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惨世界


作者:苏曼殊     整理日期:2022-12-30 16:19:33

  南社的“革命和尚”苏曼殊也着手翻译《悲惨世界》。1903年,苏曼殊自日本归国。同年8月7日,章士钊、陈独秀和张继在上海创办了《国民日日报》,苏曼殊受陈独秀之邀担任《国民日日报》的译员,与陈同住一屋。期间,他应允陈独秀,开始翻译雨果的《悲惨世界》,但在他的这篇《惨世界》中,实则有三分之二都是创作的部分,所以也应算作苏曼殊的作品。揭示了封建社会劳动人民的苦难,表达了对封建统治的痛恨之情与对革命的向往。
  惨世界
  第一回 太尼城行人落魄 苦巴馆店主无情
  话说西历一千八百十五年十月初旬,一日天色将晚,四望无涯。一人随那寒风落叶,一片凄惨的声音,走进法国太尼城里。这时候将交冬令,天气寒冷。此人年纪约摸四十六七岁,身量不高不矮,脸上虽是瘦弱,却很有些凶气;头戴一顶皮帽子,把脸遮了一半,这下半面受了些风吹日晒,好像黄铜一般。进得城来,神色疲倦,大汗满脸,一见就知道他一定是远游的客人了。但是他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暂且不表。
  只见当时有几个童子,看见是远来的生人,就跟在他的后面。只见他还没走到二百步,便在街上泉桶里痛饮了两次。随后绕一屋角转向左边,直走到一座衙门。他将身进去约有十五分钟,又走出来,就和颜悦色地脱下帽子,向那坐在门旁的宪兵行礼。那宪兵也并不还答,还睁圆眼晴,留神看了他一回。
  此人转身就走。行不多时,来到一所客寓门前。抬头一看,上写着“苦巴馆”,乃是太尼城中有名的一个客寓。此人就放步一直进去。只见那厨房门大开,又就一直走进厨房,眼睁睁地看见那铁锅子里的汤,一阵一阵地冒出热气,那煤炉子的火光烘暖了墙壁。店主人亲自下厨,忙忙碌碌地正在做些好菜,和那隔壁房子里赶车的受用。那时此人心里正在羡慕那赶车的。
  店主人猛然听得开门的声音,瞥见来了一个新客人,也并不转眼望他一下,但随口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体的呢?”
  答道:“要叨光在贵寓里住一住。”
  店主人道:“这倒容易。却是有一件事,你回头看看那些客人,一个个的都是不能欠账的哩。”
  此人在身边拿出一个大皮袋,对着店主人说道:“你还不知道我这里还有点钱吗?”
  店主人说道:“这倒可以的。”
  此人重复把大皮袋收在怀里,气忿忿地拿着行李,用力放在门边下,手里提着短铁棍子,向火旁小椅子上坐下。
  却说这座太尼城,原来建在岭上,也就有些招风;况且到了十月的天气,更觉得寒风刺骨。此人正在耐寒不住,忽见店主人仓仓皇皇地前来查看。此人就顺便问道:“饭已做好了吗?”
  店主人答道:“快好了。”
  这时此人仍是向火。忽然见有一管事的人,名叫做扎昆的,跑将过来,在袋里摸出一枝铅笔,又在窗台上拿一张旧新闻纸,撕下一角,急急地写了一两行字。写罢,又折起来,交把一个佣人,并对着那佣人的耳边唧唧咕咕地说了一会。那佣人点了点头,便一直跑到衙门里去了。
  此人也不理会这些事体,只管又问道:“饭做好了没有?”
  店主人答道:“还要等一会儿。”
  此人糊里糊涂又过了一会。忽然看见那佣人手里拿了一片纸,飞跑回来。店主人接过了那片纸,用心用意地看了一遍,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就放开大步,癫狂似地走近此人身边,说道:“我却不能留你住在这里。”
  此人忙立起身来问道:“你怕我欠你的账吗?若是要先交钱呢,我这里还有点银子。你不知道吗?”
  店主人说道:“哪里是为着这些事体!”
  此人道:“那么是为着什么事?”
  店主人道:“你是有银子。”
  此人道:“不错。”
  店主人又道:“怎奈我没有房子留你。”
  此人急忙接口道:“就是在贵寓马房里住下,也不打紧。”
  店主人道:“那也不能。”
  此人道:“这是什么缘故?”
  店主人道:“我的马已经住满。”
  此人道;“也好。那边还有一间搁东西的房子,我们等吃了饭再商量吧。”
  店主人道:“有什么人供你的饭吃?”
  此人耳边陡听了这句话,正如跌在十丈深坑,心里同火烧一般,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难道我就要饿死不成?我从白日东升的时候动身,可怜一直走到现在,走了好几十里。咳!老哥,还求你给一餐饭我吃,一发算钱给你。”
  店主人道:“我没有什么给你吃。”
  此人闻说,便微微地一笑,回头指着那锅里说道:“没有吗?”
  店主人道:“这个已经是别人的了。”
  此人道:“是哪个的?”
  店主人道:“是那车夫的。”
  此人道:“车夫共有几个人?”
  店主人道:“有十二个人。”
  此人道:“那些东西,二十个人吃也够了。”
  店主人道:“怎奈他们一齐买去了,便怎么样呢?”
  此人又坐下,低声说道:“我好容易来到这个客寓,肚子里又饿得了不得,教我到哪里去呢?”
  店主人就附着此人耳边说了三个字,就叫他浑身发抖起来。
  看官,你道是三个什么字呢?就是那“快出去”三个字。
  此人听了,垂头丧气地弯下腰,忽而向了火,忽而又背着火,不知道怎么才好。正想开口说话,那店主人站在一旁,凶狠狠地圆睁着两个眼晴,看了此人,嘴里不住地说道:“快去!快去!快去!”还向道:“许我说出你的姓名吗?你姓金,名华贱。你是何等人,我也知道。刚才你来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就有些疑心。现在已经告诉了衙门里,这张纸就是回信。”随手便将那张纸交把华贱,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华贱接过看罢,正在默默无言,那管事的人在旁边说道:“我平日待人,一概都是有礼仪的。你快快出去吧,免得我无礼起来。”
  华贱只得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连忙拿起他带来的行李,独自伤心去了。
  要知他去到何方,做些什么事,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回 感穷途华贱伤心 遇贫客渔夫设计
  话说华贱被苦巴馆赶将出来,就随着大道慢慢地走去,每逢到了一所房子,就格外现出伤心的样子。这时他若是还回走旧路,那苦巴馆里管事的和那班客人,必定闹到街上,千人百众,指的指,说的说,人多嘴杂,大家都要评评他的来历,世上人的嘴是很轻薄的,那时倒不好看。好在华贱心里也晓得这个道理,就顺着路,歇一会,又走一会,不知不觉已经走得很远。心里凄惨已极,也就忘记疲倦了。忽然肚子里因饥饿得很,一阵苦痛起来。这时天色已晚,四顾无人,惊惊慌慌的,不知去到什么地方,方才可以安身一夜。忽然前面远远地望见有一所小客寓,华贱就一意去到这下等的客寓去栖身。恰好这时候街边闪出一点灯光,那边松枝上也挂出一盏铁线灯,他就急忙趁着灯光,向那客寓飞奔前去。
  却说这个客寓,名儿叫卢茶福。华贱跑到这里,停了一会,就对着窗户眼儿向里边一看。只见小桌上灯光如豆,那锅子的火倒十分热,有好几个汉子正在那里痛饮,店主人自己坐在火炉子旁边,铁锅子里煮的东西已经热腾腾的。这客寓有两个门:一个大门对着街上,一个耳门在巷子里头。华贱不敢走大门进去,就静悄悄地走到巷子里头。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将门一推,那门便开了。
  店主人高声问道:“是什么人?”
  华贱答道:“是一个找饭吃的、找地方住的哟!”
  店主人道:“那怎么不到这里来呢?”
