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开阖,忠贤灭门,他在阿鼻地狱中涅槃重生,却甘为深宫贱奴,为仇人之子驱使,只愿亲手撤藩地、平边患,一竟父志。 血泪盈襟,面不改色,他在宫廷内外大江南北,囊括英才,收罗旧部,上下纵横,只为利剑出鞘之时,斩除奸邪,雪尽仇耻。 匈奴来犯,藩地谋反,四方崩乱,万千阴谋席下,中原前途叵测。于他,却是弹指即逝的唯一良机…… 而当他在无数野心交织的刀光血影中翻云覆雨之际,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逢,让一切颠倒凌乱。世代纠葛,两朝恩怨,昔年旧事牵引着命运的死局再次袭来,那半生如履薄冰的煎熬,到底所求为何?任他是可挽狂澜、定四海的神兵利器,在那生死了不尽的困局中,谁又能读懂他霜雪心事下的丹心烈焰? 七宝太监 庆熹十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才二月里的天气就让人暖洋洋的浑不着力,往年冰雪初消的时候,御花园里就已经遍地花开,尤其是那片梅林,争相怒放,香雪无垠。 七宝太监佝偻着腰,低头从中走过,心中在暗自感激苍天对他的厚赐,他知道,这已是他最后一个春天了,刚过去的那个严冬使他每日辗转难眠,不但膝腿整日酸痛,连他暗运内力时,右肋下也会隐隐鼓胀,进而浑身血脉不畅,让他烦厌欲呕。他想他是老了,六十三岁的人了,说什么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当差,现在能不管的事就尽量少管,但当清风拂过他身体的时候,他却突然想放声高歌,心中的欢畅充斥在他每条血管里,连脸上也会迸出少有的年轻人的光彩来。他不禁伸手入怀,默默抚摸着那管细小的洞箫,压抑着想取出来高奏一曲的冲动。 “师傅,小心。”身边的小太监见他一个踉跄,急忙扶了他一把。 “不妨事,”七宝太监舒了口气,“康健哪,去前面瞧瞧,太后是不是已经用完酒了?” “是。” 康健是七宝太监最小的弟子,年纪才十七八,七宝太监上了岁数之后心肠总比年轻时软些,对这个年幼的弟子也就格外爱惜,所以一直留在身边,尚未放他去各宫跟前伺候。如今望着他飞扬雀跃的背影,才有些后悔没有管教得更严厉些,想到他日后免不了吃苦,七宝太监竟多了些平生未有的无奈。 才拐了一个弯,就见到梅亭那边随侍如云,太后正带着皇后和谆、谊二妃赏梅,筑在假山顶端的木亭中彩衣婆娑,香风挟着妃子们细柔的笑语吹散。一条杏色的人影从山石间转折飘下,正是七宝太监的大弟子吉祥。“师傅,您老人家安泰?”他向七宝太监请了个安,又道,“太后传您上去回话。” “是。”七宝太监道,“你也在这里?皇上也来了吗?” 吉祥随侍在皇帝身边已有四年了,他办事老成周详、事无巨细,迄今未曾有过半星差错,因此虽二十八岁便已升至御前从五品的尚宝领事太监,阖宫上下却也人人信服。 “皇上才刚从西郊回来,因为过来定省,也就坐下吃了两杯酒。” “如此正好。”七宝太监理了理宫衣,掸掸拂尘,拾级上了梅亭。 “给太后娘娘、万岁爷、皇后娘娘、两位娘娘请安。” 在他顿首时,两位年轻的妃子立即停止了谈笑,甚至有些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只听见太后笑道:“梅君,起来起来,吉祥说你有要紧事要回,难为梅君这么老远还过来伺候。” 太后的声音清澈,犹如冬日下的海水般深沉平静,七宝太监抬头正好可以看见她明亮的眼睛,正如多年来一样令他微微沉醉。“奴婢近来也不常在太后娘娘跟前伺候,每日里只能祝祷太后、万岁爷和各位娘娘安泰吉祥,人老了之后,想在娘娘跟前伺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是啊……”太后静静地叹了口气,飞散的花瓣落在席上,她拈在指间,“初见梅君时,似乎也是这种初春时节……”她怅然回想了一瞬,对旁边的妃子们笑道,“当年七宝太监在宫廷内外都有‘神仙’之誉。年年初春梅花绽放之际,先帝临幸燃春桥梅林,自有七宝太监在红梅之下素衣作舞,清洁之姿实只有冰山雪峰可喻。故先帝始称‘梅侍’,可惜你们年轻,不曾见过这等世面。”她叹道,“如此说来,梅君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该歇着时就让徒弟们办事,你教的七个徒弟一个赛一个的,你也可以少操心。” “是,太后夸奖他们是他们的福气,奴婢是不中用了,这两年一直白吃宫里的粮饷心有不安,今儿个向太后主子讨情,放奴婢回乡下去,出来五十多年,岁数大了就想回去瞧瞧。” 