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穿越女王尤妮妮带你重回故梦,寻觅红妆美人——梦里,依稀都是各类jue色女子,绿鬓红妆,环佩叮当,莲步生尘而来。 壹:豆蔻梢头年纪 聪明误 梅花瓷 一 那一年,雪缨尚未及笄,着粉色心字罗衣,鲜红的袄裤,赤着脚,一朵明黄的野菊缀在发际,满手的黏土。 彼时的她正端着个尚未烧瓷的黏土青花碗,青花碗粗糙不堪,她却当宝似的捧在手心左瞧右瞧。抬起头,才发觉篱笆外早站着一个瘦弱少年,一对深邃的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眼光乌灼灼。 雪缨自幼在乡间长大,大家闺秀的那种礼数向来不讲究,故毫不避讳,目光大刺刺地抛向对方,然后两眼笑如弯月,笑容便如那日的阳光般明媚灿烂。 “爹,你的希望来了!”她站起身,嚷了一声,而后向少年挥挥手:“我爹爹盼了你好久啦。” “缨儿又胡言乱语。”她的父亲石满成大步由屋里走出,没好气的拍了下女儿的头,然后注意到她的脏兮兮的双手和脸庞,脸色募的一沉:“我说过多少次……” “女儿家学什么瓷活。”雪缨俏皮的吐吐舌,拉起父亲身后的大徒弟明云便飞一般跑向门外,闪过少年身侧之际,笑厣灿如春花,一转身,娇笑声已传自竹篱外:“爹的手艺传男不传女,希望,全靠你了。” 石满成苦笑的摇摇头,而后向仍伫立在院外的少年招手,热情万分:“浩轩,我这女儿自小宠坏,不懂规矩,你莫见怪。” 齐浩轩淡笑不语,一双明亮的眸子慧黠万分,天庭饱满,气宇轩昂,一望便知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石满成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新收的徒弟果然便是他的希望。自己身为吉州窖的烧瓷师父,不说名动天下,在烧瓷这行当却也有些虚名。他半辈子都花在潜心钻研祖传的揭叶烧瓷法上,终于被他有所突破,去年制成的青釉雕花梅花底茶盅更是被奉为极品,被县太爷当贡品呈了上去,据说连皇城内的太后都是赞不绝口。 然而自己这番手艺却似乎要失了传,身下唯有一女,虽是聪明伶俐,然而行内的规矩,传男不传女,自己是不敢违抗的。大徒弟明云,温和良善,是个极勤勉的人,却少了这方面的天分。 幸亏自己在外遇到了正在寻师学艺的孤儿齐浩轩,这男孩不苟言笑,看上去孤独寂聊,却一眼望之便是个极有灵性之人。 石满成老怀大慰,这少年,总算让能他对祖师爷有个交待了。 齐浩轩进门后,雪缨并不感到添了几分的热闹。和常会说笑话哄她的明云不同,他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除了向师父请救,其余再无只言片语。 “木头人。”雪缨每见到齐浩轩,总是这样的称呼,两汪秋水波光闪动,然后便笑着跑开。 “这丫头,你不要理会她。她娘去得早,没人管教。”石满成每次便这样的向徒弟苦笑着抱怨:“缨儿命不好,生来便跟着我吃苦,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也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哪会象现在这样,象个野丫头似的。” 齐浩轩静静地听,默而不语。 就这样一晃便三月有余, 石满成对这个新收的徒弟果然满意极了,齐浩轩天资聪颖,一点即透,才短短三月,便把他的手艺学得个八九不离十,便是最难的揭叶烧瓷,也略有小成。 喜得他逢人便说:“浩轩这孩子,以后的作为定当在我之上。” 就这样欣喜了没多久,齐浩轩却突然间向他辞了师,在石满成面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一语不发,而后收拾行囊,离开了石家窑,离开了吉州。 他走的是那样的坚决,踏出院外的柴门,连头都不回一个。 雪缨和明云在他身后怔怔的看,高声地喊,却仍是无法挽留,只能回过头,去安慰她的老父。 石满成大病了一场,整个人憔悴地瘦了一圈,每每都对着刚出窖的瓷器叹气:“这么好的一个苗子,唉,可惜了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爹你还有明云,还有我呢!”雪缨为替老父解愁,便总是嘻笑着拿着石满成的得意之作青釉雕花梅花底茶盅翻来覆去的看,撇撇嘴:“不就是放几朵花在盅底吗?爹,你要教我,不出三年,我也能学得大成。” 她手中的茶盅色泽圆润,果然便有几株红梅栩栩如生地映在盅底,然而此茶盅的精妙之处却在于倒入清茶后,那几朵寒梅花蕊便如同真的一般,在茶雾中徐徐而出,随热茶翻滚,暗香浮动,香茗入口,饮者唇齿留芳,感觉妙不可言。 逼真的会让饮者错以为果真有盛绽的红梅在茶盅之内。 “又胡说!”石满成没好气地啐她一口:“女孩子家,还是早日嫁人为好。”而后把目光抛到她身侧的明云身上,无奈的叹口气,命中注定,自己的这番手艺便只能由这个大徒弟来承授了。 听闻嫁人,雪缨的脸微微的一红,低下头,露出难得的女儿扭捏神情,两颊飞过红霞,悄悄的看了一眼一旁的明云,暗自咬着唇。 自己这一番心事,不知君可得知? 二 石满成自己也未料到,这一场大病便拖成了重恙,流连塌上,没过多久便抛下爱女,撒手人寰,临终际,仍惦着自己可能要失传的绝活,叫了两声浩轩的名字,便闭上了双目。 雪缨与明云,含泪送他入了土。 韶华如春逝,转眼已过两年。 守孝结束的雪缨便嫁给了明云,十六为君妇,羞颜未尝开,老父的离世让她的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忧愁,再不是当年那个任性毫无心机的小丫头。 幸得丈夫明云对她呵护有加,体贴温柔。明云是她爹爹自幼在村中捡得,长大后身材颀长,长相颇为俊美,气质温文儒雅,若换上长袍,宛然便是读书人的模样。也难怪村里有许多的妒忌雪缨的姑娘背地里红着眼,酸酸的:“这样一个人物,却要成天和那些臭哄哄的烧瓷人为伍,真是埋没了。” 明云却置若罔闻,把一心都扑在师父传下的手艺上,与雪缨新婚燕尔,也是琴瑟调和,十分的恩爱。 只是有一桩,明云性情虽好,天资却到底要逊了几分,师父又去得早,石家窑最为精秘的揭叶烧瓷法他却并未掌握火侯,烧出的瓷器大不如前,已有不少老主顾颇有微词,有的更是换了别家。石家窑变得冷淡起来,连一些烧瓷的伙计也纷纷辞了去,另投他路。 明云天天愁云满布,却从不与雪樱说起,身为人妻,雪缨自然也知晓了二三分,便劝他道:“不如你干脆教我,我与你一起琢磨。” 明云摇头,师父叮嘱再三,烧瓷手艺传男不传女,自己怎敢破了规矩。 雪缨于是也不便多语,只能暗暗替他着急。果真是火烧眉毛的关头,生活越发拮据不说,石满成三个字的金字招牌若要招在明云的手中,自己的夫君定会愧疚一生。 如何是好。 彼时,却突有人从京城带书信而来,展信细读,居然是失去音讯两年的齐浩轩,两人都吃了一惊,又见信上写道如今在京城经商,略有小成,今惊闻师父已逝心怀歉意,望能接他二人前去小住,他已联系了几个京城有名的烧瓷师父,明云若前去可与他们切磋烧瓷技艺,望他们能答应。 因为爹爹的缘故,雪缨对齐浩轩仍有着淡淡的怨恨,然而信上的这个主意却不祉是及时雨露,两人商量后决定留下雪缨守瓷窖,明云只身一人前往京城,若能得那些名家指点一二,对师父的绝活也许就会有所领悟。 于是,明云便与爱妻道了别,离开了吉州。 那一日,清风拂柳,晓风轻露,两人在岸边含泪而别,雪缨遥立风中,向已上小舟的郎君轻挥素手,微启绛唇:“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她自幼读书不多,这两日却特地去向人请教了这两句,一遍遍地背给他听。 京城繁华之地,处处皆是诱惑,明云你,万不可负我。 明云着一身青衫,风流矍铄,站于船头,凝望着在风中瘦如黄花的爱妻,眼中尽是无限温柔。 雪缨痴痴的望着那愈行愈远的小舟,望到正在与她大声说话的良人,岸上风急,辩不仔细,却能清楚的看到他的嘴形,是“放心”二字。 雪缨微笑,她,便放了心。 怎料他这一去便是大半年,一封家信都未寄回。雪缨一日日的盼,站在村口,盼得望眼欲穿,一个个过客,却始终未见夫君的身影。 村人都说:京城繁华,明云怕是变了心。 他,怎会负她?雪缨不信,怀揣着爹爹留给她的茶盅,也上了去京城的路。 她去得匆忙,连封书信都未寄给齐浩轩,在诺大个京城转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齐浩轩的住处。 来到齐府门口,大吃一惊,却原来齐浩轩的家宅是这样的豪华,整个齐府占了一个山头,绝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叩了门,向探出头的小僮表明了来意。片刻后,两扇铁门大开,一众仆人在院中齐唰唰站立两旁,竟是盛迎。 雪缨微微吃了一惊,从门口望过去,便能见到精致的庭台楼阁,朱楼玉榭,处处都透着奢华和大气。在京城一路便略有所闻,齐浩轩哪里是略有小成,却原来这两年他早是京城的首富,连皇上都亲自召见过的。 爹爹果然没看错人,他,果然是个极聪慧的人。 “明夫人。我不知你来,招待不周,尚需多担待。”低沉的声音自前面响起,雪缨抬起头,望见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着锦袍,剑眉狮鼻,留着淡淡的一字胡,脸上有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成熟,一双深邃的眼静静的盯着她瞧,眼光乌灼灼。 眼前的雪缨着素色薄衫,云鬓斜簪,淡眉清目,自然已无了当年的豆蔻少女的青春气息,却隐隐透着一种别样的美,令人心动。 雪缨有些恍然,听闻人若富贵了,养移气,居移体,形貌皆有很大改变,齐浩轩果然也如是,只是他那样静静的看着她,和那年初见时,一模一样。 她也如当年,目光大刺刺地抛向他,轻启绛唇:“齐大哥,明云是否在你处?” 齐浩轩脸色有些黯然,勉强一笑,作了个请的姿势:“明云早已搬出我府,如今天色已晚,明夫人还是在敝府先行歇息吧。” 雪缨身形一晃,险些晕倒,为何,明云并不住在齐府,那他,又在何处。 心如乱麻,雪缨随齐浩轩进了府,低着头,心里暗暗地想,明日,定要向齐浩轩问个明白。 她的夫君,到底去了何处? 三 第二日一早,她便守在齐浩轩的书房门口,打了一夜的主意,定要问个明白。 “齐大哥,你果真与当年不同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雪缨微笑,眼神中却透着淡淡凄凉:“为何不肯与我说实话?” 齐浩轩愣住,言词有些闪烁:“明云一表人材,在吉州仰慕他的女子也应不少吧。” “告诉我实话。”雪缨神色平静:“我早作准备,你,又何苦瞒我。” 齐浩轩叹口气,进屋,拿出一张纸来,轻轻交予她:“李尚书之女无意中见了明云,便惹下了相思,明云,便被请去了尚书府。” 雪缨两眼定定的望着那张素笺,她虽识字不多,休书两字,仍是认得,而这纸上笔迹苍劲有力,果然便是出自夫君之手。 脸色苍白如雪,她唇边扬起一丝微笑,笑如黄莲,又苦又涩,一扬手,白纸便如飞花,飘落在地。 不用再听齐浩轩多解释,她便明白了一切。雪缨抬头,声音飘渺:“我要见他,还望齐大哥代为安排。” 此时此刻的请求,何人忍心拒绝。齐浩轩默然不语,点了点头。 与明云的相约,是在三日后齐府后山的清明湖,那一日雾气很重,湖水漾漾,一片氤氲之气。明云早守在湖心亭,还是着离家时那袭青衫,风流矍铄,俊美非凡,远远地望着隔湖而望的佳人。 雪缨心中凄苦,明云不肯见她,就是今日的相约还坚持要隔着湖,齐浩轩说:明云是怕若传到李尚书耳中,徒惹是非。 她便只能这样隔着湖痴痴的看,果然,便是她的夫君,她也曾对此事疑心过,只是书信能叫人代写,声音也能让人模仿,然而明云的相貌,即使有与之相象的人,却也骗不过与他朝夕相处的她。 仍是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情,然而他的那颗心,却早已变了颜色。 隔着湖水,一片氤氲之气中,她的夫君的神情也是那般的冷漠,清清楚楚,映入她的眼中。 “明云,你告诉我,你是被逼的。”雪缨声音微颤,哪怕他只要承认他并非出自真心,对她也是一种安慰。 湖心亭传来一声叹息,她便听到明云轻道:“雪缨,对不起,我与紫愫相处半年,两厢有了情意。雪缨,你还是回吉州去罢,师父的手艺我也未学得大成,勉强撑下去,凭空辱没了师父的名声。” 雪缨不由笑出声来,笑声凄苦,两厢有了情意?她与明云,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敌不过与旁的女子半年相处吗?她低下头,喃喃:“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句话,她在他耳旁背了无数遍,却原来,他只当笑话听。 明云传来一声低叹,声音低沉,她却听得分明:“然而紫愫并不是芳草,她是一朵牡丹。” 她心头一紧,尚书小姐是牡丹,自己,不过是一株野草,拿什么去争芳斗艳。只是,夫君,你我自幼长大的情意,居然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苦笑,氤氲之中,但见明云的眼中有波光闪烁,似是水波横流,何苦来?即已如此绝决,又何必流泪,她一横心,话已至此,又何需再多言,于是绝然转身,再不回头。 回到齐府的雪缨便如同行尸走肉般,神情恍惚,却依旧装出欢颜,淡然的笑。她自幼性子倔强,不肯在人前伤心,只等回房后才暗暗地哭,泪湿枕巾。 原本早应离开齐府,然而齐浩轩却劝她在府中休息几日,散散心,一连几日他嘘寒问暖,令她备受感动,印象中,只记得他是个孤独寂聊的少年,今日才知,原来也是这样的善解人意。于是便住了几日,心内隐隐的知道,自己仍不死心,京城,能留一日是一日。 这一日,才把泪水抹干,却听见房外传来一阵怯怯的声音:“夫人起了吗?还望夫人救救奴婢。” 她打开房门,是个不相识的小丫头,怯生生,手里捧着几块瓷片,一见她,便跪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我将老爷的宝贝摔了,定会受重罚,还望夫人救我。” 雪缨虽是客,府中上下却知她极得齐浩轩的看重,故小丫头把她当救命绳一般,两眼巴巴地盯着她。 雪缨扶起她,将眼光抛到那几片青瓷上,淡然一笑:“什么瓷器,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吗?” “奴婢也不知,只是见老爷每次都捧在手中,爱不释手,不料今日奴婢打扫书房,失手给摔碎了。夫人要救我啊。”小丫头想起后果,便不胜惶恐,声音都有些颤抖。 雪缨细细的看,挑眉,这几片青瓷拼起来原来是只青花碗,看上去粗燥不堪,极其普通,绝不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只是,它怎地看上去如此的熟悉?她蹙眉,忽地手微颤,这不是那日,她瞒着爹爹偷偷地用黏土制了个尚未成形的瓷碗,后来却不知了影踪,她也没多加留意。 不料却是被齐浩轩偷偷拿走,并去烧了瓷。 还当宝贝似的?雪缨的心募的一沉,从何时起,他竟对自己情根深种,她望了一眼仍苦苦哀求自己的小丫头,低语:“我知晓了,此物便先放在我处罢。” 这齐府,再也待不得了。 四 返回房中,匆匆将衣物放入行囊,雪缨的手轻轻触到了那只青釉雕花梅花底茶盅,怔怔的取出,叹了口气,明云是决不会再回吉州,师父的手艺便从此失传了吗? 轻轻抚摸着那只茶盅,她的眼盯着那几朵盛绽的花蕊,想起茶水入盅,那几朵花蕊徐徐而出,在氤氲之中,隐隐约约,这景象,如何与在清明湖与明云相会时的情景,如此相象。素手细细抚摸着那几朵逼真的梅花蕊,心中一动,父亲的绝活虽是传男不传女,但大略制法,她也是知晓的,不过就是将盛放的梅花贴于茶碗坯体,施釉后,再将花瓣揭去入窑烧制。 然而要做得逼真,却非手艺娴熟,天资聪颖之人方能掌握火侯。 雪缨心中猛地一凛,手一松,梅花茶盅咣铛一声摔落,那几朵梅蕊随着碎裂的瓷片静静的躺在地上,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齐府后山的清明湖,一素色薄衫女子手中执着一把巨大的铁锤向湖心亭狂奔而去,一路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湖心亭,不出所料,果然四周已用门板全部围住,且上了锁。雪缨手执从小丫头处取来的铁锤,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齐浩轩,你果真是费尽心机。 她咬牙,使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铁锤砸向木板,轰地一声,破了一个洞,露出亭内光景,阴森森。她喘口气,再砸。 片刻后,门板轰然倒塌,雪缨怔怔的望着亭内的半池水,水中宛然竖着一块如真人般大小的碑,碑身全用青瓷所制。 碑身上绘的分明便是她的夫君,着一袭青衫,风流矍铄,俊美非凡。 手中的铁锤应声而落,雪缨脚步踉跄,抱住瓷像,失声痛哭,她见他时,明云穿的分明是她亲裁的青色衣衫,她应早知他不会变心,却怎会错信?清泪一滴滴落到瓷像上,手指轻轻抚摸,指甲便似要将之生生的掐碎。 这瓷像用的分明便是上等的揭叶烧瓷法。 她静静倒在地上,双手紧抱明云瓷像,衣裙浸在水中,并不自觉,雪缨的手轻抚上明云波光流动的眼,难怪当日会觉有泪自他眼中溢出,原来是一地的水,映在瓷像的眼中。 好精妙的手艺。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耳畔听得传来一声叹息:“你,果然是在此。” 雪缨不回头,两眼仍是痴痴的望着已成瓷像的夫君,唇角上扬,泛出一丝讥笑:“齐大哥果然是天资聪颖,只学了三个月,便已将爹爹的手艺学到大成,并青出于蓝。” 齐浩轩兀自站在亭外,双手负后,默默注视着明云的瓷像,并不答话。 “用人皮烧瓷,齐大哥果然是别出心裁。”雪缨稍稍偏过头,云鬟微乱,神色憔悴,两眼木然的盯着他:“只是,明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害他?”忽地恍惚一笑,风轻云淡:“是为我吗?” 他的心砰然一动,齐浩轩把眼光从瓷像身上移开,长叹一声:“当年为你父亲一句话,我便从吉州离开,到京城闯出番天下。你父亲说得没错,象你这样的女子,应是生在富贵人家的。然而烧一辈子瓷岂能带来富贵。可等我终于取得富贵,你却嫁为人妇。你说,上天对我岂是公平?”仰头望天,他天资聪颖,取富贵易如反掌,他以为这天下没什么他得不到,可偏偏最想得到的,仍是错失。 何等的遗憾。 只是想不通,他这样的英才怎会败给那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平庸烧瓷匠,他,的的确确是被忌妒烧了心。 “于是你便找人学我相公的笔迹写了休书,再找与他声音相仿之人来与我说话吗?”雪缨继续痴痴的看着明云的瓷像:“我的相公是一早便被你所害吗?”她低叹:“可你却不知,我相公也是出生大户之家,那年他的父母突来认亲,要我们搬回去住,我们思量再三,终是没答应。因为,我这样的乡间女子,自小散漫惯了。那种侯门生活,我并过不惯。”她笑出声来:“你连我是怎样的人都不了解,便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你可觉得冤枉?” 他有些错谔,默默不语良久,忽听她轻呼一声,他的心一凛,才见雪缨居然撞向瓷像,头破血流,齐浩轩急忙上前,欲搀扶伊人,却被她猛力推开。 “我嫁相公,生死相随,如今明云尸骨无存,我便陪着他这影子,也是,很好的。”雪缨微笑,笑如灿花:“我无需报仇,齐浩轩,你活在世上,亦不会快乐,明云的冤魂会追你一世。” 这是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话。 他脚步踉跄,面目有些狰狞,当日揭明云人皮时,他便已把一切都抛开,什么冤魂之类,何曾怕过。只是,他到最终,仍是孤单一人,雪缨与明云,做鬼也是成双。 他苦笑,雪缨临死前笑的明媚灿烂,一如当日那及笄少女,着粉色心字罗衣,红袄裤,两道目光大刺刺地抛向他。 那一日,他便有了心魔。 然而,如今,他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明云在世,他斗不过,明云死了,尸骨无存,空留一道影子在瓷像之上,他依旧斗不过。 他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 三日后,京城传出一惊天命案,少年新贵齐浩轩居然向京城的府尹投官自首,承认自己用活人皮烧瓷的滔天罪行,此案连皇城里的天子都给惊动。 齐浩轩最终被判了凌迟处死,京城的百姓都说活该。 此后,此后的日子依旧无风无浪地过去了。 谁也没留心,吉州石家窑的烧瓷绝活――揭叶烧瓷法从此便失了传。 他原本的目的,不过是醇酒美人,风流惬意过完一生。可最后却为了改变我和师兄的命运,毅然将自己逼进了绝境。 忆留香 文/尤妮妮 五年光阴如梦蝶 很久以后,我将一头青丝用木簪挽成整齐的发髻,懒懒地倚在悦来客栈的门口,看秋雨泼天泼地的涮下来,有滑润的碎玉溅我的素色芙蓉绣鞋上,脚趾感到微润的凉意。 大堂内有客人在大声称赞年轻有为的大侠龙允浩的各种侠义事迹,却也有人小声在嘀咕,那是龙允浩造化大,在少年时得到了一本心法秘籍,江湖的传闻是得此秘籍者便可称霸整个武林。 我转身入了内室,故意不去听片刻后大堂内传来的轰然巨响。那是气势汹汹的侠客们将桌子掀翻的声音。 留香曾说过,每次一到下雨,客栈内便很容易发生打架斗殴。 秋雨绵绵,平添我无尽的烦恼,我不由无奈的叹口气。 陆留香,为何你明明已离我远去,却依旧如不散阴魂般,无时无刻不让我想起你。 算起来,已整整五年了。 五年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那你没事跳什么崖?” 五年前的那日,我正在山后思考一个困扰了我许久的问题。 这问题便是面前的这个悬崖如此陡峭,却为何从没见有人失足落下去过。 我正凝神托腮想得入神,不防身后突然传出一把沉如碧潭的声音。 “你全家被仇人所杀吗?你身负武林绝学吗?你发现了自己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世了?” 我下意识的将头摇成拔浪鼓,耳畔传来没好气的低吼声:“那你没事跳什么崖?” 我被他吼得心跳飞快加速,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如只脱了线的风筝一般坠了下去。 陆留香那日仅凭一把折扇便轻而易举地将我救上了悬崖,而当我终于从恍惚中醒来时,发觉浑身脏兮兮的自己正如如八爪鱼一般紧抱住一个白衣公子不放。 咦,我才发现,原来这个白衣公子长得居然十分地俊朗,尤其那双狭长的单凤眼,深邃清幽,璀璨如星,眼神中带着无限的恼意。 等等,为何要带着恼意?我低下头,才发现他那身洁白如雪的锦袍已被我小手蹂躏的变成皱巴巴一团,且颜色发黑,严重破坏了他如神仙下凡般地的整体意境。 而他的身畔,倚着几个巧笑盼兮的美人,个个姿容雅丽,皓月清风,瞧我一脸狼狈相,纷纷掩着唇作倾城一笑。 我突然心生邪念,很想将满是泥泞的绣花鞋扔到那个浪荡公子的素白锦袍上去。 于是我照做了。 其实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若是知道半个时辰后天气会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大概便会后悔和那个故作优雅的浪荡公子作无谓的斗气。 那些美女们都急先恐后地回去给他拿替换衣物,而那个可怜的受害者咬牙切齿地瞪着我,顺便将手里一把折扇故作优雅地摇得啪啪直响,我们一起到了最近的悦来客栈避雨,我被雨声弄得心烦意乱,于是开始不停地向他提问题。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冷的天你还非要摇那把破扇子?为什么旁门左派的毒药总是来自西域?为什么全天下的客栈都要叫悦来? 我这些千奇百怪的问题曾逼得我师父不止一次动过想清理门户的念头,可敬他居然坚持着全部听完,并且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半响,盯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将目光错开来,突然看到为寻我踪迹而来的允浩师兄,已静静地站在门外守了半晌。 师兄是老实人,进来后依惯例与陆留香行了那套一成不变的极为娴熟的大侠客套礼仪,然后才急切奔过来问我怎么会想到去跳崖,有没有摔伤了,摔坏了,摔傻了。 陆留香如鬼魂般倚在角落,摇了几下折扇幽幽地叹了一句:“其实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知道这句话是讲给我听的。 被桌子砸死的人 半柱香后,陆留香迅速的换回了衣服,依旧那一身刺目的雪白,手持扇子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在众多美女的崇拜目光中很潇洒的扔下一句“雨天客栈必有人打架。” 随即瞄了我一眼,笑得很不怀好意:“你武功如此不济,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罢。”而后从窗口一跃而出。 众美女迅速跟上,我看他们如此华丽的退场,不由叹口气:“明明有楼梯,为什么每个有点武功的,就一定要走窗户呢。” 等我感叹完,果然楼下很奇妙的便传来一片打斗声,我那向来喜欢扮侠客的允浩师兄破天荒地没有下去一显身手,反而很勤快的走上走下搬起桌子来。 他对我笑得和颜悦色:“师妹,陆公子说客栈里的桌子通常是最安全的躲避场所。你武功如此不济……” 话未说完,我便勃然大怒,让他将桌子从窗口扔了下去。 就象扔那个叫作陆留香的混蛋一样。 悦来客栈的打斗终于告一段落,等我下了楼,看到陆留香依旧站在姹紫嫣红中,摇着折扇默不作声盯着我们。 大堂内一众人的神情古怪,目光无一例外齐涮涮看向我和师兄。 适才有两票人马在悦来客栈打架,打完尽兴正要全部退走时,其中一人被从天而降的一张桌子砸死了。 一命呜呼。 不用说,这剧毒又是产自西域 死了人的那方人马义愤填膺地看着我和师兄,我涔涔的汗水,想扯着师兄立马开溜,只是我忘了允浩师兄的侠客身份。 所谓侠客都是那种不用脑子思考,只凭他自认为的真理行事,结果最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果然师兄走上前便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说:“桌子是我扔的。大不了我赔你们一条性命就是。” 我大惊失色,眼看众人恶狠狠就要围住他,却看到那个倚在一旁看好戏的家伙在美女们的簇拥下,正围着那个早已没了鼻息的死人看个没完没了。 最后终于站起身,微笑着一收折扇,懒洋洋地道:“死者指甲灰白,脸色发青,连流出来的血都是深得有些浓黑色,这明明是在砸死前中了剧毒。” 也就是说,就算师兄不砸死他,那倒霉鬼今日也总是难逃厄运的。 我忙使劲鼓掌,为他精辟而准确的判断大声喝彩。 只是死者的师兄弟并非如是想,包围圈呼拉拉又转了个方位,陆留香被围在其中,眯起眼看眼前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子举剑摆开架势,剑花甩得极漂亮,他却笑得促狭无比,突然便一把折扇打过去,架上对方的脖子。 而后唇角上扬,泛出一丝迷人笑意:“为什么江湖中人动起手来,总要做一些花哨的动作呢?” 他突然回头无奈地望我一眼:“丫头,我大概是被你感染了。” 对方涨红了脸,却看他收了扇子退后两步,声音变得低沉。 “客栈出事,问小二。小二,麻烦你检查一下他饮用过的酒水杯盏。” 我本来很想没道义的拉着师兄趁乱离开,却经不起强烈的好奇心,缩在一旁看究竟,倾刻过后,果然查出死者喝的酒杯里被涂上了剧毒。 不用说,这种剧毒自然又是秘制,产自西域。 为何感觉那个风流鬼更为有趣可爱 事已至此,想来应该不干我和师兄什么事了,我抬头见那些美女们对陆留香愈发地着迷,围在他身畔莺声燕语,我心里不由产生一股强烈的不舒服感。扭头便要离开,忽然看他身处花丛中,一双眼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突然上前几步,在我身畔低声道:“丫头,你师兄似乎很喜欢你。” 我几欲站不稳,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却看并不知情的允浩师兄正牢牢的守护在武功薄弱的我面前,不由心中一动。 师兄与我算是青梅竹马,相貌英气俊朗,又向来朝着成为一代名侠的道路努力不止,日后大有前途。 只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比起师兄,眼前这个风流又促狭的讨厌鬼,要更为有趣可爱的多。 我一个人闷头想了足足三日,越想越觉得陆留香这个人来历很神秘。他武功高深,又似乎对整个江湖了如指掌。 我想和师兄探讨一下陆留香的身份,可又不大敢和他说话。自从那讨厌鬼对我说了师兄可能对我有爱意之后,无论他做什么事,我都觉得这个倾向越来越明显。我不知如何面对,于是只能夺路而逃。 我想都怪陆留香这个混蛋,所以我跑遍整个小镇拼命寻找那道雪白的身影。 我想我真是只是为了找他算帐,而不是心里希望看到他。 真的。 原来从不知何时起,我如此的信任他 陆留香其实不算难找,他这种浪子一般除了扎在美女堆中,便是扎在酒坛里。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身畔既有美女相伴,又堆砌着一坛坛的美酒,我看他美滋滋地陷在温柔乡里,气便不打一处来。 我想狠狠地骂他,却不知道到底该骂什么,刚象个小野猫一般冲进杏花楼,就看到他眉头一皱,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摇头道:“果然,酒楼这地方,通常不是用来打架的,就是等着有人来寻麻烦的。” 我有些怔住,连一腔怒气都有些消退,突然便脱口而出:“陆留香,我为什么觉得你是和我们两样的人。” 陆留香对我说:“可是丫头,我却觉得你才更为神秘。” 他这么说的时候,身畔只有我一个人,他喝了很多酒,却丝毫未醉,他和我一起走出了杏花楼,并排走在大街上。灿烂的阳光照射在他那张俊秀的脸上,显得他深邃的眼眸如星星般闪着奇异的光泽。 我正瞧得入迷,不防他那张宛若狐狸般的脸渐渐溱近,眼神幽深如古井之水。 “丫头,你可愿意随我浪迹天涯?” 我将头摇成拔浪鼓,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陪你这种浪子在江湖奔波,我还不如嫁师兄这样的大侠。” 时至今日,我仍清楚记得陆留香当时有一丝的发怔,瞬间又恢复那极可恶的笑容。 他笑得那般地鬼黠,他说:“逗你玩呢,丫头,这么快就泄露了你的小小心事。” 我气乎乎地别转过头,下定决心再不和他说一句话。 半个时辰后,我这决心便抛诸九宵云外去了。那时我仍在气头上,故意不去看那些莺莺燕燕重又将陆留香围住,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却不防看到一身青衣的师兄骑着一乘快马飞奔而来,脸色惨白如雪。 他说:“师妹,师父死了。” 青天白日里似乎很配合地响了几个闷雷,我下意识地回头去望那正紧蹙眉头沉思不语的风流公子,急切地问他:“到底是谁干的?”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将他当作神一般的人物,如此地依赖与信任他。 师父死得很离奇 我虽然常常惹师父生气,而且他也不一次说情愿被人一掌拍死也不愿听我聒噪下去。但是这几天我一直没空去聒噪他,况且师父也不是被人一掌拍死的。 师父死得很离奇,没有中毒迹象,全身也没有伤痕,但偏偏就是气息全无,闭着眼直挺挺地躺在了冰凉的地上。 我守着他的尸首,大滴大滴的泪如泻般沿着脸颊便淌了下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烦意乱,惊惶莫名。 师父临终前,身畔只有大师兄一人,他死得如此的突兀,于是所有的矛头便全部指向了茫然若失的允浩师兄。 我不知从哪里又忽啦啦冲进来一帮子武林人士,气势汹汹地宣布龙允浩这种轼师的叛徒,名门正派中人人人得而诛之。 我泪眼蒙蒙地抬头看陆留香正在美人们的簇拥下说得口干舌躁,终于将所有的江湖人士全部劝走。答应三日后定给他们一个满意交待。 师兄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内,目光呆滞,这更让我紧张,依他的性格,难保不会以自尽的方式来将这桩冤假错案作个最后的了结。 陆留香是单独一人走进的屋内,我望向他略带疲惫的神色,突觉一阵歉意,他与我只是萍水相逢,其实并没有一定要来管我和师兄闲事的道理。 我正要劝他不要再管了,却看他照例轻摇折扇,围着师父的尸首转了一圈,慢条斯理道:“你师父死得蹊跷,不如我马上去找个仵作来验一下尸,你们可有异议。” 师兄已过度伤心得说不出话来,我点头说了一声好,再抬头看留香眯起眼,不复一贯的嘻皮笑脸,突然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我的心头不由一紧。 “让你师兄跳崖” 等仵作找来,却根本无从下手,因为师父的尸首突然便不见了。那时恰巧我们三个都不在现场,谁也不知到底是哪方人马将师父的尸体偷走,而且偷得这样的了无痕迹。 如此一来,我与师兄便更加有理说不清,我看允浩师兄的脸色愈发的灰白,僵如行尸走肉,不由心头一酸,一腔希望全托付在了陆留香身上。我红着眼问他:“师兄难道真要以死谢罪才能收场吗?” 那时秋风萧瑟,片片树叶如枯蝶般被刮得沙沙作响。陆留香的神色从来没有过这般的凝重,我本以为他便要这样一直地沉默下去了,却突然听到他沉如碧潭的声音。 “丫头,你是否真的很想嫁给你的师兄?” 我不防他此时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便傻傻地点了下头,他便又半晌不语,好久才很认真地告诉我:“你放心吧,虽然你师兄原本的命运并不好,只是不到最后的结局,就有扭转的可能。” 我听了不是很明白,抬头却看到他雪白的身影遥站于屋外,似乎无比的凄凉。我听他在风中缓缓叹口气:“陆小凤的挚爱薛冰死得凄惨,楚留香与张洁洁不是生离便是死别。丫头,幸亏你没有爱上我。” 我愈听愈糊涂,他讲的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不过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是这样取来的。他说完后便收了扇子,一张俊脸在淡淡阳光下笑得无比的明媚。 “丫头,你放心吧,我会让你当上一代名侠的妻子,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我问留香,到底怎样才能让师兄逃脱这一劫。 他一收折扇,斩定截铁地回答我:“让你师兄跳崖。” 10 我们该去少林寺 于是当朝晖透过清晨的薄雾斜射在我们三人身上时,我们便已经站在后山宛若被一刀削去了的峭壁上。 “丫头,悬崖是要到这个时候才会发生作用的。”陆留香负手而立,我只觉阳光将他的侧影照得越发的孤单,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将身边的莺莺燕燕全部遣走了,茕茕孤立的样子,越来越不象一个浪子。 他拍拍仍有些犹豫不决的允浩师兄,微笑着鼓励他:“不要怕,你现在是身负如海冤情的男主角,一跳下去,必会有高人指点,抑或得到一本武林秘籍。以后的前途便是无可限量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男主角,不过其实师兄到了这地步,除了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也实在是别无它法。 于是允浩师兄果然便跳了下去。 我突然发现,自我遇到留香后,我的生活变得越发的诡异,我们每个人便如同个傀儡,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事,似乎一切都尽在他掌握。 但是我并不害怕,不知为何,我对他毫无理由地就是特别地信任。只凭感觉,我认定他不会害我。 于是我便任由他来安排我们下一步的行程,他说:“我们现在应该去少林寺。” 我便随他乘两匹快马,两个月后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少林寺的山下。 少林宝刹,在江湖上一贯是如斯的庄严肃穆,今日却是热闹非凡,几个少林高僧领着一众名门正派人士早已等侯我们多时。 我后来才知那些找寻不到师兄的江湖人士其实只是到少林寺去研究对策而已,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到少林,也不知道为何陆留香似乎明明知道,却偏要挑这样一个日子来。 留香那日对我说:“丫头你记住,少林的作用就是用来给大家打架闹事的,而且,它里面除了方丈,其它的和尚都不足为俱,倒是什么扫地老僧,小沙弥之类,倒要特别注意。” 