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说话不算数,滚进冷宫复又出”——“萝莉身、御姐心”的沈青砂大笔一挥,将皇帝陛下诗中那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狠狠涂掉。可怜的皇帝陛下默默看了两眼,不得不承认改得真是贴切极了。 本为逃婚而躲入宫中的沈青砂小朋友,*没有想到自己会创造三进三出冷宫的神奇历史。第一次“陪”入冷宫,沈青砂优哉游哉,显见是把冷宫当作自家“茅草屋”了。第二次被“打”入冷宫,沈青砂已然是一回生二回熟了,不就是换个地吃饭睡觉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第三次“搬”去冷宫,沈青砂一边咬牙切齿地腹诽皇帝陛下,一边在心中默默哀叹,难不成自己今生就是与冷宫有缘?这缘分也忒大了点吧?! 第一章 身世 鞭炮声中,沈青砂抬手微微挑开车帘,远远瞧见沈府阖家大小早已候在门外,嘴角轻轻一挑——原来这就是戏文里说的衣锦还乡。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稳,沈青砂扶着内监应一寒,仪态万千地走下马车。沈子寅平静地打量她一眼,看不出是喜是悲,而后领着身后一众家小齐齐跪下,恭恭敬敬道:“臣沈子寅携家眷参见沈婕妤。” 目光平平扫过一旁跪着的沈夫人,她淡淡一笑道:“都是家里人,不必拘礼,起来吧。” 口中说得客气,却是连虚扶一下的动作都懒得做。许多年前无数次想象着将这个女人踩在脚下的场景,如今梦想成真,她才发现自己心中并无多大欣喜。 众人依言起身,簇拥过来将她迎进大门。 进门后,礼部的官员又是一番宣旨打赏,沈家众人一遍遍地谢恩,沈青砂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着,无聊到快要睡着时,那厢一众人等终于折腾完毕,可时间也已经是午时了。领头的那位礼部官员很明白事理地谢绝了沈子寅留他用饭的客套话,领着那浩浩荡荡的车队利索地离开。 被众星拱月般迎进正厅,屋中早已摆好了一桌家宴,沈子寅将她让到上座,她也懒得故作推辞,径直走过去坐了,“大家都坐吧。” 桌上菜色繁多,色香味俱全,难得的是多数都是她在宫中爱吃的,看来沈夫人也算用心了,只不过现在才想到来示好,这算盘打得太精,想得太美。折腾了一上午,照理是该饿了,可不知怎的,沈青砂极为罕见地——没胃口。随便吃了几口又喝了半碗汤润润喉,她便搁下碗,沈家另三人也只好跟着搁下筷子。 放下漱口的杯盏,接过身后应一寒递上的茶盏,沈青砂低头轻轻吹了吹,声音平平道:“不知父亲饭后可有闲?女儿有些事想要请教。” 这话听着是对沈子寅说的,沈夫人却听得明白,这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了,当下拉着沈青瓷起身,行礼道:“妾身先行告退。” 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沈青砂抬眼目送沈家母女离去,然后缓缓搁下手中茶盏,“这么好的一桌菜,浪费掉太可惜了,你们吃吧。”应一寒扶着她站起来,她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 良久,试图从沈青砂脸上看出些端倪的沈子寅挫败地轻叹一声,“去书房吧。”沈青砂点点头,自顾自走了出去,沈子寅伸手按按眉心,起身跟上。 直到两位主子都没了踪影,立在屋中伺候的一众侍婢才终于意识到沈青砂刚才那句话是对他们说的。看着那满满一桌几乎没动几口的美味佳肴,众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瞧见了欣喜,瞬间对这位主子好感倍增。 沈子寅的书房是一座二层阁楼,一层是满满当当几大柜子的书籍和卷宗抄本,二层则是他平日议事的地方。令应一寒在门外等着,沈青砂跟着沈子寅登上二楼。 一面示意女儿坐下,一面推开阁楼的窗户,他这书房选址可谓极佳,从这个窗户看出去,恰好可将沈府大门到前院的景色尽收眼底。隔着一张案几,父女俩相对而坐,沈青砂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很单纯很乖巧的模样,“女儿心中有些疑问,不知父亲能否如实解答?” 她竖起一根指头,笑眯眯问:“第一个问题——我是爹亲生的吗?”那笑容完美无缺,少一分不足,多一分则过,将她内心的紧张情绪尽数隐于假面之下。 显然没想到她一上来就问得这么直接,沈子寅微微一愣,却又好似松了口气似的答道:“是。” 沈子寅不知道听见他说出这个答案,沈青砂其实也暗自松了口气,她今日面具戴得格外严实,假面之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沈子寅只是看见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自语道:“我想也是,以爹的年纪,不太可能有哥哥那么大的孩子。” 有点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沈子寅不动声色地淡淡反问:“十七岁得子有何不正常?” “的确,父亲十六娶妻,十七得子,时间完全对得上。不过,小孩的岁数最好作假了,不是吗?” 静默中,沈子寅缓缓靠上椅背,“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沈青瓷出生之后。”沈青砂老实答道。 沈子寅轻轻笑了一声,好奇道:“居然从那么早就开始怀疑了?为什么?” “那时我只确定了哥哥不是赵氏所生,她的态度太明显。”伸手拿了桌上的茶点来吃,“第二个问题——我娘究竟是什么人?” 沈子寅眼神微黯,却也知道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沉吟片刻缓缓道:“当年青氏一族因为牵扯进皇位争斗,被先帝下旨灭门抄家,成年男子全部斩首,十四岁以下男丁流放,女子皆充为官妓。你娘……正是青家三女,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打量着沈青砂的神情,然而,出乎意料地,青砂相当平静。 她微一颔首,接着问道:“第三个问题——哥哥是谁的孩子?” “他是你舅舅的遗孤。” “所以——我和哥哥便只能算作赵氏所出,因为我们是罪臣之子,身世见不得光。所以,娘的牌位是当真留不得,是我错怪您了。” 听她理智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沈子寅只觉十分心酸,“我本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知道,现在,你更不该知道……青砂,莫要恨皇上。” 沈青砂闻言轻轻一笑,“‘父债子偿’这句话我一直都觉得非常荒唐,我连赵氏都可以不恨,怎么会恨皇上?” 虽然沈青砂理智得让他有些讶异,但听她如是说,沈子寅仍是松了口气,细细叮嘱道:“如今你已入宫,身份不同往日,此事便更加不能让人知道。后宫钩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若是被有心人知道加以利用,这沈府上下满门怕是都不能善终。” 沈青砂低着头,也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道:“嗯,我知道,回宫后我会和皇上商量商量,看看如何处置。” 沈子寅愣了愣,旋即很欣慰地笑了起来,“连这种事都可以和皇上商量,看来皇上对你当真是极好的。”微笑间,目光透过开着的窗户看见一个身影急匆匆从大门走进来,脚步不停直奔内院而去。 收回目光,沈子寅忽然问:“青砂,你真的有了身孕?” 沈青砂眨眨眼,笑容如常,“爹什么意思?” “你跟我来。”并不多言,沈子寅利落地起身下楼。 一楼的屏风后,沈子寅拉开一块地砖,露出一条向下的暗道。