见心思活泛,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群豪也不是傻的,眼见他当先对高迎祥示好,众人也不甘落后,纷纷出言恭贺,先前会上狼狈不堪的罗汝才也很是机灵通透,高声道:“请盟主指示日后如何攻战,我等谨遵号令!” 诸头领连忙附和,高迎祥遂分遣各路人马应付朝廷兵马,以革里眼、左金王当四川、湖广之军,横天王、混十万当陕西兵;以曹操、过天星扼黄河阻河南兵南下;老回回、九条龙则往来策应,另派射塌天、改世王部援助,自己则率李自成张献忠等一路东进,至此荥阳之会结束,苦战多年的盗匪终于有了方向,一路攻城略地,大明至此由伊始不成气候的小乱而迅速升级为大乱,风雨凄迷中,任谁也无法预知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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