他说的是那样的风趣,我配合地扯了扯唇角,却始终笑不出来。 11 他说的便象是诀别时的留言 他的预言很快得到奏效,一群人三句话没说满立即便扬起兵器开打。陆留香并不作长久恋战,拉着我从小路一溜烟逃跑,然后直奔少林寺的藏经阁。 我气喘吁吁地跟他隐身其中,见他两道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眼前那些摆放整齐的经书,而后轻摇折扇,微笑道:“虽然藏经阁这个情节恶俗到狗血,却依旧是百用百灵。” 我瞪大眼,看到阴暗的角落里正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如蝙蝠般蛰伏着,而后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便又从阁楼的窗口一跃而出。 那是我师父,本来早便该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人。 待我随着留香追到山上,后面那群大小和尚随着江湖人士与师兄打得不亦乐乎。 允浩师兄自跌下崖后,果然便捡到一本武林秘籍,苦练几日后果然武艺和心法如风般增长,他如获至宝,于是每隔三日便跳崖一次,每次不是遇到个白胡子白发的高人倾尽全身功力相授,便是得到一本绝世的武功心法。 两个月后,成为绝世奇才,为寻我们踪影,也跟着来到少林。 山风徐徐,天地都为之寂静,我却只觉脑中如塞进一团乱麻,理不清丝毫的头绪。 留香仿若知我所想,薄凉指尖轻触我发丝,语气即淡然又温和似水:“不要想太多,在你们这个世上,很多事都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你若想要幸福安稳地度完一生,便不要再去刨根问底。” 他说的那样的慎重,有点象诀别时的留言,我感到无尽的苍凉,心内渐渐涌起如水般的忧伤。只是,为什么他说的是,你们这个世上? 12 身后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我下意识转过身,看到已成为众人焦点的师父,不阴不阳地干笑了几声,而后转身便又要逃开。 焕然一新的允浩师兄如青鸟一般平掠过去阻了他去路,师父脸色煞时变得灰白,站在原地,茫然若失。 那日在场的所有武林人士便知道了一个阴谋,原来师兄是被师父陷害,便连那日在悦来客栈中猝死的一个帮派中人都是师父下的毒。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与我们朝夕相处了那么多时日的师父,竟然是魔教中人。 当然这些不是我一下子悟到的,而是师父滔滔不绝地讲了近半柱香功夫,边讲述边时不是夹杂着几声得意的笑声来配合一下。我发觉魔教这种东西在江湖上就象是铲除不尽的野草,似乎永远都是不可能彻底的消失的。 而且魔教中每个人在透露出行踪后,总会罗嗦得如最烦琐的妇人,非得把来龙去脉着着实实交待一番。 师父讲得口沫横飞,众人也听得聚精会神,却谁也没留意到突地便有一把细如牛毛的银针从旁飞射过来,针针见血封喉。 师父终于永远闭上了嘴。 暗器出现的方位,只有两个人,我和陆留香。 我虽在江湖,却从小对八卦的爱好远胜于习武,而陆留香却有着绝世的武功,而来历又是那般的神秘。 那日我怔然地站在留香的身畔,看他成为了继师兄后第二个被江湖众人申讨的对象。 他们逼问他:“你是不是魔教中人?” 留香轻挥折扇,摇摇头。 他们又逼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留香继续轻挥折扇,长长地叹口气。 我抬头,望到他微笑的深邃双眸,目光如水温柔,又无尽地哀伤。 我的心猛地一恸,师兄被冤枉,我焦急彷徨,留香被冤枉,我却感到莫名的凄苦悲伤。 我认定他不是凶手,可是转过身,却看他修长的手缓缓指向我。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他说:“我的身份,我只与这丫头说。” 13 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屋外的雨奇迹般地停了,我的小女儿阿清从屋内跑出来,赤足去踩屋檐下的水沆,有细微的水花溅到她雪白粉嫩的小脸上,她便咯咯笑出声来。 我微笑着看得入迷,抬头看天色已晚,还不如趁这会子替阿清那在外行侠仗义了一日的父亲温一碗解乏的酒。 谁都不晓得大侠龙允浩的妻子,原来便是这个普通小镇上开着一家普通客栈的老板娘。 我转过身摘下挂在墙上的一块菜牌,用力掰开来,里面露出一小张纸片,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 这便是江湖中人人人垂涎的武林秘籍,由陆留香亲笔所书,我将它分成了若干小张,分别嵌在那些不起眼的菜牌里。 说实话,字真丑。 有时最适宜用来藏东西的,反而是最显而易见的地方。留香说的话,总是那么的有道理。 我嫣红的纤甲抚过那一行行我早熟读于心的字迹,其实这并非什么武功心法,这只是陆留香写给我的近百条处世宝典。 第三十七条,长着超长白发+胡子的绝对是旷世高人,和他要拉好关系。 第三十八条,一个人喝完闷酒一定会下暴雨。 第三十九条,除了没有名字的小喽罗,通常人在死前都要有一大通的临终遗言要交待,无论他受了多么重的伤。 …… 留香在最后的时刻,果然也交待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的遗言。 他反反复复地嘱咐我:“丫头,行走江湖一定要多加小心,现在有些编剧,总喜欢将女主角给写死。” 复而又叹口气,唇角泛出无奈笑意:“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快回去,只是我擅自改变了剧情,穿越公司非要我回去不可。杀你师父的另有其人,你师兄日后应该能擒获。只是今日,我却一定要借着这剧情穿回去。” 他最后说的是:“我的男主角只做了一半就变成反派,不行,我一定要去将另一半费用要回来。”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可我隐约知道,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到我们这个被他称为武侠电视剧的地方。他原本的目的,不过是醇酒美人,风流惬意过完一生。可最后却为了改变我和师兄的命运,拱手将他所谓的“男主角”让给了我师兄,毅然将自己逼进了绝境。 他最后终于住了口,优雅的向我伸出手,冰凉指尖却只触及我的发丝,一掠而过,却突兀的拍向自己的天灵盖。 待我醒悟过来,想起失声尖叫时,陆留香已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没有一丝鲜血,他整个人,便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彻底的消失在空中,有如灰飞烟灭一般。 无影无踪。 我遵留香所嘱,对所有人宣布他便是隐藏在江湖上的魔教中人,我一字一句说出口,转过身,心如泣血。 14 Ilove You 雨后的空气变得越发的清新,我低首将那些菜牌都整理好欲放进柜子里,手指触碰到放最后几条秘籍的菜牌,心微微一动,仍是忍不住再将它打开。 那日我在他的耳畔轻声告诉他,其实我跟他说不想与他浪迹天涯,那是我说的一个谎言。 可我看不到他神色间有任何的波澜,他只是一如即往的微笑,然后便岔开话题,将那份他称之为“武侠剧百条俗套”的秘籍悄然递给我,嘱咐我仔细领会,务必熟记于心。 我遵他所嘱,上面每一个字都看了不下十遍,只是。 我将纸重新摊开,蹙着眉头瞧着在纸上不起眼的角落里那几个奇怪的字体,我请教过少林懂梵文的高僧,仍是无人能解其意。 我抬头看到行侠仗义了一日的师兄允浩已大踏步回到了家,放下佩剑,向我温和一笑。 那日杀师父灭口的,是魔教中东瀛的忍者,日后果然被师兄查到,我们悄悄地将他们解决掉,没让第三个江湖中人知晓半分。 阿青已在嚷着叫肚子饿了,她牵着父亲的手,亲热地在他怀里撒娇。在这带着凉意的秋日里,我不由心生一股暖意,迅速的将那张纸片塞进菜牌里,藏进柜中。 再也不去绞尽脑汁地想,那几个写着Ilove You的古怪字符,到底是什么意思。 画魂 楔子 侧耳倾听,墙外正下着细雨,淅淅沥沥。 她自一团漆黑中伸出手,自小洞外溱得几滴雨水,转过身将水滴落他干涸的唇。 溱着几缕光线,她看到他原本俊美的脸庞因久不见阳光而变得死白,闭上双目神色安详,他说你不用管我了,这也是报应……那日我初见到云璃……便已明白。 他说得语无伦次,声如蚊蚁,她却一字不落听到耳中,心如刀割。在这生死关头,他却还在想着另一个女子,她只觉满腹的委屈,胸中又酸又涩,如细流般涌上心头,便化作婆娑眼泪,纵横阑干。 带着脂粉的泪水,一滴滴淌下去,连他的额头都被浸湿。 他却浑然不觉,苍白手指无力垂到阴湿地面,指尖轻触到旁边一卷画轴,上等的宣纸,装帧也精美雅致,却是雪白一片,空无一物。 兀自在黑暗中泛着神秘的光泽。 今日扮的,是树妖 那夜月色清朗,小青翘着二郎腿,柔弱无骨的身子斜倚在柳树上,一双清莹若水的大眼望着空中皓月,骨碌碌地转。 树底下一个俊朗清矍的年轻道士正安安稳稳地坐在树下闭目养神,不防眼前却有根毛绒绒的狐狸尾巴从顶上伸下来,晃荡荡拂上他挺拔的鼻,有娇媚女声在耳畔响起。 小道长好生俊俏,不若陪奴家一晚如何? 他连眼都未睁,不动声色道,小青你若再坐不住,干脆先回去歇着罢。 头上便有一树的柳叶被拼命摇下,刚才还捏着鼻子轻声细语的少女坐在树梢上冲他横眉瞪目,姚洛尘,我看我要真走了,你一人如何在沈家演戏! 树下男子只作莞尔一笑,站起来抬头叹道,我让你今晚扮的是树妖,你将上回的狐狸尾巴拿出来作什么? 转身走了几步,不防小青清丽秀气的容颜突然便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是倒过来作飞天状,月白色百褶裙在夜风中飘摇,柔荑轻按在他肩头,唇如柔花,呵气如兰。 洛尘,我才不要做树妖那种丑八怪,换个别的妖精行不行? 她似逃脱至尘寰的月宫仙子,下颔有一粒朱砂痣,如同一滴泼墨,平添许多妩媚,他却如视而不见,轻轻推开她,任她似纸鸢般飘到柳树上,从袖中取出一副画轴,向她随意扬了扬。 淡然道一句,不行。 小青躲在绿柳深处,狠狠的将枝叶摇得哗哗直响,这个臭道士每回都拿她这个软肋来要胁她,她却对之束手无策。 只是谁让她的身份只是一个被镇在画纸里的游魂,而那张枯燥无味的画纸又早让她觉得厌倦透顶。 小青便只能在心里将姚洛尘这个名字默默骂了几十遍。 这个臭道士! 那日深夜,白水镇富户沈家宅院中果然便有一大堆柳树叶在空中飞来飞去,有仿若鬼叫的凄厉女声不绝于耳。 半个时辰后,沈家请来的年轻道士姚洛尘终将这个树妖制伏,并告知瑟瑟发抖的沈家老爷,其实它也只是图个清静,还望沈家从此不要打扰了它清修,指不定日后倒是守护沈家的一个镇宅大仙。 沈老爷诚惶诚恐,点头如小鸡啄米。 藏在画轴里的小青从缝隙里偷偷往外瞧,看着洛尘气定神闲地接过沈老爷递上的银两,便紧紧咬住唇,差点便笑出声来。 他的心头定是藏着一个心爱的女子 第二日,道人洛尘便背着他的画轴离开了白水镇。一路上,仍不免要听那个小女子的聒躁。 小青倚在画轴口,纤柔金莲勾住另一端,不让自己掉下去,托着腮看那个在阳光下玉树临风的男子正神情自若地数着袋中的银两。 姚洛尘实则是收了双份谢银,因沈家老爷先前听了风水先生的话,欲砍了那些柳树,重新布局庭院,却不防上至公子小姐,下至家仆一干人等都发起急来。 柳树隔着墙,又枝叶繁茂,向来便是沈宅内外会情人的好地方,沈家人便溱齐了银子,巴巴的请了他来。 演上这样一出好戏。 不觉画轴有些地动山摇,原来是已走到溪畔的姚洛尘弯下腰,捧得一掬清澈的溪水,小青从溪水里看他葛巾道帔,身背桃木剑的清朗身影,分明便是正正经经一修道人。 却做着这种骗人的勾当。 洛尘从不真正的捉妖拿鬼,他道妖鬼人畜,都是天地间一生命,何苦去无来由的伤害,不若就积点德罢。 小青从不信他这种冒似正义凛然的藉口,否则怎的偏将她这只妖封在画里。她被封进这画中大概已年岁久远,以前的记忆全无,不过洛尘尚算好相处,也从不难为她。 只是再三的问他前尘往事,他总是不肯说。 洛尘对她管得松,有时连封印都不曾贴,她便从画卷里展开身子飘出来,在空中看他在阳光下的身影,愈发觉得皓月清风,俊朗不凡。 待话出了唇,却偏偏口不对心。 她说你这般品行,果然还是做道士好,寻常人家哪个女子会看上你? 洛尘淡然的目光落在她额下那颗妩媚的朱砂痣上,便移转开来,只管继续洗去一脸风尘,再不理会她。 小青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还欲取笑他,却见他的眉间笼上一股轻愁,有淡淡的忧伤从俊美的双目中渗出。 笑意凝结在她的唇角,小青总是想姚洛尘的心头定是藏着一个心爱又不可得的女子,视若珍宝。否则依她这样花容月貌,一笑倾城的美人,怎的总是笑到牙都要酸了,依旧不见他假以辞色。 每次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便似有块石头堵着,极其的烦闷郁结。 小青的面君,比她想象中仍要快得多 这厢小青想得心中酸涩,那厢洛尘却毫不察觉,她便没来由的赌着气,一声不吭往远处飞,待渐行渐远时,才发觉自己已不知到了何处。 前方是树林幽深,茫然迷雾,往前往后,皆不见尽头,她便也有些惧意,她是被封在画里的女子,若真长久不归,便如无了栖身之所的幽魂,在人间是极其危险的。 小青正站在地上跺脚恨道那个臭道士怎的还没找到自己,急如热锅蚊虫,却不防前方有一阵喧闹的马啼声响起。 她抬头看到一辆华丽的青骢马车,车里有人探出帘来,左顾右盼的眼在看到自己时,便闪出惊喜光芒,大声道快快停车,娘娘已经找到了。 她茫然失措,莫名其妙的看着一干衣着华丽的陌人,上前不由分说便扯着自己的衣袍要塞进马车。 她自然不肯,袅娜娉婷的左躲右闪,看他们追得气喘吁吁,个个苦笑道,云璃娘娘你便别再难为我们了,陛下已苦侯了娘娘半年…… 小青蹙着眉听这群宫中内侍唠叨了半晌,云里雾里便也知晓了大概,原来这个与自己极相象的云璃娘娘是当年五皇子流落在民间时未过门的妻子,如今皇子登基成了帝,却依旧不忘旧人,后位一直为伊人虚悬。 小青咬着唇想自己为何便不将错就错进宫去看看这个痴情皇帝,也好让找不到自己的洛尘急上几天。 她想到一向性情淡然的洛尘若能为自己急得跳脚骂人,便止不住偷笑出声,抬头见到旁边一小内侍对着她的如花容容貌仔细盯了半晌,小声道,可这姑娘为何唇角有个朱砂痣,这和陛下的画像并不符啊。 她便不由分说的拉起小内侍的耳朵,拿腔作势的娇嗔道,还不速带本娘娘进宫,小心汝等的狗命。 小青的面君,比她想象中仍要快得多,进宫尚不及一柱香功夫,便有召见的口谕传来。一众宫人仍是不敢懈怠,七手八脚为她为她换上丝缎红裙,在她脸上细细抹匀了上好的胭脂,打扮得如朵风姿绰约的玫瑰。 待她由众人扶着,莲足缓步进了内殿,一双秋水透过细密如扇的睫毛往上瞧,看到一个挺拔俊朗的身影,高冠束发,剑眉狮鼻,肤如古铜,一双灼灼的眼,热切的望着她。 她只觉自己的境地十分的尴尬 咦,原来这皇帝也是个美少年,小青咬着唇看得出神,不觉广延上前伸手扶起她,却又立即偏过身,向另一宫装美人笑得明朗,月儿,谢谢你为朕寻得云璃。 那美人嫩脸修蛾,清水似的瓜子脸在如云青丝下衬得愈发的楚楚动人,小腹处有微微隆起,一双凤目俏生生望着她,神情复杂莫名。 小青却顾不得看她,只因角落里还有一个人,一双深邃的眼,却专注的望着那个大腹便便的月妃,丝毫都没注意到焕然一新的她。 她气得跺脚,大声唤他的名字,姚洛尘你这个臭道士还记得来找我。 洛尘这才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微欠身,淡然道一句,云娘娘。 她想骂云娘娘你个头,却被广延拉过手,笑着告诉她,不要对洛尘道长无礼,若非他相助,朕与卿大概就天人永隔了。 小青秋水瞪如铜铃,却看洛尘默然不语,站在意气风发的君王旁边,越发显得低调深沉,欠身向广延低声道,恭喜皇上。 却又悄然打量抿唇不语的月妃,目光不觉变得犀利。 小青却浑然不觉,听这一君一道说起往事,只觉一头雾水,却原来当年云璃早在皇子之争时,便被政敌所害,奄奄一息之际,道人洛尘用朱砂将她的生魂封于画中,直待今日,完璧归赵。 所以这个重生的云璃,唇角有粒妩媚的朱砂痣。 洛尘双手将画轴递于新君,似是松了口气道如今物归原主,贫道也总算是了却桩心事。 小青在旁听得心中恨恨,物归原主,他原来只当自己是件物吗?突然便无限懊悔为何自己便要意气用事离画出走。若非这样的巧遇,洛尘也未必这么快便会将自己送至宫中。 云璃的肉身早已腐烂,她这缕亡魂便只能在画中寄存,小青冷眼看着广延微笑着接过画轴,却见一旁的月妃轻蹙眉头,纤指不断的摩挲着小腹,立时便将画轴随意的交搁给旁边宦官,轻轻扶着她,嘘寒问暖,目光十二分的温柔。 小青不免气恼,她早无了云璃在世时的记忆,也不知五皇子当年对自己是怎样的情深意切,只是如今任谁都瞧得出广延极宠爱这个如柳般柔弱的月妃。 她只觉自己的境地十分的尴尬。 月妃与洛尘 册封皇后的仪式,因着月妃即将待产而耽搁了下来。月妃身孕已过大期,宫中太医一概说还未到时辰,广延全副身心便只在他们母子身上,根本顾不得旧人云璃。 小青便每日里在宫中游荡,大概因着皇帝对她的冷落,宫里人人都对她很冷淡,她也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洛尘那个臭道士,他在宫中尚未离开,却从不想到来与自己见上一面。 她带着气,找遍宫中每个角落,最后却在御花园偏僻一角看到着雪色细纱罗裙的月妃,正独自抱着那卷画轴望天怔忡。 月妃对她的妒忌,是隐忍的,忍得连小青都觉得她太过于辛苦,却又忍得不坚决,故而人所共知。每回在宫中狭路相逢时,月妃便招呼都不打一个,便那般清高冷然的飘过。 小青藏在树后看她望着画卷的神色,忧伤又带着几许怨恨,顿觉大不妙,这副画卷一直是悬于她的寝室,不知又怎会到了月妃的手上。 她再细瞧,看月妃迟疑的从袖中取出把光芒锋利的剪子,缓缓向画卷伸过去,不由吓出涔涔冷汗,正欲飞过去抢夺,却看她终于又止住,重新放回袖中,抱着画轴向前走。 小青忙紧紧跟随,一厢想月妃居然仗着皇帝的宠爱如此胆大妄为,又诧异她如此张扬的抱着画卷走,满宫的人怎的便没一个起疑心。 正胡思乱想间,她隐约看到另一道熟悉身影,葛巾道帔,飘逸清雅,连身都未转过,便淡然向身后月妃道,你居然敢光天化日来找我? 她心中砰然一跳,却见月妃将画卷直递过去,冷然道,你快带她离开王宫,否则她若出了事,你可别怪我。 洛尘却不接过,淡然道娘娘不怕自身难保,却还有这闲心来对付别人? 小青在后面听得蹊跷,便看月妃适才的尖锐便消逝无踪,掩面哭得伤心,伴着泣声,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却实在听不清楚。 