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经典!钟汉良、马天宇、孙怡领衔主演都市情感剧《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原著!姜生与凉生,互相牵扯住对方的一生,却无法圆满一段寻常的爱情。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世俗的伦理道德,只能默默相望而无法相守。或许只要还能相望,便会觉得时间安好。程天佑,让人心疼的男子,有着优渥的身世,却宁愿披挂着满身的伤痕等待姜生回眸。抱歉我来不及参与你十六岁之前的人生,之后的时间请通通交给我。 CHAPTER 01 【只能这样注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01 凉生,就这么狭路相逢。 十三岁那年,我突然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 我习惯在半夜睁开眼睛,极力张大瞳孔,试图看清糊满报纸的天花板,然而,在这黝黑的夜,一切只是徒劳。 夜只是这样隆重地罩满我身体,我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我想,我怎么就一点儿也找不到别人小说里所说的夜色如水的恬静美丽呢?我只能在半夜听到父亲的咳嗽声,母亲柔肠百结的轻微叹息声,还有凉生熟睡时所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我看过凉生睡觉时的样子,他喜欢侧着身子,小脑袋埋在枕头上,长睫毛像两只熟睡的天鹅一样憩息在他闭着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白色皮肤透着淡淡的粉。这种柔和的粉色皮肤在魏家坪这一带孩子身上是极少有的,所以,在我年少的意识中,凉生是与我不同的,与整个魏家坪的孩子都不同。 我喜欢在他睡午觉时,用初生的嫩嫩的小草尖探到他的耳朵里,看他被痒醒,我就猫着小身子,躲在他床边,学我们家小咪猫叫几声。凉生好聪明,眼都不睁,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姜生,别闹了,睡觉呢。 他叫凉生,我叫姜生。 四岁之前,他与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瓜葛。 四岁那年,一个阳光洒满半个山坡的美丽午后,一脸疲色的母亲把一个如同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好看的小男孩带到我面前,说,姜生,这是凉生,以后你就喊他哥。 四岁,尚是记忆模糊陆离的年龄,我的眼里只有泥巴、小草、狗尾巴花,不知道什么叫天灾人祸、造化弄人,更不知道那些天里,魏家坪发生了一场惨烈异常的矿难,造成多人遇难。在我眼里,魏家坪的天还是那样蓝,水还是那样清。所以当母亲把凉生带到我面前时,我一边甩着清脆的童音喊他凉生哥哥,一边背着母亲冲他做了一个奇丑的鬼脸。 可能是我做的鬼脸实在太难看了,所以把好看的凉生给吓哭了。 凉生哭的时候用胳膊挡住脸,努力地憋住声息。魏家坪的孩子哭起来可没他这么斯文,他们都是直接张着大嘴巴,哭得歇斯底里惊天地泣鬼神。我对凉生的好感就是从他这斯文一哭开始的。 凉生刚来的时候,非常喜欢哭,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小声抽泣。 我就抱着枕头,挨到他枕头前,在暗夜中,瞪着眼睛看他哭。夜色浑浑,我只能看到他细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脑袋不停地抖。 我说,凉生你怕黑的话,那姜生陪你。 他似乎对我没有太多好感,边抽泣边抗议,谁怕黑了? 我就愣愣地站着看凉生哭。 他转身,眼睛红红的,他说,有什么好看的啊? 我撇撇嘴巴,像条小鱼一样钻回被窝,挨到母亲身边,我说,妈妈,是不是城里人哭的感觉比吃糖块儿还幸福呢? 幸福是我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但母亲并没因此表扬我,她给我盖好被子,说,姜生,你记住,凉生是你哥!不是什么城里人!以后不能胡说,你一定要记住,凉生是你哥! 仿佛圣命难违一般,四岁时,我与凉生,六岁的凉生,狭路相逢。我不能也不知道去问,这个被唤作凉生的男孩,为什么会突然来到我们家? 只能这样注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02 魏家坪,凉生与北小武之战。 凉生来之前,父亲总是很忙,只有过年的时候,他回家看爷爷奶奶,我才能见到他。如此一算,我们不过打过四个照面。他高瘦,一脸寡淡的表情,对我似乎也无太多喜爱。 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算喜欢他。不过,如果他能像北小武的父亲那样,老让自己孩子骑在脖子上坐大马,我想我还是可以喜欢他一小下的。 母亲看得出一个小女孩对男性家长宽厚怀抱的向往。依恋对于正在成长的孩子来说,是一种不能抹杀的天性。所以,她总是一边忙碌着一边跟我说,姜生,你爸是咱魏家坪最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啊,他不能总在咱娘俩身边。他是个大记者,每天忙啊忙的,姜生,你爸是为了咱娘俩啊。说完,她会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冲我笑,嘴角的弧线却是苦苦的味道。 这样的话她一直说到凉生来到那天。从此,她便学会缄默,如同魏家坪那口废弃的枯井那样,深深缄默在更多的农活和操劳之中。 她给凉生做最好的饭菜,凉生却很少吃,眼神淡漠中带一丝胆怯,眼睛圆溜溜的,不时望向我。 母亲看着胃口恹恹的凉生,转脸对我说,姜生,你要让着哥哥啊。妈妈去医院看爸爸。 母亲走后,凉生问我,姜生,妈妈生气时会打小孩吗? 我摇了摇头,盯着他眼前的红烧肉直流口水,闭上眼,胡乱扒饭。我想闭上眼睛的话,土豆块我也能吃出红烧肉的味儿。果真如此,土豆块不仅有红烧肉的味儿,而且还和红烧肉一样软。我美滋滋地大嚼,睁开眼时却见,凉生正踮着脚,那么认真地一筷子一筷子往我碗里夹红烧肉。 他冲我笑,说,姜生,你慢慢吃啊。你看你那样子,真不像小女生呀。 我冲他做鬼脸,这次没把他吓哭。 吃过饭,我就带着他去魏家坪最大的草场上捉小虫子。北小武正在率领一帮小屁孩儿玩战争游戏,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边的凉生,他就喊我,姜生,那是谁啊?