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词初起于唐,乃乐府之遗,声诗之属。晚唐五代时“花间词”和“敦煌歌辞”已颇流行。“花间词”出于士大夫,多作于饮筵席间。“敦煌歌辞”则作者较杂,内容多样,流传民间亦广。敦煌《云谣集》为现存最早词集。《花间集》则是词史上第一部文人词集,其沉艳风格奠定了“词为艳科”的本色传统。五代以南唐、后蜀君臣之词最为著名,其中李煜的成就最杰出。王国维《人间词话》评:“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亡国之音,血泪写就,自是哀恻动人。王国维又评李煜:“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此语虽稍过誉,也足证李煜之伟大。花间词人以温庭筠、韦庄名声最著。温词大多秾丽绵密,韦词则倾向清丽疏朗。两者浓淡、疏密有别。在温、韦之外,另一颇为重要的词人是孙光宪。孙词得之中正,且视野开阔,清刚妩媚,不尽一味沉艳绮靡。 词至两宋,无体不备,盛极一时,使宋词有一代文学之称。宋初之时,士大夫乃多衍仿花间之作,后人遂称之为 “宋初体”(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至柳永一出,“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柳词多近俚俗,故能一时洛阳纸贵。但在士大夫看来,却是不足取的。与柳永同时的晏殊就曾讥笑柳词过于香艳、俚俗,后来李清照也责其“词语尘下”。柳词另一特征是讲究词之用笔,如能用逆笔、上下阕情景互生,是为“屯田(柳永官至屯田员外郎,故称)家法”。由柳永始,慢词逐渐发展起来。慢词真正集大成者是周邦彦,其词笔最为讲究。周氏提举大晟府(官方音乐机构),为词的音乐性做出了极重要的贡献。周氏发展了柳永、张先的慢词写作套路,影响了南宋姜夔、吴文英、王沂孙等人的慢词创作,有“结北开南”之功。两宋期间,大家云集,大小二晏、秦七黄九、苏辛、易安幽栖、白石玉田等等,各有其胜。其中,苏轼以诗为词,词风较为豪放,却被李清照讥为“句读不葺之诗”。后辛弃疾以文为词,又扩大了豪放词风。豪放词风虽在当时被认为是“要非本色”,但至元代则渐被接受,与婉约词风分庭抗礼。“告诸往而知来者”,唐五代两宋词之流变大致渊源若此,后世通变应当如何,或可从中得一二启发。 入元代后,词在宋朝遗民中还有发展;至明代,则进入中衰期;到有清一代,词学复振起大盛。明末清初阳羡派陈维崧独尊辛弃疾,风格雄深雅健,甚至达于霸悍。清朝稳定后,阳羡派则渐被浙西词派代替。浙西派倡导者朱彝尊,为一代词宗,高举宋末词人姜夔、张炎,倡为“清空醇雅”之词,一时影响极大。然而,浙派词的表达内容较为狭窄。至清中期,经学家张惠言开创常州词派,逐渐融和了浙西派。张氏编《词选》,提出“比兴寄托”主张,并将花间温、韦之词,比附离骚,自此词体益尊,词业鼎盛。随后周济标举“问途碧山(王沂孙),历梦窗(吴文英)、稼轩(辛弃疾)以还清真(周邦彦)之浑化”,此即常州词派之学词门径。碧山词最重寄托。学词者,可先有寄托入,后又无寄托出,求诸“烟水迷离之致”。梦窗和稼轩,一密一疏、一重一轻,一阴柔一阳刚,趋于两极。学词者可视个人才性如何而选择,以补弊纠偏。至于清真词,音律协和,笔调多变,字格俱在,学词者正可模仿,求其勾勒“浑厚”,以达重、大、拙之境。再者,周邦彦一生无多重大波折,正如一般人的人生一样,故而可学。前人云“功夫在诗外”,须知大凡可学者,如格律如门径,仅为一般人导以入门而已。 自周氏列出词学门径后,清代中后期,学之者甚夥,尤以学梦窗词者最多。因为王沂孙生平难考,碧山词寄托遥深,虽云“问途”,但终究能得之者极少。此集所选詹安泰词即是一例。自周济开列门径后,二百年间,“问途碧山”四字,唯詹氏得之。辛弃疾是天才,一般人学稼轩词反而最易犯粗豪、叫嚣之病,须另以补救。此集所选夏承焘词即为学稼轩上好典例。夏氏天分、学力俱是极高,其词以白石(姜夔)救稼轩,是以“清空醇雅”融托豪迈疏旷,因而兼得白石、稼轩二者之长。梦窗词以晦涩著称,可学的是其“密丽”词风。“密”即章法谨严,“丽”即词面漂亮。梦窗词须是静心细读多遍,方能体味其好处。前人有云:“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此论也颇过,然而梦窗词腾挪起伏之笔法,确可为学词之训练。