她不耐烦起来,又悄然跟进几步,看洛尘在风中负手叹口气,轻道一句,你又是何苦来,用这么一个笨办法,拖得了初一拖不过十五…… 小青愈发的一头雾水,又担心他们发现自己踪影,便转身飘开,一路回味着两人对话的一词一句,只觉自己是身陷在一个精心阴谋中,一想洛尘居然联合着别人来对付自己,便觉满腔的怒气。 我自己来解决与月妃的恩怨 待小青飞落下来,便靠着块假山石,从怀中扯着往日随着洛尘装神弄鬼的那些道具来出气。 正气愤未平,却远远见一小宫女小声嗔道,姐姐真是不小心,要让皇上瞧见了,娘娘又要费好番功夫去遮掩。 小青不由蹙眉,待那宫女近前,瞧见是她,脸便腾的红了,急匆匆悄然退下。她愈发觉得纳闷,低头看自己手里玩的那根毛绒绒的狐狸尾巴,再想她那古里古怪的话语,不由蹙眉细想了倾刻,突然便心头一亮。 小青起身,再往原路而去,早已不见月妃踪影,却只有洛尘一人,正负手对着灰色苍穹发怔。 她哼了一声,走上前怒气冲冲的问他,姚洛尘,你与月妃有什么奸情,这么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 洛尘微蹙起眉头,原来她已将他与月妃的对话尽收入耳,只是怎的猜想的如此不着边际,他不由哑然失笑,坦然望着她,却答非所问。 你放心在宫中住下,有我在,月妃耐合不了你。 倒轮到她发怔,咦,听他意思,难道倒是为了她要安身宫中?正觉微喜,又见他深邃双目专注的盯着自己,低声喃喃道,若非见你这一身鲜艳宫装,我倒真未察觉你久在画中,颜色已旧。 他道如今你看上去更为美丽,果然还是宫中适合你。 小青便一腔欢喜便化作怨气,冷着脸骂他,臭道士你真讨厌,你当我还是你的画中傀儡。 宫中适不适合我,凭什么要你来安排? 洛尘看她气乎乎的似是张牙舞爪向自己扑过来,到了身侧,却纤手伸向自己背后,迅速拔起他的桃木剑,抱着跑开,转过身却又笑得鬼黠。 对他喊了一句,臭道士,借你的剑一用,我自己来解决与月妃的恩怨。 洛尘望着她的身影飘曳而去,欲追赶上去,脚步却迟疑,最终停伫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彼时的月妃正一个人静静的倚在湘妃塌上,望见有人影进来,慵懒的打个呵欠,一双清冷又妩媚的凤目透过珠帘望过去,看到笑嘻嘻望着她的小青及抱在怀中的桃木剑,不由有一丝惊恐自眸中一闪而逝。 尚自镇定,冷声问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却见小青已卷起珠帘走进来,纤手执剑便朝她的小腹轻轻比划。 小青笑得如花灿烂,我只想瞧瞧月姐姐的肚里,到底怀的是雄还是雌…… 狐狸。 他们才是一对壁人 桃木剑剑并没有抵上月妃的小腹,剑锋却已闪过银色光芒,花容失色的月妃惊呼一声,便有一团毛绒绒的棕黄色身影自她裙下迅速窜出去。 小青得意的看着月妃的小腹迅速便已平坦,也不再去费心寻找那只小狐狸身影,姿势优雅的收了剑,笑意盈盈的告诉对方。 你欲烧我画,我也吓你一跳,我们算是扯平。 却见月妃神情却变得凄然,泪眼婆娑的望着她,低泣道,你为何要进宫,你若不来,我与广延,琴瑟调和,不知有几多的恩爱。 你为何偏偏要再出现? 小青有些发怔的望着她,叹口气想道这也真是一只痴心的狐狸。月妃爱广延,已爱到极致,爱到心甘情愿的让出后位,为他找寻旧妻,只为守住最后那一点可怜的爱。 她的修行尚不足怀上人的孩子,便用幻术将小狐狸藏在腹中,明知没有结果,依旧一意孤行。 小青听她哭得凄惨,不由心中也酸楚,撇撇嘴道,我走便是了,你真以为我有多留恋你这个狐狸窝吗?、 诺大个皇宫,除了皇帝广延,其余文武大臣,宫人宦官,其实全是满山狐狸变成。便连朱阁长廊,一草一木,都是由狐狸的幻术变成。 广延其实在当年皇子之争时并未获胜,于是狐妖白月便让他迷失在这座森林里,耗尽心血,变出一个王朝来让他欢喜。 小青想这个月妃也真正是用心良苦,转身欲走,却看到月妃止住哭泣,一双楚楚动人的秋水仓惶万分。 偏过头,她看到广延俊朗挺拔的身影正伫立在门口,一双灼灼的目深望着两人,神色复杂莫名。 小青不由暗想这回糟糕,见月妃已脸色苍白似雪,将身子贴在墙角,几欲夺路而逃,却不防被广延一把拉住衣裙,再上前几步,将之搂入身侧。 五皇子广延深吸口气,从桌上拿起那卷画轴,轻轻递与对方的绯衣少女,一双明朗的眼中,尽是歉意。 云璃,实在对不住。 你……走罢。 小青不语,默默接过画轴,此时此境,她再多语,倒真象傻子一般了。当年广延在民间时流落街头,是云璃的家人救了他,订下的亲事倒有大半是为了那份救命的恩情。 五皇子爱的其实也一直是生死相随的白月,只是本着良心,才将后位留着给她,执意的寻找她,其实倒多半是为了还恩。 他并不爱她。 广延和白月紧紧相拥,站在小青面前便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壁人。小青叹口气,无论广延日后是继续在这虚幻的宫殿中醉生梦死,抑或是和狐妖白月远走天涯,都与她是无关的了。 初见云璃 她转身欲走,耳畔又听得五皇子广延极愧疚的道一句。 云璃,实在对不住。 她脚步住伫下来,不是为广延的一句话,而是她的面前早站着另一个飘逸清朗的男子,后者神色平静,对她身后的广延淡然道,五皇子无需过于自责。 云璃姑娘,其实早已撒手人寰。 所谓的云璃生魂入画,不过是个谎言,小青最初的身份,只不过是一卷最普通的画。小青小青,她其实就是洛尘笔下绘出的一副丹青。 小青已连质问的心思都没有,瞪大眼看洛尘神情不见任何波澜,轻声道,实在对不住,小青。 我这就带你离开。 她突然便无比的愤怒起来,这两个眼前的男子,除了都向她表示歉意,便再无其它话语。 她站在洛尘的面前暴跳如雷如被惹怒的小野猫,她说姚洛尘,你如此随意地安排我的命运,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小青不想再去管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只觉疲惫至极,抱着卷轴如行尸走肉般往外飘,却听到洛尘在身后轻道,云璃的的确确是死了。 在我初见她时,她便死了。我用尽所有方法,终是无法挽回。 她侧过身,看到洛尘向来淡然清冷的目光中,竟有浓郁的忧伤渐渐渗出。 她只觉浑身冰凉彻骨,她终于知道洛尘藏在心底的那个人,是谁了。 也许道士姚洛尘才是最了解当年那场白炽化的帝位之争真相的人。因为所谓旁观者清,而洛尘却因为道术了得,被几个皇子都请去帮忙。 皇子们都请他施法来斗垮政敌,唯有五皇子广延请求的是让他保全妻母的性命。 然而彼时的洛尘,是在高山草野间修炼的隐士,心若古水,红尘俗事均不加理会,对几个皇子半威胁半利诱的方式不加理会,便是连广延的请求,他都拒绝了。 只是那一日,他被软禁在三皇子府,无意间却走到一处清冷破旧的囚室,那里阴暗得连扇窗都没有,连门也被堵上,只余一个用来递送残羹冷饭的小洞,微微透着些光亮。 洛尘不知是怎样的穷凶极恶的囚犯,要用这样的手段来禁闭,他在洞口探头细看,却瞧见一张苍白若雪的瓜子脸,满面的尘土下依旧掩饰不住一双清澈若水的大眼,便这样定定的望着他。 那时的云璃其实已经死了。 原来她才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后来洛尘才知道了她的身份,云璃被三皇子捉了以便日后用来威胁广延,只是她却屡屡触怒他,最后便被施以最残忍的女子宫刑,幽闭。 其实云璃是一意求死。 云璃最终是咬断舌根自尽,只是临死前到底渴求着自由,已经发僵的纤手就这样伸在洞口,洛尘紧紧握住,突然心头便感到无尽的悲伤。 洛尘在看到云璃之前,是一个清心寡欲,潜心修道的隐士,然而在那时,他便如醍醐灌顶般,在刹那间也拥有了普通人的感情。 后来成功夺得帝位的三皇子便也无暇去顾及年轻的道士洛尘,他便离开了皇子府,从此踏足红尘,也与凡夫俗子般,整日为生计而奔波。 其实所谓大隐隐于市,也许脱胎换骨后的洛尘才真正是个道行深厚的高人,他将所有的感情,融于笔下,绘在纸上。 画卷上赫然是栩栩如生一美人,洛尘望着那双清莹大眼,手微微一颤,在画柔唇时,便有一点朱红泼撒而出,映在下额。 洛尘为补救,便用镇生魂的朱砂,再重新细细描摩,仿若一点朱砂痣,平添几许妩媚。 他绘画时,自己也未料到,这个集自己所有感情于笔端的女子,便这样活了。 画中人小青,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甫有了知觉,便爱上了第一眼看到的男子,那个飘逸清冷的道士洛尘。 小青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将自己锁在画卷中,任由自己随着清风飘荡。她随着画儿飘过山头,落到草地,挂上树梢,便连那袭鲜艳的绯色衣裙被弄脏了,也顾不得了。 洛尘大概是自己都未料到,为何自己笔下这个与云璃相貌如此相象的女子,性情却是如此的活泼,与自己想象中的云璃,判若两人。 于是等广延寻来,洛尘将她作为云璃送还了他。 只是他怎的便一点不顾及她的感受。 风中的画纸无来由的便受了潮,那是画中美人的一滴泪水,骨溜溜在纸上打着转。 在她尚是云璃之时,以为自己爱的该是广延,广延却不爱她。在她发觉洛尘爱的是云璃时,自己却又已不是云璃。 小青想广延爱着白月,洛尘恋着云璃,而自己这个画中人,原来从始至终便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只是若是如此,那又何必让她有了感情,幻化成人。 在这囚室中,陪他终老 小青任凭自己在风中飘摇,直至最后有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所在的那卷画轴,她连眼都懒得抬,只听到一个阴戾又得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居然是姚洛尘的宝贝画卷。 小青只觉快被他抓得窒息,她后来便知抓她于手心的便是刚登上帝位的三皇子,她也知道,皇帝要用她引洛尘出来。 她那时本有机会逃脱,却自己放弃了机会。 小青实在想知道,洛尘到底会不会为了她,重新出山。 小青后来得到的答案,起初让她极为满意,至后来又让她懊悔万分,若有肠子,大概便也要悔青。 新帝大张旗鼓的着人要烧掉这副画之时,小青在一片火光中,便看到远处有个仙风道骨,清高飘逸的身影,大踏步走进宫中内殿。 她正欲宛尔一笑,却看新帝在身后笑得狰狞,她便在画纸上,眼睁睁的看着他伸向自己的手,尚未触及到画纸,便被众侍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只是到了这地步,洛尘依旧神情若定,似是早已料到此结局,在困局中犹自淡然微笑,只有她读得懂他那灼灼眼神。 他让她,速速离开。 新君其实已完全不需洛尘来相助了,他的劲敌已一一被消灭,五皇子也早已下落不明,只是他素来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他不肯原谅当年清高的道人洛尘不为他所用,也不想让这个知道当年秘密太多的人,流窜在民间。 洛尘想,这大概便是报应罢,当初他不肯应承广延的请求去保护他的家人,他自己最终的下场,却居然和当年的云璃一模一样。 他遭的是幽闭之刑,四周一团漆黑,门也早被卦死,窗户都没半扇,他在阴暗闷热的囚室中盘膝而坐,闭上双目,心若止水。 直至耳畔传来吱吱之声,睁开眼,看到洞口跑来一只雪狐,口中衔着一卷画轴,塞进那唯一的小洞口,而后望他一眼,便迅速跑开。 他不由怔住,倾刻便见到小青从画上袅袅而出,一双清莹大眼,忧伤的望着他。她说,洛尘,放心,有我陪着你。 小青特地拜托了狐妖白月进宫盗得画卷,而后附身上去,在这囚室中,陪他终老。她已不去管他到底爱的是谁,他口中念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她只作充耳不闻。 洞外淅沥的雨水一滴滴落下,便如同小青满脸的泪水,带着淡淡的脂粉气,流淌成河,连她怀中洛尘的额头,都被浸湿。 小青自朦胧泪光中打量已虚弱得闭上眼的洛尘,不由心中一酸,最后,放开了手 尾声 第二年暮春,桃李灼灼,开遍山头。 姹紫嫣红间,却有幅精致的画卷随着山风摇曳,铺陈开来,上面的人儿栩栩如生,画的却是个葛由道帔的道士,脸庞俊美,额上却有着一点鲜红的朱砂印。 那一日,点在小青下颔的朱砂,终是因着她倾泻的泪水,也颜色褪尽,流上洛尘的额头,阴差阳错,便将他的生魂,封在了画中。 不经意间倒给了他一条生路。 那时的洛尘,已是奄奄一息,便也不知道小青是如何的将他这个画轴推出洞口,任他在风中飘摇而去。 而她自己,却困在囚室中,不得出来。 画卷上的洛尘,依旧清矍飘逸,仙风道骨,只是眼中却含着一抹化不开的忧伤。 人之将死时,才会明白他最挂念的人到底是谁。洛尘在囚室时,始终只想着那个有着一双清莹大眼的少女,她的下颔处有一滴妩媚动人的朱砂痣。 他总以为自己爱的是云璃,其实云璃不过是一座桥梁,让他知道了什么叫作人间的感情。而小青,才真正是桥梁通往的那处心里的柔软。 洛尘当时将小青送至广延处,是为了逃离,后来却又放手让小青去揭破真相,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那时如何要这般的自相矛盾。 只是逝去的不会再重来。洛尘便与当年的小青一般,任凭自己在风中飘荡,想着另一个没有了栖身之所的画魂,不知如今身在何处,是祸是福。 直至那一日,有一只轻柔的手,将那卷画轴自树梢上取下,他睁开眼,看到那个有一双清莹若水大眼的少女,正掩着唇,如铜铃般笑。 她说,咦,原来是你呀。 臭道士。 我年少时想嫁一个肯为我流泪的男子,只是待我找到时,他却与我不是生离,便是死别。 一曲渺歌终断肠 文/尤妮妮 『 壹 』 窗外有细雨霏霏微微落下来,有寒风吹至庵堂,雨声如琵琶清冷萧索。 慧安师太缓缓走进,望向我的一双眼精光清明,她说:“清绝,有京城的女施主执意要来见你。你见是不见?” 京城二字入耳,我手里的木鱼声便有些乱了,师太一眼看穿我未断俗世尘缘,故至今仍不肯为我正式剃度。 我尚自踌躇,来人已枭枭走进,我眼角余光望见整齐洁净的裙角,色泽淡雅,镶几朵浅黄蜡梅,绣工精致,一望便知是出自宫内织造局。 师太将门轻轻掩上,四下寂静无声,我眼角余光瞧见这京城来的贵人眼圈有点发红,她说:“清绝师父,我特地来求你随我进宫。” 她虽是软语求人,却依旧掩不住高贵清雅的卓然气质,这普天之下,难怪只有她霍兰一人,能坐得起皇后之位,司得起国母之职。 我静望一身便衣的皇后,待要摇头拒绝,却不防被她纤手紧紧相握,泪水一滴滴滑至我的手背,冰凉彻骨。我抬头看她眼中渗出无限悲苦。 她在我耳畔低语:“妹妹,皇上怕已时日无多。我求你,去见他最后一面罢。” 她至最后无语凝咽,我手中木鱼哐然掉地,抬头望她神色凄然,低语道:“我是私自出宫,皇上怕扰你清修,不肯派人来知会你。可我不想让他抱憾终身。我知道他的心里,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我心中酸楚,恍惚听到皇后霍兰在我身畔悠然叹息。 “妹妹,你可还记得启光四年秋,我随皇上南下来喝你的喜酒。” 窗外的雨气如烟如雾,我不觉恍然如梦,梦中有一个俊朗清矍的男子,在我身畔低叹:“渺歌,我们不该相识。” 只是无论该不该,我和他,仍是错遇在顺平末年。 『 贰 』 顺平二十九年五月,我正在江南玩得乐不思蜀。 我将父亲从京城寄回的书信折成纸鹤用来哄路边哭闹的小孩,又东顾西盼,如轻佻小鹿般躲着林府一干追得气喘吁吁的家仆。 直至钻进小巷,我被两路堵截,穷途末路。我转过身从发上取下一支碧玉簪来,簪尖直指自己胸口,带着无比忿懣神情告诉那些茫然不知所措的追兵。 “你们再逼我回京嫁人,我就死给你们看。” 我指尖往下用力,便有秾丽鲜血汩汩冒出,染红了我的松花色夹袄,我咬着牙冲他们横眉竖目:“还不快回去。” 众人皆惊,手忙脚乱地退出巷口。我方松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唇畔泛出一丝浅笑,却听到一声长叹,声音低沉而缓慢。 “姑娘买的这包猪血,倒挺新鲜。” 我转过头看到巷尾缓缓走来一个锦衣男子,高冠束发,眉目浓黑,一双鹰眸灼灼地盯过来,似笑非笑望着我。 “素闻林家七小姐性格乖张,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到底要怎样的男子,才能入得你法眼?” 我狠狠啐他一口:“你是什么人,要你管我闲事。” 父亲寄回来的家书,封封都是逼婚信。 父亲是三朝老臣,满朝廷的门生,在京城势力炙手可热,只是膝下却无子,我六个长姐,个个都是他笼络皇族重臣的棋子。林家的女儿,仿若天生便是要为自已的家族而活。只是我,偏不喜欢这样。 我将上门求亲的一干名门公子,变着花样如数轰走。从江南至京城,谁不知道林家小姐渺歌刁钻古怪,任性骄纵。 无人知我心事。 我林渺歌真正想嫁的男子,不该是为了林家的权势而来,他应当有一颗淡泊安宁的心,愿意与我携手隐居山间,江渚花汀,焚香操琴。他没有三妻四妾,只与我一人相守一生。他会将我如珍宝般捧在手心疼惜,甚至,他肯为了我流泪。 我扳着手指将这些条件一一数给这个陌不相识的路人听。却见他的剑眉越蹙越深,轻叹一口气道:“林七小姐,你还是不要嫁人算了。” 我为之气结,顺手将那包鲜红的猪血扔向他衣袍,血沾染上他的白衣,如迸裂开朵朵红花,他却望也不望,突地缓缓逼近,薄凉指尖抬起我下颔,唇间散发的温热气息直传入我鼻尖:“只是你如此特别,我真怕自己会爱上你。” 说罢便扬长而去,徒留下心烦意乱的我,盯着他脚间随风荡起的玉佩发怔,玉佩上结着精致的红穗,末稍打了个启字。 被我折成最后一只纸鹤的那封书信上说,皇上的八皇子启王玄祺,也微服来了江南,若来林府作客,定要小心作陪,不能怠慢。 在街头消磨了大半日,眼前阳光也一点点地收拢,我心头忽觉无限地委屈,窒塞在胸间,郁闷成结。 『 叁 』 后来我几乎是被绑着去了京城,被关在书房中听了父亲近两个时辰的庭训。 那时年迈的天子顺平帝已久病缠身,太子之位却依旧迟迟未立。各路人马,潮水般涌向尚书府,争取我父亲这个朝中重臣的支持。父亲经过深思熟虑,本来选定启王泽褀,有心撮合他与我的婚事,只是启王府一向未有回应,此番泽祺回京后,更是果断拒绝,一点退路都不给双方。 父亲怪我胡闹,一厢将我骂得狗血喷头,另一厢,又急召了六个姐夫至秘室,细细碎碎谈了好几日。 这些所谓的国家大事,与我无关。 我只管躲在翠竹窗栊下,闻着在空中弥漫开来的青草花香,不知为何,便想起启王玄祺,他衣衫上有着宫内特制的熏香,清甜淡雅,十分好闻。 父亲起初将宝押在启王身上不是没有道理的,玄祺的母亲芸妃从前便是林府焚香的丫头,天子来我家中微服时,一眼相中,回宫后便诞下启王,从此平步青云。芸妃与林府也素来亲近。 