你小女婿吗? 魏家坪的孩子有口无心,甚至他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凉生的脸竟然红了,城市里的孩子,脸皮是这样的薄。 我把北小武从“碉堡”上拽下来,拉到凉生面前,说,他叫凉生,是我哥。 北小武看着凉生,咧嘴笑,我叫北小武,这里的头儿。 凉生也笑,嘴角抹开一个无比漂亮的弧,阳光下,像个美丽的娃娃。 那天我们玩得很疯。孩子总是忘事,凉生那天下午一直很开心,他捉了最多的虫子,也忘记了哭。 只是北小武一直在我屁股后面叽叽歪歪,姜生啊,你们家怎么净是这么怪的名儿啊?哎呀,我忘了,你家老头子叫姜凉之,怪不得呢。 我不知道谁叫姜凉之,可凉生知道。小孩子喊对方家长名字通常多有骂人的意味,但我相信北小武只是嘴贫而已,凉生却不这么认为,他毫不客气地对北小武动了拳头。 他们俩厮打在一起。北小武是小人,他动手;凉生是君子加小人,又动手又动嘴,北小武被凉生咬得吱吱乱叫,他渐渐撑不住,就喊我,姜生,奶奶的,你还不来救救我啊! 我本以为北小武身后那帮小屁孩会对凉生群起而攻之,没想到他们更小人,只在一边静静地看北小武落败,我想若是北小武占上风的话,凉生早被这些人殴打致残了。这是第一次我领教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为。我去拉凉生,我说哥,咱走吧。别咬了。 那感觉就像邻居唤自己家的大黄狗,大黄,别咬了!走! 凉生咬得太过投入,所以当我的手伸到他面前时,他也毫不犹豫地落下牙齿。直到听到我的惨叫,他才惊觉,扔下一脸牙痕的北小武,抱住我流血的手臂,喊,姜生,姜生。我皱着的眉心渐渐地淡开,因为,我看到了凉生眼角惊慌失措的泪花。 我皱着眉说,哥,我不疼,咱回家吧。 03 矿难,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妈拉着几乎被毁容的北小武来到我家院子,她脸上皱起的纹可比北小武满脸牙印还要醒目。母亲不停端茶倒水,不停地赔礼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脸牙印才从我面前消失。临走时,北小武他妈还从我家墙上拽去一大串红辣椒。 我因凉生挨了母亲的揍。 这是温善的母亲第一次对我动手。她一边用藤条打我一边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里的针啊!让你小心做人,你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啊,非要整个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么这么欺负人啊?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母亲的话全是说给凉生听的。她是个心慈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说里描述的那种遭遇遗弃的女子一样,软弱唯诺。 藤条抽向胳膊上凉生咬下的伤口时,我就哆嗦成一团,在门帘后偷看的凉生就紧紧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软弱的母亲无助地举着鞭子。头发散着,泪水飘落。而四岁的小女儿永远理解不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悲苦。 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当他还只是魏家坪一个无能的穷教书先生时娶了她,相依为命。她为了奉养他卧病在床的父母,为了不给他添生计上的压力,在两次怀孕后,都无奈地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着她哭,说,对不起。这个男人流着眼泪对她发誓,将来他一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后来,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记者,却在外面有了新欢。 那是一个同他一样有文化有层次有见识的女记者!他们幸福着,缠绵着,甜蜜着,陶醉着。 一个乡下的农妇却在遥远的魏家坪忍受着,痛苦着,挣扎着,等待着!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并且有了孩子,她却不敢吭声,不敢哭也不敢闹。她明白,他没有同她离婚,就是因为公婆对她勤劳忍耐的喜爱与需要,以及她永远不会干涉他风生水起的私生活。 几天前,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记者爱人一同来魏家坪的煤矿进行采访,却被突发的矿难埋入井下。女记者死了,风花雪月没了。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如今躺在医院,生死难卜,只有糟糠之妻陪在他的病榻前。他吩咐她,把他跟另一个女人的儿子接到魏家坪抚养,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抚养。是的,他无需请求她,只消吩咐。 有种女子,一生可悲。生时可以欺,死后亦可欺。 这个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此刻,她散着发,落着泪,如同失魂一般。至于父亲的事,我到十三岁以后才弄清楚,才理解过来。也是从十三岁起,我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在半夜睁开眼睛,极力张大瞳孔,试图看清糊满报纸的天花板,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寻找那种美丽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经,就在这月光如水的夜里,母亲责打了我,又抱着我哭,她说,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亲中年后才得到的孩子,她是那样地珍视我,她一生不曾拥有什么金玉珠宝,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宝。她把对前两个没能出生的孩子的内疚全化成爱,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后,依旧罚我在院子里站着。