  华贱一听得这样说法,即忙起身走进去。当时他的脸上颜色憔悴,又照着灯光,倒是有些怪相。那旁饮酒的几个人,个个都回过头来,对华贱瞧着,眼睛动也不动。
  店主人接口对着华贱道:“火在这里,饭还在锅里煮着哩。朋友,你到这里来向火吧。”
  华贱就将身来在火炉旁边坐下,闭了眼睛,把两只脚一伸,靠在炉旁向火。这时他浑身疲倦已极,脸上的颜色好像死人一般。忽然瞥见锅里喷出一阵喷香的热气,就将他的灵魂唤回来一半,周身精神全围绕着那香气左右。怎奈身子又疲软不能动弹,那眼晴小小的光彩藏在眉毛眼毛底下。好像那树林子一点萤火,不断地照在那铁锅子上。
  看官,你想这时候的华贱是什么味道,现出了什么光景?若是请一位看相的先生来把他看看相,他到底是个什么相呢?闲话休提。
  却说华贱正在纳闷,同坐的有一位渔夫,自从这日早晨,就在路上遇过华贱一次。待到华贱在苦巴馆被逼的时候,他在马房里系马。随后他也就来到这卢茶福店里,却又看见华贱来了,不觉吃了一惊,寻思道:“我却忘记在什么地方遇过这古怪的东西,莫非是在爱士可弗论么?不料现在又碰着他,看他这种疲倦的神气,好不讨人厌。”想着,便凶狠狠地对华贱浑身上下打量了一回,又令华贱坐在他背后。自己急忙立起身来,径自开门去了。不多一会,便急回来,将华贱的来历,一一告诉了这客寓里管事的,还低声说了些别的话。
  华贱看见这种情形,正想起苦巴馆的事。忽见这店里管事的走近华贱身旁,便用手拍了一下华贱的肩膀道:“哼!又要赶你出去哩。”
  华贱还和颜悦色地接着道:“哎哟!你知道吗?”
  那管事的道:“知道。”
  华贱道:“别的客店已经赶我出来。”
  管事的忙道:“我这里也要赶你出去。”
  华贱道:“那叫我去到哪里呢?”
  那管事的道:“到处都可以的。”
  华贱闻说,没奈何,只得拿了铁棍和行李出去,刚走出门,就有几个童子,是从苦巴馆跟他来的,看见华贱出来,就预备捡起石头来击他。华贱一见,不觉怒从心发,提起棍子向前便打,那几个童子都吓得鸟飞似地一哄而散。
  华贱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所牢狱,门上挂着一条铁链,此铁链可以通到门铃。华贱即便按一下这门铃。不多一会,那门就开了。华贱取下帽子,躬身向前行礼,说道:“管监的大哥,你可准我暂且在这里住一夜?”
  那管监的道:“这里是监狱,并不是客店。若是你犯了罪拿到这里,那就可以住的。”说着,即忙就把门关上。
  华贱眼见无法,又只得向前走到一条小街。此小街的景致,倒有很好的几处花园,都是篱笆围着。那当中却有一所寻常人家的房屋,从窗户里透出一点火光。华贱就走到窗前,向里一看,那屋里却很白净。里面床上铺着一条印花布。那屋拐下又有一个摇床和几张木椅,墙上挂着一杆快枪。中间放着一条桌,桌上铺着粗白桌布,上面点着一只黄铜的火油灯。靠着桌子旁边,坐了一位男子,约摸有四十多岁,抱着一孩子坐在腿上,嘻嘻笑笑地玩弄。又有一位青年妇人,坐在男子身旁,正在喂孩子奶吃。
  华贱停住脚步,立在街上,探看多时,见他这般家庭的乐趣,不免见景伤情,心里寻思着:“或者可以在这里借歇一夜,也未可知。”就轻轻地将窗户敲了几下。哪晓得也静悄悄地竟没有一人答应。又用力再敲几下。只听得那妇人道:“我的夫呀,我听得好像有人敲门的声音哩。”
  那男子道:“哪来的话?”
  华贱又把窗户敲了几下。那男子听真了,便起身拿了灯来开门。
  华贱便道:“先生,求你宽恕我来得唐突。请你给点饭菜我吃,还求将花园拐角下的小房子给我歇宿一夜,明日走时一发算钱给你。不晓得可能俯允吗?”
  那男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华贱道:“我是一个行路的客人,今日早晨从昧神丘动身,一天到晚,跑了几十里,粒米也不曾吃过。我实在不能再走了,总求你给我一宿一餐才好。”
  那男子道:“无论哪项客人,若是有钱给我,便可留他。但是你为什么不去到那些客店里住呢?”
  华贱答道:“因为那些客店都没有余空的房子。”
  那男子道:“呀!哪来的话?哪来的话?今天又不是开市日期,说什么没有空房子的话呢?你曾到苦巴馆吗?”
  华贱道:“到过。”
  那男子道:“怎么样呢?”
  华贱便不好说出,踌躇了半晌,答道:“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不肯留我住下。”
  那男子又道:“你还到过卢茶福没有?”
  华贱这时更难回答,也只好硬着颈脖子答道:“他们又不肯留我。”
  那男子听到这里,霎时面孔上现出一种疑惑的神色,对着华贱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一番,忽然大声问道:“你是一个人吗?”急忙转过身来,将灯放在桌上,把那墙上挂的快枪取到手里。
  那妇人只听得“你是一个人吗”一句话,猛然吃了一惊,便扑地立起身来,拉了他两个孩子,急忙躲在那男子的后面,便开口道:“赶出去!赶出去!赶出去!”
  华贱又道一声:“求你发一点儿慈悲心,给我一杯水喝。”
  那男子急忙道:“待我放一枪给你吃吧。”
  说着,就急忙将门拼命用力一闩。一霎时,又听里面锁声豁琅的一声响亮,停了一会,那窗户也紧紧地闭上了。
  华贱当时正是黑夜更深,走投无路;还碰着天地无情,那亚历山上的寒风,又吹得一阵阵的凶恶起来。
  要知道他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世态炎凉有如此狗 婆心恺恻仅见斯人
  话说华贱见那男子将门窗闭上,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朦胧间忽见街前花园里,有一个泥和草做的小屋,即放步向前,直从那花园的木栏杆进去,走到那小屋面前。只见那屋的门口窄而且低,好像正在建造,还没有完工的样子,寻思道:“这屋必定是过路的行人所做,预备一时过往用的。这时又冷又饿,在这黑夜里,哪里再寻得着这样好的去处?”就不问好歹,决意进去躲一会儿冷,亦是好的。随即低下身来,爬将进去。哪晓得这屋里十分和暖。又在里面寻得一张稻草的床铺。他这时疲倦已极,急忙去坐在床沿上。歇息片时,又将背上的行李放下,当做枕头。正想解衣睡下,耳边忽听得一种凶恶声音,汪汪地叫来。华贱注目看时,只见是凶狠狠的一匹恶狗走进门来。华贱才猛然醒悟这屋是猛狗的住窝,心中又惊又恼,只得用棍子将行李挑起,拼命地跑出门外。
  定了一会,忽然看见自己身上穿的蓝布衣服,比前更破,已经有些伤心。不得已仍向栏杆绕出来,孤身只影站在街上,长叹一声道:“我无居无食,又冷又饿,就是这愚蠢的狗子也不能容我。我如何到了这样地步?啊呀!这是怎么好呢?”即便坐在地下,身上更加寒冷了。不觉两眼汪汪,落下泪来,自己埋怨道:“我这穷人,比狗还要下贱些了!”
  独自伤心一会,只得收起眼泪,想个去路。便立起身来,想去到城外,寻个树林子干草堆上,好去躲冷。主意已定,便垂头丧气,不言不语地直往前走,不觉走到田间,才知道离城已远了。抬头看时,只见黑云朵朵,压到山顶。忽又见那黑云丛里,露出一线小小的月光,射到地面。这时正是欲雨不雨的光景。华贱看见天上现了这种凶恶样子,就停了脚,不住地战栗起来,低声自语道:“唉,太尼城呀!太尼城呀!你就真个没有我立脚的一块土吗?”
  说罢,急忙转身照着旧路又回到太尼城,哪晓得城门已经关上了。华贱到此,真是无法可设。
  却说这太尼城,因为以前经过兵乱,所以到了现在,环城四面还有围墙。围墙旁边,又有几座破坏的方塔。华贱四面一看,便计上心来,即忙从那破坏的缺口爬进城去。这时已经八点多钟,他又不曾认识路途,只得冒险向前乱走。走过了多少大街小巷,忽然走到一所衙门,又经过一个学堂,随后来到一所礼拜堂旁边。这时华贱浑身发软,手脚不住地战栗起来,不能向前面走了。在这礼拜堂的屋角,有一所印刷局。华贱疲倦已到极地,又没有什么指望,便不觉一跤跌倒,睡在这印刷局面前石椅上面。
  不多时,忽有一年老妇人,刚从礼拜堂出来,黑夜里忽见有人躺在石椅上,大吃一惊,说道:“我的朋友呀,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华贱就带着怨恨的声音答道:“我的慈善婆婆呀,我就在这里睡了啊!”