但名家作手运笔之时,恐怕不会如此特意讲究。现代词人能“火传梦窗”(朱孝臧语)者,即此编中所选之陈洵。以上所列三家――王沂孙、辛弃疾、吴文英,是为回应常州派词学门径之说。也可备为后学者,一条门径之选。唐宋去当代已远,许多词句、典章和人事都湮没难考,学之者也望洋兴叹。在摹习唐宋词之外,另一条学词之路,即从清代、民国入手,时代稍近,有大词人、大学者,且有门径可踵武其后,故而也可推荐。 “学词门径”者,是为一般人而设。天分卓绝,自是不受拘束。清末杨圻,诗宗盛唐,词则南唐后主之遗。其才华、身世正与李煜颇为相近。其词哀感顽艳。销魂词客,绝代江山,得南唐三昧之正也。近代大学者黄侃之词则情文深造,清丽温婉,雅近淮海(秦观)、小山(晏几道)。冯煦曰:“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黄侃之词有些近似淮海,但实是源出小山。小山千古情痴,其痴癖也在不可学之数。此为天性使然。集中所选杨圻、黄侃两家词,惊才绝艳,可堪玩赏。 现代女词人颇夥,因选集所限,聊备三大家。吕碧城、沈祖棻与丁宁可鼎足而立,并称二十世纪三大女词人。三者之中,本色词两家,是沈祖棻和丁宁之词。近人多将沈、丁两人拟为易安(李清照)。但在易安之外,沈祖棻更接近晏几道。沈词可评以:“江山飞燕,家国斜阳;韦(庄)冯(延巳)遗响,凌越易安(李清照)。”其词中常有“江山”、“飞燕”、“斜阳”等字眼,暗合身世家国之叹。丁宁之词则芳馨冷艳,凄咽空灵,也是时代、身世使然。两家俱守律极严,铸语精工,词心婉曲。然而,沈词缠绵温厚,丁词清峻凛冽,一热一冷,面目稍异。两家全面继承了唐宋婉约词风,可为本色词之两翼。另一位女词人吕碧城,才华卓绝,足迹遍及五洲四海。她将异地见闻,兼镕经史,入诸词作,皆是前人未道之境。吕碧城与丁宁也有共通之处:其一是词中有豪壮之语,巾帼不让须眉,盖因两人乃隐娘红线之流;其二是词风中冷峻的一面,也较为接近。 通变篇仅列三位,分别是王国维、吕碧城和饶宗颐,都是在现代时期不破词体,且又开拓千年未有之境的词人。王国维《人间词话》将千年词学一分为二,自此往后,则为现代时期。其词则小令当行出色,且迥前贤,惜乎慢词非其所能。王氏自云其词:“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王氏之词融入中西、古今哲学思考,凡抒情、造境,大多为表达哲理。饶宗颐自称其继承詹安泰(早期词风颇为哲理味)、王国维未竟之业,其词也重在说理。饶氏倡“形而上词”,为千年词学另开一境,是学人之词的一个极致。施议对先生评“形而上词”为词之现代主义者。古今情、景妙语,几乎皆为前人道尽,说理一途,虽是新境,然而也恐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欲大为发扬之,也极难矣。饶宗颐词的另一特色,是和吕碧城相近,即为描摹域外事物,但比吕氏走得更远,中外古今无论情、景、理,都可融入词中。饶氏现出版词作中,有一部分遍和了周邦彦所有词作,可谓已尽得清真词之神髓。后出转精,集大成者,莫过于此。凡此“通变”三家,虽列之以启后学,但恐非常人能及。 本集衍用丛书题名和体例,题为《现代十家词精萃》,所选十家,每家十首,合百首整。所选词家按作者生辰先后时间排列,因各有侧重而分“天才”、“门径”、“本色”、“通变”四部。正文体例依次是:诗人小传、集评、诗题、题解、作品、注释。本集所选词作部分已有前人注释,已在参考文献一节中列出。在此谨向这些前辈学者,致以谢忱!今年春夏之交,仆幸于澳门大学施议对教授处,亲沐教泽两月有余。本集之选受施先生诸多启发,在此谨纪渊源、铭恩戴德。本集初稿完成之后,又得承谭步云、彭玉平两位先生教正,在此也一并致谢。其他赐教师友,恕不一一列出,但感恩之心,不敢或忘。集中疏漏、不当之处,尚祈读者赐正! 姚达兑 2010年8月
目录: 前言 陈洵(1870—1942) 杨圻(1875—1941) 王国维(1877—1927) 吕碧城(1883—1943) 黄侃(1886—1935) 夏承焘(1900—1986) 詹安泰(1902—1967) 丁宁(1902—1980) 沈祖棻(1909—1977) 饶宗颐(1917一 )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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