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样孤单,我赤着脚站在院子里,只有小咪热乎乎的小身体偎在我的脚边。 半夜时分,凉生偷偷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他小声地唤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脸委屈,低下头,裸露的小脚趾不停地翘来翘去。 他扯过我的手臂,心疼地看着上面暗红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结成暗红色的痂。他问我,姜生,还疼吗? 我摇头,又点头,然后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泪鼻涕擦满他干净的衣袖。 他咬着嘴唇,说,姜生,对不起啊。 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泪,说,姜生,别哭了。都是凉生不好!凉生以后再也不让姜生受委屈了!否则,就让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说,还是别让月亮砸死你吧,以后要是姜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红烧肉砸死我吧! 我边说边用粉红色的小舌头舔嘴角,试图回味下午吃的红烧肉的味道。六岁的凉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后来我们上小学,老师让大家谈理想,那帮小屁孩不是要做科学家就是做宇航员,只有凉生傻乎乎地站了半天说,他将来要做一个厨子,引得一帮学生狂笑,被老师罚在门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扰乱课堂纪律。 为此一向对凉生疼爱有加的父亲脸色铁青,但凉生却坚持,做一名厨子,一名会做红烧肉的厨子。 也是那个月光如水的夜,凉生拉着我偷偷回正屋,打来凉凉的井水,一言不发地给我洗脚。我的脚很小,凉生的手也很小。凉生说,姜生,以后要穿鞋子哦,否则脚会长成船那么大,长大了会没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说,我不怕,我有凉生,我有哥。 凉生不说话,把我从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觉的屋子里。 母亲早已睡着,梦里都有叹息。我就挨着凉生睡下,两颗黑色的小脑袋凑在一起,像两朵顽强生长着的冬菇。 小咪蜷缩在我身边,我蜷缩在凉生身边。 我几乎忘了刚刚挨过鞭子,冲凉生没心没肺地笑,凉生拍拍我的脑袋说,姜生,听话,快睡吧。 我睡时偷偷看了凉生一眼,月光如水,凉生的眉眼也如水。 04 凉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后,父亲从医院里回到家里,下半身已经失去知觉,完全残废,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已经被截去。 我觉得这个新造型真奇特,不觉冲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脸。 凉生狠狠瞪我,一头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痛哭流涕。 我很难明白,很难理解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只在潜意识里觉察,我们家里的关系和别人家不同。 父亲已经口齿不清,可仍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对母亲呼来喝去。尽管母亲打过我,可我仍然爱她依恋她。所以,我很讨厌这个只知道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里玩儿时,都试图趁他不注意用小石头偷袭他,后来因为怕凉生不开心,只好作罢。 善良的母亲总把好吃的留给父亲和凉生。凉生负责给父亲喂饭,那本来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亲看到我把饭硬往父亲鼻孔里塞时,才换成凉生。 母亲已经惊觉,有一种朦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里暗生。其实,我也想做一个善良的天使,可是因为母亲的愁苦如同一种荼毒,让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纷纷风化消逝。 父亲总是舍不得吃,斜着脑袋,把好吃的留给凉生。而凉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给我。我问他,哥,你不饿吗? 凉生说,哥吃过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凉生与北小武一战,成就了凉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时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北小武脸上的牙痕已经变淡,我们依旧在草丛里捉虫子。北小武为了讨好凉生,从家里偷了他妈盛盐用的小陶罐,说是供霸主装蛐蛐用。 我看得出凉生很喜欢那个陶罐。他从工地上装来沙,埋入一块生姜,悄悄放在床底。我问他,这样就能生出蛐蛐? 凉生说,姜生,你真笨哪!蛐蛐只能是蛐蛐它妈生,姜它妈只能生姜。 我说,哦,狗是狗它妈生的,猫是猫它妈生的。那凉生一定是凉生他妈生的!可凉生,你妈呢? 凉生的眼睛变得忧伤,黑亮的瞳孔中闪过一抹幽幽的婴儿蓝。此时,母亲恰好经过,她摸摸凉生的头,说,姜生,你听好了,你俩都是妈生的。 我撇撇嘴,说,哦。 北小武用来讨好凉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妈做饭时发现自家盛盐的陶罐不见了,揪来北小武,好一顿家法处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风格再一次发扬光大,为了掩饰自己的通敌罪,硬说是凉生来家里玩,给偷走了。 北小武他妈就扯住交友不慎的儿子来到我们家,将凉生的罪行夸大百倍,那阵势就跟八岁的凉生席卷了他们整个家一样。