沈子寅端起烛台,引着她往前走,穿过一段一人宽的狭窄通道,眼前忽然出现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随着沈子寅点亮四面墙上的蜡烛,沈青砂看清了石室的全貌。这似乎是一个祠堂,一张巨大的供桌上排列着很多牌位。 在众多的牌位中,沈青砂一眼便瞧见了那格外显眼的一个——爱妻沈门潼之位。心头微微一动,蓦地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 沈子寅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点完蜡烛便向对着供桌的那面墙走去。沈青砂随着他望过去,只见那面墙上很怪异地嵌着两个茶盏。正好奇着,沈子寅已将耳朵贴上其中一个,然后示意她也附耳过去,虽然心中疑惑,不过沈青砂还是照做了。 刚贴上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夫人,王大夫来了。”而后是赵氏的声音,“你们都出去吧。” 沈青砂眨眨眼,耳朵微微离开茶盏,声音便听不见了,贴上去又有声音了。她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嵌在墙上的茶盏,琢磨着他们现在应该是在赵氏房间的正下方,不过这茶盏里到底有什么玄机呢?正分心钻研间,只听赵氏又开口了,语气有些气急败坏,“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她根本不可能有身孕的吗?” 沈青砂神色微怔,赵氏口中的这个“她”指的是——自己?看了沈子寅一眼,只见他也正望过来,目光中几分悲悯,几分无奈。 “回夫人,在下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把握的。”医术被质疑,这位王大夫似乎有些不悦,声音也高了些,以至于沈青砂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年在下便对夫人说得很清楚,沈小姐在娘胎中曾遭受重创,若非有人精通医术,打她一出生便以药浴悉心调理,她早就夭折了。而这种药浴的方子里最重要的一味便是莳萝,女子长期浸熏会导致不孕,当年我给她把脉时她便已是除非从今以后悉心调理否则绝无怀孕可能的状况了,依夫人所言,这些年她并未停止使用这种药浴,她怎么可能还会有孕?” “可是她现在分明就怀了身孕!”沈夫人也明白王大夫分析得句句在理,可是事实摆在那里。烦躁地踱了两步,“这样,你随我过去一趟,亲自替她诊个脉。我就不信了,这丫头能有这么邪门!” 缓缓直起身,沈青砂抿着唇,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漆黑如墨的眼中看不出喜怒。难怪这些年赵氏对她虽然处处苛难却从未断过她的药,可笑她还因此以为赵氏不过是脾气差并非那恶毒之人,原来是自己蠢。 一个朱红色的瓷瓶递到她眼前,沈子寅声音平平,“此药一月一粒,可造成喜脉的假象。” 抬头对上沈子寅的目光,她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爹早就知道了?” “以你的心性,在后宫中应该能够活得很好,比嫁去南渭王府或者其他世家都好。”沈子寅似乎答非所问,沈青砂却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她毫不犹豫地接过药瓶,利落地拔掉瓶塞,倒出一粒塞进口中。 知道她不能生育,了解她的心性,所以千方百计不惜被怨恨也要送她进宫,只因那是他能为她想到的最好出路。原来她这个爹只是不善表达,并非不关心她。 沈青砂的举动令他眼中一涩,忙慌乱地转开眼,“好孩子,是爹对不住你。” “您已经尽力了。”六个字,云淡风轻,几近敷衍,听在沈子寅耳中却是莫大安慰,青砂会这样说表明她全部想明白了。 如果不进宫,即使父亲能够阻止她嫁去南渭王府,以她沈家嫡女的身份必然是要嫁入官宦人家做正妻的。而那些世家大族最是看重身份,绝不会允许子嗣皆由身份低微的妾室所出,所以,作为一个不能生育的正妻只会面对两种选择,要么和离,要么允许平妻进门。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下场。反倒是宫中,只要位分够高,有没有子嗣有时候并没那么重要。 伸出手想要摸摸青砂的头给她一个属于父亲的安慰,却终是没有抚上去,良久尴尬地收回手,长叹一声,“原本惊风是最好的选择,可惜了……” 不想谈论关于沈惊风的话题,她微笑着打断,“爹是为我好,我明白。”沈子寅微微一怔,沈青砂已转身取了墙上的烛台往石室外走去,微带着笑意的声音越过瘦削的肩膀传来,“再不回去,应公公怕是要唱空城计了。” 昏暗的通道中,安静得只听得见自己和父亲的脚步声,其实……并没有太过伤心的感觉,毕竟生儿育女这是她从未考虑过更遑论期待的事情。胸中飘过一缕似有似无的幽叹,不能生便不能生吧,反正后宫之中多得是想要替穆成泽生孩子的女人,也不少她一个,只是这口恶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脑中一瞬间闪过的是穆成泽对她说的那句“青砂,不要觉得你恨错了”。 赵氏,原来我没有恨错!是你欠我的,从来都是你欠我的!现在,我要全部讨回来!哥哥,不是我要背弃承诺,是她——自寻死路! 两人原路返回沈子寅的书房二楼,等着沈夫人的到来。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本来没有,现在有了。”单手托着下巴,沈青砂笑眯眯地问,“爹为什么会娶这个女人?”对沈夫人的称呼从赵氏变为这个女人,她其实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 看了女儿一眼,沈子寅平平道:“因为青璠的身份被她发现了,她威胁我。” “哇,强抢民男啊!彪悍!” 被调侃了的沈子寅揉揉眉心,看着眼前这个狐狸模样一点点露出来的女儿,既开心又无奈,开心是因为明显感觉青砂与他亲近了许多,无奈则是因为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探究和算计交杂的恐怖光芒。 “不过,好奇怪,为什么哥哥的身份被发现可以威胁到爹?”她眨眨眼,一脸的天真,“哥哥是舅舅的儿子,这么说来爹应该是成亲前就和娘认识咯?” 作为一个主管刑狱的官员,沈子寅很敏锐地感到了一点审讯的味道,不过,显然沈青砂不是一个按照常理出牌的审讯者,因为她完全不需要沈子寅的回答,自顾自开始了推断,“所以,真相其实是:赵氏以哥哥为威胁,拆散了爹和娘,还厚颜无耻地辱骂我,虐待我,更十恶不赦地毁娘遗骨。” 不出所料地瞧见沈子寅面色瞬间一寒,那浑身散发出的冷冽之气,直让人怀疑是否温度都降了几度。沈子寅平素不苟言笑,断狱审案时更是脸黑如判官,素有冷面煞神的“尊称”,许多穷凶极恶的暴徒都能被他这张扑克脸震慑到。偏偏沈青砂完全不买账,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慢吞吞总结道:“这女人还真是恶毒啊。” 慢慢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沈子寅抬头看了女儿一眼,良久淡淡吐出两个字——“确实。” 片刻错愕后,沈青砂一点点笑开来,眉眼弯弯,酒窝浅浅,让这个笑容格外温和如水,嘴唇轻启刚说了一个字,楼下便传来应一寒尖细的声音,“请沈夫人在此稍候,奴才给您通报一声。” “那就劳烦公公了。”赵氏的声音藏不住不甘和愤怒。 阁楼上的两人对视一眼,一个神色戏谑,一个目光深沉,而后同时起身下楼。 “小主,沈夫人有事求见,您可方便见她?”应一寒一面轻声叩门,一面抬高了嗓音对着屋内喊话。 沈青砂微微一笑,觉得应一寒这话说得相当有技巧,一个“求见”,一个“可方便”,估计要让那位素来高高在上的“沈夫人”怄到内出血了。