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耳语时 建平再遇金默已经是二十年后,在一个庞杂的空间最纷乱的时刻,在她经过长途飞行后肿着眼睑乱发披散,并且为了套上护靴而穿了一条裤管宽松的男式西裤的时候,她一向在乎自己的形象,因为羞于见人即便是迎面而来的陌生人,所以必须时刻戴着墨镜,哪怕走过候机楼最幽暗的转角,却是在如此这般错误的片刻,与金默重逢。 她在芝加哥机场转机,少不得要经历一些哕嗦事,通过入境口要排长队,没有理由的心怀忐忑,从传送带眼花缭乱的行李堆中认领自己的箱子也会让她紧张,因为经常有一种似乎忘记自己箱子特征的感觉,找到行李再送去托运,假如不节外生枝,然后才迈上转机路途。此时她身在第五航站楼,需坐轨道车到第一航站楼,出车先上楼再下楼,腿脚不方便时,电梯也是畏途。接着将经过一段全封闭的突显昏暗的地下通道到达C区,呈弧线的墙和天花板上装置的霓虹灯发射的五彩光线,使这段通道笼罩着一层虚幻光影,在转机中总是充满焦虑的建平,每每从明亮的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经过这里,现实仿佛消失片刻,那是她转机路上的一段虚幻片刻,她从未觉得这条通道的漫长。然而这一次,对于她受过伤的脚却是一趟远途,而她的登机门在C1,从地下通道走上C区大厅前,得排队安检,之后将经过几十个登机口,才到达C的顶端她的C1登机口。 安检后她才放松下来,在C区大厅麦当劳摊位排了个短队,给自己点了一份鸡腿汉堡。她渴望赶快坐到自己的登机门外的椅子上,捧着热热的汉堡包咬上一大口,柔软温热的面包里夹着刚从炸锅里出来的脆香多汁的鸡肉,配上酸黄瓜番茄洋葱和芥末酱,口感新鲜有层次,当然是相对于令人反胃的飞机餐,再配一小杯热巧克力,她的冰凉蜷缩的胃将饱满而暖意融融并立刻传达热能于全身,只有经过长途飞行的颠簸,她的需要温饱的胃才会对候机大厅的麦当劳产生渴求。 建平到达C1登机口,那里却一片混乱,乘客已经从椅子满溢到地上,显然是航班延误的状况,她的心中立刻一紧,从服务台获知,在她二十几分钟的转机途中,航班已经延迟到四个小时以后,连登机口都变了,她要乘轨道车去第三航站楼的K区。 她拉着拖轮箱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快餐纸袋心里窝着火,她的脚步在匆匆行走的人流里慢了几个节拍,人们从她身边绕开而不是与她并行,这让她觉得自己很像一座在急流中缓慢漂移的孤岛。 她现在更需要给自己趾骨骨折已痊愈的左脚重新套上护靴,行走带来的痛楚给她强烈的不安全感,想象中那条隐没于骨头深处的裂缝又浮现出来。她庆幸护靴仍然留在她的随身拖着的行李箱里。石膏卸下后医生便配给她护靴帮助她的脚重新踩到地面恢复其行走能力,护靴的确有效地让她扔开了拐杖,然而却无法避开人们同情的目光和过于热情的问候,你需要帮助吗?尤其是在机场,她会被安排坐轮椅,假如还煞有介事套着护靴。而事实上,她已过了需要穿护靴的恢复期,虽然脚仍然有些肿,踩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会锥心的痛。在上海一个月,外出时根本不敢拿去护靴,她这只因伤痛而敏感的脚以锐利的方式在警告自己,这座城市远不是她看上去的那般光滑。 她回美国时,丈夫在电话里劝她把护靴留在上海,从进入浦东机场开始就不用担心路面的问题,她生活的地方更是以车代步,然而,她却抱着护靴不肯放手,她说她受伤的脚对它产生了依赖。丈夫说是你的心理对它依赖,她说这有什么区别,脚或者心理?它们属于同一具身体,总之,骨折的遭遇在这具身体上留下了创伤。 创伤一词让出生在美国的华裔丈夫语气凝重,你需要的不是护靴而是心理医生,建平哈的一声笑出声,她总是在这些片刻感受,他们是来自两个世界,她想问,面对一位来自大陆的中国人,西方心理医生是否具备某种资质和她或他交谈,如果他们缺乏另外一种生活经验,那种无法用他们的想象力抵达的生命体验?某些资质不是通过课堂和考试可以获得。不过,这是一个又可以引起她和丈夫争论的话题,她现在已经很少争论,假如要维持一段长久的关系。 P1-3 时代变化、个体命运及隐喻 唐颖 王雪瑛 澄清发现揭示被遮蔽的真实 王雪瑛:优秀的作家当然会思考作品和现实的关系,人物与时代的关系,时代的断裂变化与人物命运曲折之间的关系。每一个作家表现的方式不同。你的小说常常以具体的生活,生动的情节,真实的人物吸引着读者,但你没有满足于完成一个可读性强的小说,你很注意思考人物和时代的关系,《套裁》(《上海文学》15.5)《当我们耳语时》(《收获》14.1)《名媛》(《收获》13.3)《女生倦了》(《收获》12.2),你以贴近日常生活的方式呈现着人物和时代的关系,这是你小说创作鲜明的特点? 唐颖:是的,这四篇小说有很鲜明的时代印痕。其中《套裁》和《女生倦了》,完全是以故事形态讲述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个人遭遇,命运转折是从微小的事件,从隐秘的角落开始,却加速度地朝前发展,仿佛人物在盲目朝前跑,到了悬崖边已刹不住脚。