我突然身体发冷,小声说,哥,北小武他妈一来,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凉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他说,姜生,反正你红烧肉没有白吃,长那么多脂肪,挨揍也不会疼的。 我觉得凉生被魏家坪的孩子给带坏了,变得如此小人。 母亲问凉生,果真偷了北小武家的陶罐?凉生无辜地摇头。 北小武他妈风一样窜入我们家屋子,四处搜索,终于在凉生床底下发现了盛满沙子的陶罐,抱着陶罐冲出来,跟一对历经生离死别的母子似的,指着凉生大骂,就不是正路来的货,从小就这么手脚不干净。 我看着凉生的脸变红,眼神如同忧郁的海,心里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后替罪的总是我,家法处置的总是我。所以我就恶从胆边生,蹿过去抱住北小武,摔倒在地,抱住他的脸,狠命地咬。 任凭大人怎么扯,我都不松口。北小武疼得都不会哭了。北小武他妈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怎么就遇上你们这么一窝强盗! 凉生说,你把陶罐还给我,我就叫姜生松口。 北小武他妈没办法,只好恨恨地把陶罐递给凉生,凉生看看里面的沙没有太多变动,就对我说,好了,姜生,松口吧! 彼时,我又成了邻居家的大黄狗。 05 北小武,我和凉生要上学了。 北小武他妈拖着儿子哭着离开,说怎么碰到这么一窝子强盗!她边抹眼泪边从我家院墙上再次摘走两大串辣椒。 父亲坐着轮椅从堂屋闪出,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嘴巴哆嗦了半天,哆嗦出一句话:你生的好女儿! 母亲的眼睛一阵红,闭上眼,泪水落下。她挥起巴掌,狠狠地挥向我的脸,说让你不学好,带坏了凉生。 一声巨亮的脆响过后,我的脸竟没任何感觉。我睁开眼发现,凉生挡在我面前,捂住半边脸,紧紧护住我,小声呻吟着,妈,别打姜生了,她没犯错。 那陶罐是北小武自己给我的,你要相信啊。 凉生的声音缥缈得可怕,堂屋里的父亲见母亲竟然错手打了自己的儿子,像一只发狂的雄狮一样扑出来。只是,他忘了,此时,他坐在轮椅上,是个废人!所以当他的半个身子撞出门后,重重抛倒在院子里,只听咚的一声。 父亲再次被送进医院。 凉生也进了医院,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浑身不能动的父亲只能用两只眼珠狠命地瞪母亲!母亲觉得无辜。 其实他们不知道,凉生每天把好吃的都如数给了我。 每次,我们都会爬上屋顶,看月光如水,听虫儿低鸣。凉生通常把好吃的都藏在一个大碗里,带到屋顶上,端给我,一边微笑,一边看我狼吞虎咽。我问过他,哥,你不饿吗? 凉生说,哥吃过了,你吃就是。 月光底下,我听虫鸣的时候,忘了听,凉生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地叫,那时的我,只是以为,那是另一种虫鸣的声音。 哦,还忘了说,因为母亲错打的那记耳光,凉生的右耳朵变得有些背。 从那时起,我喊他哥时,不得不将声音大幅提高。为此我曾偷偷地哭,我说,哥,我宁愿是自己变成聋子。 凉生说,傻瓜,凉生是男孩子,没事。你是小姑娘,变成聋子会嫁不出去的。 父亲的再次入院,让本来不富裕的家更是一贫如洗。原先属于工伤,报社可负担,而这一次,是个人原因,报社不愿意继续填这个无底洞。 父亲躺在病床上,像一具了无生命的尸体。邻床病号的小女儿正在给她妈妈唱刚从学校学会的新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父亲可能看着眼热,便不顾一切催促母亲,凉生都超学龄了,你怎么当妈的,还不让他入学! 母亲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说,她会做到的。 我跟北小武说,我跟凉生要上学了。 北小武是个跟屁虫,哭着跑回家找他妈。 不久,北小武他妈卖了几只母鸡,北小武背着新买的书包上学了。 也不久,我妈非法卖了自己的血,我跟凉生也背着母亲连夜赶制的书包上学了。母亲本来不想让我读书的,我可怜兮兮地望着凉生,凉生说,姜生不读书,我也不读! 母亲无奈,狠狠心咬咬牙,再次非法卖血,我也就进了学校。进了学校,我和凉生学会了《社会主义好》那首歌,我们也唱给母亲听,她开心地笑,像一朵美丽的花。 可是,妈妈,请您原谅,那时的女儿,太年幼,尚不理解什么是卖血,女儿只是以为那和北小武他妈卖母鸡没什么两样……06 凉生,就让我做私生子吧。 我和凉生读书很用功,因为老师说,读书是我们离开魏家坪唯一的路!凉生本来就不属于魏家坪,所以他极力想离开!而我,因为凉生要离开,所以也想离开。 我想吃凉生说的巧克力,我想去凉生所说的游乐场,还有公园。我想弹凉生所说的钢琴,凉生说起钢琴的时候眼里总有种光,那么亮。 很多年,仿佛一种习惯,凉生的手,常会有节奏的在空气中弹奏,透过阳光,仿佛天籁,存于空灵。 我喜欢这时候的凉生,那么遥远,如梦似谜。 好奇怪,每当这时,我总能看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影,眉眼间是凉生的影子,坐在一架白色钢琴旁,衣衫熨帖,手指翩然。是凉生吧?是长大后的凉生吧。 总之,我想成为他所说的城市小女孩城市小朋友。 尽管,我觉得魏家坪的草场已经很美。 凉生埋在沙里的生姜发了芽,绿绿的,很娇嫩,凉生抱在手里,不肯给我,他说,姜生,别胡闹,你会弄坏它的,弄坏了,我们就看不了姜花了。 我问凉生,姜花好看吗? 凉生挠挠头,想了半天,说,我没看过。不过,姜生,肯定比你漂亮。 凉生是魏家坪最好看的男孩子,却也是魏家坪妇女最痛恨的男孩子!魏家坪那场矿难夺去了她们男人的命!她们认为,那场矿难完全是因为姜凉之和他的记者爱人进入矿井,他们的不伦之恋遭到天谴,所以矿井塌方,而她们的男人也因此成了陪葬品!由此,她们认为凉生是不祥的,会给魏家坪和她们的生活带来更多新的苦难! 因此,她们常常指使一些年龄较大的孩子,在放学路上找凉生麻烦。 有一次,凉生被那些少年给压在地上,泥土满身,血不断从他的额角渗出,我和北小武拽不动那些人高马大的少年,就向河边洗衣的妇女哀求。我们年龄太小,并不知道,她们才是暴力事件的指使者。 她们只会疯一样嚷嚷,那个该死的私生子,就让他死好了! 那时,我的心是那样那样地疼,因为我看到,当凉生听到私生子这个字眼时,眼神变得那么凄伤那么痛楚。 我就像一只发疯的小狗一样,拼命地咬那些少年,他们的肩、他们的腿、他们的屁股,只要我能下嘴的地方,我就咬,狠命地咬。 我和凉生,只想像平常的小孩那样,无忧地生活,我们只是孩子,理解不了大人的恩怨。 北小武被我们兄妹咬过两次后,可能已经悟到咬人是一门极其厉害的武功,他便决心好好研习这门秘籍,所以也不顾一切像我一样撕咬。 如此看来,北小武是个很仗义的男生! 