只是如今,父亲只能重布棋局,再次选中的是二皇子玄敏,玄敏虽不为天子所爱,却手握京城御林军重兵,若真是到了夺嫡大战的地步,手中有兵的总要多占几分胜算。 我便在这阴云密布的京城度过了整整一个秋日,冷眼看那些皇子们绞尽脑汁,百般手段,阴谋阳谋用尽。突地便想起许久未见的启王泽祺,想起他那日听我那些疯话时深深蹙起的眉头。 象他这种自幼在权力倾轧下长大的皇子,断然不会是肯为一个女子流泪的男儿。 只是无端地,我便时常想起他。 顺平二十九年冬,芸妃患了咳血之症,缠绵病塌。父亲和启王那头尚未正式撕破脸面,便嘱我进宫探望芸妃娘娘。 引领我进宫的是芸妃的贴身侍女霍兰,她虽是宫女,气质却高贵清雅远胜我这个闺阁小姐。在她面前,越发显得我举止粗俗,我一时发急,手忙脚乱地将带来的礼物都差点打翻。 霍兰适时地接过,走至芸妃寝宫门口,她便进去通传。我守侯在外,泽祺清瘦的身影正侧对着我,从我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他目光中渗透出的一丝无奈和忧伤。 待望见是我,眼中明显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渗出,却陡然收敛,与我目光交错开来,规规矩矩站于芸妃身侧。 他的母妃,虽是形容憔悴,却强打起十二分精神,见我进去,便笑嘻嘻执我之手,一双精明的眼在我和泽祺间来回打量,软语道:“渺歌这般美丽聪慧的可人儿,做不得我的儿媳实在是可惜。只是渺歌,启王拒你林府婚事,实在有不得已的缘由,你不要怪罪他。” 她说得如此直白,我倒不知如何接口,又不防她将我的手交付到泽祺温热的手掌中,语重心长道:“林府和我们母子俱是自家人,渺歌,日后你与泽祺要互相照应才是。” 她这话十分地诡异,我抬头看面色波澜不惊的启王,他察觉我的手心冰凉如雪,温暖手心便握紧几分,却又感觉不妥,随之便稍稍移开来。 我的心绪便犹如开了瓣的莲花,重重叠叠,交错烦杂,乱成一团麻。 『 肆 』 顺平三十年春,顺平帝驾鹤西去,天子是猝死,连遗诏都未来得及写就。宫内外乱成一团。 二皇子玄敏率御林军将皇城团团围住,大有逼宫之势。父亲与一干老臣,只当默认,不作任何驳斥。 此时一身缟素的启王却突然秘密来访,顺平帝暴薨后,芸妃也终于支撑不住,咳血而亡,临终前,有亲笔密信交予我的父亲。 林府中人几乎是用看待猎物的目光打量这个注定要落势的皇子,无人去搭理他。 我微叹口气,横了心将他拉至角落,偷偷告诉他:“你进了林府,怕再也逃不出去。南墙边有个狗洞,是我私逃出家时特意留的,你快钻了出去保得安全。” 启王凝神望我,目光复杂莫名,又仰首望向苍茫天空,声音低沉:“渺歌,我不会走,你可知我从小的愿望,便是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君临天下。” 我没好气正要斥他为了帝位连命都不要,却看他望向我的一双俊目微含忧伤,似有千言万语,却终于咽回肚中,绝然而去。 那日正值隆冬,天际下起了细雪,萦空如薄雾轻转,父亲在看了启王这个不速之客带来的密信后,兀然变了脸色,立即召了六个姐夫,相熟的门生,随启王进了宫。 顺平三十年三月初七,我的父亲将平日里积撰下来的所有人脉悉数运转来,与一干握有军权的重臣,以谋逆的罪名将二皇子抓获囚禁,将八皇子泽祺拥上了皇位,年号启光。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芸妃写给父亲的密信上是启王的生辰八字。当初父亲将芸妃送给顺平帝时,其实她已有了身孕,只是圣上并不知。 新登基的天子启光帝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林府人人加官进爵,满门风光,个个都喜气洋洋,唯我黯然神伤,抓一捧似白蝶般的雪贴近胸膛,只觉一颗心都冻得冰凉。 『 伍 』 启光元年,在那次宫变中立了奇功的众臣,除了林府,其余家都送了待字闺中的女儿进宫,各有封赏。 这种被皇家作为笼络工具的婚姻,到底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我那个意气分发的异母哥哥,想必定是欣然接受,心满意足罢。 没来由地便又胸中郁结。 我虽未进宫,林府女眷受的封赏却远胜于其余臣子,母亲与六个姐姐都被封了诰命,我随她们进宫谢恩,不期然地便遇到了天子新封的各位贵人,除了各门名闺秀外,被封了兰贵人的霍兰一身素衣,也夹杂其中。 我依宫中的礼仪向一众娘娘行了礼,看霍兰最低调内敛,站在偏僻处,明显是被其余诸妃排挤,我瞧得恍然,心里却在想,霍兰与泽祺是青梅竹马长大,或许她才是天子心中最爱。只是他这样妃妾成群的男子,到底又能将一颗心分给她几分。 百般滋味绕于我心头,我忽然便替霍兰很不值,待大家入席,便有人故意串通内侍少放一张金丝椅,霍兰不声不响侍立一旁,倒象是宫中伺侯她们的奴婢。 我心头火起,不顾母亲阻止,迅速便将另一张空椅拉过来置在正站我一旁的霍兰身后,那正要坐下的贵人,丝毫无留心,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狼狈不堪。 满室哄笑中,那本自春风得意的娘娘脸色都发了青,转过身看见是我,碍着林尚书家的面子,又不好发作,便暗暗啐我一口:“做不了凤凰便永远是山鸡的命,现在却又这样不安分。” 面上骂的霍兰,却谁都知道她在讥讽我,宫中人不知天子和林家之间的秘密,只以为是我性情刁钻古怪,不肯进宫为妃。 我不予理会,又感觉身畔霍兰轻握我手,眼中尽是感激之意,我正要抱以微笑,不防有宦官报皇上驾到,一群贵人起身而立,冷不防便有人故意挤兑我,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却感觉跌落一个宽厚胸膛。 熟悉的温热气息直逼我鼻尖,我眼角余光瞅得一抹明黄,我忙起身象新帝行礼,抬头却望见泽祺那双注视我的眼中,俱是关切和担心。 我心如鹿撞,勉力让眼光与他交错开来,听启光帝蹙眉对一干妃子正色道:“以后不许再对林七小姐无礼。” 原来他将适才一切俱看在眼里,只是他如此偏袒我的话语。却便将后宫原本就不平静的一池春水搅得更为混乱。 宫人不知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人人都道皇上对林七小姐显然有意,林渺歌进宫是必然的事。 我的心便也有如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春水,泽祺泽祺,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忽冷忽热,让我的一颗心随之起起伏伏?你为何又要在摇身一变为我的异母兄长之后,再给我带来这样的错觉。 我在那日恍然才觉,原来我对这个命中的煞星早已产生了情愫,只是待我发现时,却为时已晚,如今再要拼命遏止,便是无限地痛苦。 一月之后,我借病欲返回江南老家杭城,待要启程之时,天子泽祺竟来相送。 我拗不过,出了内室呃见天子,抬头却见他眼光神色复杂,低叹一声:“渺歌你走了也好。” 我心海如煎腾般难受,低头欲退一旁,却见相伴而来的霍贵人一双凤目淡淡望着我。 霍兰如今正蒙圣宠,却不知何故,她的眼中俱是忧伤。 『 陆 』 转眼一别,便有三年之久。 整整三年,我早便过了出阁之龄,却仍是云英未嫁。父亲所有心思俱在宦海,数落了我几次后,也不再去理会我这欲发任性的七小姐。 其实上门示爱的父亲门生众多,其中也不乏俊朗多才的男儿,只是依旧未遇到让我砰然心动的男子。 幸好三年的光阴,总算让我将与泽祺的那段孽缘,彻底忘却得干干净。 我自已这样认为。 启光四年六月,炎热之夏。因母亲抱恙,我返京探视。三年后的林家已是鲜花如烹之势,荣耀满天下,尚书府与皇族的关系愈发密切。我一至京,便由姐姐领着去向天子请安。 甫踏进皇宫,我却又无端踌躇起来,趁着等侯的时日,便独自在御花园徜徉,不防看到霍兰的窈窕身影自假山旁匆匆而过。 三年未见,霍贵人愈发地高贵端庄,只是精致眉目间渗着无边的落慕。我怔忡望她而去,待要追随,却听到一声熟悉的低叹声伴着潺潺流水传至我的耳。 “对不住,我其实也不想辜负了林家的女子。” 我举目望去,只见一个着一袭明黄龙袍的清瘦人影正兀自站于山上观影亭前,一道小溪从斜坡上缓缓流下,几株枫树缀满红叶,倒映水中。 我的影像也映在水中,轻微一晃,就碎了。 三年后的泽祺凝神望我,灼灼目光中掩饰不住的欣喜和热情。 他说:“渺歌,你终于回来,你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苦。” 他不说朕,不说寡人,一个“我”字,似又将我拉回在江南初见那个风流倜傥少年时的刹那。 我三年苦心经营出来的心里防城,被他这句话击得溃不成军,轰然坍塌。 我咬牙转身便欲走开,却忽看到一道黑色身影,如鬼魅般从阴暗处窜出来,手中利剑亮晃晃,笔直刺向毫无防备的启光帝。 我脑中轰然作响,想也不想,便俯身上前为他遮挡,刺客虚晃一剑,剑锋将我手臂割开一个血口,身后泽祺又迅速将我掩至身后,拔剑与那刺客对峙。 只是我未知身后,正是山溪,脚步不稳,便这样拥着泽祺,一起坠落清冷溪水。 待我自水中清醒过来,满皇宫的侍卫已将那刺客团团围住,待要活捉,他却咬舌自尽,再问不出任何口供。 泽祺费尽手段得来的帝位,本来便存在着诸多隐患,不管是哪方人马,都不足为奇。况且我已并无心思去想这种问题,泽祺受了重创,正虚弱地倚着我。大滴大滴的血,将整条溪水都要染红。 我快哭出声来,伸手抱住他,不防手背上的血,也一滴滴掉在水中,和他的触到一起,便又迅速分开来。 我和他是兄妹,怎地却不血融于水? 我募然怔住,忽看他目光迷离,迷迷糊糊告诉我:“渺歌,我试图将你忘却,却越陷越深。渺歌,我再也不想与你做假兄妹。” 我只觉一颗心如注了铅般,又冷又硬,直坠入地狱般的黑暗。我勉力推开他,远处自有搭救他的侍卫群涌而上。 我奋力游开,将头埋在溪中,不让人瞧见让我脸上如泄了洪的泪水。 原来他早已知道,又或者,这分明就是他下的一个局。 泽祺,原来你如此工于心计,一步步将整个林家玩弄于股掌之间。连我对你的感情,也计算在内,狠命蹂躏,毫不珍惜。只是一个人,不能如此贪心。你即得到了梦寐已久的帝位,如今又想江山美人皆得。 天底下,怎有如此便宜的好事? 『 柒 』 我将启光帝的秘密,如数告诉了父亲。待他暗地去派人查了真相,才知芸妃当年的确是怀着他的骨肉进的宫,只是诞下来时,却是一个女孩,芸妃为争宠,偷偷地在民间换了个男婴。 父亲勃然大怒,召集了心腹欲将这个他一手捧上的新帝拉下马。无奈如今已是启光四年,泽祺的羽翼已丰,再不是当年那个势单力薄的少年启王,轻易却动弹不得。 我在尚书府冷眼看大为光火的父亲与六个姐夫开始暗地里召兵买马,欲与天子相抗衡。这或多或少,总能让泽祺徒添一些烦恼,只是我的心里,却毫无报复得逞的快感。 我在第二日,便又私自回了老家杭城,迅速地接受了当地一个乡坤之子的求亲。他也是父亲门生,在军中任职,他一直都很喜欢我,当然我心里也清楚他更喜欢的父亲给他带来的无限前途。 世上男子,向来将名利比情爱看得浓,我随便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只要不是泽祺,便好。 半月之后,我在杭州行出阁之礼,众多宾客莫不是达官显贵,便连当今天子也亲送贺礼而来。 泽祺是由霍兰陪伴而来,那时的霍兰脸含喜意,略有福态,已非在京城寂寥模样。她向我说恭喜,神情恳切而真诚。我依礼叩谢,大大方方望向一旁的九五至尊,以挑衅的口气向他讨赏。 “陛下对林家如此抬爱,不知可否再赐一个大恩典?” 后来整个杭城人都知道,林家任性骄纵的七小姐,在喜堂之上公然请天子收她作义妹,以公主之姿风光下嫁。天子允,当即封为华阳公主,夫婿享驸马之礼遇。 我的夫君眉开眼笑,我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一起叩谢圣恩。 我向泽祺微笑,甜甜叫了一声“皇兄”,故意视而不见他眼中隐藏得并不很好的如水忧伤。 泽祺泽祺,我要让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再之后,我的夫君由我父亲出面在京城谋了个更好的差使,他喜不自禁,只是我却不愿跟随,我不顾家人劝说,坚持在杭城留下来,从此收敛小孩心性,一心一意地欲做个勤俭持家,侍奉公婆的好媳妇。 只是有时无聊起来出门散心,经过那道熟悉的巷口,前尘往事便又随风而至。我想起那时我曾在这里对泽祺赌咒发誓般说非我林渺歌理想中的男子,我终身不嫁。 可到最后,拜他所赐,我嫁得如此仓促而敷衍。 我的新婚夫君至京后,便专心致志地奔于仕途,一年之中,仅回来和我见了三次面。第三次回老家探亲后不足十日,他便在回京途中遭遇盗贼,被刺身亡。 父亲从京城寄回急信,信上告知我,我夫君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天子为免林家势大,刻意派的江湖杀手所为。 『 捌 』 再见泽祺时,已是一月之后。 那时是我夫君的五七之日,我一身缟素,执一壶清酒,给我对面的贵客盏中斟满。 其实我以为泽祺未必肯南下杭城,尽管我在相邀的书信中,挖空心思想尽了借口,甚至恨不得写一些挑逗的词句,诱他前来。 不过我想,他对我的性情如此相熟,我又何必故做矫揉,徒惹他怀疑。 想来我与泽祺也已一年未见,这一年之中,他想必忙于算计阴谋,兀自又成熟沧桑了不少,便连两鬓都不经意间染就秋霜,面庞瘦削,更添憔悴之色。 他来杭城是微服,应我之要求,只身一人赴约,侍卫守在室外,他与我单独相对,我在他面前摆上我夫婿的灵牌,冷眼看他大大方方上了一柱香,神色波澜不惊。 我再按捺不住,开门见山问他:“你可知我邀你前来,是为了杀你。” 他竟含笑点头,负手而立,目光灼灼望我:“朕知道,但朕不知道,你为了什么要杀朕?” 我为之气结,恨不得啐他一口,却又强行忍住,但觉万般委屈伤心,倾刻间便泪眼婆娑,挥袖抹去。 泪眼朦胧中,只觉他神色变得忧伤,叹口气在我身畔低语道:“渺歌,你相信我,我并没杀你的夫婿。” 他又开始称呼“我”这个称谓,城府之深如泽祺,总知道以如何的手段在我心中攻城掠地。 他道:“渺歌,我此次前来赴你的约,便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的光明磊落。” 我唇畔泛出苦笑,亲执酒盏予他,他坦然望我,一饮而尽。 只是我在杯中,并未下毒。 我默然望他在焚香云烟里变得有些模糊的俊朗容颜,探手入怀,掏出雪亮匕首直刺他心窝。 他躲也不躲,蹙眉凝视我,我怔然望那鲜艳欲滴的血染红他素衣,一路淌下来,我的手一软,匕首便哐然掉在地上。 我退后几步,耳畔清楚听到房梁上有人小声道:“小姐到底心软,还需你我助上一把。” 便有两人一跃而下,手执利器欲再刺向受了伤的天子。 却不防泽祺极麻利地拔出佩剑,挥剑便砍向毫无防备的刺客,更有侍卫闻风而进,将两人制伏,等天子发落。 我望也不望他们,转身走至角落,看启光帝如何将这好戏完美收场。 时至此刻,我自然便知到底谁是杀害我夫婿的主谋。 是我的尚书父亲,他的权力逐渐被天子收拢,他不甘心就此失势,于是利用我来作饵,拼死一搏。 父亲知晓唯有我才能邀泽祺单独赴约,他为达目的,不惜让我丧夫新寡,不惜让我为他的阴谋陪葬。 为何我身畔所有的男子,都会在权利的光芒中迷失了自己。 我冷眼看年轻的启光帝从怀中将一包装着温热猪血的布囊缓缓取出,一双深邃的眼凝神望我。 这场景,倒与我和他初相识时,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泽祺,这些年来,你我都经历太多,恐怕谁也无法再回到当初。 年少纯真时。 我行如僵尸般从他身畔走过,突然有些懊悔为何要在给他的书信上,旁敲侧击提到当年我用来恶作剧的那个道具。 聪明如泽祺,一点即透。 我最初只是仍想给他一条活路,却不知让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昭然若现。 启光五年秋,天子泽祺果断地平定了林尚书为首的叛乱,牵连人数达几千余人。 我的父亲在知道事败后,便服毒自尽,天子破例没有祸及林府满门,我上书泽祺,请他除去我华阳公主的名号,我愿剃度出家,为父亲消缓罪孽。 师太为我取法号清绝,清绝情绝,其实说到底只是自欺欺人,欲盖弥彰。 泽祺送我离开那日,秋风如刀,寒意迫人,他在风中默然望我,薄凉指尖拂过我发丝,他说:“渺歌,我们不该相识。” 时至今日,原来你也后悔了吗? 我心如止水,最后一次向他提出请求,希望他能纳霍兰为后。 泽祺封霍兰为妃,实则是芸妃当初助他夺得帝位的一个附加的条件。宫女霍兰,其实才是芸妃嫡亲的骨肉。 她到底是我的异母姐姐,我要泽祺好生照顾她。 『 玖 』 启光十七年五月,我随皇后霍兰连夜赶至京城。一路上,她与我四目而对,相顾无言。 霍兰如今身为天朝之后,母仪天下,贵不可言。然而她的眼中,仍是有无边的忧伤和落慕缓缓渗出。 她说:“渺歌,我一直以为没有你,我就能永远地夺得了皇上的心。” “其实若非我从中作梗,启光四年秋,该是我来喝你与泽祺的喜酒。” 我时至今日,方才明了,原来当年在御花园假山上,泽祺口中那个辜负的林家女子,指的却是霍兰。在我知晓真相之前,唯有霍兰清楚他与我之间的情愫纠葛。 泽祺在权利与我之间,徘徊已久,他最终作了决定,竟是将得之不易的帝位拱手相认,他甚至连退位诏书都已撰好,他为霍兰后路都已排好,欲在宗室之中,选一稚儿,由她垂帘听政,安享后福。 我望着马车中神情黯然的霍兰,不由悠悠叹口气,同为女子,其实她要比我可怜得多。泽祺其实并不是不知,霍兰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霍兰为阻止泽祺当年离京而去,特意安排了刺客将他刺伤,又费尽心机将我要嫁人之消息延后了半个月再叫人传至他的耳里。 十三年后的霍兰再见我时,眼中已全无嫉妒,她唇畔泛开自嘲笑意,多年芥蒂便从此放下。她说:“渺歌,其实皇上心里从来便没有我。” 她说在我出阁之前,宫中所有的贵人,只不过皆是摆设而已,整整三年,泽祺从未宠幸一人。甚至他在清楚霍兰所有的秘密之后,依旧立她为皇后,只为不想食言最后对我的允诺。 霍兰说:“渺歌,你可知我有多么地羡慕你。” 我掀帘望天际最后一抹余晖悄悄退去,陡留鸽灰般的暮色,少女时的我,意气用事,也许就会将手中木鱼敲上霍兰的头,然而如今,我对皇后已毫无恨意。 我与泽祺,注定便是一场不得善终的苦恋,即使没有霍兰横生枝节,也会有父亲从中作梗。 忽觉十年光阴便如一梦。 三日之后,我终于见到弥留龙塌之上的启光帝泽祺。 十三年未见,他那双深邃双眸仍是精光通明,只是俊朗容颜却苍老憔悴了不少,我备了千言万语要与他细说,话到了口边,却又一句都说不上来,心中酸楚万分,徒由他握着手,低头掩饰目中蕴含的泪光。 我痴痴看他唇畔含一丝微笑,听他轻轻说:“渺歌,我错了,若时光倒回,我愿意与你携手隐居山间,江渚花汀,焚香操琴。我不会娶三妻四妾,只与你一人相守一生。