优哉游哉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她以一种很端着架子的语气淡淡道:“让母亲大人进来吧。” 大门推开,应一寒领着沈夫人和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走进来,想来应该就是那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王大夫了——真是助纣为虐的庸医。 应该是听见了沈青砂刻意咬重了那声“母亲大人”,赵氏的脸色并不好看。 “不知母亲急匆匆来找女儿所为何事?此人又是何人?”懒洋洋倚在椅背上,随意把玩着桌上的一支毛笔,沈青砂努力让自己的态度极尽轻慢。 “这位是府中惯用的大夫,娘娘如今住在娘家,又是有孕之身,妾身自然要对娘娘的身体负责,所以特意请王大夫来替娘娘把把脉。”强压着怒气,赵氏竭力保持着恭敬谦卑的姿态。 “府中惯用的?我怎么没见过?”看见赵氏神情一僵,她轻笑一声,“虽然没这个必要,不过为了让母亲安心,就让他请个脉吧。”无可无不可的语气,却让心虚的赵氏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那位王大夫急急上前两步,伸手便要去搭沈青砂的脉,突然应一寒一声怒斥,“大胆!哪里来的乡野村夫,一点也不懂规矩吗?我家小主的千金玉体岂是你这种粗鄙之人可以碰的!” 余光瞥见那位王大夫面色铁青一副吞了苍蝇的死样,沈青砂心里乐开了花,面上还得强自端着,淡淡道:“应公公,这位大夫想来是有些紧张,所以一时忘了规矩,不用这么严苛。” 收回瞪人的目光,应一寒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盖在沈青砂腕上,语气欠佳,“王大夫,请吧。” 垂首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手腕,只几息间那位王大夫的手指便一僵,眼里满是诧异,呆了片刻才想起来收回手。 赵氏急急问道:“娘娘脉象如何?” “娘娘胎象稳固,无须担心。”王大夫直起身,声音有些干涩。 “有劳王大夫了,应公公替我送送母亲和王大夫,我和父亲还未谈完。”淡淡下了逐客令,实在是赵氏那双眼里的震惊已经掩不住了,再不赶他们走,她怕自己这戏都演不下去了。 看着书房的大门重新合上,沈青砂轻轻哼了一声,估计赵氏应该不至于愚蠢到再出手害她。 “这边是打发了,不过……”沈子寅顿了顿,问,“你既然敢假孕,是否已想好了如何收场?” 被他这么一问,沈青砂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呃,要怎么回答,难道告诉爹,我没想,不过皇上想好了,就是他让我假装怀孕的?冷场了片刻后,她立刻开始发挥自己说谎不打草稿不脸红的特长,一脸真诚地说:“当时淑妃和音才人联合起来要陷害我,我一时情急才收买了太医作假,这不是害怕被揭穿,所以回来避一避吗!” “自己都火烧眉毛、自顾不暇了,还有空问东问西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沈子寅顷刻怒了。 第一次被沈子寅凶了,沈青砂有些傻眼。 吼完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沈子寅长长吐了一口气,沉声道:“到时你安心回宫,爹自有办法。”青砂的答案是他预料中最坏的一种情况,不过幸好还在预料之中。 尴尬地抿了抿唇,沈青砂讪讪道:“那……谢谢爹了。”说完,两人之间一时无言,她轻咳一声站起身,“没什么事,女儿便先回去了。” 沈子寅似乎还在沉思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走出两步,沈青砂忽然停住脚步,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问:“既然爹对赵氏没什么感情,那么我要怎么对付她,爹应该都不会有意见吧?” “青砂,”沈子寅突然提高声音叫了她一声,随即声音又低了下去,“别做傻事。既然皇上对你很好,你便安心待在后宫做个妃子,其他的都交给爹吧,上一辈的恩怨不该牵扯到你身上。” 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沈青砂手握住门框,“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她施加于我身上的痛苦,终有一日我会十倍奉还。从小到大我决定的事除了哥哥,谁也改变不了,您知道的。”说完,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站在赵氏为自己精心准备的住处前,沈青砂只看了一眼便对一旁的婢女道:“这地方是很好,不过,我还是习惯住原先住的地方,不知可还方便?” 被问到的那位婢女忙点头,“奴婢们这就去打扫收拾,请娘娘稍候。” “有劳。”沈青砂淡淡一笑,扶着应一寒转身出了院门,留下满院受了惊的婢女们面面相觑,心底都觉得这个婕妤大小姐好生奇怪,放着这么好的院子不要,偏要去住西北角那个偏僻阴冷的地方。 被人腹诽的某人此刻正恹恹地倚在美人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喂池中的锦鲤,默默整理着思路:青氏,抄家,娘,官妓,哥哥,爹,赵氏,逼婚……自己! 眉梢微微一动,她叹了口气,这样说来哥哥的年纪的确是被改了,至少改小了一岁,所以哥哥应该比自己大至少七岁。七岁,六年……以赵氏的性格,好不容易抢来的夫婿当然会盯紧,怎么会允许爹和娘在六年后再次相逢,而且还有了一个孩子?而自己似乎从出生起便住在永福村,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自己先天不足,差点夭折?又为何娘绝口不提爹的事情? 说真的,原本她的猜测更倾向于自己不是沈子寅和青潼的孩子,毕竟娘生得极为貌美,沈子寅即使如今看来也是姿容不凡,年轻时定然是个俊逸清隽的翩翩少年,而自己……顶多是带出去时,别人会称赞一句“哟,老沈,你家姑娘生得不错”,如此而已,实在是清秀远大于美丽,可以说漂亮却不能说绝色。相比而言,哥哥比她更像爹娘亲生的,漂亮得像个狐狸。 捏着一撮鱼食,她神色凝重。当年的事情因为牵扯到皇位争斗、皇家秘辛,可以了解到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将目前所了解到的信息翻来覆去理了一遍又一遍,无奈还是理不出什么头绪。愤愤叹了口气,将手中鱼食捏成个团“扑通”一声砸进水中。都怪赵氏搅局,害得爹发现自己假孕,本来还有很多想问的,这下可好,问出了点皮毛反让心中的疑惑更多更乱了。 也许应该回去看看?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些小时候自己没注意的线索。 垂眸看着池塘中争相吃食的锦鲤,她忽然问:“应公公,我可以信任你吗?” 应一寒微微一愣,继而恭声答道:“奴才忠于皇上,忠于小主,绝无二心。” 沈青砂轻轻笑了一声,“公公是个聪明人。” “奴才只知道,皇上信任小主,小主也绝不会做对皇上不利之事。” “皇上特意派你跟着我,我便知道皇上定然是非常信任公公的。”沈青砂抬起头,状似随意地问道,“公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皇上的?” 在宫中浸染了多年的应一寒自然明白,这话既是试探也有收买重用之意,于是语气越发恭敬,“回小主,奴才进宫早,初时在刘娥宫中做些粗活,一日不慎摔了刘娥喜爱的玉镯,刘娥盛怒之下要将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是皇上救了我,并将奴才收在身边伺候。” 施恩。沈青砂点点头,这是自古以来培养忠仆最常用也最有效的一招。 “我有一事要烦劳公公,本想让公公不要告诉皇上的,如今看来怕是不行呢。” “小主,奴才……”应一寒有些尴尬,沈青砂这话说得仿佛他是皇上派来监视她的。 