可仗义对我们三个小屁孩来说,是这样微不足道。最终,我们三个被晾在地上,满身是伤。那一帮少年得意逃窜。 我抹去嘴巴上的泥,试图拉凉生的手,可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泪花不停在他眼角绽开,我趴在他耳边,大着声音,我说,哥,你别哭,你不喜欢她们这么说你,我们换一换就是,我做凉生,你做姜生,我不怕别人骂我私生子! 凉生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泪水滚滚而下。 我和北小武一起把凉生扶回家。路上,北小武嘿嘿地笑,姜生,原来咬人是这么痛快。我抬头,看看他脸上隐约的暗伤,心里酸溜溜的,我想说,北小武,对不起! 那年,我和北小武十岁,凉生十二岁。 我们年少的生活就这样张牙舞爪地开始了。没法子,我和北小武不能眼看别人欺负凉生。 07 何满厚偷了我家的鸡。 可是年少时光总不会永恒,人总会长大,当我的思维变得清晰起来时,我已经十三岁。我渐渐地明白我与凉生的关系,以及父亲的种种过往。 我依旧喊凉生哥,可是我看父亲的眼神却越来越冷冽。我也能感觉到,轮椅上的父亲眼神已经变得闪烁不安。我的眼睛,仿佛是一条无形的追命索。他已经很少在我面前对母亲大声说话,因为,此时的母亲,因为太多的操劳,本应盛年,却已似风中残烛,生活的重负已让她过早衰竭。父亲似乎明白,如果母亲不幸离世,他将一无所有。 有时,母亲给他喂饭,遇到肉,他会示意让母亲也吃一口。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竟为他的善举而眼含泪花。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凉生的母亲,或者,我会有一个很幸福的家,而我的母亲,也不会为了生计,卖血掏空了身体,如同随时会凋谢的花。而凉生,他竟可以如此安稳地生活在我家,享受母亲委曲求全的爱和奉献? 但是我却遗忘了凉生的感受,其实,他何尝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无从求救,无从呼吸。他的前世是她母亲对我们整个家庭的伤,他的今生是我母亲永远沉默的好。由此而生的内疚占满他的生活。或许,他对我的疼爱也就是因为这份纠缠已久的内疚吧。 凉生埋入沙里的生姜只发芽,从来没开过花。我不止一次问他,世上真有姜花吗? 凉生的睫毛翘着,好看得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他说,姜生,世上一定有姜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那时的我们,尚不知姜花,并不是生姜开出的花。 我的眼睛依旧在夜半时,极力张开,我透过夜色看清那些我总也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浓重,注定一切只是徒劳。我并没觉察,我的瞳孔从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同凉生在一起,因为他什么事情都是让着我的。 可惜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那时的凉生内心有过怎样的凄惶。我只是在他笑的时候,跟着他开心地笑;在他仰望蓝天的时候,跟着他仰望蓝天;即便他在极其无聊的时候对我说“姜生,你猪”,我也会仰着纤巧的小下巴迎合着他,我就大着声音说,嗯,凉生,我是猪。这个时候,他总会用杨柳枝,轻轻敲一下我脑袋,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午后的阳光都凝固在他坚定而忧郁的眼睛里。 我安静地看着他侧光下的面孔。这时北小武从远处跑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凉生啊,姜生,何满厚偷你们家鸡了!你们家翻天了,快回去啊! 何满厚是魏家坪最专业的白手起家之徒,简言之就是小偷。我却一直跟北小武说,北小武,我觉得何满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还有谁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样膘肥体壮啊?北小武说,姜生,你当那是养猪啊! 现在“养猪专业户”何满厚在我家兼职偷鸡。等我反应过来,凉生已经奔出老远,北小武扯着我的手追在他后面。 我和北小武相继在凉生身后跑回家,门外全是人,院子里一片狼藉。柔弱的母亲在石磨前不停地喘息,残疾的父亲跌下轮椅,躺在院子里,几根鸡毛滑稽地挂在他的眉毛上。凉生不顾一切跑向他,喊他,爸,你怎么了? 我悄悄地躲在母亲身边,不知情由地同她一起流眼泪。凉生冲围观的人大吼,何满厚!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强的脖子上。 何满厚从人堆里探出半个脑袋,懒洋洋的,我说了,刚才是黄鼠狼来偷的鸡!你们家怎么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凉生,别听这孬种的,我看到了,刚才是他把你爸摔下来的!何满厚,你什么时候变成黄鼠狼了……北小武的话还没扯上尾音,便被他妈一把捞进怀里,那情形就跟喂奶一样,吓了我一大跳。他妈干笑,小孩子知道什么,都说了,是黄鼠狼偷的。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着。在魏家坪,我们这个家庭的地位,远不如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母亲柔弱,父亲残疾,两个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欢凉生。 凉生的眼睛变得通红,满是委屈,他疯一样扑向何满厚,却被何满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他固执地爬起来,再次冲上去,却被围观的人拉扯开,他们说,这孩子,怎么这样不知轻重?你何叔能骗人吗? 何满厚一脸无辜,都告诉你了,你们家里不干净,闹黄鼠狼!说到这里,他啊呀一声惨叫起来——我的牙齿狠狠地嵌在他屁股上。他惨叫着大跳,试图挣脱,可我的牙却仿佛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她妈绑在怀里仍不忘大叫,嗷!姜生,你的咬人秘籍什么时候偷着练到第十重了? 我冲着他直翻白眼,我只想咬一口为凉生报仇,我怎么知道何满厚穿了一条什么奇怪的裤子,我的牙竟然拔不出来了! 