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自序:眼前这个选本里,小说与散文都署着“韩少功”的名字,但相当一部分在我看来已颇为陌生。往事依稀,我难以回忆起这些作品是怎样写出来的。它们的缺点和优点,似曾相识却足以令我惊讶。它们来自什么样的生活经验,来自什么样的知识启发,其中有些句子,因何种愚钝或何种机灵竟成了这等模样,都让我有几分茫然无知。一个问题是:如果它们确实是“韩少功”所写,那我现在就是另外一个人;如果我眼下决心坚持自已的名字,那它们不应与这个名字有什么关系,纯属另一个人的言说。 出于一种好奇,我想知道这个同名者的一切,很想知道他在短暂而仓促的人生中,怎样在车站出发,怎样在雨夜发病,怎样在大街上疾行或者呆坐,怎样曾经把日子挥霍得不假思索漫不经心,直至某一天看到镜子里的成年沧桑大吃一惊。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心酸和抱歉。以我现在阅历,我肯定也能挑出他的诸多幼稚、轻率、浮浅以及盲目,在很多问题上,甚至会与他展开激烈的辩驳和争论。欧洲作家齐奥兰(E.M.Cioran)想必就是在自己的旧作前,写下了那句话:经过一段特定的经历之后,我们应该给自已改名,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人(After certain experience, we should change names, since we ourselves areno longer the same),很不幸,我们很难给自已改名,就像不容易消除父母赐予的胎记。这样,我们与我们的过去,有一点同名而异实,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勉强共享着一个名字的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一……我们身上的细胞一直在高速地更新换代,在生理微观层面万世悠悠;我们身上更流动着一群复数的自我,在不同的生活处境和文化谱系中承领各自的泊位,只是一旦时过境迁,就被遗忘删成了单数,定格于当下这一具肉身,如此而已。 时间的不可逆性,使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再次成为以前那个不无陌生的同名者。时间的不可逆性,同样使我们不可能驻守现在,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再次变成某个不无陌生的同名者,并且在回首往事时投来迷惑的眼光。在这一过程中,此我非我,彼他非他,没有葬礼的死亡经常发生,没有分娩和啼哭的诞生经常进行,我们在不经意的匆匆忙碌之中,一次次在精神上分身或者转世,并且在回忆中习惯性地冒领过去,即冒领那些同名者——正像我们也会习惯性地远离甚至排拒很多异名者,以为他们与我们了无干系。作为时间的证据,写作将这一切记录在案,让一个人身上众多的自我别后相逢,让这个同名者俱乐部的成员们有近距离相互打量和审视的可能: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这样?这不是说我们彼此可以不负贵任,重要的是,我们彼此之间可能多一份旁观者的清醒——在现在,也在将来。 由海南出版社热情出版的这一个选本,让我有机会寻找自己遗失了的过去,就像拾取一些遗落了的身影,在一面镜子中排列出几乎是别人的模样。 写作就是这样一面奇怪的镜子。我别无选择.只能接受镜子中每一个生命的急迫和辽远,还有庄严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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