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东晋司马王朝,桓、谢、王家世代簪缨,权势显赫。少年皇帝司马曜虽亲政,却遭到褚太后的阻碍与生母李太妃猜忌,少帝偷偷出宫前往乌衣巷桓家,遇到率真果敢的“胡女”娀英,一起目睹了桓家内乱:长子桓熙欲叛称帝,被太傅谢安平叛,随着家主桓温病故,家族内乱,桓家一夜没落,打破政治平衡。司马曜与娀英相识于微,少年心性偷出宫相约娀英却并未表明身份,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并对娀英渐生情愫。司马曜周旋于太后与李太妃之间,平衡各方势力,想办法让娀英陪嫁宫中,彼此相守。而娀英却在大婚之日消失……秦王苻坚在北方称帝,对南朝虎视眈眈。司马王朝内忧外患,派桓玄出使长安。北地实则风云涌动,娀英在此时出现,却发现晋土偶遇的洪亮竟是三太子苻宏……一别三年,归去来兮,她阴差阳错回到建康,带着任务入宫,发现年少时的朋友“小黄门”居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司马曜。宫闱之争、外敌之辱,是虚与委蛇还是真情实意? 一代雄主至深的眷念,鸿雁归巢,是舍得,亦是开始。 上卷 楔子 楔子 阿宝初入建春门那日,建康刚刚下了太元十八年的第一场雪。风霰纷暗,霁增暮寒,天地间一片茫茫。中苑里那一排笔直的青松刚被薄雪覆盖,偶尔从雪白的枝丫间露出点翠色,恰如画里的美人们雪肤上淡描的远山黛。 在青松之侧的墙角边,有几丛梅枝,疏影横斜,含苞待放,在这般整齐紧肃的宫闱之中鲜见的恣意。北地没有梅花,常听他夸说江南的梅枝好,想不到是这样的风姿。留神到阿宝凝视的目光,其中一位身着绛色衣裙引路、年纪略长的宫人,面上略显出几分矜色,轻声道:“这是同泰寺移来的碧梅,宫里独这一处,最是与众不同。”阿宝微微错愕,随即低下头,乖巧道:“多谢阿姐指点。” 听她如此称呼,两位引路的宫人都微微讶异。须知她虽不是出身京里的大户闺秀,却也是由南郡公府荐入宫的良人,另一个着粉色宫装的宫人随即道:“张良人何须如此称呼,奴婢们担当不起。” 阿宝目中流光一转,浅笑道:“我自京外来,比不得宫中的阿姐们入宫日久,最识分寸。”两位宫人面上露出几分得色,再看她时目光便柔和许多,那绛衣宫人微微颔首笑道:“张良人果是名门出身,这样识礼。”阿宝面上微红,明明是句恭维的话,听到她耳中却讽刺无比。 此时,那粉衣宫人亦道:“听闻昨日蓬莱殿的桓妃娘娘召见了族亲,王家的一位表姑娘进了一匣子的桂花饼,共分了十四格,每格一枝乌衣巷的晚银桂,枝枝竟各不相同,连陛下也夸赞心思灵巧,不同凡响。” “是啊,那是乌衣巷的晚银桂,自然与众不同。”那绛衣宫人也微微点头,一直不苟言笑的面容露出了几分钦佩之色。“乌衣巷”三字落入耳中,阿宝身子微微一颤,眉间流转过一丝迟疑之色,她略略侧过头去,瞥见那两位引路宫人面上精心修饰的黛眉——却是比长安的宫人描得要粗重许多,眉峰也修得平整,只在尾处略勾了一抹花钿,好似张开翅翼的飞蛾停驻在面上。 金砖平滑如镜,殿内四角皆放置了耸如金山般的博山炉,一缕缕青烟袅娜散漫,如罩雾云中。宫人引着她过了两重水晶帘,便见面前搁置着一张宝相攒花的绒毯,殿上的人长裙曳地,那裙幅搁在一张剔红的脚踏上,熠熠生光。细瞧去,这裙幅竟是用金线和宝珠织成,经纬交错,宝珠光灿,她只瞧一眼便低下了头,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在外人眼中这也算泼天的富贵了吧,可瞧在她眼里,却熟悉得如同南柯一梦。过去在广阳宫的起居用度,哪样会输于这里,即便是从前用的一张脚踏,都是从南边供来的金银胎底十八层雕红嵌珠玉的——都说是南边的剔红好,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这脚踏上的朱色瞧着暗了,还不如自己从前用的那张鲜亮。可任她心里转过千万个念头,都只能收敛了仪容,跪在榻前,毕恭毕敬道:“奴婢见过娘娘。” “这就是小叔荐来的美人?”那女声并不高,隐约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瞧着也不过尔尔,从哪里来的,是个什么出身?” “奴婢张氏,是江陵人氏,”她低着头,从容不迫地对答道,“父亲乃南郡公麾下的一名参将。” 这三句话没一句是真的,可这些日子她早已背得烂熟,一句都不能错。 桓妃果然不置可否,只问道:“那边瞧过了没?” 那边指的便是永安宫里的太妃李氏了。李太妃是今上生母,但贵妃这话说得甚是无礼,显出了几分轻慢。内侍们皆不敢接话,那引路的宫人只得道:“正是,这位张良人是南郡公亲荐入宫的,太妃娘娘说身上乏得很,便让来谒见娘娘。” “小叔伸了好长的手。”桓妃轻哂一声,心知李太妃吃一堑长一智,不敢过问他们桓家的事,故而推了过来,便道,“罢了,抬头让我瞧瞧。” 阿宝微微扬起头,此时方看清桓妃的面容,只见一张娇俏的瓜子脸,唇如丹点,眸似黑漆。额间描着花钿,愈发衬托得肤如凝脂,如乌瀑的发间整整齐齐地缀着十二支螺钿凤头白玉簪,端然是天下无双的姝色。与此同时,却见桓妃变了脸色,黑亮的双眸死死地盯着阿宝的脸,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暗暗咬了咬牙,胸口陡然升腾起一股怒气,哪里还忍耐得住,抬起手来,一巴掌便向她脸上扇了过去,呵斥道:“谁让你这样无礼瞧看本宫!” 