北小武他妈眼睁睁地看着我翻白眼,冲我妈叹气,你看吧,不让你收留那不干净的野种,现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闺女也跟着中邪了。 凉生掰开人群,他吼,你们闪开,闪开,我要看我妹妹。但是他们怕他生事端,都紧紧勒住他,凉生急得号啕大哭。 看着凉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样咧着嘴巴哭,我多么想喊他一声哥,我想说,凉生,咱不哭好吗?可看到满院狼藉的家,眼泪花掉了视线……泪眼模糊中,我同何满厚一同被村里人抬到诊所里去……08 以月亮的名义起誓:我们要学会坚强。 诊所的老头开着手电筒看了半天,一直捣鼓到半夜,也无法下手,最后冲何满厚叹气,怕是要把牙齿留你肉里了。 我当时真想杀了那老头,那牺牲的牙齿是我姜生的,不是他何满厚的。你凭什么对他怜悯叹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将少掉俩如花似玉的门牙,还有北小武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就张开嘴巴大哭起来——午夜的魏家坪上空传来何满厚的惨叫,我的牙齿竟然和他的屁股分开了。 我在诊所里狂漱口,诊所老头都烦了,当然以他的水平,绝不会明白,这将是我一生最龌龊的回忆。 离开时,何满厚的屁股上缠满绷带,而我踩着午夜的月光屁颠屁颠地小跑回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凉生和他的影子,相对孤独着。他坐在石磨上,背对着我,搭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样忧郁地在他身上开出了伤感的花,他的背不停地抖动着。我轻手轻脚地转到他眼前,摊开手,凉生抬头,一滴泪水滴落在我掌心,生疼。我低着头,看着掌心的泪,小声地喊他哥,像个做错事了的孩子。 凉生一惊,他说,姜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吗?你怎么一个人大半夜就跑回来了?你疯了? 我不作声,抬手,用衣袖擦干他脸上的泪。凉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姜生,你的牙齿没事儿吧?我笑,露出洁白的小牙齿。 凉生说,姜生,你还没吃饭吧?说完他就跳下石磨,钻到屋子里。我安静地站在月亮底下。 凉生一会儿就给我弄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他似乎有些内疚,说,姜生,家里没鸡蛋了,你只能吃面了。 我一声不吭地吃着凉生做的面条,凉生看着我,眉头渐渐地皱紧。我冲他笑,我说哥,你煮的面真好吃!凉生的喉咙一紧,哭出了声音。就像他六岁那年,刚来魏家坪被我的鬼脸吓哭了那样,用胳膊挡住脸,大声地哭泣,他说,姜生,姜生啊,哥哥……哥哥将来一定天天都让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开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摊平他的眉心,指肚小心地摩挲过他好看的眉毛,我说,哥,答应姜生,以后不要再悲伤,好吗? 凉生望着我,目光忧郁而坚强。我端着大碗的面汤,踮着脚尖,靠在他的身旁。 月亮底下,凉生和我,开始学着如何长大,如何坚强。 凌晨的时候,我依偎在母亲的身边,她单薄的背上传来的温度,温暖着我的小腹。我认真地听她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仿佛从她梦境飘出来的叹息声。 她轻微地转身,我便假寐不醒。母亲感觉到我在她身边,便起身,给我掖好被子,长长久久地看着我,目光如水,浸漫了我整个梦境……梦里我带她离开了魏家坪,给她养了好多母鸡,攒了好多鸡蛋,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满厚那样的小偷,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负了……09 魏家坪姜生的酸枣树。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北小武来喊我们。 他一进门就冲我笑,姜生,你的门牙没埋在何满厚那贼屁股里吗? 我给他一个国色天香的笑,露出洁白健康的小牙齿。北小武不由得赞叹出声来:凉生,你看你们家姜生。从何满厚的屁股里还能长出这么一口整齐的牙齿?真没想到! 北小武的话,差点儿让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粮食都归还给大地母亲。 凉生说,北小武,你别老是针对姜生啊。 北小武冷哼,你家姜生是个厉害的主儿,听说何满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我可不敢惹她,我的屁股可没得罪我啊,我才不给自己屁股找罪受呢! 那几天,北小武一直在我面前提我的牙齿同何满厚的屁股之间的密切关系,令我不胜其烦。他说,姜生,你别生气啊,我换一个文雅一些的问题问你啊。最后一个。他信誓旦旦地说。 我一边咬着铅笔一边听他絮叨,我说,北小武,既然是文雅的,你就说吧。 北小武挠挠脑袋,说,姜生,我一直都想知道,何满厚的屁股和你头连一起那么久,他就没放屁吗? 我说,你那么关心这个问题,你怎么不把头和他的屁股连一起试试? 结果下午,北小武的脸就和我们班一男生的屁股连一起了,起因是争夺魏家坪一块小凸地上的几棵酸枣树。酸枣树上结出来的酸枣是魏家坪孩子们为数不多的可口小零食,这个现在说来或许很多人会笑,但是,我们那时那地的物质确实贫乏如此。 枣子很少,而魏家坪的孩子却很多,这种僧多粥少的局面,确切地说是和尚尼姑多(他们是和尚,我是尼姑)粥少的局面常常引发恶战。女孩子对零食可能更情有独钟一些,所以,我对北小武说,那几棵酸枣树我要了,你给我占领了它! 北小武一直是一个为朋友舍生忘死的角色,因此他为我占领枣树遭到“异教徒”的反抗时,义不容辞地拉开了战火,当他的嘴巴咬在那个男生的屁股上时,他就后悔了,因为他忘记了了解那个男生的饮食情况。 事后他一连三天不曾吃饭。凉生一直在安慰他几乎崩溃的心。我也安慰他,我说,北小武,选择屁股也是一门学问。这一次算你为国捐嘴好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北小武为什么那么倒霉,他咬的那个男生那天正在闹肚子,被北小武嘴巴一咬,痛觉刺激下,身体立刻不由自己……北小武不言不语了三天后,突然跑到我家院子里,大喊,姜生,我现在终于想出来了,原来,那小子吃的是槐花包子! 