我会将你如珍宝般捧在手心疼惜……” 他声音愈说愈轻,至最后已无气力,我上前为他掖好锦被,却看到他眼角有一行清泪,蜿蜒而下,淌到脸颊,我伸手去擦拭,手刚触及,泪却已经干了,了无痕迹。 我年少时想嫁一个肯为我流泪的男子,只是待我找到时,他却与我不是生离,便是死别。 我恍然中听他在低喃,他说:“渺歌,我们不该相识。” 我将耳贴至他的唇角,终于听清他临终前最后一句遗言。 “这样,你便不会为我受苦。” 我生君未老 作者:尤妮妮 楔子: “你们大人近来可好?”声音从容稳重,听不出一丝喜怒哀乐。然后就是一枚棋子轻轻落在案上的声音。 执棋人叹口气:“这是一步死棋啊。” 被蒙着面的衙役王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想起自己被人塞进那乘金顶绿昵大轿时,还以为自己是要遭不测了。 是绿林草寇还是他们郡守大人的政敌? 他顾不得多想,喃喃地回答:“挺好的。” “那么,大人的家人呢?” “也挺好的。”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王虎在惴惴不安中听到对方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他的掌心里就多了一样东西,小而扁圆,冰凉透彻。 “送他走罢。”这令一下,他又被糊里糊涂地送回了家里 等王虎的娘子又惊又恐地替双手被绑着的他掀掉蒙面巾时,他才发现被自己的掌心握得满是涔涔汗水的,竟是一枚上好的翡翠玉棋。 只此一件,就是值上等身家的好东西。这就是他回答了两句话的酬劳吗?王虎瞪大眼,忽然想起目不能视的自己被带进长长的甬道时,身体无意触到了墙壁,发出了金玉叮铛之声。 那里的主人到底是个怎样拥有着通天财富的大人物啊。 一 弘治七年夏末,昌平郡黄河水涨三尺,漫延成灾。 天色黑暗如夜,河水排山倒海般的汹涌而来,在一处被卷塌的房屋前有个清瘦伶仃的女孩子,正怯怯地躲在一个水缸里。眼泪氤氲地拉着父亲的手。 慈爱的目光注视过来,父亲的手却依旧坚决地抽开去了。他是刚当任不久的昌平郡守,即使逃得出这条命去,也必是要受朝廷严惩。 “敏儿,去找你的康叔叔……”细碎而低沉的话语,这便是临终遗言,她又惊又怕地听完,水缸便被父亲狠命地推开了,漂流在汹涌的河水中宛若一叶孤舟。 雨水迷了眼,稚嫩的女童雪敏眼睁睁看着惊涛骇浪在刹那间吞没了她唯一的亲人,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搅成一团的灰暗天地中,有一只温暖的手将她牢牢抱起,救她出了这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双深邃黝黑的眼,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锦衣少年如天神下凡般迎着浪头站在一艘巨船之上。船身坚固,有粮有水,他是有备而来。 雪敏依偎在他的怀里若惊惶未定的羔羊,现在总算安下心来。这是父亲临终时交待她去投靠的朋友,昌平郡最年少有为的乡坤康逸。 “我会替你父亲照顾你。”在漫天的尘埃水雾中,他许下这样的承诺。复又将一袭羽纱斗篷紧紧裹住她冷得直发颤的身子。 怀里那脸上满是泪水和雨水的小小人儿已累得睡着了,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胳膊,攥得那么狠,指甲几乎就深深掐进了他的皮肉。 很疼。康逸轻轻地蹙了下眉头,欲轻轻拉开她的小手。一低头,却看到她酣睡时紧闭着的眸子中正有两道清泪蜿蜒而下。 那令人心生爱怜的模样,看得他不由心头一怔,纤长的手指就缓缓触及她的肌肤,替她将那几滴残泪抹开去。 再一晃眼,便是弘治十七年春了。 昌平郡每年三月初三都有极热闹的庙会,十五岁的少女王雪敏也换了件男装混在人堆里,看气宇不凡的康逸率众富绅在土地庙前祭神起市。 集市上到处搭着席棚,玩杂耍的、唱小曲的,此起彼伏,游船如梭的湖上呦喝也一声比一声响亮。雪敏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个。 热闹走马灯似地在她身边过,她的灯芯却只在台上那个清俊飘逸的人身上。 康逸的身畔是这一任的昌平郡守,朝廷派下的的父母官,却是见了康逸都要礼让三分的。昌平郡人谁不知道,自十年前那场洪水过后,康爷捐出的抚恤银子竟是比朝廷派放下来的还要多呢。 雪敏倚树而立笑眯眯地向台上的康叔叔眨了下眼睛,复又打开手上的荷包拿出几粒香瓜子来磕。等瓜子磕完了,台上几个昌平的掌权人物也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地款款走下来。 庙会上的人群开始拥挤起来,那起先有一对父女执着琵琶在唱小书,唱的是民女被恶少欺辱投诉无门的故事。忽尔神情变得慷慨激昂,最后两人就抱着琵琶跪在地上,大声喊起冤枉来。 雪敏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瞪圆了一双大眼看康逸神情波澜不惊地上了轿,正眼都不瞧这桩热闹事。徒留下一众乡坤簇拥着郡守大人,大张旗鼓地摆开阵势开始问案子。 雪敏冷眼瞧郡守忽尔作拍案大怒状,忽尔作痛不欲生状,一派青天老爷的模样,不由就笑出声来。又见那一对父女磕头掷地有声,女儿的目光却是向上稍抬,越过郡守,笔直地瞧向已远去的另一顶轿子。 那样的目光带着七分感激,三分情意,看得雪敏心里有些微的不舒服。暗暗低下头,听到旁边有人唤她:“你私自出来,也不告知我一声。” 二 她回过头,看到的竟是穿一袭靛青夹袍的康逸,口气是责怪的却又透着宠溺。伸出手将她的手一把牢牢地拉住,温柔地抚摸着她一头青丝。 旁边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郡守审案上,却也有人对两个男子青天白日如此亲昵的举动大为诧异。康逸忙拽着她匆匆地就离去,直到走得远了,才觉怀中清秀少年打扮的雪敏早已笑得一团。 扮起鬼脸取笑他:“康叔叔你不厚道,让那沈家姑娘白白对着一顶空轿子抛媚眼。” 雪敏这样说着,忽而想起在半个月前他出府做买卖时,他也是这般低调朴素的打扮,脸上却全然看不到这样温柔亲切的神情。 康逸做的买卖,是见不得光的。 雪敏那时换的是寻常小厮的衣物,为免被康逸发觉,特地在自己那张清秀的脸上抹了些锅灰,灰头土脸地躲在客栈的角落里。 康逸正襟危坐在另一团黑暗里,若鬼魅般阴冷地笑,最后站起来很随意地手掌向下作了个坚决果断的动作。 距他不远处,有一个面如土色的公子哥,被几个彪形大汉押着。就康逸挥手这一瞬间,他的头颅便被人爽利地砍了下来,血淋淋的一路直滚到雪敏的脚下。 她不顾暴露的危险,放声尖叫了起来。 “以后不许再跟踪我。”是警告的话语,可是完全起不了作用。柔和的春风拂过荡漾的湖波,康逸望着如小猫般倚在他怀里撒娇的少女雪敏,撒手无撤,毫无办法。 待要再嘱咐她,小姑娘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儿,正托腮凝神看着远处那个已上了轿的青天大老爷。戏已经唱完了,再没什么看头了。 雪敏无聊地打了个呵欠,转过头看他:“我看那沈姑娘对康叔叔很有以身相许报恩的意思,接下来康叔叔有什么打算呢?” 说完她便死死地盯着他俊朗清矍的脸庞,想看出一丝异样的神情来,可是对方却目光淡然:“小敏你希望我有什么打算呢?” 她顿时无语凝噎,自父亲死后康逸收养她已整整十年,如父如兄关爱体贴。只是有些话,她却依旧不知该从何说起。 也许再亲近的人之间,也大抵都要藏着些秘密。 譬如康逸藏在青天白日里的另一个身份。她不问,他便从来不说,然而即使她问了,他也是不说的。 若非她暗自跟踪,她不会知道他在暗地里接的这桩买卖,是用狠辣的手段解决那欺辱了沈姑娘的富家公子。然后又嘱咐那对父女要走拦轿告状的老路子。这样方可沉冤得雪,赢得光明正大。 其实郡守也不是不知,不过既然人都死了,家里人谁又有心思来和那民女为难计较。他得名,康逸得利,两全其美的事。 然而雪敏知道她的康叔叔并非一个简单纯粹为民除害的英雄式的人物,又或者进一步说,他连传统意义上的好人都不算。 雪敏的目光抛到康逸手指上新戴的一只碧玉扳指上,这是他硬生生从那具被砍了头的恶少尸体上掰下来的。他在“替天行道”前,已向那恶少敲了不少的银两。康逸每做一次这种生意,就是发一笔横财。 而这种生意,并非一次两次,昌平郡的百姓有了什么难事,去康逸那里求助的次数倒要远胜于去衙门击鼓喊冤。 雪敏低下头半响不说话,心里想着,是否每个地方上都会出这样一个人中龙的人物,抑或又有个称谓,唤作地头蛇? 她扑闪着一双秋水只管出神,康逸却误会了她沉默的原因,微笑着告诉她:“走罢,去看看我新买的一艘画舫。今日春色好,泛舟赏春是个不错的主意。” 原来他便服前来就是为了邀自己游湖。雪敏十只手指尖互相攥紧,心如小鹿般跳。正勉力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际,忽然看到一个康逸的心腹小厮走过来,俯身在他耳畔絮絮禀告着什么。 康逸的目光便转过去,气定神闲地望向雪敏,唇畔露出一丝看不出丝毫异样的微笑。 “小敏,朝廷又派新的郡守来了。下月即到任,名字唤做尹安平,新科探花,是你父亲以前的得意门生。” 昌平郡的郡守向来是如女子换新衣般勤快,雪敏完全不在意,即使是这个所谓父亲门生的尹安平,名字对她来说也是十分陌生的。 当康逸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幅画卷展开来时,她溱过头去细看。只一眼,她就有些时光倒退的错觉。这个新要到任的昌平父母官,年轻英俊,意气风发,那一脸正气的模样,与她早已逝去多年的父亲,竟有着几分神似。 想及她的父亲,雪敏的眼眶不由就有些红了,心里忽尔泛出一丝忧伤,垂下睫毛,不肯让身畔的康逸瞧见。 三 “康叔叔你是要对付新郡守吗?抑或是,他要对付你?” 半月后的黄昏,一家破落客栈内,穿着身蓝碎花夹袄小丫头打扮的雪敏正坐立不安地在温烫着铜壶里的酒。她是这样地漫不经心,不防手触到了火苗,灼心地疼。 身畔自有人递上清凉膏药,替她细心抹开,康逸稍抬起眉角答非所问:“大人办事的时候,小丫头跟来做什么。” 雪敏有些忿忿地推开他的手,又走到肉香扑鼻的天井院里,取下那块已烤得外焦里嫩的牛肉,就这样捧着大块朵颐起来。而后嘴里咬着肉含糊不清地说话:“什么小丫头,若我爹爹在时,大概都替我将夫婿选上了。” “那么你是怪我没替你张罗亲事了?”两道淡然的目光望过来,语调却有些提高,显示了他心内隐约的不安。侧过身深深地看她一眼。 依旧是那双琉璃般清洌如水的眼,却再不复以前般尽是对他依恋的目光。小姑娘长大了,也学会了发呆,思考,和疑虑。 也许有一日,她终究是要离他而去的。 康逸负手在后的指尖几欲掐进肉里,淡然道:“也好,我们府里是许久没办喜事了。” 雪敏眨了眨眼,很随意地拿他的袖口擦了下自己油汪汪的嘴。忽然一阵心烦意乱,她只顾一时口快,却怎地忘了比自己年龄要大上近一轮的康逸也还未娶妻。 要说喜事,怎么也应该先轮到他。那个心心念念想着他恩情的沈姑娘,可是隔三岔五地便去康府转悠呢。 她将那些酱盐姜蒜胡乱地涂在烤肉上,将话题又岔回去:“尹安平还到底来不来了?” 新郡守尹安平,据康逸得到的密报上说,是朝廷专门派来调查他的。其实前来昌平收拾他的人,是一拔拔而来,最后不是给他收拾回家了,便是成了同盟。 唯有这个尹安平软硬不吃,铁了心要找他的把柄,欲将这个在京城中也有名头的“昌平一霸”彻底铲除。 “他会来,不过我不等他了。”康逸说完,便起身向院子外走去,自有小厮替他备好车马,用墨竹竿挑起篷布妥贴伺候好。 沉浸在姜蒜肉香里的雪敏怔怔地望着他,看他清俊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了然于心的神情,轻轻地摇了摇头:“你这烤肉香味方圆十里都能闻到了。尹安平可是个聪明人。” 康逸本来是要设局迷倒新郡守而后大概不是放在青楼某个歌妓的闺房里,便是脱光了衣物吊起来悬在树上。最终是要让这个文人气很重的探花没有脸面再留在昌平。 可是康逸也是个聪明人。尹安平能瞧出这无人居住的荒郊野外有烤肉着实诡异,难道他就瞧不出这个来捣乱的小姑娘根本不是为了嘴馋而烤肉吃。 雪敏便低下头默默地不说话,心乱如麻。 四 雪敏正式见到郡守尹安平的时候,又已过了整整十个日子。 那日是尹安平亲自上康府来拜会这个架子颇大的“康爷”,后者却只是客气敷衍地匆匆见了一面,就以有要事推脱,先行离开了客厅。 康逸这样的直率带有敌意的轻慢,让尹安平暗暗心惊,一厢打量着装饰华丽精致的康府,一厢思索着该如何应付。 一抬头,却看到一个穿着秋香色锻袍的粉嫩少女,如画上的天仙般,静静地打量着他。一双精灵卓伦的眼,似曾相识。 “雪敏小姐。”四个字脱口而出,尹安平恍如隔世地看着这个已故恩师遗留下的孤女,英俊的脸庞上尽是喜色。 雪敏一语不发,她在康府时总是被打扮得如安静娴淑的大家闺秀,其实她心里并非是喜欢这样的。 但是她已逝去多年的父亲却喜欢,说起来康叔叔也真是尽心尽力的在完成好友的遗愿。 雪敏叹口气,径直走向眼前这个和画卷中一般剑眉大眼的正气少年,几乎是无礼般地质问:“你是来要将康叔叔置之死地吗?” 尹安平吃了一惊,环顾了下周围,原来诺大个厅堂内只剩下她和他。 雪敏这样咄咄逼人的话语却让他心里完全生不出一丝气来,他想了想,光明磊落地回答她:“不是。康逸虽非善人,却还罪不至死。若可以的话,我会将他绳之以法,家产充公。但会留他一命。” 雪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果然是个正派人,只因着她是故人之女,就将所有全盘托出,不知朝廷怎会派这么一个傻瓜来的。 不过有时聪明人可能就是要败在傻瓜的手里罢。 雪敏走近他,两眼灼灼,轻启樱唇:“我可以让你将他的家产全部进献给朝廷,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是个正人君子,定当不会食言。” 她就这样笑盈盈地等他答复,笑盈盈地看这少年郡守有些讶然地蹙起眉头,身子忽然有些摇坠。她蓦然看到在角落里,缓缓走出另一道身着锦袍的清瘦身影。 笑意缓缓消失在雪敏的唇畔,事已至此,她的心头倒也没有了丝毫恐怖。她只感到自己的眼皮愈来愈沉,恍惚中看到那张自己看了十年的熟悉面容对自己淡然一笑,笑含忧伤。 她的身躯跌跌撞撞地靠住了墙角,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看着将大局掌握在手的康逸,正俯身将也被迷香迷倒的尹安平搀起来,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郡守大人,你可愿意和我做一桩买卖。” 即使将舌头都咬出血痕来抑旧压不去心头的困意。可是雪敏却在心里努力挣扎着。这样的场景,她不要再经历一次。 雪敏永远也忘不了,就是在十年前,那个身着锦袍的清俊少年富商,也是这样客客气气地和她的父亲在大厅说话。 可是她的父亲,当时回答的是斩钉截铁的一个“不”字。 倘若她父亲不是太正派讲原则的一个人,是否也许就能逃过那场大劫,又或许,整个昌平郡的生灵就都能够逃过。 五 “小敏。” 这两个字从康逸唇中吐出的时候,所饱含的温柔和情意,便连尹安平都听出来了。 然而昏沉睡去的雪敏却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康逸那缱绻爱恋的目光正久久地注视着自己,也不知道康逸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抱进卧室内的青纱帐里,替自己盖上棉被,防止她着凉。 康逸在自己的卧室内和已喝了解药清醒过来的尹安平促膝长谈,就如两个老朋友般,毫无顾忌和提防。 也许是他已不用提防,他早已事事安排好,只管提一壶清香菊花茶倒在透明的杯盏中,细细地和对方商谈细节。 “如果郡守大人能让敝人及家眷日后有个安身立命之所的话,那么敝人便自然会给大人一个上呈给朝廷的交待。” 十分淡然的口气,抿一口菊花茶的清香,康逸狭长的眼眸眯成两条深邃黝黑的线。 尹安平挑眉,冷然问他:“如果本大人不愿意接受这桩交易呢?难道光天化日,你敢谋害朝廷命官?”他来康府人所共知,他就不信对方胆子大到这种地步。 康逸唇畔的微笑一直优雅地保持着,轻声:“不敢。何况大人若真出了事,也不会在昌平郡。大人对敝人的成见颇深,日后有朝廷查案的官员问起来,若只有几个大人的家仆作证,完全没有可信度的。” 他复又站起身,从袖里取出一粒红艳艳的珊瑚珠来,叹口气:“大人一向正气凛然,虽得天子信任,也自然有得罪的权臣。敝人手中这粒珊瑚珠出自南海,世上统共只有十颗。弊府现在只余一半。你猜另五颗在哪里?” 涔涔冷汗自尹安平的脸颊淌下,他也是极聪明的人,康逸言下之意他如何不懂。他来时也是摸了下对方底细,却不知他在昌平的权势大至如此,甚至一直延伸到京城。 他即使要收拾自己,最后也会变成出事现场在昌平郡外,而整个昌平郡百姓,除了自己官衙里的人竟然都不会为他作证。又或许自己身边也有被买通的? 即使这案子告到京城,也自然有人替康逸说话。朝中有重臣收了他的贿赂,若真要动起康逸,这关系如老根连枝盘错,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么他除了接受和谈,还有什么办法? 他是个极正派的人,可并不表示是个会拿鸡蛋撞石头的笨蛋。 尹安平便在沉默中表示了妥协,转过身目光停在那个酣睡正香甜的少女身上,看得有些发怔:“康爷所说的家眷,也包括雪敏小姐?” 悠悠一口叹气声回荡在室内:“这正是敝人要与大人商量的另一件事。” 康逸复又坐下来,静静地望着对方,纤长手指弹过琉璃杯,杯里明菊缓缓盛开,宛若他全然托出的心事:“也许大人觉得敝人是个龌龊奸诈的小人,不屑与我为伍。然而敝人在昌平郡这许多年却自觉问心无愧。只是有一个人,我始终是对他有歉疚的。” 十年前的郡守,雪敏的父亲。 尹安平听到恩师的名字,脸上便泛起敬色,看眼前这个亦正亦邪的男子专注地望着自己,哑然失笑:“不愧是王大人门生,大人和他的神情举止,可真是象极了。” 六 雪敏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床锦被中,房间里没有点灯,却是一室的光华灿烂。 桌子上堆满了名贵的绸缎和珠宝。织金大绒、镶金起花西洋船、大盏的琉璃灯。尹安平在着人一样样清点,瞧见她醒来了,忙上前轻轻扶她坐起端一碗参汤给她,又软语相问:“雪敏小姐可要吃点什么?” 雪敏却无暇理会,赤着双足走下床,火速地推开房门,在空荡荡的长廊里发狂似地喊:“康叔叔,康逸!你给我滚出来。” 整个康府满眼望去依旧那样精致华丽干干净净,却换了一批官府里的差役,搬东西的搬东西,清点的清点,如看个疯子般看着她。 