看见他窘迫的模样,沈青砂敲着栏杆轻笑,“我不方便出门,想请公公替我去市集买一套普通些的男装。” “小主要儒衫还是胡服?” “都行。”沈青砂停了停,问,“公公不问我要男装做什么?” “主子的事做奴才的不该多问。而且,皇上问起来,奴才也无话可说。” 沈青砂一挑眉,这算是老实人的狡猾吗? “姐姐,姐姐……”清脆的童声由远及近,声音里满满都是雀跃的情绪。 微微一怔,她缓缓转过脸来,笑容温和恬静,“青瓷。” 不过几息,沈青瓷已经一路小跑到了她跟前,“姐姐,皇宫里好玩吗?” “呵,青瓷觉得什么样叫好玩?” “嗯……”沈青瓷想了想,答道,“大房子,漂亮的花园,很多人,好看的衣服首饰。” “都有。” 听沈青砂这么说,她双眼发亮,“真的?比齐尚书家的房子还大、花园还漂亮吗?” “当然。”沈青砂微笑着点头,眼底有沈青瓷看不懂的情绪一闪而逝。齐尚书啊……看来淑妃利用宋知秋害自己那件事,真的是赵氏在后面捣的鬼。 揪住衣角,沈青瓷不高兴地抱怨道:“之前爹说姐姐有了身孕,家人依例可以进宫探望,可娘说什么会给姐姐添麻烦,就是不让我去。” 缓缓眨了眨眼,沈青砂悠悠道:“青瓷这么想进宫玩?那这次姐姐回宫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回去可好?” “真的?”沈青瓷眼睛一亮。 沈青砂点点头,笑道:“当然,只要母亲同意。” 沈青瓷顿时有些泄气,不解地问:“娘为什么就是不让我进宫去玩呢?” “大概是怕你闯祸吧。”拍了拍她的头,沈青砂调侃道。 沈青瓷的目光落在沈青砂露出来的半截皓腕上,睁大眼睛道:“姐姐手上这个镯子真好看。” 毫不犹豫地从腕上退下来,给她戴上,沈青砂笑道:“青瓷喜欢,我怎么能不给?” 应一寒忍不住微微皱了下眉,那是上等蓝田玉雕琢的,是瀚海小国进贡之物,放眼皇宫也就这么一个。 远远地瞅见两人急匆匆往这边走来,“奴婢参见婕妤。”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看她们一眼,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一句,然后才问,“什么事?” “回婕妤,是夫人让我们来寻二小姐,授课的先生已经到了。” 微一颔首,对沈青瓷道:“那你赶紧去吧。” 沈青瓷有些不情愿地拉住沈青砂的袖子,“姐姐!我还没和你说几句话呢。” “别任性,母亲都是为你好。等你上完课再来找我,姐姐屋里还有好多漂亮的首饰,你可以来挑些喜欢的。” 果然这句话成功起了效果,沈青瓷嘟着嘴略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却不再缠着她了。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对沈青砂眨眨眼,“姐姐待会儿见。” 沈青砂对她挥挥手,笑容完美无缺却没有半点温度。小孩子真好,不开心的事转眼就能忘记,永远那么开心。 静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回廊上再也看不见人影,应一寒这才道:“小主怎么把那么贵重的镯子随手送给二小姐了。” 沈青砂拍拍手站起身对他笑了笑,“应公公,我对这些不太在意,只要不和我抢东西吃,便是摔十个八个镯子也无妨。” 应一寒微微一愣,当年皇上救下他之后也是这么漫不经心地对他说:“我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摔了也无妨,不用抵命。”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皇上特意将他召回来伺候沈婕妤。 次日一早,换上应一寒带回来的男装,将长发高高束起,沈青砂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晃晃脑袋,觉得格外新鲜。 趁着天色尚早,两人从后门溜出府。看着门口停着的马车,沈青砂赞许地看了应一寒一眼——不愧是穆成泽身边出来的人,办事就是让人省心,昨日自己只吩咐他去买套衣服,没想到他连马车都备好了。掀开车帘,只见车厢四周包了厚厚的棉花,中间还搁了一个炭盆,看来昨晚自己睡到半夜冻醒然后要被子、要炭盆的事情,让应一寒对她的怕冷程度有了一个比较客观的认识。 心情甚好地爬上马车,闭目靠在舒适无比的车厢里养神,不知晃晃悠悠行了多久,终于听见应一寒的声音,“小主,到了。” 一个激灵,她坐起身掀开车帘,然后便愣住了。眼前的永福村令她有些错愕,村落屋舍还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火烧过后的焦黑土地,满目的断井颓垣,还有村前空地上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坟茔…… 跳下马车,她一步一步走到那些坟茔前,只见每一个坟前都有简陋的木制墓碑,上面写着坟中人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似乎是小孩子的手笔——这不是官府造的坟!心跳忽然停了一拍——莫非当年那场屠村还有生还者? 在袖中握紧自己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双手,她深吸一口气,走进自己和娘曾经住的那间屋子,站在屋子正中,她对神情疑惑的应一寒道:“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疑惑的神情瞬间转为惊愕,应一寒环顾这间房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以及一个木柜,这房间里竟是简陋到连一件多余之物也没有。他有些发蒙地看着前面半臂处沈青砂平静的侧脸,一时间有些无法想象,这个身份尊贵的女子幼年竟过着如此艰苦的生活。 走到木柜前,有些费力地拉开多年不用锈蚀了的柜门,这是整间屋子里唯一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只可惜柜子里空无一物。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沈青砂倒也没有太失望,何况这一趟来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发现除了自己还有幸存者。 身后,应一寒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小主,有人跟着我们。” 关柜门的手就这样僵在那里,“有多少人?” “应该只有一个。” 吊在喉咙口的心落回肚子里,沈青砂也觉得自己很可笑,刚才那一瞬,她想的竟然是——莫非是当年屠村的人又回来了? 耳边应一寒又补充道:“此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恶意,只是远远跟着,不知有何意图。” 不知有何意图,那就给他制造点机会或者制造点麻烦,让他自己把意图暴露出来。 从惊吓中缓过来的某人恶劣本性开始蠢蠢欲动,她眨眨眼问:“应公公武功如何?” “尚可。”应一寒回答得很老实。 沈青砂眼眸眯了眯,然后笑盈盈道:“我们来玩个捉鬼的游戏吧。” 半盏茶后,沈青砂轻松取得了“捉鬼游戏”的胜利, 不过看清来人后,她微微一愣,不禁有些懊恼。跟着她的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沈惊风。 事情的经过其实是这样的—— 沈惊风自南疆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今天一早到达了京城,进城后他自然是迫不及待地直奔沈府而去,谁知,刚到门口便瞧见沈青砂一身男装打扮从后门溜了出来。