关于酸枣,魏家坪的孩子们一直没有达成共识,就连霸主凉生的意见他们都不太情愿接受,虽然明里答应了将酸枣留给我,但是当凉生去摘的时候,酸枣永远是青颜色的。 最后他们达成了君子协议,意思就是,如果凉生能把每条枣枝都刻上名字的话,他们就绝不再碰一粒酸枣。很明显这是不现实的。他们最终想要的就是,酸枣谁摘了谁吃。 我看了看凉生,凉生皱着眉头。我说,哥,你别想了。我不想吃那些酸东西了,那么酸,难吃死了! 凉生拍拍我的脑袋,笑,许是笑我的口是心非,他转头冲他们,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好的,就这么定了! 下午,我和北小武一同回的家,凉生不知道去了哪里。 晚上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凉生回来,父亲不停地用残肢扶着轮椅到门口张望,母亲悄声问我,你哥呢? 我摇头,我已经一下午没见到他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凉生回来了,满手划痕,匆忙地扒了几口饭,拿起手电筒就走了。我追到门外喊,哥,你去哪儿? 凉生冲我做了个鬼脸,说明天哥哥给你看好东西!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仍不见凉生的踪影。北小武喊我去学校,我抓起凉生的书包就匆匆离开了。我跟北小武说,完了,我哥失踪了。 北小武的眼珠子转动了很久,拉着我朝小凸地的酸枣丛奔去。 阳光照在大地上,酸枣丛的绿地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缩着睡着,露水浸湿他单薄的衣裳,黏着他柔软的发,他疲倦地睡着了,脸上却有一种满足的笑。 手电筒和小刀就在他手边。那个熟睡的少年便是凉生,我愣愣地看着他,伸手扶过一条枝条,褐色的枝条上刻着:姜生的酸枣树。 条条如是! 北小武踹了凉生一脚,姜生,我妈没说错,你哥真中邪了! 凉生惊醒,当他看到我时,揉揉眼睛,说,姜生,从今天起,这些酸枣就是你的了。 那天后,魏家坪的酸枣都属于我了。那帮嘴馋的孩子看到每个纤细枝条上清晰的痕迹时都傻了。 我一直抱着凉生划伤的手哭,我说,凉生,你真傻。 凉生说,哥哥现在没法让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红烧肉,不能让你连酸枣都吃不上啊。 北小武说,是啊,姜生,你别哭了,本来人就长得难看,一哭就更畸形了。 10 老师,你就让姜生去吧。 初一那年春天,学校组织春游,每个人交十元钱。 凉生跟班主任说,我和姜生不能去了。 由于学校里将每个班去的人数与班主任的工作业绩以及奖金挂钩,所以,班主任很不愿意,苦口婆心地劝导他说,凉生,你和姜生必须去! 回家路上,我边走边踢着小石头,我说,哥,我真想去春游啊。 凉生看看我,眉心渐渐地皱起,又渐渐地散开,他沉吟了半晌,说,好姜生,哥哥一定让你去! 第二天,凉生拉我去老师办公室,恰好北小武也在交钱。凉生跟班主任说,他确实不能去春游! 班主任指着桌上北小武交的十元钱,对凉生说,你别耽误班集体啊,要不,我去你家里做做工作? 凉生急忙摇头,老师,您别去!我们家穷,您别为难我妈。 班主任叹气,凉生,再穷也不穷在十元钱上,你是个好学生,老师相信你一定会交上钱的,好吗? 凉生叹气,拉着我离开。 改天上课时,班主任在班上说,昨天哪个同学在她办公室里拿走了十元钱,她心里有数,私下交回去她既往不咎。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凉生,此时凉生正在睡梦中。 我看到班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推推凉生。凉生没理我,继续睡。自从凉生答应我一定要让我参加春游后,每天晚上,我就极少听到他的呼吸声,我想,他定是犯愁,夜里不能入眠,所以在课堂上睡得这么香。 班主任罚他站了半节课,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上面的话,意思很明显,她说的偷钱贼就是凉生。 春游前一天,凉生给我剪了一个极整齐的刘海儿,他端详了半天说,这样好看一些。然后又拉着我去镇上买新鞋,最终选好了一双红白色的小布鞋。他帮我穿在脚上,问我,合适吗? 我点头。他说,等哥有钱了,给你买很多新鞋新衣服! 我问他,哥,你从哪儿来的钱啊?凉生看看自己的掌心,笑,姜生,你问那么多干吗? 春游时,凉生将十元钱郑重地交到班主任手中,他说,老师,我真不能去,让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盯着那十元钱,说凉生,这钱你从哪里拿的? 凉生只说,老师,求求你,就带我妹妹去吧!为了这次春游,她剪了头发,买了新鞋子。 班主任压住怒气,拿出一副好老师的姿态对这个失足男孩循循善诱,她说,凉生,你告诉老师,这钱如果是你偷老师的,老师不计较,老师给你们兄妹拿上钱就是,不要做小偷,那会毁掉你的一生的,凉生。 凉生低头,嗫嚅着,这钱就是我的。老师,求你带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几乎愤怒,我没空和你纠缠!凉生,等我回来再找你家长!你和姜生,想春游?做梦! 凉生紧紧拉住她手臂,近乎哀求,老师,求求你了,带姜生去吧。 老师甩开了他的手。凉生愣愣地站着,我握住他的衣角,低着头,眼睛直直地盯着脚上凉生给我买的新鞋子。 太阳升上了天空,偷吻了云彩,云彩满脸通红。 云朵下,凉生张着嘴巴,放声大哭,对不起,姜生,哥哥没有让你去成春游……我依旧低着头,看着凉生给我新买的鞋子,伸出手,给凉生擦泪,我想说,你看这鞋子真漂亮,可是我只喊了他一声哥,眼泪便滚落。 11 凉生,对不起。 班主任莫名丢失的十元钱,让凉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彻底灰白,他只是一再重复,说那钱是他自己的,但是从哪里来的,他却交代不出。 父亲脸上的皱纹仿佛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着嗓子喊凉生,你过来。 凉生就乖乖地走到他面前,父亲用全身的力气撞向凉生,他痛苦地嘶吼着,我没生你这样的儿子! 就这样,凉生和残疾了的父亲一同躺在院子里,一同躺在班主任脚下。班主任有些讪讪,说了两句,小孩子,可以慢慢教育的。然后便离开。 我扶起凉生,看着倒在地上的父亲,冷淡地笑。 凉生抱着父亲哭。 夜里,同凉生一起在屋顶上看星星,我问他,那钱是不是偷的? 凉生伸出手,上面布满层层的水泡。那时,我才知道,凉生为了让我能参加春游,每天夜里都会偷偷出门,独自一个人爬到废弃已久的煤矿里,挖出满满两担煤,后半夜里挑着两担煤,走长长一段寂静的山路,赶早到镇上的早市上卖。