太后的片刻沉默中,梅亭似乎寂肃无风,妃子们微微垂下眼帘,只有七宝太监依旧仰面,任太后的目光落在脸上。年逾花甲的大宦官依旧容色如故,只是眼角的皱纹深刻,竟让人不禁联想岁月的刻蚀会不会也是痛的。太后终于转而一笑,对周围的妃子道:“你们听听他说的话,好似宫里养不起他了。七宝。” 她至此才直呼七宝太监的名字,七宝太监便整肃了精神,恭恭敬敬地道:“是。” “我看你这两年的差也当得很好,你这针工局大采办的眼光,哪里是年轻人比得上的。” “蒙太后谬赞,只是奴婢年岁已大,哪里还分得清时下衣裳的美丑,这两年的差事都是奴婢徒弟办的,听太后娘娘夸奖,奴婢就可以放心了。” 太后若有所思地望着身上轻若无物的夹衫,问道:“你的徒弟多,不知是哪个?” “一个是驱恶,一个是辟邪。” “就算真舍得你回家,你这采办的差事又打算交给谁呢?” “驱恶稳重些。” 太后轻轻哼了一声:“针工局织物采办要的是眼光。你不要连人带物都沾上什么我瞧不惯的,送在我面前。”她措辞里是少有的尖刻,连她自己也有所觉,“你自己看着吧。”她最后道。 “是,太后娘娘说得极是。”七宝太监很自然地接道,“论格调,倒是辟邪高些。” “那就辟邪吧。”太后缓缓道,“你那小徒弟康健我很喜欢,你一走就叫他到慈宁宫当差。” “是,谢太后恩典。” “宫中采办历来和内务府、户部打交道,交接完了,让辟邪去皇上那儿谢恩。” “是。”七宝向皇帝叩头,“谢皇上恩典。” 庆熹十年春天的清风微拂过皇帝的脸颊,带来甜美的梅花芬芳,他皱着入鬓的飞眉,眯起双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在这宫中最举足轻重的老奴临行时,他只是把着酒杯,心不在焉地道:“免了。” 七宝太监有时会想到将来,六十三岁的人,很难说有什么将来了,只是当他望着身边的两个弟子时,他就会想到身后的这片宫阙中将会有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在宫中浸淫了五十八年,自然会看得透彻些。仿若弈棋,要害的两枚棋子竟是自己用了九年的时间苦心布下,这时局已不过是自己眼中的残局罢了,每每想到此节,一生寂寞而少有动容的他也会微微地自得起来。 七宝太监在别亭歇了歇,吉祥替他把驴子拴在亭子的栏杆上,辟邪捧过水壶来,他慢慢喝了几口水,山坡上芳草连天,寂静无声,只有长风柔和地轻啸着绕梁而去。七宝太监从怀中摸出洞箫,放在唇边,洞箫里流出一串婉转的清音,他不禁“呵呵”笑了几声,长身而起,大步踱到别亭之外,使劲呼吸着春天的气息,又举起洞箫,凝了凝神,忽而纵情吹奏,灿烂的音色如同山涧飞流直下,绕山而行,箫声和着长风疾驰而去,似远远传来的寂寞长笑。七宝太监放下洞箫,伸开双臂,迎风大笑:“有人十年磨一剑,我今日可称得上十年奏一曲了,当真大畅人心,大畅人心。”他一扫平日恭谨的神色,眉宇间英气飞扬,颇见侠气,犹如藏了几十年的利刃陡然出鞘,照人双目。他忽回头道:“走了!” “师傅,”吉祥急忙迎上前去,“您老人家往哪里去?回寒州吗?” 七宝太监停住脚步,微笑道:“回什么寒州!”他转身望了望山下一片灿烂的宫院,道,“我是个宦官而已,离开了那片宫廷就什么也不是,大千世界茫茫无垠,却无我容身之地,你们也是一样,”他望着两个弟子道,“纵然你们日后必定翻云覆雨,甚至只手遮天,但只要离开了它,就像我今日一样,无处可去。” 辟邪走上来道:“师傅。” 七宝太监微笑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柔声道:“你要好自为之。” 他解开驴子,倒背手牵着,迤逦而去。吉祥和辟邪跪倒在地,向着他的背影默默叩了个头。长风当空,隐约还带来七宝太监的笑声似的。 皇帝抚弄着手中的棋子,心中颇为踌躇,眼看角上的一条巨龙已成困兽之争,与中上腹的一片活棋之间只有几粒孤子,当真跳也不是,连也不是,思来想去,不禁恼怒:“难不成今天又让你赢了去?”皇帝白了对面的成亲王一眼,把棋子往棋匣里一掷。成亲王“嘿嘿”一笑,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皇上又累了,要不今天就点到为止。”皇帝瞪了瞪这个比自己还小着两岁的同胞兄弟,才要开口,就听见吉祥疾步走到帘子外禀道:“乞禀万岁爷,新任针工局采办辟邪前来谢恩。” 