一时摸不着头脑的沈惊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后,便鬼使神差地跟了上来。 打死他也想不到,跟到最后居然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而沈青砂,不仅从容地在坟地里转了一圈,而后还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间破败的屋子。这样的青砂是他从没见过也无法想象的。心底突然有一个声音很悲哀地告诉他,沈惊风,你一点也不了解青砂了。 度日如年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青砂走了出来,她和那名玄衣男子站在门口,不知在低低地说些什么,然后那人点点头,慢悠悠往东走去,他看了两眼,刚准备转开目光,却见那人突然加快脚步,身形一闪消失在刺眼的阳光中。沈惊风一愣之后连忙去看沈青砂,这一看他傻了眼——沈青砂也不见了。 跟踪的人莫名其妙弄丢了自己跟踪的目标,沈惊风郁闷之后,义无反顾地决定去找。 只是,他刚一转弯,就看见青砂坐在左边的矮墙上,晃荡着双腿看着他。 被当场抓包的沈惊风硬着头皮,仰视着坐在矮墙上的少女。 沈青砂嘴角一勾,黑眸温和如水,勾勒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唐公子。” 沈青砂这一声“唐公子”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淋下,沈惊风瞬间一凛,感到很丧气,如今的场景与他的设想实在是偏离得有些严重。 这真是最糟糕的一种重逢方式,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仰头看着沈青砂一字一字格外诚恳地说:“青砂,我全部都想起来了。”他紧张地握紧拳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沈青砂。 让他很失望的是沈青砂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挂着完美的笑容,她淡淡道:“是吗?” 目光落在沈惊风失望难过的脸上,沈青砂温和地说:“看来恢复记忆令唐公子不太高兴?” 青砂的话让他大惊,忙语无伦次地解释:“不,不是的。” 墙上的少女轻笑了一声,“唐公子想要问我什么?看在您这么辛苦跟了一路的分上,青砂定当知无不言。” 突然的峰回路转,令沈惊风跌落谷底的心情渐渐好转,他连忙整理了一下情绪,认认真真问道:“你好吗?” “如你所见,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沈青砂笑眯眯答道。 静默一阵,沈惊风鼓足勇气问:“你……恨我吗?” “不恨,只是很失望,不过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沈青砂回答得干脆利落。 沈惊风心中一凉,脱口道:“为什么?” 沈青砂摸摸下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半晌她云淡风轻地笑起来,说:“因为我已经不需要沈惊风的保护了。”说完,她很帅气地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忘了说,我只打算回答你三个问题。现在回答完毕。” 沈惊风狠狠哽了一下,他慢慢垂下头,声音有些干涩,低低道:“青砂,对不起。” “没关系。” 沈惊风声音又低了一些,“我还有机会弥补吗?” “不必。”沈青砂声音平平道,“相信你应该还没忘记两年前相遇时,我对你说过的话。” 沈惊风当然没有忘,他抿了抿唇,抬起头对上少女清澈见底的眼眸,带着些哀求、无助,涩声道:“青砂,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答应过要带你离开那个家,虽然迟了很久,但我希望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即使你不肯原谅我。” “扑哧——”沈青砂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沈惊风一愣,错愕地看见沈青砂一脸忍俊不禁。终于,沈青砂轻叹一声,敛了笑意,有些感慨地道:“三年前你为什么没回来对我说这句话呢?那时候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跟你走,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安静良久,沈惊风艰涩地开口,声音喑哑,“所以,现在不喜欢了吗?” 沈青砂轻轻闭上眼,让自己处于一片黑暗中,她答非所问,“你知道吗?你和哥哥走后,赵氏替我定了一门亲事,要将我嫁给南渭郡王家那个瘫子。于是,在你们走后一年,我从沈府搬了出来。兜兜转转,最后到了清音阁做琴姬。” 这些显然是沈惊风不知道的,凭着直觉,他不想再听下去。 沈青砂淡淡地继续道:“我等你到十三岁,你没有回来,而我决定不再等了。也幸好我没有傻傻地等下去,不然真要嫁去南渭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唐公子,过完年我便十六了,我已经嫁人了。” 脚下一个趔趄,沈惊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声音颤抖,“你……嫁人了?” 沈青砂晃着双腿,对他肯定地微笑。 又是一阵艰难的沉默,沈惊风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哑声说:“不管那人是谁,只要你想,我就带你离开,就是拼上这条命也一定护你周全。” 沈青砂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沈惊风以为她嫁人是被赵氏逼迫的。 明媚的阳光下,沈青砂轻轻勾起嘴角,“我是自己要嫁的,现在过得很好。而且,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你了……沈惊风面如死灰,天地忽然在眼中消失,他满心满耳都只听得见这一个声音,直白残忍,一声一声凌迟着他的心。 沈青砂从墙头上轻巧跃下,墨发一甩,衣摆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她对沈惊风潇洒地拱拱手,微笑道:“唐公子,后会……最好没有期了。”言毕拍了拍他的肩,而后走向等候在路口的马车。 离开永福村,本是原路返回的马车行了一段后忽然转了个方向,向汨罗村驶去。 应一寒充分遵守着他所说的好奴才准则,无论是对于沈惊风的出现还是突然改变的路线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好奇探究之色。当然,沈青砂绝不会天真地认为应一寒真的会装聋作哑,作为一个忠仆,自己今天的一举一动他一定会如实汇报给穆成泽。 迷迷糊糊间感到马车停了下来,果然一声简洁的话语传来,“到了。” 走下车,吩咐应一寒把马车停在村口,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道往前走。凭着一张单纯无害的脸,沈青砂很轻松地打听到了叶楚家的详细地址。因是临时起意,她并未带上叶楚的骨灰,当然就算带了她也不打算今天送还。私心里,她想要风风光光送叶楚还乡,以从三品婕妤的身份亲自为她主持葬礼。 今天过来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就是那么一瞬间突然很想来看看,看看叶楚的家。 汨罗村不大,她很快便看见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半新不旧的三间瓦房,很普通的村户。 