这便是为什么那些夜里我总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而他怕挖煤违法,所以不敢跟老师解释。 我小心地摩挲着他的手,问,还疼吗? 他摇头,说不疼。 我问他,你一个人在废矿井里,不怕吗? 他点头,说怕。 我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星光下,我们两个人并排坐在屋顶上,黑色的脑袋像两朵顽强生长着的冬菇。 放学路上,由于下过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浅流,我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行。凉生不停地提示我,让我小心。 北小武说,姜生,我怎么记得以前你蹚这些水洼时痛快得就跟只大蛤蟆似的,什么时候淑女成王八了? 其实,我不想讨厌北小武,只是他老这么骂骂咧咧的,我确实难以适应。 正当我想对北小武说几句什么话,却遇见了何满厚,他似乎刚从我家的方向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凉生,说我怎么看不出你也会偷东摸西啊? 北小武说,你的屁股忘了疼了是吧? 北小武的话让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我拉着凉生就走。我说,哥,咱不理他! 这天夜里,对我无疑是恐惧异常的,母亲竟然半夜醒来突发地咯血,血色大片大片地晕开在被子上,我惊恐地想喊凉生,却被母亲制止住了,她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凉。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满厚昨天似乎来过我们家里,我说,妈,何满厚来干吗了?他又欺负你了吗? 母亲平息住呼吸,说,不早了,姜生,快睡吧。 从那天起,我开始抢着帮母亲做家务和农活,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多做一点儿,她就可以减少一根白发,多一份健康。而母亲却不让我沾手,她是那样固执地不让我干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内心在和什么较劲。或者在她卑微的内心中,那个知书达理的女记者,是一把尖锐的刀,粉碎了她作为女人最低微的要求。 她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重蹈她的覆辙,她宁愿自己粉碎,也要让我有一双城市女孩纤长的手,可以骄傲地活着。这样的话,她说不出,但我读得出。 我是魏家坪唯一没下过地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脸上没有“红二团”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手脚纤长的女孩。而我的母亲却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里,她都不停地操劳,试图遗忘那些屈辱和伤害。看着她日渐孱弱的身体,我的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帮她拎水却被她生硬地夺下水桶,她说,这不是你该干的。声音冷淡毫无感情。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将要失去她,我从来没想过,如果失去了她我该如何生活。 我偷偷躲在墙根底下哭,此时的小咪已经是一只老猫了。我仍旧叫它小咪,它仍旧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陪在我脚下。 凉生从外面担水回来,见到我哭,就拉住我,说,姜生,怎么又哭鼻子啊?谁欺负你了,你跟哥说。 我不肯看他,只是哭。 凉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声安慰我,姜生,你别为妈妈难过,好吗? 我猛地推开凉生的手,我说,凉生,如果没有你妈,我妈不会活成这个样子!你是谁的儿子?你别这么假惺惺! 凉生愣在一边,他手里拿着刚摘下的酸枣,满满的一小把,紧紧握在手里。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拉过我的手,把酸枣放在我手里,一句话没说,担起水走进屋子。 掌心的酸枣在阳光下闪亮,刺得我眼睛发胀,我抱着小咪,呜呜地哭。 这时北小武进了门,他一见我这样,就喊,姜生,你家的猫死啦,你哭成这样? 我生气,抡起拳头打他,一颗酸枣从我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捡起,放入嘴中,说,哎呀,奶奶的姜生,因为你这小狐狸,我可好几年没吃这玩意儿了!凉生真是脑子进了水,不过,能在每条枣枝上刻字,也算他本事。 北小武的话让我心酸不已,两年前的影像不停地闪过眼前——酸枣丛的绿地上,那个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缩着睡着,露水浸湿他单薄的衣裳,黏着他柔软的发,他疲倦地睡着了,脸上却有一种满足的笑。他用尽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条上刻着:姜生的酸枣树。 他说,从此,这些酸枣树都是你的了。 他还说,哥哥现在没法让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红烧肉,不能让你连酸枣都吃不上啊。 我跑进屋子,凉生站在水缸前,肩膀悄无声息地抽动着。我紧紧拉住凉生的衣角,紧紧地拉住,什么话也不说。 当我同凉生只剩下忧伤时,我们发现除了努力地离开这个背负太多灰色记忆的魏家坪,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似乎,只有离开了魏家坪,那些横亘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凉生别无选择地走上了用功读书的道路,而彼时,北小武却因自己老爸几年前突然暴富而可以放心地堕落,不愁没人为他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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