  老婆子道:“就睡在石椅上吗?”
  华贱道:“十九年前,我还有一张木床;今天夜里,就变成石头床了。”
  老婆子道:“你曾当过兵吗?”
  华贱道:“不错,我曾当过兵。”
  老婆子道:“为什么今天夜里不到客店里住呢?”
  华贱答道:“因为没有钱,哪有人肯教我白吃白住呢!”
  那老婆子听他这样说来,便叹道:“这样真是可怜!我现在袋里只有四个铜角子,就一齐给你用吧。”
  华贱接在手里,便道一声:“多谢!”
  那老婆子又道:“这几文钱,虽然是不能够作客栈的用费。但是我看你疲惫已极,必不能挨过今夜,你这时又饿又冷,他们见了,也必当见怜。”
  华贱长叹一口气,说道:“已经问过好几处了。”
  老婆子道:“那怎么样呢?”
  华贱道:“都不肯留我住下。哪有什么法儿呢?”
  老婆子就拉着华贱的手,指着那边一所房屋说道:“你曾问过那里了吗?”
  华贱道:“未曾问过。”
  老婆子道:“何妨去问问?”
  要知道他走到那里,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回 鬼蜮官场万般不管 人奴贱种遇事生风
  却说太尼城有一位孟主教,一日晚上,到太尼城四处闲游。后又因公事忙碌,所以睡得稍迟,到了八点钟的时候,他还搁着一本大书在腿上,手里拿着一块小纸,正在不住地写字。忽见使唤的女仆凡妈,拿了些饭菜和那吃饭用的银器。孟主教见饭已拿来,便收了书,走到吃饭的房里。
  这间房子,长而窄。墙壁里嵌了一个火炉子,火正热着。大门对着街上,窗户口正向着花园,窗户门大开两扇。凡妈正在那里一面收拾吃饭的桌子,一面同孟主教的妹妹宝姑娘东讲西讲,说得十分高兴。不多时主教也进来了,凡妈又同主教、宝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出神。
  随后说到小心门户的话,凡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道:“我今天出外买菜的时候,各处喧传有一个可厌的无赖汉,来到这城里面,不知躲在某处。若是有人夜间行路遇着,必定要受他的大害。现在各桩事体,又不能靠着那班巡捕来保护。现在这一班大小官员,一个个地都只晓得吃饭弄钱,民间的是非祸福,一毫也不管,还要互相嫉忌;他们倒很情愿出了这种不法的事体,借着还可诬害良民。有主意的人,总得要自己小心,各人保护身家,万万不可不小心门户哩。”
  凡妈说话的时候,孟主教正在火炉旁向火,另外还想着一桩事体,因此也没听他说些什么。凡妈就从头至尾再说了一遍。
  宝姑娘却颇留心,就放着娇嫩嫩的声音说道:“凡妈所说的话,哥哥可听真了?”
  孟主教道:“我听是听了,还是没有懂得那细情。”即忙转过身子,抬起头来,笑呵呵地问道:“是什么事体?是什么事体?我们难道要遭什么大祸不成吗?”
  凡妈见主教这样说,更大张其词说道:“有一赤脚无聊的恶叫化子,来在这城里。他今天傍晚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捆行李和一杆小铁棍子,从假新党小路进城。进城以后,在街上踱来踱去。他曾到苦巴馆投宿,被店主人赶出来了。”
  孟主教接口道:“不错,确有此事。”
  凡妈闻说,以为主教听得她这些言语,一定吃惊,又洋洋得意地说道:“主教,这是真事呀,人人都是这样说法。但是,这城的巡捕却很混账,街上都不曾设些路灯,很不妥当。主教呀,不但我这样说,宝姑娘也是这样说。”
  不料宝姑娘在旁听得,便接口道:“咦!哥哥,我并不是这样说的,我和哥哥的意思一样。”
  凡妈假装着没有听见,接着又道:“我们的门户现在却不稳当。主教,你肯叫我去寻个收拾门锁的来吗?不过十分钟,就可以把门锁收拾妥当。现在时风可怕,主教总得要不论日夜,都不许生客进来才好哩。主教呀,主教呀,生在这样世界上,何必要做好人?古语道得好:‘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两句话,还说错了吗?”
  凡妈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得门外大声一敲。
  欲知来者何人,为着什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孟主教慷慨留客 金华贱委婉陈情
  话说主教听得敲门的声音,便道声:“请进来。”
  忽而门已大开,只见一人将身进来,立在门后,背上驮着行李,手里拿一短棍,脸上现出一种狞恶的神色,俨然是一个觅食投宿的凶汉。当时凡妈吓得浑身发抖,满嘴的牙齿碰得直响,想说话又做声不得。宝姑娘立起来,半惊半走,悄悄地到了炉火的旁边去向火,看见他哥哥不在意,也就不十分打惊。孟主教只管平心静气地注眼看了华贱,待将要开口说声“你要什么”,华贱就对着这屋里人一个个地轮流看了一遍,大声说道:“请各位听来。我姓金,名华贱,曾经犯罪,坐监一十九年,四天前才释放出来。现在我想到潘大利去,前天就从道伦动身,今天已经走了好几十里。今晚我到这城里的时候,就到一所酒馆里投宿。他们因为我曾犯案,照例拿一张黄色的路票,就是解放罪人的凭据,报了此地的衙门,所以不肯留我住下。我又走到别间客栈,他们也是照那样办法赶我出来。这时没有一人能容我。到了一所牢狱,那看狱的人也赶我出来。甚至于爬进狗窝,那狗也咬我,不许我停留一刻。你想我这时候如何是好?我随后又想到田里,睡在星光底下,哪晓得天上又没有星,还要下雨的样子。因此我又转身回到城里,想寻一家大门弄儿里,暂且避避冷。恰好来在那印刷局的面前,我就睡在石凳上。忽然看见一个慈善的婆婆,他叫我到府上来求宿一夜,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府上是不是客店?我身上还带了一百零九个银角子和十五个铜角子。我曾经坐了十九年监,这些钱都是在监里作工所得的。我必不少你的饭钱。你看怎么样呢?我已经走了不少的路,又倦又饿。你肯留我住下吗?”
  孟主教听到这里,就对凡妈道:“多拿一碟子菜来。”
  华贱闻说,便走近三步,立在桌子旁边,说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有罪的犯人,刚从监里出来。”华贱一面说着,一面就在衣服袋里取出一张黄纸,给主教一看,并说道,“这就是我的路票。我拿着这个票子,什么地方都可去了。你情愿我念给你听吗?我在监狱里的学堂曾读过书,待我念给你听吧。这路票上写的是些什么呢?”只听得华贱高声念道,“有一某地方人,姓金,名华贱……”
  主教接口道:“是什么地方人呢?”
  华贱答道:“你不必管他是什么地方人就是了。”又接着念道,“他曾经坐监十九年,前五年因为夜里作贼,后十四年是因为他想逃跑四回。这是一行为不正之人也。”念毕,还问一声主教道,“人人都要赶我,你可能留我呢?你这里是客店吗?请你给我一餐饭吃和一安身的地方。府上有马房吗?”
  主教看见他这样说,又对着凡妈道:“铺些白布的棉褥在那边屋里床上。”说罢,便对华贱道,“我已经叫那个女人预备一切了。”
  凡妈听了主教的话,即便转身去了。
  主教又对华贱道:“先生请坐下向火,我们就要吃饭了。吃完饭的时候,你的床铺也就可以收拾妥当了。”
  华贱听他那样说,好像疯疯癫癫一般,大声问道:“你真留我吗?不赶我吗?你为什么称呼我做先生,却不叫我做狗,赶出去,和别的人那样说法呢?哎呀!那老婆婆真是慈善,教我来到此地,有得吃,又有床睡。我已经十九年都没有床睡了。你真留我吗?你真是好人了。我明日去时,便一发算钱给你。请问你高姓大名,你是不是一个店主人?”
  孟主教道:“我乃是住在这里的一个教士。”
  华贱道:“哎呀!难道还是一位有钱的教士?那你必不要我饭钱了。师父就是在那大礼拜堂的主教吗?”
  主教接口答道:“是的。”
  华贱道:“呀!不错,我还没有留心看师父的帽子,真是太糊涂了。”
  说罢,便将行李和棍子放在屋角下,又把路票收在衣衫袋里,坐下。宝姑娘对他看着不转眼,很觉得有趣。
  华贱说道:“师父既然是一个慈善的人,就不用算我的饭钱了。”
  哪晓得在这个悲惨世界,没有一个人不是见钱眼开,哪有真正行善的人呢?