皇帝正在尴尬之时,由他一打岔不禁觉得神清气爽,于是道:“叫他进来。” 成亲王不禁拊掌赞道:“好个奴才,当真来得是时候。当真无时无刻不遂人心意,如果不是太后早了一步给了皇上,臣还真想要他回去,在王府里当差。” “放在你那里当真大材小用了,”皇帝道,“你的王府里哪里容得下这等人物?” 门外一阵轻盈的脚步,一个身量瘦小着青色宫服的年轻太监由吉祥领着低头走进来,在帘外跪下叩头道:“奴婢辟邪谢主隆恩,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只觉他行礼之时体态优雅,口齿清澈大方,不觉已有几分喜欢,道:“起来吧。” “是。”辟邪站起身,垂手站在外边,皇帝命人挑起帘子,“进来回话。” 辟邪往里紧走几步,慢慢抬起头来。皇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更听得身边的成亲王不由得“啊”了一声。只觉眼前的少年清爽异常,一张雪白的面庞上不带丝毫杂色,在柔和的阳光下,竟如寒冰般微微透明,更衬得一双飞目神光流动,不可方物,目光流转间,仿若冰河破堤而出,寒意浸肤,令人不可平视。 皇帝不由得向他招招手,他更走近了些,皇帝仔细再打量他,见他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远不像其他太监那样臃肿,体格甚为清健,一举一动虽然恭谨,却颇带洒脱之意。 “你叫辟邪?” “是。” “老家在哪儿?” “奴婢是京城人氏。” “喔,这倒不多见。”皇帝道,“进宫几年了?” “奴婢进宫晚,才九年。” “你师傅很器重你。” “是师傅的错爱,太后、皇上的抬举。” “你这个差事不好当,”皇帝笑道,“针工局和内织染局历来和各宫娘娘打交道,太后品位素来不俗,现在的年轻女主们也不好伺候,你师傅身兼两局掌印太监,一直甚得太后器重,你也当好自为之,别的不说,账面上就要一万个小心。” “是,谨遵圣命。” 吉祥在一边笑道:“这两年师傅的身体不好,诸事均由奴婢这个师弟打理,还算得体。” 皇帝道:“那就不容易了,小小年纪,做事倒是周详。” 辟邪道:“奴婢师傅曾经言道,处事皆如弈棋,每一步均须料到后事如何,方能妥当。” “嗬,”成亲王摇着扇子道,“七宝太监还会下棋?” “是,奴婢师傅极擅此道。” 皇帝突然问:“棋艺之道,你也会吗?” “奴婢师兄弟几个皆略知一二。” 吉祥道:“其中辟邪的棋艺最精。” 皇帝往棋盘上一指,笑道:“这倒要考考你,你看朕下一步该如何?” 辟邪往棋盘上迅速掠了一眼,道:“皇上胜局已定,奴婢岂敢妄言。” 成亲王一声失笑,道:“不妨,你且过来瞧。” 皇帝早知大势已去,听他此言,颇为诧异,道:“你倒说说看。” 辟邪道:“角上这条长龙即将脱困,与中腹成合围之势,成亲王边上这片白子只怕有险。” 皇帝笑道:“这条龙如何脱困?你下给朕看看。” “奴婢不敢。” “不碍事,”成亲王急忙道,“皇上的旨意。” 辟邪见皇帝点了点头,才拈了一粒黑子,往棋盘中一落,原来是小飞,那条长龙立时颇具破云而去之态。成亲王仔细一看,不禁皱起眉,合拢折扇,凝神思索。 皇帝很是高兴,笑道:“好棋。” 辟邪垂首道:“奴婢僭越有罪。” “哪里话,你把自称‘京城第一高手’的成亲王都唬住了,给朕长了脸,哈哈。” 辟邪这才粲然一笑,原本微有寒意的双目顿时令人不觉有春风拂面之意:“谢皇上夸奖。” 皇帝点头道:“好生当差,别给你师傅丢脸。” “万岁爷,”奉笔太监如意进来禀道,“太傅刘远在乾清宫外请见。” 皇帝与成亲王都一怔,众内监顿时敛气屏声,侧殿里一片死寂。皇帝脸色难看,半晌才道:“吉祥去请太傅,朕在书房见他。”又对成亲王道:“你在这里等朕。” 才说着,就见吉祥一脸尴尬进来道:“禀万岁爷,刘远回道:因有紧急事宜,不在御书房候驾了。此刻就在寝殿外请见。” 成亲王望着皇帝,皇帝吸了口气,点点头,反而平静地道:“那就在这里见。成亲王也无须回避。”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身宽体胖的刘远疾步进来,在皇帝脚下跪倒行礼。 “先生请起,”皇帝对这位顾命大臣相当客气,“什么事要急着奏?” “皇上圣体如何?”刘远在如意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上下看了看皇帝,问。 “朕很好。” “皇上多日早朝不见驾临,既非圣体违和,又是何故呢?” 