雪敏颓然跌坐在地,任由匆匆赶来的尹安平缓缓拉起她瘫软的身子,她回过头,几乎是红着眼睛问他:“康叔叔死了吗?” 尹安平凝视着她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点点头,却又迅速地在她耳畔轻声:“报给朝廷是这么说的。你放心罢。”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尹安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今天自己的行为几乎就是与私通贼匪没什么区别了。 可是当他看到雪敏那双清洌如水的眼眸中渐渐有宽慰之色浮现时,竟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值得的。也丝毫没有错处。 “康叔叔离开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呢?”雪敏恍恍惚惚地由他搀着往房间里走,行了几步便这样问他。 尹安平低头想了下,告诉她:“他提到你的父亲,说愧对于他。” 父亲。雪敏脑海里就浮现出十年前在漫天洪水里,那只瘦弱却拼命将她塞进大水缸的手。眼泪一点点在脸上泅滟开来,父亲在临终前交待她的话,这十年来,她从未有一日敢忘记。 “敏儿,去找你的康叔叔,劝他将不义之财全部献给朝廷,他若不肯,就找机会将他捉拿归案!” 昔日的王郡守,是个耿直清廉的好官,只是他太过于执着正义和邪恶的区分。在他的眼里,不是黑便是白,根本就容不得康逸这样的灰色人物存在。 在两个时辰前,康逸就坐在这个房间里将与王郡守的恩恩怨怨告诉了尹安平,从相识,到结交成友,再到道不同不能为谋。 王郡守执着地要他将所有财物全交出来,并不再私下管昌平郡的大小事宜。而康逸却想捐大笔的修堤银子来换他对自己所作之事睁只眼闭只眼。 双方协谈破裂了。 那时正值黄河水泛滥决堤,由于之前加堤的银两朝廷迟迟不到位,而昌平各富商均一毛不拔。最后大水将堤岸冲毁,袭卷了无数房屋,便连郡守府都被冲塌了。 由于愧疚,康逸赶来救走了郡守的遗女王雪敏,并抚养了她整整十年。 快要走近房门的时候,雪敏却止住了脚步,对着一室的珍宝发怔,任由凉风将她宽大的衣袖吹得呼呼作响。许久方长长叹口气:“康叔叔留给你的,只是些他私藏里最不值钱的东西而已,而且数量上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尹安平便稍稍地睁大了眼,他是清贫人家出身,看到这些东西时已是瞠目结舌,哪里料到这个朝廷说的最会敛财之人是如此的家可敌国。 他便蹙着眉头想,朝廷中不知有多少人清楚康逸的身家,自己将这些东西报上去,十之八九是要落个追查不力之实的。 看来康逸的下落,还是要继续追查啊。 尹安平回过头,看到雪敏莹莹的泪眼里,正泛着一丝丝让人心疼的如水忧伤。 “他到底去了哪呢?”她这样凄楚地问他,他又如何能推脱不说。 只是,尹安平想起那时康逸是这样告诉他的:“请大人放心,为了朝廷的面子,康逸这个人是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世上了。” 他实在也说不出康逸的下落。他府里的那些仆人,也只是挑了些他的心腹之人跟随,其余都给了银子解散了。 而雪敏的归宿,康逸却是交给了他。雪敏是恩师之女,又清纯可人,自己也的确是真心喜欢她的。 七 可是。 眼前的雪敏低下头,将眼泪埋进手心,任由它一滴滴从指缝间渗落。她本来是绞尽脑汁想用康逸的家财来和尹平安换他的平安。然后就与他相隐在山中塞外,相伴一生。 然而最后他带走了财宝,甚至带走了家仆,却独独留下个她。在康逸的心里,她始终是比不过那些耀眼夺目的钱财罢。 尹安平瞧着这样伤心难过的雪敏,轻轻叹口气,欲上前去替她擦拭眼泪,她却后退了几步,悄然避开。 他的心里便升起一股无言的怅然。他在和康逸此番交手,虽然对他的为人行事并不赞同,依旧是被对方巨大的魅力所折服了。而如今,看到王家小姐这样伤心欲绝的神情。他便明白。 这一辈子,康逸都是在她的心里了。 弘治十八年冬,昌平郡天降大雪。 雪花成团如羽纷飞而下,白茫茫的郡守府前,却独自有着一片红艳艳的喜色。 备受百姓称赞的昌平郡守尹安平今日新婚,娶的是昔日恩师王家的女儿。街上虽积着半尺厚的雪,仍是观之者众。 鼓乐喧天中,娇滴滴的新娘子由喜婆搀扶着交到新郎官的手里。郎才女貌,白头偕老的话不绝于耳。 从康逸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瞧得清穿大红新郎服的尹安平笑意盈盈的脸庞,及新娘子袅袅的身影。翩迁如蝶的雪花迷了他的眼,况且他在地下呆久了,本来就不大适应这样亮的光线。 着一身银灰鼠斗篷的康逸远远地再看了一会,转身便由几个心腹小厮接应着走了。 为实现自己永不出现在世上的诺言,他将他的全部身家都搬到了昌平的地下。地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照样可以布置得金碧辉煌,华丽若皇宫。 只是,他总是会无端地寂寞,无端地便想起她。 “小敏……”他默默地念着这个自己思念了整整大半年的名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永远也不会退缩怯懦的人,可是到了最后,由于太爱,他就选择放手。 雪敏和他始终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自从尹安平出现,他就感觉自己是失去她了。她是如此急切地助对方来对付自己。 而他,却对她这个潜伏在青天白日里的敌人完全束手无撤。就如十年前在洪水里将她救出来时,那个小小的玉雪可爱的孩童依偎在自己的身上时。 她的指尖将自己的皮肉都掐出血痕来,自己却一直忍着,只为了换她一个安稳觉。 他心中不由一痛,康逸想尹安平无论是年龄抑或是家庭背景,都是要比他更般配雪敏罢。 只是,他唇畔浮出一丝苦笑,自己始终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啊。他今日破约而出是送贺礼来的。金织羽锻、玉佛观音、碧玉簪子……他故意留着大量的财宝,是提醒尹安平不要放弃自己这条大鱼。 尹安平想及他的存在,雪敏多少也就还会想起他罢。 哪怕他能在她日后忙于夫君和孩子的空隙,能有一丝想起他。 就足够了。 尾声: 昌平郡守尹安平新婚一年后,他的衙役王虎有一日忽然便向他辞去了差事,举家搬离至了异乡。 有人说他是凭空得了笔横财,如今在异地置地买田,日子过得十分的红火。 而又过了一年,郡守夫人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在郡守府做了许久的厨娘张嫂,也莫名地辞去了差事,回家乡去了。 离开前,张嫂神秘地对熟悉的人道,那一日,她被人蒙着面,去了一处所在。眼睛虽看不到,却听到一个低沉安稳的声音。 “你们大人好吗?” “他的家人好吗?” 就这样短短的两句话。她只回答了两个好字,便拿到了一柄青光通幽的玉如意当作谢礼。 有了这样值钱的珍品,她大可以回家养饴弄孙,何必再挣辛苦银子。 “雪敏小姐,你说是不是呢?”张嫂离去时,正经过郊外的土地庙,遇见了前来拜神的郡守夫人堂姐王雪敏,便拉住絮絮叨叨了好一会。 这个雪敏小姐说来也奇怪,一直拖着不肯嫁人,却又作媒将自己本家的堂妹嫁给了前途灿烂的郡守尹安平。 实在是个怪人啊。 张嫂这样念念叨叨地就去了,与她挥手而别的雪敏便独自对着土地庙发怔,想起很久以前在同一个地方,康逸意气分发地在台上祭神又悄然向自己微笑时。 自己从未想过,原来她会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她默默叹口气,想起两句话,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可是康逸还未老,两人终究还是有缘无份。 雪敏错以为和康逸是隔着一个她的父亲。而康逸却错以为他和雪敏是隔着一个尹安平。 然而他们都错了,他们隔的,只是一层薄薄的黄土。在雪敏凝神思念着她的康叔叔时,其实康逸也正在她的脚下,默默地想着她。 可是他们,彼此并不知道。 小道姑我愿娶你为妻 楔子: 那年春日,清平观后山上的桃花开得灼灼灿烂。我极认真地将身畔散落的粉嫩桃花瓣一片片捡起,以至走到悬崖畔边,都未察觉。 待直起腰,才见到一只修长白暂的手正奋力抓住峭壁上的岩石,如削葱般的十指纤细美丽,而后便瞅见一张绝美清秀的面庞,白肤凤眼瓜子脸,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无比哀怨地望着我。 我蹲下来失神地望着她,发自肺腑地赞扬:“姐姐你长得真美。” 对方的眼神却更加哀怨,两颊红润比满山的桃花更为鲜艳,淡薄唇角勉强扯出一个完美弧度,伸出手死死将我的胳膊拽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我喊: “麻烦你拉我一把。小道姑。” 这声音,清朗明亮,浑厚低沉,怎么却仿若男子的声音? 原来这宛如天仙的美人竟是如假包换的少年郎!而且他唤我小道姑…… 既然他是男的,我是小道姑,我自然不能与他肌肤相亲犯了清规。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放了手,只是他抓得那么紧,我拼命抽出,不免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从一地柔软温润的桃花瓣中狼狈爬起来,感觉左脸颊奇痒难耐,火辣辣地疼。 我的手轻抚脸庞,摸到大块大块的疙瘩,才想起我的肌肤一向敏感脆弱,平时触到花瓣都会奇痒莫名,更勿论适才简直是将整个侧脸埋于花堆里。顿时大惊失色,跺足尖叫。 “果然男子是祸水,尤其是美男子!” 而悬崖壁上,却传来同样暴跳如雷的诅咒声。 “你这个臭道姑,我好不容易爬上来,你居然放手!” 钟晨,那年便是我与你的初次相遇,我后来想,我与你必定是天生八字不合,水火相克。 那年我年方十三,回观后,整个右脸整整溃烂了一月有余,而你,则跌伤了腿,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壹 我及笄那年,师父将我叫到大堂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落安镇上第一富户姚公子的七姨太养的一只猫死了,特地请清平观举行一次盛大的道场,只是她无闲暇下山,希望我能替她走这一趟。 其实我是观中最小的女道姑,莫说主持道场,便是新发的拂尘都拿不大稳当,通常是用来做扫角落或者拍苍蝇之用,这些淘气之事,让我额头并没少挨师父的毛栗。 只是这一次,清平观的所有道姑们非常默契地都有一个不能下山的理由。大师姐挑水时闪了腰,二师姐被石块扭了脚,三师姐四师姐因吵架犯了戒而被罚不能出庵堂,而最为勤劳的五师姐,则由于念经太过于勤快,而嗓子嘶哑,如今已根本开不了口。 所以纵观清平观上下,果然就只有我一个人有承担这极光荣任务的资格。 我自小到大,还从未见识过山下的一草一木,有如此美差,自然十分踊跃,细细地听师父好一番交待,便回屋收拾行李,却不觉眼前晃过一双满目含笑的桃花眼,白暂的侧脸垂下几缕青丝,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他倚在门口优雅地拍了几下手,话一出口便象乌鸦嘴般毒辣阴损。 “小道姑,你师父竟然放你下山,不怕将姚家给砸了吗?” 我投给他一个凶巴巴的眼神,懒得去和他计较他再怎么美丽动人,也到底是个男儿身,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进道观内室来。 这个祸水自与我结下梁子之后,三天两天便晃上山来,人前人后一副美丽哀怨的弃妇样,在清平观涕泪交零地哭诉自己三岁丧父,四岁失母,身世如此凄凉可怜,我这个毫无慈悲之心的小道姑还见死不救,明显有谋害之嫌。 后果是我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并被罚清扫道观整整半年。我那时垂头丧气地听师父教诲,大气都不敢出半声,眼角余光却扫到钟晨那双狭长迷人的桃花眼中蕴含的泪花点点早已消失不见,眼底眉梢,尽是戏谑打趣的目光。 我在那时突然很想知道前世里我到底作了什么孽,上天要派这么一个奸诈如狐的魔障来为难我。 清平观所在的山其实一点都不高,但那次我那次下山却花了整整几个时辰。 只因钟晨这死都摆脱不了的瘟神,如影相随,结果我脚才踏出道观,便见到一众师姐风风火火地赶至。 我感慨师姐们果然情深意重,竟一个个不顾病痛不惜违道规亲来相送。却看到闪了腰的大师姐与扭了脚的二师姐跑起来比兔子还快,因吵架而相互受罚的三师姐四师姐极亲密无间合作地拦去了钟晨的去路。嗓子嘶哑的五师姐跺着脚尖叫,那声音亮丽清脆,直窜云宵。 师姐们团团将我们围住,义愤填膺地指责我:“妙真你不守清规戒律,竟然跟男人私奔下山。” 我一声叹息,无言以对,原来这些春心荡漾的师姐们没算准钟晨也会随之下山,个个都密谋着趁这机会与如花美男日久相处,培养感情。 钟晨抛给她们一脸明媚的阳光笑容,轻声细语地说:“我很快便会回来,师姐们莫急。” 她们便如傻瓜似的放了我们下山,我看钟晨将她们一个个哄得如痴如醉,甘之如饴的样子,不由极鄙视地给他一个白眼。 他站在山腰无比哀怨地问我:“若是别的女子有与我同行这机会,欢欣雀跃都来之不及,为何你总是一个好眼色都不肯给我?” 我手执拂尘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自他身畔走过,非常郑重地告诉他:“我的志愿便是继承师父衣钵,日后成为清平观第一女道姑。才不会为你这种人间祸水破了清规。” 当下再也不理,满心只想着如何到落安镇姚家风风光光地登场亮相,将我清平观这名头发扬光大,传颂万里。 贰 说起这镇上的大户姚家,早已是盛名在外。 姚家人口并不众多,然而姚老爷在京城有个了不得的姻亲,他家的二姑娘的表舅的堂侄的表姨母的干妹妹便是当今携幼帝垂帘听政的贾太后。据说贾太后在尚是先皇后妃之时,并不甚得宠,只是最得宠的华妃娘娘红颜薄命,先皇思念成疾,不久就跟着到地下继续恩宠华妃去了。 先皇一死,整个朝政大事一半由手握重兵的五王爷作主,另一半,自然就是母凭子贵的贾太后说了算了。 风华正茂的太后得了势,便如乡下一夜暴富的土财主,她娘家人人都受了封赏,恨不得连贾家的蚂蚁都要赏了官做。 姚家的门楣荣耀之余,便赫然如落安镇一霸,动不动便将贾太后这个金字招牌叫嚷出来唬人。 我自进落安镇后,便三两下将那个一路招摇的祸水轻易甩脱,站在姚家气势恢宏的大门口,一挥拂尘摆出个得道高人的驾势,只恨不得设个个莲花座从天而降,如菩萨一般普渡众生地告诉他们。 “本道姑来自清平观,是来给你们府的一只猫做道场的。” 不防门口走出一个华衣少爷,如所有的纨绔公子哥般,身后照例跟一班点头哈腰的狗腿子。眯着眼一眼望到我,便得意洋洋地指过来。 “这小道姑长得俊俏,不如跟了我,回去做第八房小妾罢。” 我怒目视之,转身便要离去,却被他们生拉死扯进了姚府,我拼命挣扎,心头火起,光天化日强抢良家道姑,而且这个所谓的公子哥还长得这么委琐。 不知为何我脑海里就浮现出钟晨那双妩媚迤逦的桃花眼,我下意识地便失声呼救:“祸水,快来救我。” 只是我的嘴被姚家的下人紧紧捂住,话语都说不清楚,我双手紧紧扳住门框,两腿拼命地蹬对方,蹬了许久,突然发觉那家伙如木偶般,毫无反应。 我瞪大眼再环视四周,发觉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前面一顶软轿里缓缓而出的一个绝代佳人。 那个美人,樱唇淡眉瓜子脸,吹弹可破的雪肤因着一袭瑶红色攒色海棠裙显得更为妩媚俏丽。一双山水迤逦的桃花眼,微微扫过来一眼,我心中便涌起千涛万浪。 这美人即使磨成灰我都认得,钟晨这祸水虽然我一向知道他长得美,不料穿上女装后是如此的倾国倾城。 我一语不发,不知他要耍什么把戏,却看他纤长玉手轻掩俏脸,笑吟吟地便冲那已看得瞠目结舌的姚家少爷抛了个媚眼。 后者果然魂都飞了,冲一帮下人挥挥手:“快别去管那个丑八怪道姑了。快替本公子将这个美人抢进府。” 我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却看“钟美人”大大方方地便袅袅进了府,那副顺从温柔的样子,看得我浑身哆嗦,冷汗直冒。 叁 半柱香功夫后,我站在姚府北侧的墙壁外如猴子般上窜下跳,想尽办法依旧爬不上去那堵高高的墙。 钟晨明明是进府后往北而行,不知他现在在里面到底是什么状况。 我托腮坐在路边的石块上胡思乱想了一通,独自低声喃喃。 难道他被发现是男儿身,然后被痛揍了一顿? 又或者姚家将他作为骗子送去报官了? 也可能姚家恶偏偏是喜欢男人的?那钟晨岂不是羊入虎口? 我越想越觉得钟锅水总是逃不开凄惨痛苦的结局的,想想到底也是为了我而导致的祸端,心里难免有些不安,却苦思无计,冷不防听到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道姑怎么一张脸皱得和猪腰子似的。” 我当下跳脚,说你全家才长得和猪腰子似呢,一抬头看到钟晨已换了一身白袍,那张皎好美丽的桃花脸,依旧在明媚阳光下笑如和煦春风。 “小道姑我早便跟你说过,不要动不动就愁眉苦脸的。” 我仰脸看他以极优雅的姿势掠过额边的碎发,半睁着狭长双眸斜眼而睨我。 “其实什么事都应往美好的方面想,比如现在的姚家少爷,虽然已被我揍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而且被绑了手脚,嘴里还塞块麻布。但是他若是落到杀人如麻的恶匪手中,岂不是更糟。” 我对他的精妙话语甚感佩服,也来不及去想,他怎地会如鬼影般从天而降,又何时有了这一番好身手。脑子里一片混乱,便只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姚府的人追来怎么办?” 结果话音刚落,果然便见到一大帮姚府的家丁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身畔的美男子却笑得风轻云淡,温声宽慰我:“不要急,我有办法。” 我极崇拜地仰视他,指望他如武林高手般挟我飘然而去,不料却看他纤手坚定地指向我,气定神闲地宣布。 “一切都是这个小道姑指使我这么干的。” 公堂上,明镜高悬。 县官大人的惊堂木拍得“啪啪”响,姚家全身包扎如粽子般的少爷由人抬着作为人证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这家伙果然伤得不轻,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们。 