  孟主教果然忙答道:“不然,不然,一定要算饭钱的。你共有多少钱呢?你曾说你有一百零九个银角子。”
  华贱道:“还有十五个铜角子。”
  主教道:“你费了几多天的功夫,才得这些钱呢?”
  华贱道:“十九年。”
  主教叹道:“十九年吗?”
  华贱道:“不错。现在这些钱还在身边,没有用去。”
  孟主教听得华贱说一声现在钱还在身边,急忙把门和窗户闭上。
  不多时,凡妈拿了一碟菜进来,放在桌上。主教令她放在火炉旁边。又对华贱道:“亚历山上的风很大,先生一定受寒了。”
  你看孟主教口口声声只叫华贱做先生,那种声音,又严厉又慈爱。你想他把“先生”二字称呼罪人,好像行海的时候,把一杯冷水送给要渴死的人,不过是不化本钱的假人情罢了。闲话休絮。
  却说主教忽对凡妈道:“这个灯不亮。”
  凡妈会意,便去到卧房里架子上拿来两只银灯台,点了两枝白蜡烛,放在桌上。
  华贱洋洋得意地道:“现在蒙师父待我这样好法,师父这一片仁心,我真是感谢不尽。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必瞒着我的来历和我的苦处,待我细细地说把师父听吧。”
  主教用手拉着华贱的手,和颜悦色地道:“你也无庸将你的来历告诉于我。此处不是我的家,是上帝的地方。无论什么客来,也不问他的姓名和他的脾气。而且你已经受苦,又饿又渴,我必欢迎你,你切莫要使客气吧。”
  华贱道:“我现在很饿,又渴。当我进门的时候,见了师父这样仁慈,也就令我忘记了。”
  主教道:“你曾十分受了苦吗?”
  华贱长叹道:“哎呀!狱里那野蛮的惨状,真是不堪闻问了,姑且说他几件事就知道了。用双重铁链捆了我的手脚,坐在那黑窟里头,青天白日里也看不见天日,夜间就睡在一片板上。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就冷得要死。那窟里空气闷人,常时一病不能起。我这样在狱里过了十九年,今年四十六岁了,才得了一张黄色的路票。你看好不可恼!”
  主教道:“但是你现在知道伤心悔过,却比好人更加快乐。你出狱以后,若还以恶意待人,那就格外悲惨;若以好意温和待人,又何处不是乐土呢?”
  主教说罢,凡妈拿饭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六回 孟主教多财贾祸 宝姑娘实意怜人
  话说凡妈拿饭进来,华贱看时,有汤,有水,有盐,有油,有猪肉,又有羊肉,又有无花果,又有一大块烘干的面包,又有一大瓶红酒,样样都用银器盛来,光彩闪闪,映在铺桌子的白布上面,真觉异样好看。孟主教满面堆着笑容,请华贱坐在自己左边,宝姑娘又坐在华贱的左边。坐齐了席后,孟主教就按教例念了祷告。念罢,即便用饭。此时华贱心中乐不可言,那种神气,可惜没有照一个像下来,把大家看看。
  却说他三人吃了一碟,又上一碟,完了一样,又来一样。华贱放量饱餐一顿,好像老虎吃蚊虫一般。幸亏主教寻常吃饭都有六样,还可以饱了华贱肚子。不知不觉,一会儿就吃罢散席。
  华贱对主教说道:“盛筵难再。哎呀!苦巴馆那班车夫,不许我和他们同桌吃饭,不料竟蒙师父这般厚遇,真是难以报答了。”
  主教道:“此事虽可痛恨,但是他们也比我劳苦。”
  华贱道:“那也未必。我想他们比你更有银钱。但是上帝若居心公平,一定是保佑你。”
  主教道:“哪有上帝不公平的道理呢?”少停,又道,“华贱先生,你明日真要到潘大利那里去吗?”
  华贱道:“这也是不得已罢了。我想明日趁着日头未出来的时候,就要起行。这一次又很辛苦,白天里虽然稍暖,夜里却是很冷。”
  主教道:“你这还不算十分受苦。前几年正当革命的时候,我全家都被毁了,我跑到东方,交瑞西国界那富郎之情地方,却靠着我两只手寻饭吃。那地方有机器局,有制纸局,有酒厂。又有油厂,至于铁厂也有二十多处,倒好找工做。”
  主教说罢,又对宝姑娘道:“我们有无亲戚在潘大利住?”
  宝姑娘答道:“有的,卢逸仙先生不是在那里住吗?他还是故川洞口的船主哩。”
  主教道:“不错。”
  此时华贱并不留心他们的谈话,自已也一言不发,那种神色,却是十分疲倦了。
  主教见华贱这样情形,就回头来同凡妈谈了片刻,又对华贱道:“先生,你必是要安睡了。”
  宝姑娘又在一旁吩咐凡妈道:“今天夜里很冷,去到我睡房里,把那一件鹿皮袍子取来,铺在客人床上。”
  不多时,凡妈回来说道:“床铺都预备好了。”
  主教便同宝姑娘在客厅里按教规行了祈祷的礼。宝姑娘就对华贱同主教各施一礼,并请声“晚安”,独自走进睡房去了。此时主教就在桌上拿一盏银烛,又把那一盏交与华贱,说道:“先生,我带你到卧房去睡觉吧。”
  华贱就起身跟着前去。走过主教卧房的时候,凡妈正在要将银器放在孟主教床头下碗柜里面,放急了,碰得豁浪一声响亮。主教只顾引了华贱,还没听见。不知不觉地已到了卧房。主教令华贱把烛台放在桌上,指着床上道:“今晚请先生就此安歇。明天早晨起来,再请用一杯新鲜牛奶。”
  华贱答道:“多谢师父。”说罢,歇了半刻,华贱忽然现出一种希奇的样子,两只手捏了拳头,睁了一双凶狠狠的眼睛,对主教道:“哎呀!现在你留我住下,还离你这样近吗?”刚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忽然又哈哈一笑。
  主教看见这样情形,心里倒有些惊慌。
  华贱又道:“你情愿我告诉你听吗?我是一个凶手,你还不知道吗?”
  主教答道:“上帝总难瞒过。”说罢,又低声祷告了一会,便转身去到自己的卧室安歇去了。
  华贱看见主教已去,即忙熄了火,并不脱衣,就和身倒睡在床上,即刻鼻子里呼声好像打雷一般。
  这时,一屋的主客,个个都化作庄生蝴蝶了。
  欲知后事,且待下回。
  第七回 无赖村逼出无赖汉 面包铺失了面包案
  话说孟主教一家主客,都悄悄睡去,没有了人声。这事随后再表。
  却说从前法国有一个村庄,名儿叫做无赖村。里头有一个姓金的农夫,这农夫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的女儿成人出嫁之后,只剩下一个儿子。那儿子倒很聪明伶俐,只是可惜一件,因为他家道困穷,他的亲戚和那些左右隔壁的邻舍,虽说是很有钱,却是古言道:“为富不仁。”那班只知有银钱、不知有仁义的畜生,哪里肯去照顾照顾他呢?因此他自幼就没有钱上学攻书,天天玩耍度日。
  却说那农夫的女儿,一日在家闲坐无聊,忽然想去探看她的父母兄弟,就立刻起身,锁好了门户,独自出来。不知不觉已到她父母的家,只见门还未开,就吃惊道:“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开门呢?”停一息,又听见她兄弟在里面不住地号陶大哭,说道:“奇怪!奇怪!”即忙把门敲了几十下,也没有人来答应。此时她心里好像火烧油煎一般。幸亏这个门都是用烂木头做的,她此时性急了,拼命用力一推,连门闩都推折了,一直飞奔进去。
  只见她的兄弟从房里出来,脸上挂着几条眼泪,直跑到她面前,行了一个礼,急忙说道:“我的姐姐呀,你来了吗?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我从昨天下午直到如今,都没有吃饭,肚子里又饿又痛。”
  他的姐姐即忙问道:“为什么没有吃饭呢?阿爹阿妈都到哪里去了?”