院门大开着,似乎村中人家都习惯如此,大约是为了串门方便。远远地便可以看见院中情景,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婆正在逗弄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一个年轻的女子蹲在井边洗碗,一个中年男子正揪住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气哼哼地揍。 她停住脚步,静静看着,虽然鸡飞狗跳、一地凌乱,却是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看了一会儿,她走到门口,轻轻叩了叩原本便开着的大门,“请问这里是叶现岭叶大叔家吗?” 原本要落在少年屁股上的一巴掌停在半空,中年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小儿子,有些茫然地问:“这位公子是?” 沈青砂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说谎,“小生幼年落魄,十年前曾受叶大叔一饭之恩,如今途经此处,特来看望恩人。” 一饭之恩?叶现岭挠挠头,怎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大叔忠厚善良,想必未曾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小生却是一直铭记于心。”沈青砂躬身作了一揖,满脸真诚。 虽然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不过叶现岭瞧他衣着光鲜,还带着随从,也不像坏人,再说自己家中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人家惦记,这样想着叶现岭忙将他让进屋来。 那名年轻的女子起身替她倒了一碗水,沈青砂对她道了声谢,看年纪这应该是叶楚的大嫂——叶家用叶楚卖身进宫的钱娶来的女人。 低头喝了口水,沈青砂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小生记得大叔家还有个很懂事的小姐姐,可是嫁人了?” 叶现岭微微一愣,然后叹了口气,“楚丫头命苦,早两年没了。” 沈青砂做出一副惊讶又抱歉的模样,“小生失言,大叔莫怪。” 叶现岭忙摆摆手说:“无妨,无妨。” “娘,楚丫头是谁?”地上的小娃娃扯扯母亲的衣角,口齿不清地问。 眼角轻轻一跳,是从来不曾对这孩子说过,还是根本就没人还记得这个女儿?深吸一口气,沈青砂勉强维持住得体的笑容,“不知叶姐姐葬在何处,可否容小生祭拜一下?” 叶现岭又叹了口气,“不瞒公子,楚丫头是死在宫里头的,我们也就得了个口讯,连尸骨都没有,哪来的坟?” “不立个衣冠冢,留个念想?” “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那时候她大哥刚娶亲,家里新盖了房子,小二子又到了入学的年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原本想着等过段时间手头富裕了再给她立个坟,结果又遇上她娘生病,小孩出生,这事也就一拖再拖,后来她娘就说,不过是个丫头,反正也进不了祠堂,立坟就算了吧。” 沈青砂眼波轻轻一动,然后便垂了眸。她低着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碗口——是啊,不过是个丫头,不过……是个丫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个叶现岭看起来老实,骨子里油滑得很,他分明是在借机向自己哭穷,想要凭着恩公的身份从自己这个看起来很有钱的公子身上多讨点好处。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我这里有五十两银子,大叔拿去帮叶姐姐立个坟,剩下的就当我孝敬奶奶和大叔的。”她从袖中摸出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微笑道,“希望下次路过时可以给叶姐姐上炷香。叨扰多时,小生告辞。” 叶家人很虚情假意地客气了几句便开开心心收起了银子,沈青砂头也不回地走出叶家大门,低着头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叶楚死去还不足三年,便连她的家人都快不记得她了。 抬手握住胸前的半块长命锁,她垂眸笑得微显凄凉。哥哥,你说,如果我死了,有谁会记得,又能记多久? 脑中闪过密室里娘的那个牌位,也许对于感情,该看的不是生前而是死后,活着时关系再好也说明不了什么,也许你刚一死对方就把你忘了。 那些允许你在他记忆里幽居的人,才是真正在乎你的人,只是,要到死后才知道未免太迟太迟。 自嘲地笑了笑,关于当年,她至少确定了一点——爹和娘一定很相爱。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沈青砂闭上眼和记忆里的叶楚交流:即使你的家人对你这么冷漠,你还是想要回家的吧?你看,人与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如果是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这样的家人。叶姐姐,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太冷血了…… 回到沈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令她吃惊的是,沈子寅竟然正在她院中等着她。 “娘娘回来了。”看见她走进来,沈子寅连忙站起来行礼。 扶了他一把,沈青砂见他神情有些古怪,眼皮顿时一跳,问:“爹,发生什么事了?” 瞥了应一寒一眼,沈子寅压低声音道:“惊风回来了。” 一口气堵在胸口,沈青砂感到一阵无力。沈惊风这家伙是吃错药了还是烧坏脑子了啊?明明都已经和他说得那么清楚了,他还跑回沈府来搞什么幺蛾子? 沈青砂真的很想冲到他面前切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现在正值多事之秋,麻烦一大堆,他还要挑这个时候来添乱,万一被人挖出这段过去,特别是淑妃……沈青砂无力扶额,真是想想就觉得很棘手啊。 无奈地叹了口气,“爹,麻烦差人将晚膳送到我的房里来。”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沈青砂打定主意,能躲一日是一日。 沈子寅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两圈,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句:“好吧。”说完起身出去让人准备晚膳了。 早早用完晚膳,沈青砂拿了本医术来看,却是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这才刚刚是回来的第二日,发生的事情却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简直是在考验她的神经,即便她素来冷静也不免有些烦躁起来。 “啪”的一声扔下书,沈青砂难得地皱起眉头。算了算了,既然看不进去书干脆早早上床去焐被窝吧。飞快地脱了外面的夹袄,沈青砂钻进被筒,努力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宝宝。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还是觉得冷得不行。 