皇帝万分狼狈,竟然没有出声。 刘远的声音十分响亮,朗声续道:“多日不见皇上亲理朝政,每日里只与亲王下棋射猎,天天随驾的,也不见一个谏臣。皇上如此荒废朝政,可知朝野内外清议如何?” 皇帝尴尬道:“先生教训得是。” “如今北方屈射氏南下,西南又有苗人作乱,而国库空虚,大军粮饷不足,难以征讨。正应兵部翁直、户部罗晋献计决策之际,皇上身边怎么不见他二人侍驾进言?” 这是成亲王应替皇帝争辩两句的时候,他插口笑道:“先生,翁直与罗晋二人日前在驾前早已进言,他们的主意无非是增赋征勇,已拿了批复的折子办理去了。如今天长,皇上一早已起身批过折子……” 刘远却已目光如炬地看了成亲王一眼,成亲王立时闭上了嘴。 “哪代王朝不是亡于皇帝荒废朝政?”刘远道,“眼下要紧的,是任贤俊,疏小人。”他终于将目光直射在吉祥、如意和辟邪等内臣身上,“尤其是这些整日挑唆皇上作乐的宦官……” 他此言一出,满屋子的内臣都不禁暗抽了一口冷气,肃立无声。 “要知宦官柔佞,遇宽柔之代,必弄威权;待其气焰益张,朝野仄目之际,必致君主圣威谤损,故有百害而无一利。更有通文墨、晓古今者,逞其智巧,逢君作奸,诱君主耽于声色而擅专大权的,历代以来,数不胜数。故皇上不宜多近内臣,如以内廷整肃为念,更当分辨祸心弄权者,速速惩处……” 他长篇大论下来,皇帝终于有些不耐烦,强自笑道:“先生,这几个内臣不过是朕与亲王下棋时在一边伺候,从未有疏忽懈怠的时候,更不曾言及政务。听先生的话随便处置人,以后还有谁敢近身伺候?再者,这几个内臣一向行事稳重,有朕自小时先帝指来随侍的,也有太后亲自调拨到乾清宫的,先生即使不信朕,也该信太后才是。” 这句话已很赌了一口气,刘远只得道:“臣不敢。”他垂首想了想,涨红了脸,大声道,“但说到太后,臣有一言——太后外戚共有亲王四位,空占富庶藩地,不缴税银。自受太后恩赏已近十载,正是国库空虚之际……” “住口!”皇帝将他喝住,蹙眉道,“四位亲王藩地的赋税,本是朝廷的赏赐。四位亲王与我朝有勤王之功,刘卿何以外戚见之?纵然你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也不应在朕面前议论太后。更何况即便不论庆熹元年的大功劳,四位亲王甘愿镇守蛮夷之地,于国于朕也有极大的苦劳,你在此信口诬蔑,是何用意?” “皇上,老臣一片忠心,只望皇上亲理朝政,约束藩地,任用人才。皇上信不过老臣,老臣只有以死相谏了。” “你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动不动以死相逼,人人都像你这样,让朕这个皇帝怎么当?”皇帝气得发抖,道,“侍卫请先生出去,在家反省。” 立时有侍卫统领贺冶年带了人进来将刘远架出,远远的刘远的哭叫声仍不绝于耳,皇帝怒道:“老匹夫,当真扫兴!”一拂袖往里去了。 刘远岂会干休,仍望着乾清宫呼叫,都被贺冶年挡住。刘远气得怒斥了贺冶年一通,见皇帝实无动静,方由学生同僚半劝半架回府。 刘远的府第筑在天德大路西。太傅府邸,书香四溢,在刘远的书房对面更有一院桃花,正值三月当季,夜风过处,落英缤纷,悉悉洒落在书房外的台阶上。刘远性子执拗,夜半辗转反侧,终又爬起身来,点着了书房的通臂大烛,依旧在折子里对皇帝苦口婆心地规劝。忽听门外台阶上“嘡”的一声,抬起头来喝了一声:“什么人?”抽出墙上的长剑,提着疾步走到门外。 只见阶下四条蒙面大汉,各自手持利刃,都愕然望着另一个同伙捧着手呻吟,地上是那人失落的钢刀,反射着书房内的烛光。 却听书房一边有人道:“夤夜拜访,多有失礼。”又转出两个人来。说话的人高大强健,语气文雅,问的是刘远,却冷冰冰地一眼扫在几个刺客身上,“不巧赶上太傅爷府上唱戏,不知这是哪一出啊?” 蒙面诸人俱吃了一惊,抬头望向来的两个人,只见两人脸上各戴了一只狰狞的铜面具,那大汉腰间悬剑,抬手拦住刘远,道:“太傅爷赏花不急于这一时,待我打发了这五个胆大妄为的小贼再说。” 为首的蒙面人冷笑道:“我们兄弟几个干这刀头舔血的买卖多年,凭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便有一个身材劲瘦的同伙接口道:“正是,把他们一起打发。” 另两人紧随其后,三人急舞兵刃直扑书房门前的刘远。蒙面大汉朗声一笑,左手食指轻轻一弹,腰间长剑铮然脱鞘而出,疾射那身材瘦长的蒙面人眉心,那人大惊失色,一个铁板桥向后一倒,寒风扑面,堪堪避过,才要起身,眼前黑影一闪——那大汉来势竟比飞剑更快,从他头顶掠过,抄住长剑,在空中轻轻巧巧转了个身,一剑挟风雷之势,分取三人后心。 “小心!”为首蒙面人大叫一声,挥刀劈向那大汉后背。那大汉身法远比他的刀法快,不理身后的刀风,身子向下一沉,人如巨鹰掠食般杀入那三人的阵团,手腕微转,“哧哧”两声,那大汉已将两人束发的头巾挑走,还有闲暇踢了那瘦子一脚。这一脚好不凌厉,那人的身子腾空而起,直挺挺向为首的蒙面人刀尖撞去,为首那人大惊失色,急忙收刀,却无法阻其来势,两人撞在一处,滚作一团。 刘远这才回过神来,大叫道:“来人,来人。” 为首的蒙面人低声道:“好扎手的点子,不拼命的话,没法回去交差。” 受伤的刺客却道:“大哥,只怕我这只手已经废了。” 为首的蒙面人闻言吃了一惊,只见他满头冷汗地忍痛,右手软绵绵地垂着,手掌的骨骼似乎节节寸断,不禁大怒,从腰间攒出一张强弩,打出两支弩箭,直射廊下的刘远。事出突然,弩箭来势又急,那大汉距刘远尚有十步开外,救之不及,刘远身边的另一个铜面人身材纤弱,一直背着手站着,不似有武功的样子。 “得手了!”蒙面人心中一喜,不禁呼出了声。 那铜面人却向前踏上一步,从袖中伸出一只比花瓣还剔透的手,在两枚箭尖上轻轻弹了弹,弩箭去势一挫,一声尖啸,迅雷不及掩耳地向那蒙面人倒射回来,那蒙面人甚至未及有闪避之意,头顶一痛,两支弩箭“噗”地插在他的发髻上。 那铜面人仍旧倒背着手站着,仿佛从未动过。在五个刺客眼里,他的出手稍纵即逝,就像月华下的一片幻影。 一片家丁的喧哗声透入院中。那大汉冷笑道:“我家主人慈悲,没要了你的命,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五人早已魂飞魄散,此时闻言如蒙大赦,一溜烟翻墙而遁。 那大汉向铜面人笑道:“这几个小子轻身功夫倒颇有长进,以后可要留神他们些。” 刘远急道:“那五个江洋大盗若不拿住,今后还会害人。” 铜面人在面具下仍发出清澈的笑声:“那五个大内侍卫世家子弟出身,年俸优厚,若非身负上命,也不会来做这种勾当。” “他们是宫里的侍卫?”刘远脸色顿时煞白。 家丁的脚步声已进了院子,铜面人道:“我有要事和太傅相商,闲杂人等见了,多有不便。”说着和那大汉抄起刺客失落的单刀,迅速退入房中。 “老爷可安好?”家丁们慌忙赶来,一齐问安。 “我没事,”刘远听了铜面人的话心神震撼,嘴唇仍在颤抖,“都下去,让我清净些。”也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神色,进屋掩上门。 铜面人点头对刘远道:“刘太傅,我等来得鲁莽,事出有因,万请见谅。” “二位是……” 那铜面人却不理会刘远的问话,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了,大汉只在他身后站着,一望便知有主仆之分。铜面人笑道:“太傅这么多年,急性子还是没改。性格耿直是好的,但若招致杀身之祸,恐怕……” 刘远道:“老朽一片忠心耿耿,能为皇上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那大汉失声一笑,道:“主子爷,我早就说刘太傅冥顽不灵,已无可救药,难为主子爷今晚亲自走这一趟,除了救他一命外,却是无功而返。与其每日让他在皇帝面前吵闹,倒不如让人先要了他的老命。” “你说什么?”刘远须眉倒竖,对那大汉怒目而视。 房间里突然充满了清凉的笑声,铜面人道:“手下人说话多有得罪,太傅息怒。” 刘远道:“二位究竟是什么人?什么用意?” “若不如实相告,太傅恐会见怪,”铜面人笑道,“在下在家行九,姓颜。” 刘远突然跌坐在椅子中,全身的肥肉在剧烈地颤抖着,望着铜面人的眼神竟然死灰般涣散开,诅咒般的名字,慢慢一字字从他嘴唇中吐出来:“阎、阎王爷……” 次日午后,成亲王在乾清宫御书房外请见,一会儿就有当差的太监出来传旨道:“皇上口谕,请成亲王紫南苑候驾陪射。” 成亲王领旨道:“是。皇上怎么想起射箭来了?” 先帝有十一位皇子、八位公主,太后为妃时,对两个儿子管教森严,很少容得他们和其他皇子交往过密,说到玩伴,自小到大就是他二人而已。皇帝和成亲王年幼时就嗜弈棋,但皇帝棋力稍逊,自小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已经连输了十几年,及至登基,成亲王也是一如既往,不曾有过半子相让。皇帝好胜心极强,像这样前日惨败,次日不找回颜面的事,前所未有。 