  她兄弟道:“都没有出去,自从昨天下午,他们就未曾起身,只是呆呆地睡在床上。后来我的肚子饿极了,就叫他们起来弄饭我吃,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们不肯起身,又不和我说话。我又大声叫他们多少次,还是不肯动弹。我已经痛哭了一天多,那左邻右舍人家也没有一个来看看我的。你快去弄饭给我吃,随后再叫他们起来吧。”
  他姐姐听说,即忙跑进房里,只见她的父母都直躺躺地睡在床上,便知道她的父母都到五殿阎王那里去了,不由得放声哭了一会。
  她的兄弟站在旁边说道:“姐姐呀,你的肚里不饿吗?不要哭了,我们快去弄饭吃吧。”
  他的姐姐闻说,也就收了眼泪,对她兄弟说道:“你随我去,到我家里吃饭吧。”
  说着,即忙携了她兄弟手出了门,又把门户锁好,手里牵着她的兄弟跑回家里。急忙弄了些饭菜,和她的兄弟饱餐一顿。不多一会,她的丈夫也回来了,她就带哭带说地把这桩事情告诉了一遍。
  她的丈夫就糊里糊涂地说道:“我现在觉得肚皮有些疼痛,随便你自己去办吧。”说罢,就睡在床上。
  他的妻子看见这样情形,就一言不发,只得忙忙地在箱子里拿了些银子,又吩咐了她的兄弟在家里等他回来,不要跑在街上玩耍。说罢,就起身急忙跑到父母家里,就去叫了一个教士和几个土工,忙忙碌碌地一直到了天黑的时候,那斋祭埋葬的事体,一一料理妥当,照旧将门户锁好,回到自己家中。
  从此,她的兄弟就在她家里。住到三四天,忽然对他姐姐说道:“我要回到家里,看看我的阿爹阿妈。”
  这时候,他的姐姐就不免落下几点伤心眼泪来,又见她兄弟不懂事,只好说道:“阿爹阿妈现下还没有起来,你不好回家里去;你倘若一定要回家去,还没有人弄饭把你吃哩。你天天就在我这里过活便了。”
  她兄弟又说道:“我在这里,虽然是有饭吃,难道我的肚子饱了,就忘却我的父母了吗?”
  他的姐姐见他说出这般可怜的话来,就不得已直说道:“阿爹和阿妈已经在地下了。”
  她兄弟又问道:“为什么在床上还睡不够,又去地下睡呢?真真是睡得长远了。”
  他姐姐听得他这样说,还未开口,先已酸心,忍着眼泪说道:“阿爹阿妈,再没有能同我们相会的日子了。”
  她的兄弟听见这样说法,也就嚎啕大哭起来,倒睡在地上,声声说道:“我定要回家里去,看看我的阿爹和我的阿妈。”
  但是,他的姐姐哪里肯放他回家?从此,都靠着他的姐姐照料。日月如梭,不觉过了十多年。他姐姐已经生下子女七人,那最小的才一岁。到了她丈夫死的时候,她兄弟刚刚二十五岁,已经可以回家,接管他父母的几间破屋,成家立业,也好照应他的姐姐,这本是分所当为的。当时她姐弟二人也无他项生活,或砍柴度日,或帮人耕种。到了夏天树木茂盛的时候,每天可寻得十八个银角子。但是他姐姐膝前儿女如是之多,又不能自谋生计,就不得不稍受贫寒。
  却不幸遇着一千七百九十五年,那年冬天极冷。有一礼拜日,雨雪连天,寒风刺骨,也就不能出外做工觅食了。那时一家人口,都白白地饿了一天。
  看官,你看他们将来作何打算,难道就袖手待死不成吗?按下不表。
  且说同时法国巴黎有个财主姓范的,他三两年前在乡下本很贫寒。随后来到巴黎,就胡乱学了几句外国话,巴结外国人,在一个外国洋行里当了买办,两三年间就阔气起来,因此人人都唤他做范财主。
  这范财主只生一子,名叫做阿桶。那范桶自幼养得娇惯,到念多岁,还是目不识丁。只因他家里有些钱财,众人都来巴结他,要和他做朋友。一日,有两位朋友前来探访。你道这两位是什么人呢?一个姓明,名白,字男德。一个姓吴,名齿,字小人。范桶见他们来到,就和他们各施一礼坐下。范桶便开口道:“今天很冷。”
  那小人急忙连声答道:“是,是,是,是,是,是。”
  那男德便问道:“今天报上可见什么新闻了?”
  范桶就答道:“我天天只晓得吃饭和睡觉两样事,哪里还要看看那报纸?有什么好处呢?我的父亲他倒欢喜天天看那个什么《新闻报》,也不过是为着生意的行情和那彩票开彩的事、考试发榜的事罢了。”
  男德闻说,便道:“哎!世上的人,有几个真真知道报纸是什么东西的呢?”心里还寻思道:“这等的人,目不识丁,只知道有几个臭铜钱,这也就难怪了。”又对范桶道:“你去拿今天的报来我看看吧。”
  不多一会,范桶就拿了一张来。男德接着,就道声:“多谢。”随手放在桌上,那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张报纸上。
  此时范桶又随口说道:“很暖。”
  那小人也在旁边说道:“我热得了不得。”
  范桶问道:“你也暖吗?我因为穿了这件虎皮外套,所以觉得很暖,难道你穿了这件夹衫,还不冷吗?”
  小人又道:“不是这样说。我的身体本来觉得很冷,不过我无意中跟你说出罢了。”
  这时男德回头向范桶问道:“你是无赖村的人吗?”
  范桶道:“不错。有什么事呢?”
  男德道:“没有什么要紧,不过有一桩事体,我心里觉得很不平。请你看这条新闻吧。”
  范桶听说,忽然满脸通红,说道:“我不想看,请你念给我听听吧。”
  男德就看着报纸念道:
  前天晚上,无赖村有个面包铺的主人正去睡觉的时候,忽听得铺面的窗门一响。那主人立刻翻起身来,只见窗门上有一个拳头,将玻璃打破。忽然又见一双手从那窗孔里伸入,拿去了一块面包。那主人就一直飞也似地跑出去,捉住那人,用脚狠狠地踢了他一顿。那人就把面包丢在地面,浑身被那主人踢得鲜血淋漓。后来又送到衙门,衙门里就定他为夜入人家窃盗的罪名。此人姓金,名华贱,原来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工人,只因合家人口冻饿情急,就到了这样地位。
  那范桶听罢,便道:“呵,金华贱乃是我的老友。我早几年前在乡下住的时候,不时到他家里去,又是饮酒,又是吃肉。他怎么现下居然做了贼呢?真真是想不到的。那支那国的孔夫子也曾说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两句话真说得不错。”
  那小人就在一旁接着道:“是,是,是。”又向男德道:“你还有什么不平的事呢?你看那做官的大老爷都定了他的罪名,难道你说做官的还办错了不成吗?”
  男德只听到“做官的”三个字,立刻火发心头,不由得一脚踢得那小人魂不附体,还大声骂道:“你这无耻的小人!我早已忍了你一肚子的气,你现在又在我面前放什么臭狗屁!”
  这时范桶惊慌无措,好容易才将男德劝住。小人也就爬起身来,对男德躬身行礼道:“我说错了,你休要动气吧。”
  男德气愤愤地答道:“你这小人!我恨你,我又可怜你。人家吃饭,你就吃饭;人家吃屎,你也就吃屎。”
  这时,范桶只好在一旁劝道:“休要发气。请你慢慢儿将你不平的事,告诉我听听吧。难道孔夫子的话,你都不服吗?”
  男德即忙答道:“那支那国孔子的奴隶教训,只有那班东方支那人奉作金科玉律,难道我们法兰西贵重的国民,也要听他那些狗屁吗?那金华贱只因家里没有饭吃,是不得已的事情。你看那班财主,一个个地只知道臭铜钱,哪里还晓得世界上工人的那般辛苦呢?要说起那班狗官,我也更不屑说他了。怎么因为这样小小的事情,就定他监禁的罪名呢?所以我就不平起来了。”
  范桶道:“只是他做了贼,就应该这样办哩。”
  男德闻说,立刻站起身来,就一拳头把个范桶打得扑地滚了一丈多远,大声骂道:“你这木头人,只知道吃饭,还知道什么东西?”
  那小人见事不好,即忙跑出门外,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范财主在房里听得外边吵闹,慌忙跑出看时,只见范桶刚在地下爬起来,一一告诉了他的财主老子。些时那范财主见男德的体格生得十分强壮,也知不能奈何他,只好说道:“你这样年少气盛,我也没法儿和你说。但你是一个有见识的人,怎么就帮起做贼的来呢?”
  男德气愤愤地答道:“原来我是一个明白的人,所以才如此。我并不帮贼,也不过是心里为着世界上的穷人不平罢了。”
  那范财主道:“世界上总有个贫富,你有什么不平呢?”