一声脆响,阿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她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眼泪顿时涌了上来。若依着她往日的脾气,谁敢多瞧她一眼,早让人拖出去杖死了,可她刚想发作,忽然一呆,这还是从前的长安城吗?世事早移,物是人非。想透的一瞬,那眼泪便只能强含在眶中打了个转,阿宝颤声道:“娘娘,我……奴婢……知错。” “贱婢!”桓妃怒气勃生,还不解恨,仍想拿她出气。 那引路的宫人有些慌了,忙道:“娘娘,张良人是南郡公府荐来的。” “什么南郡公府!”桓妃怒目而视,“我瞧就是个低贱的胡婢,你看她那双贼眼珠子,如鱼目一样,瞧着就让人生厌,这样的贱婢也敢蒙混到宫里来。”旁人不知所以,阿宝却瞬时如一桶凉水从顶浇下。她什么破绽都没有,只有这一双眸子随了娘,带一点碧色。那人教她隐瞒身世时,她也说出过自己的担忧,可那人只定定瞧了她的双眸,嘴角流转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无事的,建康也有许多碧眸的胡姬。” “把她带到掖庭去,先领五十板子。”桓妃一指左右正要发作于她,忽听外间靴声橐橐,自远而近,桓妃脸色一白,无暇顾及阿宝,慌忙迎了出去。 阿宝忍泪垂下头,轻轻用手捂住脸颊,只觉得掌间摸着滚烫,这一巴掌下来脸怕是肿了。旁边引路的两个宫人早已骇住,此时借机小声提点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可以掌掩面,这是对娘娘的大不敬。”过去倒是给过宫人不少巴掌,宫人多不敢抗拒,还要跪下“谢恩”,今天她才知道原来那清脆的一声落在脸颊上是这样的滋味。阿宝放下手,在身前搓了搓,嘴角微扁,又不敢哭,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却听外间桓妃的声音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朕原本只是路过,”皇帝语声似乎有些疲乏,随意道,“爱妃宫里这样热闹。” 只听桓妃有些不自然答道:“不过是新进宫的良人,内府的人领来让臣妾瞧瞧。” 皇帝问道:“是哪里荐来的?”桓妃不敢隐瞒,微微迟疑,低声道:“是南郡公府。” “呵。”皇帝的声气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那是爱妃的母家了。” 桓妃道:“新入宫还粗鄙得很,臣妾会命人好好调教的。”说罢,只听她吩咐宫人道:“先将张氏带下去。” “南郡公府的出身怎会粗鄙?”皇帝说道。那靴声却没有停顿,竟朝内而来。桓妃无奈,只得紧跟了进来,捧过一个天青色的瓯窑青瓷盏,强压着心头的不安道:“陛下,请用茶。” 皇帝接过青瓷盏,随意地呷了一口,也未置可否,脚步一顿,却停留在阿宝面前。阿宝便瞧见那靴上用金线绣着云龙图案,这图案再熟悉不过,她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只觉得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到背上,那人嘱咐的话一句句在脑中滚了一番,她把头埋得愈发深些。 “多大了?家住哪里?”皇帝随意问道。 “奴婢张氏,家住江陵。”她语声呖呖,夹杂着一点生疏的北音,却让皇帝留了意,只听她顿了顿,吞吐道,“今年刚满双十。” “抬起头来。” 殿内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四周一片沉寂。皇帝身边的秦常侍见阿宝仍垂着头动也未动,竟是走神了,不由得喝斥道:“怎这般不懂规矩,陛下的话没听到吗?” 阿宝眼眶发红,明明脸颊发烫,可手也不敢去捂,心里委屈万分,竟就直勾勾地抬起头来,一双灿若星子的眸子直直向上望去。 只听“咣”的一声,那青瓷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皇帝素来稳重,鲜有失态的时候,可与她目光相对,竟连退数步,口中喃喃道:“你……你……” 桓妃心下一凉,脑中电光石火的瞬间,转过不知多少个念头。她偏头向身旁人望去,却见他面上罩了一层迷茫而惊喜的神情,微微垂下的双手隐在袖中缩成拳头,出卖了他的内心。这一瞬时,桓妃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何等滋味!跟在皇帝身边的秦常侍最是通透,他咳嗽了一声,轻轻拽了拽桓妃的袖子。桓妃到底先缓过神色,强笑道:“别说是陛下了,臣妾第一眼见到张氏也是愣住了。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咱们陈妃娘娘又活过来了。” 皇帝径直向阿宝走了过去,目中似有熊熊火焰,他伸出双手,平平摊在她面前:“英儿,英儿,天可怜见,你回来了。”他低喃了两声,再不将周边万物放在眼里。 桓妃站在一旁,瞧得清楚,心知事情不妙,可又有什么法子阻拦?这大概就是天定的缘分。她忽地想到,若是十七年前,自己先见了皇帝,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如此?可世上又哪有什么后悔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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