正哆嗦着,忽然听见窗户被人轻轻推开,有个人身手敏捷地一跃而入,很轻地落在地上,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那人走到她床前在黑暗中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带着微凉的气息缓缓坐到床沿。 沈青砂不用看也知道是穆成泽,她翻过身,伸手搂住他结实的腰身。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穆成泽身体一僵,不知怎的忽然不敢开口。脑中一瞬间闪过一堆问题——青砂现在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她真的知道自己抱的是谁吗?还是……她以为自己抱的是谁…… 其实沈青砂抱这一下完全是条件反射,默默抱了一会儿,她感觉到穆成泽的异常,有些纳闷地抬起头来,借着炭盆微弱的火光对上穆成泽紧张的双眼。只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穆成泽在想什么,刚刚压下去的那股烦躁劲儿忽地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抿了抿嘴,她一点一点松开手臂…… 心头咯噔一下,糟糕,青砂生气了! “怎么还没睡?我还当你这是在梦游呢,害我白紧张一场。”穆成泽连忙轻笑一声,握住她还未来得及完全撤离的手搓了搓,“黑灯瞎火的,你怎么就知道是我?”虽然惹青砂生气了,不过又觉得说不出的开心,原来青砂认出了他。 “哼!”对于穆成泽的问题,沈青砂的回答是不屑地冷哼一声,而后嘟囔道,“冷死了。” 穆成泽很好地领会了沈青砂那声冷哼的含义——除了你谁会大半夜翻窗?而那句“冷死了”,则是对他那句“怎么还没睡”的回答。心头松了松,还好,虽然口气很敷衍,不过还愿意回答他的问题,看来问题不是很严重。 松开她的手,穆成泽迅速脱了外衣钻进被子,讨好地贴上去,伸出一只爪子圈住沈青砂,没话找话地问:“说真的,你这屋子真是冷得厉害,干吗不多生几个炭盆?” “地方太小,放不下。”沈青砂轻轻挣开他,往边上挪了挪。穆成泽继续黏上,“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这次沈青砂“嗯”了一声,却没有挣开他。 “看来我家青砂小时候真的过得很辛苦呢。”某人立刻得寸进尺,伸手握住沈青砂冰冷的手焐在手心里,呼出来的气热热地吹在她脖颈处。 终于,沈青砂无奈地翻过来恨恨地瞪了他几眼,穆成泽无赖起来真的很让人头疼。 两人面对面静默了几息,穆成泽忽然问:“为什么拒绝他,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离开吗?” “以前是。” “现在不是了吗?”他有些不确定。 “现在……我不是答应你留下来了吗?我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穆成泽淡淡吐出两个字,“骗人!” 又一次被毫不客气地揭穿,沈青砂倒是完全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问道:“皇上难道不想离开吗?问题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能不能安自己的心。所以我既然选择了留下,就不会半途而废。我需要借助皇上的力量去做我想做的事,作为回报我也会帮皇上肃清朝纲。” 穆成泽的心一点一点冷下来,虽然早就明白青砂就是这样现实理智到冷漠的人,可是他本以为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毕竟……毕竟…… 然而,青砂接着说道:“光是利益的交易我便不可能离开,何况,离开的话,我要去哪里找比你更了解我,对我更好的人?”她黑黑亮亮的眼睛微微一闪,看着穆成泽的眼睛一字一字道,“穆穆,我不喜欢沈惊风了,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的。” 穆成泽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我以为他重新出现的时候,你也许会改变选择,毕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喜欢过他。” 思索了片刻,沈青砂摇了摇头,慢慢道:“对我来说,有些人就像快要饿死时需要的救命馒头,如果那个时候他不在,那么以后他也不必在了。所以只会是喜欢过,不会再喜欢了。” 穆成泽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看来我要做一个在关键时刻能出现的馒头,不然就要和他一样失去做馒头的资格了。” 沈青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实在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打了个哈欠,沈青砂道:“好困。”奔波了一整天,她本来就已经困得不行了,只是因为太冷睡不着,如今身体一暖和起来,睡意立刻铺天盖地地袭来,不到半刻便进入了梦乡,睡梦中她本能地往“暖炉”的方向靠过来,在穆成泽怀里蹭了蹭。 穆成泽摸了摸她的头发,也心满意足地睡了。 次日一早,穆成泽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可惜再轻也无用,“暖炉”乍然消失,沈青砂几乎立刻就跟着醒了,刚要坐起来便被穆成泽按了回去,穆成泽帮她掖好被子,道:“朝中最近事多,我可能无法再过来看你了,早点回宫吧。” “昨天本来想和你说的,我可能要多逗留些时日,有些事情比较在意,我想亲自查一查。” 系腰带的手微微一顿,显然没想到沈青砂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沈惊风现在就住在沈府,青砂又要求晚些时日回宫,这样一来两人不可避免会碰面,曾经的青梅竹马如今同住一个屋檐下,旧情复燃也不是不可能吧?这种会导致节外生枝的事情他真的一点也不想答应。可是,他也明白青砂昨晚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再怀疑就显得自己小心眼似的,而且在这个问题上一味纠结,指不定本来没什么的到最后也惹出点什么来,毕竟他家青砂是那样冷淡倔强的性子。 低头系好了腰带,穆成泽心中默默纠结了半晌才道:“好吧,你自己小心一点。”转身在青砂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笑着道,“青砂……你要乖乖的,别让我担心。” 穆成泽走后,青砂唤婢女进来添上炭火,在房中用完早膳,她披着厚厚的毯子半倚在床上握着一本医书懒洋洋地看着。 应一寒按她的吩咐去张罗明日去往汨罗村的事宜了。 虽说手里拿着书,却不是很能看下去,好容易看完一页,沈青砂叹了口气,从书上移开目光,“老爷在家吗?” 一旁恭立着的婢女连忙道:“回娘娘,老爷上朝去了。” “嗯……你去和门房说一声,等父亲回来告诉他,我有事找他。” 婢女应声去了,她重新拿起书,一边看一边耐心等。 巳时,沈子寅下朝归来,听门房传达了沈青砂的话,他眉头微微拧起,立在门口沉思了许久,而后向着方向完全相反的书房走去。 门房呆呆地挠挠脑袋,莫非老爷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 从柜子最深处搬出那个尘封了多年的黑木匣子,沈子寅一手压在盒盖上,直到这一刻他仍然在犹豫,他没有想到青砂这么早就发现了当年的事情,更没想到青砂会如此得宠,而最最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么早便不得不告诉她青璠离世的消息。 没有了青璠的约束,青砂会变成什么样? 