  男德道:“世界上有了为富不仁的财主,才有贫无立锥的穷汉。”
  范财主道:“无论怎地,他做了贼,你总不应该帮着他。”
  男德道:“世界上物件,应为世界人公用,哪注定应该是哪一人的私产呢?那金华贱不过拿世界上一块面包吃了,怎么算是贼呢?”
  范财主道:“怎样才算是贼呢?”
  男德道:“我看世界上的人,除了能作工的,仗着自己本领生活,其余不能做工,靠着欺诈别人手段发财的,哪一个不是抢夺他人财产的蟊贼呢?这班蟊贼的妻室儿女,别说‘穿吃’二字不缺,还要尽性儿地奢侈淫逸。可怜那穷人,稍取世界上些些东西活命,倒说他是贼。这还算平允吗?况且像你做外国人的奴隶,天天巴结外国人,就把我们全国人的体面都玷辱了。照这样看起来,你的人品比着金华贱还要下贱哩!”
  这时候范财主又羞又气,一息儿也做不出声来,脸上只是青一阵,白一阵,呆呆地立了多时。
  男德寻思道:“这也难怪了,你看世界上那些抢夺了别人国家的独夫民贼,还要对着那主人翁,说什么‘食毛践土’、‘深仁厚泽’的话哩,何况这班当洋奴的贱种,他懂得什么呢?我何必和他计较?”想着,便转身气愤愤地出门去了。
  欲知他出去之后情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为世不平侠士题壁 恩将仇报恶汉挥刀
  话说明男德和范财主争论之后,不说范财主父子后事如何,且说男德以范财主不足教训,便愤愤出门,回到自己家中。原来男德也住在巴黎,家道小康。父亲明顽,生性固陋,也只生男德一人。男德自离娘胎的时候,就有些蠢气,因此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的脾气也与众不同,不屑事家人生产。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就在中等学堂里读书。岁月如流,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三年。
  这一天,男德就和范财主争论回来。他父亲明顽,手里捏着一枝铅笔,正在那里算账,猛然间看见男德气愤愤地回来,大声问道:“男德,你到哪里去了?”
  男德本是一个爽直的汉子,从不会撒谎的,也就把在范桶家里的事情,一一说出。
  只见那明顽听罢,立刻就把他的大眼镜子取下来,厉声骂道:“你这小孩子,也应该讲什么为世界上不平的话吗?你莫羞死我吧!那世界上的事体,是你们这样贫穷的人讲得的吗?你若不去用心读书,以图功名富贵,好事养父母,你就快些去做叫化子罢了。世上的人若能尽了这‘孝顺’两个字,就是好人,不用讲什么为世不平的邪话。”说罢,将铅笔放在桌上,还满面堆着怒容。
  男德也知道他父亲是个冥顽不灵的东西,只好一言不发,听他辱骂。后来见他父亲住了口,才悄悄地去到自己的书房。闷坐多时,猛抬头,只见玻璃窗外雨雪满天,把一座巴黎城都化作了银花世界。男德见此凄凉景象,触目惊心,不由得长叹道:“哎!世界上这般炎凉凄惨,暗无天日,也和这天气一般,倒是怎么好呢?”正在独自感伤,忽见后面佣人送信进来。男德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信上约略写了几行道:
  男德同志赐鉴:
  顷有一位志士从尚海来,托弟介绍于兄。倘蒙不弃,祈移玉来敝处一聚是祷。
  弟某顿首
  男德看罢,寻思道:“尚海那个地方,曾有许多出名的爱国志士。但是那班志士,我也都见过,不过嘴里说得好,其实没有用处。一天二十四点钟,没有一分钟把亡国灭种的惨事放在心里,只知道穿些很好看的衣服,坐马车,吃花酒。还有一班,这些游荡的事倒不去做,外面却装着很老成,开个什么书局,什么报馆,口里说的是借此运动到了经济,才好办利群救国的事;其实也是孳孳为利,不过饱得自己的荷包,真是到了利群救国的事,他还是一毛不拔。哎,这种口是心非的爱国志士,实在比顽固人的罪恶还要大几万倍。这等贱种,我也不屑去见他。”便随手将这封信放在桌上。这时那壁上挂的自鸣钟,正叮叮当当打了十二下。男德就叹一口气道:“哎!这钟的声音,也不过是不平则鸣,况是我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德吗!”说着,就到饭厅里去吃饭。
  不多时,佣人拿饭进来。这赤心侠骨的男德和那尚海喜吃大菜的志士不同,也不问是什么味道,胡乱吃罢。即忙起身回到书房,坐在书桌面前,七上八下地乱想一会,叹道:“哎!世界上这般凄怆模样,难道我就袖手旁观,听他们这样不成吗?只恨那口称志士的一班人,只好做几句歪诗,说两句爱国的话;其实挽回人间种种恶习的事,哪个肯亲身去做呢?”又忽然想到他父亲身上,叹道:“哎!我的父亲,这样顽固……”刚说到这里,又住了口,寻思道:“凡人做事都要按着天理做去,却不问他是老子不是老子。而且我的身体虽是由父母所育,但是我父母,我祖宗,不仗着世上种种人的维持,哪能独自一人活在世上?就是我到这世上以后,不仗着世上种种人的养育教训,也哪能到了今日?难道我只好报父母的恩,就把世上众人的恩丢在一旁,不去报答吗?”
  想罢,便立起身,在房门口探看一回。立刻又转身进房,将挂在壁上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拿下来,穿在身上。又取一把锁匙,打开箱子,拿出十多块银钱,放在外套的袋里。向书桌架上寻出一柄不长不短的快刀,用一条白毛手巾包裹起来,放在外套里面的长袋里。足下换了一双旧皮靴。顺手在桌上拿了一枝铅笔,看了一看,又放在桌上。这时诸事预备妥当,又低头沉吟了一会。立刻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枝黑炭,静悄悄地从厨房的后门走出。来到那小花园里,便提起那枝黑炭,向着小花园的墙壁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四行字。写罢,自己又念了几遍,便即将这枝黑炭丢在地面,放开大步,一溜烟走了。
  看官,你想男德到哪里去了?他写的这四行字是些什么字呢?随后再表。
  那金华贱自从那大雪的时候,眼巴巴地坐在家里忍不住饥寒,就偷窃面包犯案。衙门里定了罪后,就把一条铁链子锁起他的手脚,用一辆罪人的马车,解到道伦地方的监里。走了二十七天,才到了道伦,就把华贱换上一件蓝布的罪犯衣服。那衣襟上面有个号头,没有什么金华贱的姓名,那华贱的号头,乃是第二万四千六百零一号。
  过了十个多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已经黑暗,华贱坐在这监狱里面,想起从前在家里砍柴的苦境,又想到他的姐姐还有七个孩子,也不知道现在怎样受苦,不由得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正呆呆地坐在那里,越想越难受,朦胧间忽然瞥见一个黑影儿来到面前,渐走渐近。这时华贱吓得两手捏了一把汗,不由得战栗起来,不知是人还是鬼。不多一会,来到身边,才知道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华贱身旁,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好一会。
  说罢,华贱接口道:“你想把他弄死吗?”
  那人答道:“不是,不过是用这般手段,来吓他一吓,他自然就会中了我的计;我焉能因为要救一个人,就来弄死一个人哩?”
  华贱道:“言之有理。”
  那人即刻跑到看监的房里,瞥了那看监的一眼,就凶狠狠地一手把他的衫襟扭住,一手伸在外套里面,拔出一把光闪闪的明刀,说道:“你不要吃惊,我不是来杀你的,不过到这里要救出那个金华贱。你快快地把那铁门的钥匙和他手脚链子的钥匙一齐交给于我;你若不肯依从,那却怪不得我,就要将你结果!”
  那看监的吓得魂飞魄散,口里不住地说道:“我……我……我把钥匙交给你。”说着,就在衣衫袋里摸出两把钥匙,说道:“这把大的,是开铁……铁门的;这个小的,就是开铁……铁链子的。”
  那人接在手里,随将刀子收好,就扭他一同来到华贱面前,将华贱手链脚链一发开了。照样把那看监的手脚锁将起来。就和华贱一齐抽身跑到铁门旁边,将铁门打开,两人逃出。
  华贱说道:“将门锁起来。”
  那人答道:“使不得,把他锁在里面,恐怕没有人知道,不叫他饿死在里面吗?”
  华贱又道:“不把他锁在里面,我们不怕后患了吗?”