皇帝穿着一件新做的紫色箭袖夹衫,神采飞扬地领着人进了紫南苑——宫里已换了春衣——成亲王见这件夹衫裁得甚窄,倒衬得皇帝肩宽腰细,一派英武。 “原来皇上在试新衣裳。” 皇帝笑道:“母后说宫里的衣裳一贯宽大,年轻人穿了不免显得颓唐,今年针工局就改了样子。母后还说,如果你喜欢,叫针工局一样做给你。”说着戴了扳指,接过吉祥奉来的弓箭,拉开就射,一箭正中红心,跟的二三十个太监一个劲儿哄然叫好。 成亲王苦笑道:“骑射这种事,臣从小就不如皇上,穿了新衣裳一样还是甘拜下风,何苦花枝招展地丢人现眼。” 皇帝道:“今天有件新鲜事,太傅刘远上折子称病,要在家休养,他吏部尚书的差事还兼着,叫他的学生蔡思齐代管。” “定是昨日皇上将他训斥了,他自己要在家里思过。如此一来,皇上倒可耳根清净一阵。” 皇帝微微冷笑:“耳根清净嘛,倒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成亲王微微一震,射出去的箭立时失了准头,脱靶倒也罢了,竟往一堆内监的人丛中飞去,吓得那些小太监抱头鼠窜。皇帝身边的太监见惯了这种情景,都一本正经地视若无睹,只有皇帝拍拍成亲王的肩膀道:“到今天我对你的弓法实在是忍无可忍,你骑射的老师是谁,我替你革了他的职,问他误人子弟之罪。” “那倒也不必让皇上为难,”成亲王笑道,“臣的老师虽说不是兵部的上将,却是母后亲信的侍卫统领,母后现正在慈宁宫问他的话,皇上今日饶了他也罢。” 贺冶年此时处境确实不妙,昨夜遣兄弟贺天庆带同最亲信的侍卫黄诞、钱越、张出、冯茂四人行刺刘远,不料完败而归。最令人忧心的却是半路里杀出来的两个人,任这五名侍卫好手与之交手数招,自始至终也不曾看出两人半点路数。贺冶年在宫廷里跌打滚爬多年,深知利害,不敢隐瞒,只得向太后据实禀报。太后听了,慢慢放下茶盏,沉默了半晌。贺冶年满头冷汗,俯首不起。 “哎!你太过自作主张了。”太后在帘内微喟,“刘远是股肱之臣。不过是议论了几句外戚藩王,也不至于你派人去唬他。” “臣罪该万死!”贺冶年顿首。 “好了。”太后微笑,“你们朝里的大臣相互开玩笑,也须有些分寸。不过你手下人都非等闲之辈,怎么会让太傅府里人教训了呢?” “太后圣明。臣手下的人回来禀报道,在刘府里所遇两个高手,其中一个以一敌五不落下风,另一个更是会施邪法,向他射去的箭竟能倒射回来,臣派去的人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有一人右手被废,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太后微一沉思,转头望向身边的女官洪司言,道:“你有没有觉得听起来像一个人?” 洪司言变色道:“难不成七宝太监还在京城?” “这万万不会,”贺冶年道,“臣已奉太后懿旨派人紧盯着他,昨天的回报说他现在青州,病倒在客栈里。” 太后道:“七宝即便还在京中也不会与我作对。”转而向贺冶年道,“贺卿,你且抚恤受伤的侍卫,这件事,也不要再提了,徒然给侍卫丢丑。” 太后见贺冶年行礼退出后,才问洪司言道:“你觉得如何?” “贺冶年确实深谙太后圣意。知道太后嫌刘远吵闹,竟不惜下手杀他。” “他知道什么!”太后冷笑,“朝里的大臣有几个还向着皇帝的?都要被他一个个拔除,今后皇帝还用什么人?贺冶年虽说跟得我甚紧,这些年来却没有少受藩王的好处。我自然不信他胆敢玩什么花样,却也知道他心底里不免要替藩王们思量。他只以为外戚藩王与我总在一条船上,反倒忘了皇帝是我亲生的儿子,是正经的中原圣主!” “太后若放任刘远那老儿,只怕他事事较真,日日吵闹,迟早会惹出事来。” “这倒不怕,”太后指指几案上的一堆奏折,道,“他学得乖巧了,今天上折子称病,总算能让人太平一阵。” “放在朝中总是不安稳,要不找个借口打发回原籍养老,等过一阵子再请他回来……” “刘远在朝中学生同党甚多,就怕他们事后蛊惑人心,煽动皇帝与我作对,届时得益的,只有藩王了。此时万万不能明着动他。他的女儿嫁在五城兵马提督袁家,原本他被强盗刺死,袁迅京城戍备不力,自然脱不了干系,再让贺冶年亲信的人接任五城兵马提督一职,朝中自然没有刘远吵闹,宫门外也变作是我自己人,如此一石二鸟,自可将刘远一党连根拔起。贺冶年想得甚妙,不过弄巧成拙在有人插手。” “不知那两个横插一脚的人物又是谁。武功既然高,为何不将刺客拿住审问?” 太后笑道:“还用审问吗?那两人肯定一早知道是宫中的侍卫,怕撕破大家的脸面,故意放他们回来的。” “这倒不错,刘远若非知道是宫里的刺客,以他的脾气怎会托病赖在家里?” 