我跪在堂下对那依旧一脸春风的祸水咬牙切齿,两眼充血地问他。 “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他淡淡一笑,在我耳边轻声道:“小道姑你知道京城前几月已经接连失踪了五个年轻男子。” 莫名奇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瞪他一眼,他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你可知落安镇一月前也发生了件命案?” 我被他感染,顺口就道:“知道啊,不就是姚家死了只猫呗。” 他叹口气,眼中露出象看到傻子般的怜悯眼光,越发将身子溱近我:“是死了个俊俏年少的秀才郎。他死的时候,正好姚家那只猫也死了。” 我叹口气。非常认真地问他:“但是祸水,我知道这个秀才和猫死的都很可怜,问题是……” 我怒视他,几乎是用吼的:“又不是我杀的,你就算要替他们报仇雪恨,也不用来阴损我吧。!” 堂上传来更强烈的怒吼声,我抬头看到县官大人的脸色都变青了。 “你们这两人竟然无视本官,你这来路不明的野道姑还咆哮公堂!给我就地仗打四十大板。” 我大惊,偏过头看钟晨那双狐狸眼里强忍住笑意,却暗地伸出手轻触我冰凉指尖,小声道:“你放心,我担保你没事。” 到这时侯,我要再信他才有鬼。没等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将我按住,我便如杀猪般地叫:“我没有来路不明,我从清平庵而来,我是被姚家请来做道场……” 话还未完,便被人打断。 “你是清平庵的?” 我忙点头如蒜,抬头看到陪在姚家少爷身畔的一个中年管家打扮模样的人沉默少倾,便向堂上拱了拱手。 “这件案子我们便撤了。我家二姑娘养的狗昨日死了,需要这个小道姑去做道场。” 我瞪大眼,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只是再蹩脚的借口,便凭姚家一个小小管家在堂上也如此盛气凌人的态度,落安镇的知县老爷都是会准的。 何况他抬出来做挡箭牌的是整个落案镇里与当今太后关系最为密切的二姑娘。 肆 果然,到最后,这件乌龙案子连审的时间都没有花费,我便糊里糊涂地直接跟着姚家的人走出衙门,而后往后看了一眼,顿时气傻。 只见那始作俑者如没事人一般,极潇洒地拍拍袍子上的灰尘,转身对姚家人做倾城一笑。 原来姚家压根就没将钟晨做为案犯,却一股脑子都冲我来。 我暗暗呸了他几十下,如今这世道简直是没天理可言,难道长得美一点,就能为所欲为? 正心里极不爽之时,忽然另有几个落安镇的百姓从衙门外哭哭泣泣着扛着具尸体走进来,死者脸庞早已发黑,只是仍隐约看出生前也定是个年轻俊秀的少年。 我掩鼻往后走了几步,看到身后的知县老爷正侧着身子与师爷嘀咕了几声,便轻拍惊堂木,道了一声:“此案错综复杂,容后再审。” 嗬,这个落安镇的知县如此办案,镇上的百姓可真够倒霉的。我正不屑,姚家的人倒在前面催开了。我忙跟着走前几步,却看钟晨翩然若仙般大步从我身畔踏过,轻声在我耳畔道。 “小道姑,为何每次姚家死了小猫小狗时都会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又为何知县对这案件如此草率处理?” 我张口结舌,还没回答,他的唇畔便又泛出一丝如狐狸般的微笑:“就你这猪脑子估计也猜不出来,我就随便问问。不用在意。” 我怒瞪他一眼,他却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似是在自言自语:“这个杀人凶手的身份,定然是不简单。” 说罢便已信步走出衙门,只倾刻功夫,已翩然远去,不知影踪,我看他脚步轻盈,忽然很难将那个费了半天力还爬不上山崖的人与他联系在一处。 我轻叹口气,钟晨,恐怕你的身份也不简单吧。 我在到了落安镇的第五日晚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我有若四岁稚儿,依偎在一个素淡伶仃的女子怀中,她的面容慈祥可亲,只是最后却豁然推开我,我紧扯她衣袖,痴缠不放。 她泪如雨下,纵横阑干,淡薄唇形却明明吐的是一个“滚”字。 我紧紧拥着她不肯离开,她却依旧如烟雾一样渐渐散开,我放声大哭,那雾中女子的面容却突然变成另一张绝色容颜。 笑盈盈的脸上却毫无凄凉忧伤,那是我最熟悉不过的钟晨,明明是男儿身,却偏偏比女子还长得美丽。 再望四周,我分明又站在清平庵山头,摸一摸脸庞,右边全是疙瘩肿块,起伏不平。 那是我初遇他时跌落桃花中后的惨状,我放声大嚎,哭得梨花带雨,不防他轻拂我眼中泪水,十分亲昵地拍拍我的头,象哄一只小狗一般。 “小道姑,不要动不动就愁眉苦脸的,你就当自己脸上是贴上的桃花花钿,对,你笑笑,你看你多美。” 我呸了一声,我这脸都象毁容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可是心里,却有一丝甜甜的,钟晨,你竟然说我美吗? 这是不是表明,你有点喜欢我? 只是,我怎么这么累,脑中混沌不堪,万千思绪走马灯似的转。仿佛听到钟晨在对我说:“小道姑,你看姚府猝死的那只狗,它的背脊已断裂,又是死在外面的墙根,背上还有一个鞋印。这很明显是……” “很明显是因为有人从墙外跳下来,无意将狗给踩死的!” 伍 我心思募地一动,浑身冷汗淋漓,终于从梦中醒来,却觉眼前噌地一亮。 好个华丽精致的闺房,小银钩悬起青纱帐,案几上一律是青瓷的器具,瓶里插几株红梅,铜炉里熏着暖香,烟雾氤氲中站定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高冠束发、一身白衣若雪的美男子钟晨,他焕然一新的装束,明显是沐浴焚香,精心整饬了一番,这样装扮的钟晨,更显得他眉目似画,如嫡仙下凡。 我正要呼唤他的名字,刚动了下颈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被五花大绑,手脚都麻得有些僵硬,我勃然大怒,他却似瞧都未瞧见我,一双眼,笑吟吟地望向青纱帐内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里面传来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 “钟郎,果然还是你待哀家最为真心,不似其它没心肝的,个个都想着跳墙。” 这又甜又软的话语,让我浑身打个哆嗦,却看他低头倾城一笑,上前躬身轻声道:“蒙太后垂爱,这是我十世修不来的福份。” 这样肉麻恶心的话,到了钟晨的嘴里,却只感到温柔体贴,我嘴角不免抽搐,却看到他偏过头,很随意地向我眨了眨眼。 虽只是波澜一现,其中深意,我却明了。 我很怀疑钟晨是不是来自京城的老资历捕快,他对于落安镇的命案分析猜测,果然命中率十分精确。 落安镇的两个俊俏后生,都是被姚府囚禁了起来最后为了逃离而均选择跳墙这一条生路,只是他们和姚府的动物们都很不幸,一个跳下踩死了一只猫,另一个跳下踩死了一只狗。他们自己也惊动了家丁,白白送了性命。 罪魁祸首自然是这个耐不住寂寞的深宫贵妇贾太后,原来她对小白脸的爱好,从京城一直延续到了落安镇。 只是她为何要这样象做贼似的隐在落安镇呢?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我猛然发现我受了钟锅水的影响,不由自主地便也喜欢一路就猜想下去。终于收回心思,将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到那个正躬身而立的钟晨身上。 叫你这厮平时处处留情,桃花眼到处勾魂,如今算是现世报,被人抓去当面首养着了吧。 只是,为何他一脸波澜不惊的神情,我心里酸溜溜地想,钟晨你当面首还当得挺滋润的吧。正要出言讥讽,才感到自己四肢无力。 突然想到一个我早该想到的问题。 既然这里是风骚太后和她的新任美男面首寻欢谈爱的秘所,那为何我也会在这里? 陆 屋子里香雾缭绕,我被呛得涕泪交零,在迷蒙中见到有一排宫装侍女鱼贯而入,规规矩矩向帐内的贾太后复命。 “清平观那些女道姑都已带来了。” 我讶然失色,勉力偏过头,果然便见到师父师姐个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带了进来,只是脸上神情却均有些恍惚,仿若没睡醒的模样。 那呛鼻的熏香愈发浓烈起来,我忽然明白,原来贾太后是用了迷香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将我们捉了来。只是她又何必要这样大费周折行事诡异?难道她要我们为她那些死去的相好做道场? 我正胡思乱想际,听到那杀千刀的钟晨正淡然道:“太后办正事要紧,我先告退了。” 帐内娇滴滴得让我寒毛凛凛的笑声又兀自响起,太后掀了帐帘,由几个侍女扶着走出来,故做娇柔浅浅一笑,脸上涂了起码有十层的脂粉便簌簌地落下来。 我冷眼看她如撒娇似的挽起钟晨光的手,捏着嗓门说:“哀家怎地会不信钟郎?” 钟晨对之温柔一笑,神情真诚自然地让人发指。若非我瞅见他在电光火石间暗自抛过来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大概早便要忿恨地将自己滚成一个球去撞死他们这对奸夫淫妇。 其实钟晨哪怕是对只母猪温柔亲昵,又与一心要当清平观第一女道姑的我有什么相干呢? 妙真妙真,平日里向来只有你嘲笑那些被钟祸水美色迷惑的傻姑娘,其实,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情根深种。 我无限苦恼,顾不上去探知太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却看到有一素衣宫女在温声问我五师姐。 “你心里有什么秘密,请告诉我听罢。” 我抬头看五师姐双眼无神,似着魔般,絮絮而语:“钟公子怎地还不回山,这段时日可想死我了。” 我头脑也晕晕沉沉,并不忘向那个一言不发的祸水抛去个白眼,却又听到平日里最为庄重端庄的四师姐在迷香的作用下,也大吐心事。 “钟公子,若你肯娶我,我一定离开清平观,还俗与你结为夫妻,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三师姐:“钟公子……” 二师姐:“钟公子……” 大师姐:“钟公子……” 贾太后的面色越来越铁青,气乎乎一拍案几,嗔道:“让你们问先皇遗诏的事,怎么尽问了些不相干的出来?” 什么先皇遗诏?好沉重的话题,我的眼皮也几欲要垂下来,我暗暗将舌尖咬得生疼,勉力让自己保持一丝清醒,最后看她们审问我师父时,她也神情恍惚,喃喃而语:“若我年轻个二十年,哪轮得到徒儿们总是将钟公子缠住不放?” …… 钟祸水一个踉跄,几欲跌倒。 太后的眉头越蹙越深,忿忿道:“都是些什么六根不清的道姑,抑或是你们审问的功力不到家?当年华妃身畔的心腹宫人明明是在清平观病逝,老道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最终遗言?” 我微偏过头望向沉呤不语的钟晨,少倾听他温声道:“太后,那宫人与华妃交情很好吗?” 太后哼一声道:“那两个贱婢都是秀女出身,私下结了金兰姐妹,亏得那时哀家知晓她有恶疾,着人在她胭脂里加了花汁,这贱婢的肌肤一触鲜花,便会红肿溃烂,这才少了个劲敌。否则她们合起来狐媚先皇,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到底支撑不住,已然昏昏欲睡,却看钟晨眼中有锐光一现,唇畔泛开一丝魅惑微笑:“既然娘亲有这样的恶疾,那么女儿有,也自然不奇怪了。” 他纤长的手坚定地向我指过来,我有些许惶恐,看恍然大悟的太后刹时变得面目狰狞,抓住我的衣领,凶神恶煞地问我:“你娘亲有没有告诉,那道传位于五王爷的遗诏,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连反抗的气力都没有,迷茫地望向神色波澜不惊的白衣美少年。 钟祸水,你为什么要害我? 柒 娘亲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了。 师父曾告诉我,我的娘亲那年路过清平观时,病得很重,临终时将方才四岁的我托付给了她。 只是我再也记不起,我在做一个小道姑前的种种,甚至娘亲的长相,在记忆里都已经模糊不清。 然而如今他们却那样迫切地逼问我,眼前钟晨的绝美容颜已变得越来越迷朦,我只看到他那张淡薄的嘴唇,轻轻蠕动。 “小道姑,告诉我,你娘亲离世时对你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却依旧昏沉不堪,我的意志已在迷香的作用下变得脆弱不堪,我的双眸因为烟呛而泪水连连,泪眼朦胧中,依稀看到钟晨的眼里,明明闪过一丝关切。 我想用尽所有力气冲他怒吼:“你给我滚开!滚!” 一个“滚”字从我的唇畔艰难吐出,我蓦地想起,梦中那个让我依恋却又陌生的女子,她那般无奈地放开我的手。 我只记住了那个“滚”字。 我声嘶力竭地冲眼前这个扰乱我生活的绝色男子怒吼:“滚!滚!滚!” 钟晨,你怎么可以伙同那些恶人一起来欺负我。 最后气力全无,身体如脱了线的风筝般飘然而倒,却觉有坚强的臂膀牢牢将我接住,清朗的声音中带着困惑。 “衮,衮王?难道遗诏便是藏在五王爷自己的府里?” 我被他双手紧紧抱着,突然觉得无比的疲累却舒服,连骂人的气力都已无半点,却听到太后愤怒的声音响起。 “钟郎,你怎么这样抱着她?” “来人啊……啊,你,你们是哪里来的人?你们想造翻吗?钟郎,你上哪里去!” 我在昏昏沉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钟晨淡然而又坚定地声音:“王爷交待我的事已经完成。小道姑,我们一起走罢。” 很久以后我才想起,幼时娘亲曾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嘱咐我:“囡囡你要记住,以后凡是和皇宫朝廷沾边的人,切莫和他们亲近。” 皇宫果然便不是个正常人呆的地方,原来先皇早已清楚自己这个风流婆娘的本性,怕她日后红杏出墙,暗暗地还藏了一张传给自己五弟继位的遗诏。 遗诏是藏在五王爷衮王(瞧这倒霉名字,果然只有住在皇城里的非常人才想得出来。) 的府里,而这秘密,只有华妃和她的贴身侍婢才得知。待华妃在宫里猝死后,出宫隐藏在民间的我娘亲,立时便成了你争我抢的香饽饽。 钟晨后来告诉我,衮王为免太后那方提前找到遗诏,特意安排人手细细搜寻,最后目标锁定在清平观。 倾国倾城的钟晨,便是他安插在太后和清平观中最出色的棋子。 他那时睁着一双桃花眼,百般哀怨地问我:“想我钟某迷尽天下万千女子,老少通吃,为何偏偏要栽在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小道姑手里?” 我昂首挺胸,斜眼而睨之,装做早便看穿他最起初的美男计加苦肉计,凶巴巴地吃定他:“祸水,既然我都为你放弃了清平观第一女道姑的伟大理想,你若再敢到处勾三搭四,小心我打断你狗腿。” 他装出一副乖乖听话样,看得我心头大爽,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敢让别人勾搭你也不行。” 我在考虑日后是否要给钟祸水带上面纱不再见人算了,刚摆平了风骚太后,却不料在新王登基时,皇上的亲妹妹芸阳公主又对他一见倾心,那含情脉脉的神情,看得我恨不得一拳头打上她粉脸。 所以还是趁早拐了他离开京城,方是正经。 离京时,因钟晨立了大功,便连新帝也亲来相送,身畔仍跟着不死心的芸阳公主,一双眸子,痴痴地望着我们逐渐远去的身影。 我撇撇嘴,对身畔含笑而立的钟晨窃窃私语:“你少和皇宫里的人有牵扯,小心公主因爱成恨,杀了你解恨。” 他回眸一笑,简直比杨妃还百媚生:“不会,他们舍不得。” 我冲他做个鬼脸,转身便欲上马车,却看他轻蹙眉头,一把便转身搂住我,十指轻轻扣上我的腰。 我佯装质问他:“钟晨,我这样没名没份地跟你回去,却算是什么?” 他含笑不语,额头有涔涔的汗渗出,淡薄嘴唇缓缓启开:“你不说我都忘了向你提亲了,好吧,小道姑,你说你可愿意……” 话还未完,却闭目不语,我一抬头,瞧见身骄肉贵的公主还远远地站着,眼里竟有晶莹的泪水,轻扯她兄长衣袖,转身便走。 我冲他横眉瞪目:“让你求个亲,竟有这么难吗?”话刚说出口,却觉他搭住我腰的手无力的垂下,有一滴滴浓艳的血,从他雪白的袍子上蜿蜒而下,流淌成溪。 尾声: 钟晨,你可还记得你我初遇时,也是这般春光明媚、燕语莺啼的时节。 清平观后山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依旧那般粉红娇嫩、清淡高雅,团团簇簇快要将你我湮没。 其实清平观已非旧时模样。师父自那日起自觉尴尬,干脆解散了道观,一众师姐欢欣雀跃,个个奔赴红尘,下山嫁人去了。 整座山上独剩下我守着这一山灿烂桃花,有时也觉寂寥,今日突想起前尘往事,所以特地来讲说与你听。你听我絮絮叨叨了半日,不知是否已感到厌倦。 只是钟晨,我回忆到了这里,再也不知道该如何讲述下去。我清楚地记得,你与我初遇时,曾微笑着告诉我。 “小道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往好的方面想。” 所以我将我们的故事,重头细细讲来,尽量将它讲得戏谑而有趣,刻意去忘记那些痛苦和不快。 其实我自小在清平观,不知挨了师父不少的打骂和师姐们的欺负。便是和你初遇时,也是因为师姐们故意刁难我,一定要我将山上的落花收拾干净,方许吃饭。 我后来学着你的样子,在后山放声大笑,那时天空清澈得宛如一块透明的琉璃,山风将素洁光润的桃花瓣吹上你的雪白衣袍,你如天上谪仙般,望着我淡淡的微笑。 这样倾城温和的微笑,大概谁也抵挡不住你的魅力,所以你说:“放心,他们不会舍得杀我。”并非妄言。 但是他们舍得杀我。 那日我在登上马车前和你打闹,却忽略了刚登基为帝的衮王不动声色的朝一干侍卫挥手,便有人在草丛中向我放了冷箭。 只是你比箭仍快了一步。你那般迅速地挡住我的身体,纤长手指搂住我的腰,蠢笨如我,竟丝毫没有察觉。 我痴痴地看着被山风吹落如粉蝶翩跹的瓣瓣桃花,想起你在生命的尽头,对我说的最后半句话。 你说:“小道姑,你可愿意……” 那么今日,便由我来替你说完。 “小道姑,你可愿意嫁给我为妻。” 我扬手抚上眼前这块冷冰冰的石碑,上面分明刻着“先夫 钟晨”的字样。 我唇边泛起淡淡微笑,轻声答你:“我自然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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