  那人答道:“今夜一定没有人知道的,你看铁墙这样高法,就是他高声喊叫,也没人听见,我们乘着夜里快跑吧。”
  两人说着,就飞似地一直跑了三里多路,未曾停脚。忽然瞥见路旁有一丛黑影儿,二人吃了一惊;待慢慢地向前走去,一直到了面前,才知道是一大丛树林子。这时二人又惊又喜,就来在树林子里坐下歇息歇息。
  华贱便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呢?你的名字叫什么呢?”
  那人答道:“我姓明,名字就叫做男德,巴黎人氏。自从去年听得你的事体,心里就不平起来,一定要来救你。那时便在家中取些银两……”
  说到这里,华贱就破颜一笑,问道:“现在你还有银子吗?”
  男德答道:“现在还有几两,在外套的袋里,我们明天的路费总够用了。”
  华贱又问道:“你从哪里来的呢?”
  答道:“我从巴黎而来。”
  华贱道:“咦!这样远的路,怎么你就来到了呢?”
  男德道:“我一路叫化,将近一年,到了前月才来到这里。初到的时候,我不知道你的监房在哪里,只好在这地方左近,天天找些工做,得便打听你的消息。前几天我才遇见一个工人,他道:‘有一个做苦工的人,自去年就收在这监里。他家里的姐姐还有六七个子女,都没饭吃,他也不知道怎么样好,真真是可怜。’我听得这样说法,就一一知道你的消息。”
  华贱道:“你怎么就能够进了那监呢?”
  男德道:“到了今天早晨,恰好那个看监的开了铁门,出来扫地,我就出其不意,跑进他的房里,将身躲在床底下。一直到了今晚,我才乘他不在房中,出来救你。”
  华贱听罢,就长叹一口气道:“哎!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不知哪一天才能报答?”
  男德道:“哪里话来!我并不像那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也不过为着世界上这般黑暗,打一点抱不平罢了。”说着,就脱下外套,对华贱道:“现在初交冬令,觉得有些寒冷,你穿上这件外套吧。”
  华贱欢天喜地地即忙接了穿在身上。
  男德道:“我们二人今晚早些睡觉吧,明天还要早些跑路。”说罢,就躺在草地上睡了。
  这时华贱寻思道:“我身上现在一文没有,既然遇见这种奇货,却不要放过了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只听得男德睡得呼声如雷。忽然翻身爬起来,跑了三四步,又住了脚。便在外套袋里摸出那一把光闪闪的刀,口里说道:“世界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金华贱这时候也为金钱所驱使,顾不得什么仁义道德了。”说着,就拼命地用尽平生气力,把刀尖儿正对着男德身上,飞似地丢将过去,抽身便走。
  欲知道男德性命如何,下回就知道了。
  第九回 忍奇辱红颜薄命 刺民贼侠剑无情
  话说华贱丢刀来刺男德以后,就飞也似地一直奔出丛林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当时男德身体十分疲倦,也就一事不知地一直睡到次日早晨日上三竿的时节,才爬起身来。忽然看见离身旁只三四寸远,有一件东西,大大地吃了一惊。你道看见了一件什么呢?就是他的那一把明闪闪刀子,插进草地里有三寸多深。四面一看,又不见了华贱。
  这时候,男德心里也就明白了,说道:“险哉!险哉!不错,不错,我昨晚说还有钱在外套袋里,他就破颜一笑。”说着,又长叹一声道,“哎!臭铜钱,世界上哪一件惨事,不是你驱使出来的!”
  说到这里,便探头一看,四面均是丛林大树。低下头来沉思了一会,又道:“这桩事,也没有什么奇怪,在这种惨世界上,哪一个人不和华贱一般?我想是非用狠辣的手段,破坏了这腐败的旧世界,另造一种公道的新世界,是难救这场大劫了。”说罢,便把那快刀拔将起来,说道:“我一生仁义道德,都仗着你才能够去做,怎好不小心收藏起来?”说着,就把刀又收在袋里。
  这时,男德身上一钱没有。你看男德为着世界上不平的事,去舍身救人,倒弄得这样下场,怎不令人灰心短气?哪晓得那男德是一个天生的刚强男子。不像尚海那班自称什么志士的,平日说的是不怕艰难,不愁贫困,一遇了小小的挫折,就突自灰心短气起来;再到了荷包空的时候,更免不得冤张怪李,无事生端,做出些无理的事情,也顾不得大家耻笑,这就到了“小人穷斯滥矣”的地步。那男德虽然这样失败,这样困穷,没有一点儿悔恨的意思,还是一团心安理得、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的气象。那一种救世怜人的慈悲心事,到底终身一丝不减,只是和颜悦色地手靠着背,向丛林外面走去,口里还高声唱道:
  一天风雪压巴黎,世界凄凉无了期。
  游侠心酸人去也,众生懵懵有谁知?
  唱罢,自己说道:“这不是我离家的时候,写在那小花园墙上的诗吗?咳!如今还是不能达我的志愿。”
  说罢,又向前走,不知不觉地已经出了那丛林。只见前面远远地有许多人家烟户,心里想道:“那必定是一座村庄,但不知道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儿?待我到那村庄里叫化叫化罢了。”想着,就放步一直向那村庄走去。不多一会,就走进村里。刚走了十多步,劈面看见一座高楼大厦,正在路旁。男德就将身来到那大屋的厨房门口,呆呆地立了多时。只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手里拿着一个破碟子,走进厨房,一见男德,便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体呢?”
  男德答道:“大娘,没有什么,不过来讨一块面包吃。”
  那妇人道:“我看你神色,倒不像个叫化子,为什么要来讨面包吃呢?你现在向我讨面包吃,你还不知道我的苦处,我不久也就要做叫化子了。”说着,流下几点伤心香泪来。
  这时男德即忙问道;“大娘,你不是这大屋的主人吗?”
  那妇人道:“是的。”
  男德道:“你既是这大屋的主人,怎么好说出这样凄惨的话来?请你把这凄惨的情由,说给我听听。”
  那妇人道:“不必说了,说着也无用的。世界上都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事,也就没奈何。”
  这时男德听说,越发着急,就忙说道:“既是像这样可恶的事情,更要请你细细说。我听了,或者我可以替你出了这口气,也未可知。”
  那妇人寻思道:“你这个小小的孩子,有什么力量来救我?”也只好说道:“也罢,就讲给你听听,也好叫人知道我的冤情。”
  这时,男德便抖起精神,站在门旁,竖起耳朵,来听那妇人的说话。
  只见那妇人说道:“前两年,我的丈夫出了外洋去做生意,辛苦了两年,一直到今年二月,才带些银子回到家里,买了这座住屋。还没有多少时候,就哄传到这村的官府耳朵里。那官府……”
  男德刚听到这里,就癫狂似地咬紧着牙根,用力把脚一顿。
  那妇人惊问道:“你发了什么毛病?”
  男德忙答道:“我没发什么毛病。请你快些说吧,那官府怎么样呢?”
  那妇人又接着道:“他姓满,名儿叫做周苟。他见我家有了点钱财,就红了眼睛,天天到我家来拜访,外面看起来,倒很亲热。那时我就有些放心不下,时常劝我丈夫,不要攀扯这班做官的,恐怕得不着什么好处。我丈夫哪里肯听我的话?还骂我不知道人情世故,多半阔气的官府,肯和我们这样儿的人家交接,这就是一条好路,趁着巴结巴结他,后来或者可以提拔我们也未可知。我也就不便和他再讲。到了三月底,那官府……”
  男德听到这里,又把脚一顿。
  那妇人见男德这样情形,转身就走,嘴里还埋怨道:“你这发癫的小孩子,我也没什么和你说的了。”
  男德连忙拉着那妇人的衣服,说道:“大娘,我并不发癫,不过听了‘官府’两个字,就不由我火上心来。请你休要见怪。”
  那妇人听他这样说法,也就回转过身来,正对着男德面前说道:“你真能替我出这口气不成?”
  男德道:“果然有了这桩事体,就是我的责任了,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那妇人又道:“你这说大话的小孩子,真真可笑了。你现在还找不着一块面包吃,好讲什么责任的话吗?”