缓缓吐出一口气,现在他最担心的是青砂对赵氏恨意太深会立下杀手,而这绝非他想要的。他所求的若只是除去赵氏一人,又何必忍耐这么多年?掌管刑狱多年,他至少知道十几种让人无声无息从世上消失且绝不会被查出的方法。 只是,依青砂的性格,她若打定主意要知道一件事,瞒是绝对瞒不住的。为今之计只能说服青砂再忍些时日,莫要轻举妄动。至少……也要忍过她的十六岁之劫。 青砂幼年曾得一位道长批命,言她命途多舛,十六岁将有一场命劫。沈子寅虽不信鬼神,但事关女儿性命难免宁可信其有,何况青砂过完年便是十六了,这当口偏又遇上假孕一事,实在不能不令他坏处想。 打定主意,沈子寅抱着木匣快步赶到青砂住的小院。 离老远就听见沈子寅的脚步声,沈青砂缓缓将书搁下,对离得最近的一位婢女淡淡道:“你去泡壶茶来,其他人都出去吧。” 茶沏好送到的时候,沈子寅也刚好进门,青砂执起茶壶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父亲请用茶。”送茶进来的婢女垂首抱着托盘,识相地退了出去。 将手中木匣搁在桌上,沈子寅一脸严肃,开门见山,“你想要知道的事情都在这里面,但是爹给你一句忠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所以,打不打开,你要想清楚。” “咔嗒”一声,青砂的回答是直接打开盒盖。木匣中只有一本微微泛黄的书册。素手执起这本藏着众多秘辛的书册,当着沈子寅的面开始翻阅起来,飞快扫了几页后,她忽然笑了起来,“啊哈,原来我身世如此显赫!外公是开国功臣一品程国公,舅舅是大将军,唔……”她停了停,饶有兴趣地敲了敲桌子,“青湄,光听名字就觉得是位佳人了,想来我这位姨母一定是非常非常的美,爹可曾见过?” 眼前一阵恍惚,沈子寅握着杯子,缓缓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年近三十了,却依旧美得倾国倾城,以至于当时有人说成宗皇帝不顾兄弟之情对隐太子兵刃相向便是为了此女。” 沈青砂嗤笑一声,“红颜祸水嘛,男人不就喜欢这样,干了什么坏事往女人头上一推就完事了。”忽然,她正在翻书的手指一顿,猛地抬起头看向沈子寅,“是我理解错了吗?难道先帝也对我这位姨母动了心?”那究竟是怎样的美,美到令兄弟相争、父子反目。 尴尬地点点头,沈子寅苦笑道:“所以当时有很多人说她是妖。” “长得漂亮就是妖了?她若是妖,我娘身为她妹妹岂不是也是妖?那我至少也算半个妖吧,还用过得这么惨?” 沈子寅面色微沉,青砂过得不好,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对于这个女儿他真的亏欠良多。虽然青砂此言只是随口戏说,并无责怪他的意思,却仍令他无法释怀。 手中书册又翻过去两页,青砂长叹一声,“自戕啊……”惋惜之情油然而生,如此美人终究也逃不过红颜薄命的下场,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爹,你见过刘娥吗?她是否长得与我姨母相像?” 沈子寅微微一愣,摇摇头,“我不曾见过,不过确如你猜测,见过的人都说她与当年的眉贵妃有六分相似。” “难怪先帝对刘娥千依百顺,原来是在怀念一个死去的人。”青砂微笑着继续翻着书册。先帝处死了隐太子和青氏一族,所以青湄当着他的面自戕,她以这种残忍决绝的方法报复他。这种做法真不愧是青家人呢,先帝可不就自此一蹶不振了,若不是穆成泽的意外出生,先帝又死得早,穆氏王朝怕是就此玩完了。 无可无不可地轻笑一声,青砂目光定定落在书页上,过了片刻问:“原来我还有个被流放的小舅舅吗?” 沈子寅点点头,叹道:“可惜年纪太小,死在流放途中了。” 青砂勾起嘴角,淡淡道:“这样也好,当家破人亡的时候,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一本不厚的书册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目光落在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话上,“辛丑年八月十五,青潼于城郊被人杀害,抛尸河中,尸首未找见。” 辛丑年正是自己出生的前一年,自己是四月生人,也就是说,辛丑年八月十五之时,娘已经怀有一个月的身孕了。那个王大夫所说的“胎里受过重创”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看来自己还真是命硬呢。 沉默了许久,她慢慢合上书册,黑沉沉的眸子望向沈子寅,一字一字缓缓道:“你知道是谁做的,对不对?”不等沈子寅回答,她嘴角微微一翘,“是赵氏做的吧?” 一声长长的叹息,沈子寅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天是我约了潼儿在那里见面,可是傍晚时分青璠突然高烧不退,等我急急找来大夫确信他无虞之后马不停蹄赶到那里时,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而我见到的是……一摊鲜血还有一只掉落的耳环。我循着血迹一路寻到河边,跳到河里寻了许久却什么也没寻到,后来我找来很多人,在河中打捞了整整十日……” 沈子寅微微侧过脸,声音低哑到再也说不下去。能知道他们约定的只有他身边之人,赵氏无疑最为可疑,于是他开始暗暗留心,果然在她的梳妆匣中发现了一只染血的玉镯——那是他沈家代代相传、专门传给沈家媳妇的玉镯,也是他送给青潼的定情之物。物证动机俱全,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提起茶壶给沈子寅续了一杯茶,青砂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难怪娘几乎从不提起你。”这句话令沈子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明白青砂未说出的那句话——只怕娘以为是你雇人对她下了杀手。 “其实娘并未让我来投奔你,是我自己决定要来找你的,因为我想证明我也有爹,想证明我不是没人要的野种。”青砂双手捧着茶杯微微笑着,那是一种让人觉得很舒服的微笑,令想要同情她的人,忽然间觉得自己的同情很是多余。 这么多年来,她用这样的笑面骗了多少人?沈子寅目光闪烁,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一咬牙,艰涩开口,“青砂,爹想求你一件事……” “不要对赵氏动手嘛,我明白的。”看着完全愣住的沈子寅,带着乖巧笑容的少女眨眨眼,露出腮上小巧的酒窝,“爹,莫要小瞧了你的女儿啊。” 沈子寅还未反应过来,青砂忽然转了话题,“对了,哥哥的事,你知道多少?” “很少,但一定和南渭王府脱不了干系,否则不会查不到。” “所以我不会动赵氏,当然只是暂时不会。她,我不会放过。害过娘的,害过哥哥的,害过我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说这话时,沈青砂眼中如水的温和缓缓褪去,露出水纹之下掩藏的凌厉,一字一字如同折箭起誓。 一个赵氏当然不足惧,麻烦的是她背后的南渭王府,现在哥哥的死因还未查清楚,但不管是不是南渭王府所为,这一步都是一着险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沈子寅站起身,忽然跪在青砂面前,行了一个叩拜大礼,直吓得青砂以为老头子精神错乱了。青砂连忙去拉他,沈子寅却是倔得很,坚持跪着,“青砂,你要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这些人一个都不要放过,我替沈青两家的亡者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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