太后苦笑道:“只怕刘远还以为是我遣派人手杀他,如今倒把我弄得里外不是人起来。刘远的人是好的,政见也不错,只是时机不到,不该逼得皇帝太急,如今缓一缓,对大家都有好处。” 洪司言道:“说这话太后主子也许会生气,不过,主子娘家几位王爷也实在过分,皇上的脾气若像太后,迟早会出大事。” 太后仰头看着洪司言,幽然道:“那人死了,先帝也走了,皇帝对我也是戒心重重。我这一辈子了无乐趣,眼看就要到头,还要见我手足骨肉相残吗?你说的不错,真盼自己现下就瞎了眼睛,不要看见他们玉石俱焚。” 这日就有针工局的人来为成亲王剪春衣,成亲王本不喜欢理睬这种事,但听人回道为首的是采办太监辟邪,便一迭声着人去叫。成亲王素有洁癖,不喜欢别人在身上摆弄,今天倒是笑嘻嘻等到两个内监量完尺寸,才对辟邪道:“我知道你棋力高强,既然来了,不如陪我下一盘棋。” 王府的师爷在花园里摆了棋盘,在一旁陪看。 “坐。”成亲王笑道。 “奴婢僭越了。”辟邪行了礼。 两人布下座子,辟邪提白子侵角起势,成亲王黑子应对,却见辟邪落子的手指晶莹剔透,在春日下散发着丝丝凉意,不禁一怔,转而望着他的脸,见他容色淡静,微微含笑,心中不禁一荡。 “王爷。”辟邪见他走神,不禁提醒一句。 “啊,对。”成亲王这才接着落子。 几十手下来,辟邪的棋路中规中矩,但成亲王总觉任自己翻腾变化,对手的棋力却犹如浩然烟海,从容应对,不动声色。一局下来,两人竟是和局。 成亲王笑道:“知道你不好意思赢我,这棋再下,我不过徒然丢丑。” 辟邪起身行礼道:“王爷过谦。” “棋是不下了,”成亲王突然牵住辟邪的手,柔声道,“不如在这里陪我吃了饭再走。” 成亲王的手掌是微微带着潮湿的温暖,辟邪的神色间不见些微闪烁,笑意毫不动摇,只是慢慢将手抽回来,道:“王爷厚赐,却之不恭。只是天色已晚,只怕宫里下钥,不敢再留。” 成亲王无奈,容他告退,见他远去之后才笑着问身边的赵师爷:“如何?” “冰清玉洁,绝色!”赵师爷啧啧赞道,“不过,学生劝王爷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好。” “怎么?” “这个人心智拔群,处事镇定,喜怒不形于色,绝非善辈。” 成亲王仍不肯死心,追问道:“何以见得?” “观棋知人罢了,”赵师爷道,“不是学生哄王爷高兴,王爷这等的天纵奇才,学生平生仅见,但适才观局,便知这个辟邪的狡慧……” 成亲王笑道:“你这是在哄我高兴?你是想说他的智慧更远在我之上吧。” 赵师爷赔笑道:“王爷明鉴。且不说他有何大志,光是在这棋艺小道上的聪明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了。” 成亲王点头,面有忧色,叹了口气:“只是不知这等人物如何能为我所用。一个吉祥颇有大将风度,如意又洒脱深刻,再加上这个辟邪——七个徒弟当中至少有三四个必成大器,七宝太监当真了得。” 之后连着一个多月,皇帝倒是不时召成亲王伴驾,却绝口不提弈棋。成亲王技痒难忍,但对手毕竟是师爷、食客,就算是京里的大臣,又怎敢赢他,纵然棋艺再高,也是唯唯诺诺,成亲王本来就难逢对手,此时更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很是扫兴。 这日皇帝终于着人来叫他陪弈。成亲王至乾清宫侧殿,见靠窗的软榻的几案上已经摆了棋盘,一个青衣太监站着侍奉皇帝摆谱,如意在一旁陪看,于是笑道:“皇上万福,原来最近有人当了臣的差事,臣是白来了。” “你别饶舌,快进来。”皇帝似乎很高兴。 如意等内监都抿嘴笑着向成亲王请了安。成亲王看着如意,道:“如意在偷笑,一定是想替万岁爷在背后算计我。” “奴婢不敢。” 成亲王望了侍弈的太监一眼,见他一张雪白淡定的脸上神色恭谨,却瞧不出喜怒。“原来是辟邪,这可是宫里的高手,皇上的战况如何?” 皇帝道:“他又不敢赢我,找他下棋,胜之不武。” ——于我心有戚戚焉——成亲王心里叹了口气。 内监们重设棋盘,再奉新茶。皇帝和成亲王仍用平日的布局,再下几手棋之后,成亲王就隐隐觉得不妙,皇帝今日的手段精妙,竟在招招克制自己的棋路,也不像平时那样喜欢与自己缠斗,一百多手下来,皇帝已大占上风,最后赢了三路。皇帝今日得以雪耻,胸襟大畅,不禁哈哈大笑。 “原来皇上这一个多月来卧薪尝胆,想着了克敌制胜的法子,”成亲王叹道,“一定是辟邪这个奴才的坏点子,上个月还特地来打探臣的棋路。” 如意在一边躬身赔笑道:“王爷明察秋毫。” 皇帝命人将棋子收了,道:“咱们再下一局,朕一样赢你。” 