一叶知秋,那个特定时代像命运的咒语,你将如何逃避?《名嫒》和《当我们耳语时》是站在现在的时空回望,你看到七十年代发生的一切,一直在发酵,在人们的内心,也在小说的人物关系里,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对此,我有着深切的悲悯。 王雪瑛:时代的激流渗透进人物的生活,改写着人物的命运。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悲悯由此而生。回味你的小说,我想到了马塞尔·普鲁斯特的:“真正的生活,最终澄清和发现的生活,为此被充分体验的唯一生活,就是文学。” 唐颖:生命在飞速流逝,沉沦在日常里,被消耗了许多时光毫无意义,写作让你有机会记录值得铭记的片刻,用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说法是,写作的能力变成了一种盾牌、一种躲藏的方式,可以立时把痛苦转化为甜蜜。 王雪瑛:嗯,写作是回望和审视,也是拯救和超越。写作,让往事并不如烟,往事,会突如其来地与你迎面相遇,或者在你的后面,呼喊着你。“建平再遇金默已经是二十年后,”小说的起始,以简洁的陈述句,一个结实的戏核,展开了小说的场景和情节:女主人公建平已经隐没在岁月中的,生命中的重大情节就潜伏在国际机场,在她芝加哥的转机途中,在长途飞行的疲惫中,在人生的中场已经开始后,在人生向着下场滑行的过程中,突然现身,这是《当我们耳语时》给我的阅读体验,这个题目和小说的内涵构成怎样的隐喻关系?你为什么用这样的标题? 唐颖:“耳语”这个语词包含了传达隐秘的意思,具体化在芝加哥机场这样一个公共空间,她与远在上海的好友用手机轻声交谈,成就了这篇小说的结构。这样的交谈对应了当下人们的交流方式,人们仿佛更愿意用手机而不是面对面交谈,而她们这次手机交谈钩沉了往日埋在心里的秘密,并解开了自己都模糊的情感谜语。事实上,这题目是来自艾略特的诗《空心人》,其中有这么一段:当我们在一起耳语时/我们干涩的声音毫无起伏/毫无意义/像风吹在干草上。我在构思这篇小说时,这些诗句又跳出来了,小说立刻有了题目,同时获得形式感。 王雪瑛:小说中,你安排他们在机场相遇,男主人公两次叫错她的名字,他叫的是她闺蜜的名字“慢雨”,叫错名字的细节有着隐喻的内涵,提示了一段三个人的情感,当然不是常见的三角恋情,而是浸透着那个时代背景和意识形态的三个人之间的情感状态和方式。与其说你在小说中探究两性之间的情感,不如说你反思的是那个时代青年特别的情感方式和时代的关系。 …… 王雪瑛:真正有自信的作家,不会端着架子,时刻提醒读者,他在进行高端的纯文学创作,而是让读者自然而然地被他的作品吸引,让读者沉浸在他虚构的故事中,忘记种种文学创作的条条框框,优秀的作家犹如催眠师,让专业的读者,也暂时忘记专业习惯,而是像普通读者那样沉浸在小说的情节中,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直接情感投入,然后再仔细审视和分析他的小说,如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性理智反思。 唐:我并没有想太多关于文学追求、理念诸如此类,也没有主题先行的习惯,当我开始写作,一定是故事在催我写,当然,故事是由那些人物发展并完成,我只是在讲述。 王雪瑛:读了你这么多中篇小说,深感你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作家,小说从不缺少可读性,你又是一个有着往日情结的作家,写起往日生活的细节,你游刃有余。人物的前世今生,时代的嬗变过程,相互交织着,历史和现实犹如浑然一体的冰山,现实在水面之上,历史在水面之下。 唐颖:文学本身就是追忆的载体,时间匆匆流逝,你会感到生命的虚幻,因此有一支可以书写的笔,把有价值的东西留下,并与人分享,我如今常常为此感到幸运。我想,写小说,除了美学的追求,还要有工匠精神,活好才有质感,不是吗?所谓可读性,是很值得研究的小说艺术,我希望自己是个优秀的小说家。 王雪瑛:你是一个对书写上海情有独钟的作家,这些人物人生的冷暖与内心的喜忧都散发着上海的体温和气息,上海是人物生活的家园,上海是你小说的什么呢?你将如何填上这个关键词? 唐颖:上海是我作品人物的重要场景,因为我在上海出生成长。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当我在异国,在另一座城回望自己的城市,感受的并非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同时也是生命回望。我正是在彼岸城市,在他乡文化冲击下,获得崭新的视角去眺望自己的城市。故城街区是遥远的过往,是年少岁月的场景,是你曾经渴望逃离的地方,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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