成亲王笑道:“这么下棋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臣和皇上赌个彩头。” “好!”皇帝不禁兴致盎然,“你打算赌什么?” “倘若臣赢了皇上,皇上就把辟邪赏赐给臣。”说着眼光瞟在辟邪身上。 如意等人均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辟邪神色间仍是悠然平静,不置可否。 皇帝却摇头道:“不是朕怕输给你,此事却是不可,先帝在世时就说过,内监怎么也是个人,怎能像件物事般送来送去。” 辟邪脸上终于有些动容,嘴角牵起个平淡似水的笑意,转头望着皇帝。 成亲王讨了个没趣,有些懊恼,气势上先输了,第二盘的结局自然可想而知,最后不得不痛下决心,要回去好好想了对策再来翻本。 皇帝遣退众人,只留了辟邪。春日暖洋洋地斜射在窗棂上,清风拂柳,传来悦耳的“沙沙”声。皇帝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棋子,屋里只有令人适意的寂静。 “你也看过了朕和成亲王过去的棋谱,自己也和他交过手,你觉得他的棋艺到底如何?” “亲王的棋力极为高明,若说是京城第一的高手也不为过。” “他真有这么厉害?” “是。若非奴婢看过亲王过去的棋谱,要赢他也是不易。” “那么你看朕和他的究竟差在哪里?” 辟邪笑了笑:“皇上的棋和成亲王并无什么差距。所谓弈棋如弈人,皇上的棋大气磅礴,正如皇上本人有过人的魄力,成亲王擅缠斗劫杀,从前皇上不敌成亲王凌厉的攻势,是因皇上殊少过虑小节,皇上若有心细细剖析亲王的棋路,成亲王将来不会再是皇上的对手。” “这怎么说?” “魄力和决断,大多仰赖一个人天生的禀赋。谋略这一物,却可以后天补足。成亲王善谋略,皇上只仗天生的魄力,多年来却能与亲王势均力敌,若有人再替皇上想几招克制他棋路的对策,皇上自然就大占上风了。” “那个人就是你了。”皇帝不禁笑了。 辟邪老实不客气地道:“正是。” 皇帝只觉辟邪今日的一言一行与往常大相径庭,可谓凌厉如刃,直指己心,一时只觉从无如此投契之事,不禁胸怀欢畅。 辟邪随皇帝笑了笑,又慢慢道:“弈棋这种小道是如此,治国的大道也是如此。谋略,是为诡道,凡身居极位者,心胸光明,自己本身不会看重。历代天下的霸主,有几个是谋略上的天才?从来都是当机立断,知人善用者得天下。所以万岁爷必将是一代圣主。” 皇帝怔了怔,转而笑道:“你看了几本书,就在这里胡说,你才二十几岁的人,懂什么?” 辟邪微笑躬身道:“是。” 皇帝又俯首摆弄棋局,静了半晌,突然烦闷地将棋子掷在棋盘上,一副残局被搅得七零八落。皇帝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冷笑道:“知人善用?这一朝文武见了那四个亲王,无不唯唯诺诺,刘远这样的人整天嘴里说的是忠君报国,却只会在朕面前一味吵闹。然朕豪气干云,又能用谁?” 辟邪弯腰捡起脚边的棋子,道:“其实皇上身边一直都有大智大慧的人物。” “哦?是谁?” “奴婢的师傅就是一个。” “七宝太监?” “是,皇上定是知道奴婢的师傅为什么会叫七宝太监。” 皇帝恢复了些平静,失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收了你们七个徒弟?” “皇上有所不知,奴婢师傅年轻时就精通‘琴棋书画骑剑射’七样绝技,七宝太监的名字原是先帝所赐。” “就算他样样精通,又怎能称得上是大智大慧?” “人的精力本来有限,能多有涉猎的人大多天资聪慧,更不用说琴棋书画四技皆通。待到文武双全,自然是天纵奇才。奴婢的师傅一直随侍先帝、太后驾下,从前也替太后办了不少事。” 辟邪的话说得委婉,皇帝却知道自己母后受先帝宠爱十七年长盛不衰,其中必有缘故,先帝有十一位皇子,自己能登上皇位,定是当初母后和七宝太监大费周章之故。 “你说得不错,但现在七宝太监已经不知所终,不提他也罢。” 辟邪却微笑道:“大智大慧奴婢不敢说,但现在宫里能称得上阴谋家的倒颇有几个。” 皇帝转回身,望着辟邪脸上的笑容,笑道:“难不成你是其中的一个?” 辟邪慢慢将手中一枚黑子放入棋盘,眼中神光四溢,寒意夺人双目,清清楚楚地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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