  男德道:“你倒不要问这些长短,请你把这事体快快地说给我听吧。”
  那妇人说道:“满周苟有一天来到我家,口称:‘现在政府里财政告乏,国库空虚,要设法接济接济。因此就下了一令,要从新颁发钞票三百二十万金镑,当作现钱使用。从前的旧钞票,一齐注销。不久又发出一千万元的钞票。所以银票就渐渐跌价,我们官场里也就因此大大地吃亏。我现在正有紧急的用项,要向你借一千元,快快地拿给我吧。”那时我丈夫就答道:‘舍下一时实在拿不出这样巨款。’那官府听说拿不出,就立刻变了脸,厉声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我是朝廷堂堂的一位命官。难道你都不怕吗?也罢,我知道你是有钱难舍。限你十天,倘然过了这十天,还是没有,就要按着不敬官长的律例,办你的罪名,你可要当心着些。’说罢,就凶狠狠地去了。我丈夫见他这样凶恶,也就算官令难违,只得东挪西借,方才凑齐,交给于他。从此以后,他也就一步不到我家来了。这时我丈夫已是后悔无及,只好忍气吞声,再到外洋去做生意,剩下我母女二人在家度日。我丈夫已经去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一文钱寄回家来。我现在‘穿吃’二字,天天要用。倘若再过一月不寄钱来,我母女二人只得饿死在这屋里了。”
  男德听到这里,不由得眼圈儿一阵发红,忍着眼泪说道:“大娘,我男德定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才得过去。”
  那妇人看见男德这样替他不平,心里又感激,又悲酸,也不免落下几行珠泪,呆呆地看着男德,口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为着什么事体,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呢?”
  男德道:“你不要问我这些闲事吧。我现在肚子里饿得很,请你去看看有什么东西,给一点我吃吃吧。”
  这时,那妇人现出那一种又怜又爱的样子说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怀了。”
  说着,即忙抽身走进客厅。不多一会,就带了他的四五岁一个女孩儿,急忙忙地走出来。左边手里拿着一大块新鲜面包,交给男德;又伸出右手来,说道:“你拿了这一块银钱去吧。”
  男德道:“我不要,还是你留下自己用吧。”
  那妇人道:“我看你这样的小孩子,实在可怜,不忍叫你空空地回去。我虽是贫穷,但是现在也不重在这一点,你快些拿去吧。”
  这时,男德寻思道:“我看这财帛原来是世界上大家公有的东西。现在我行囊空空,就领了他这番厚意,也不甚打紧;况且我男德从来受人的钱财,却和那食人之惠不思报答的人不同。”即便将银钱接在手里,道声:“多谢大娘!我男德一定要替你打个抱不平,大娘你且放心。”
  那妇人道:“你且去吧,还在这里说什么大话,吹什么牛皮呢?”
  男德也就不和他辩论,躬身向他母女二人各施一礼,抽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道:“燕雀那知鸿鹄志?”说着,忽见一座古寺,来在面前,便将身进去,拿出那块面包,饱餐一顿。吃罢,又走出去,一路看山玩水,只见一片秋末黄花,正是荒村风景,恼煞愁人。男德举目四顾,只见那一轮红日西倾,几行归鸟悲鸣。这时,他凄惨惨地独自去到一所客店,算过了账,用过些酒饭。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早晨起来,就问那客店主人道:“这个村庄名儿叫做什么?”
  那客店主人道:“这里叫做非弱士。”
  男德又问道:“你可知道这村官满周苟的家是在哪里?”
  那店主人道:“哼!这个恶人吗?住在这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你找他做甚?”
  男德道:“没有什么,不过想见一见他。”
  那店主人道:“这也容易。他就住在这村外,相隔不过两里多路。”
  男德就细细地打听了一番。又向他要一张新闻纸看看。
  店主人道:“有一个叫做《难兴乃尔(即国民之意)报》,才送来的。”说着,就走过去,拿了一张来。
  男德接在手里,看了一看,忽然看到那一条地方新闻,猛然吃了一惊。那条新闻上面写道:
  前晚八下半钟,盗犯金华贱为一年轻的男子所救,逃出狱外。昨日下午四下钟,才在丛树林旁拿获。该犯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袋里还有几块银钱。那救出该犯的男子,现已杳无踪迹云。
  男德看罢,也不做声,就交还那店主人,说道:“我就要动身了。”
  那店主人就满脸堆着笑容说道:“你就要走了吗?那我就把你的账算来吧。”
  男德闻说,急忙问道:“昨日晚上我刚到这里,就问你是几多店钱。你说是五角钱,那时候我就如数交给了你。你现在就忘记了吗?”
  那店主人闻说,就凶狠狠地圆睁着眼睛,紧捏着拳头,说道:“你这生来的客人,怎样就敢骗起老夫来?快把五角钱拿来。如若不然,我就把你拿住,当作骗子,送到衙门里办罪。”
  这时,男德心里想道:“这也是惨世界上人的本色,我也犯不着和你这班无知无识的东西争个长短。”就在袋里拿出昨晚他找还的那五角钱,交给了他,便一直出门去了。
  这时,男德身边银钱一元,都被那店主人诈去,目下两手空空,便开口叹道:“呀,呀,呀!这好惨的世界,好惨的世界!我男德若不快快设法拯救同胞,再过几年,我们法国的人心,不知腐败到何等地步。”因此他的怜人救世的热心,越发抑压不住了。
  一路不言不语地走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决意去到那路边的丛林里歇宿一夜,明日再作道理。不多一会,他就走进丛林里面。这丛林又高又密。男德就在林下草地上,默默无言地坐了多时。忽然觉得那树林阴风飒飒,有些鬼气,这时男德心里倒是着了惊慌的样子,探头东瞻西望,朦胧间,忽然瞥见左边有一条白闪闪的东西。男德定睛看时,才知道是条一尺阔的小路,两旁松柏参天。那小路的右边,似乎有一面大镜子。男德心里也就知道,这个地方一定是紧傍着海边了。忽然又瞥眼看见离这小路七八丈远,隐隐有个好像豆大的一粒灯光。男德寻思道:“那里莫非有个农户人家?”
  说着,就站起身来,一直顺着那条小路前去。走了不多一会,只见乃是一座泥砖做的茅草屋,还有个小楼。男德就停住脚在门外静听了一会。只听得里面有一个老婆子的声音唠唠叨叨地骂道:“你这不懂事的丫头,我的话你也敢不听吗?自从你父母死后,就把你托在我家照料,那时候你还是一个手抱着的小孩子。现在养到你十七岁了,就想忘恩负义吗?况且我乃是你的姑母。”
  这时,男德正呆呆地站在门外。忽然又听得里面有一年轻女子哽哽咽咽地啼哭,和那藤鞭子打的响声。这时,男德听不出头脑来,心里正在那里怀疑。
  忽然又听得那女子的声音说道:“我的姑母呀,我从此再不敢违抗你的意思了。”
  只听得那老婆子就笑哈哈地说道:“我心爱的美丽呀,你看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弃少贪多呢?你现在天天在那村外制造局做工,每天也不过是一元钱,还要辛苦格够。怎么就会不情愿做这快活的生意?你可以享些清闲福,我也就有了摇钱树,这该多般好!”
  男德听到这里,那侠心又忍耐不住,就伸手将柴门敲了几下。立刻就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子前来开门,脸上还带有怒容。男德就脱下帽子,对她施了一礼。即便在衣衫的袋里摸出一个大古老的黄铜表,看一看,对着老婆子说道:“现在已经七点钟,时候不早,我不能赶回家里去了。求你借一间屋给我住宿一夜,明天早晨就走。不知尊意如何?”
  那老婆子即忙笑呵呵地答道:“这有何妨呢?请进来吧。”
  男德即便跟他进去。走到客厅,老婆子便道声:“请坐。待我到厨房里弄些东西你吃吧,我看你的神色是很累的了。”
  男德便道一声:“多谢。”老婆子就走进厨房去了。
  不多时,只见老婆子手里拿着一大块面包和牛油、牛肉出来,说道:“我是贫穷人家,这就薄待了,还求贵客见谅。”
  男德忙说道:“哪里话来?我来的时候,真真还梦想不到有这样快乐的光景。”
  说罢,就用手接过来,放些牛油在这大块面包上面,胡乱吃了一顿。老婆子见他吃完,就收好盘子。又在袋里拿了一条锁匙,去将柴门锁好。转身来说道:“客人,请你今晚在楼下睡吧。我们睡在楼上。目下此地太平无事,请你放心睡觉,不用害怕。”
  说罢,就上楼去了。不多一会,又拿了一个大竹篓子和一张旧红毡下来,对男德说道:“客人,你今晚就用这张旧红毡盖着睡吧。”
  这时,男德就对老婆子说了一声:“晚安。”老婆子也温温和和地答了一声,即忙上楼去了。男德就吹灭了那支蜡烛,把红毡子铺在地上睡去。立刻忽又醒来。这时夜静更深,只听得楼上的自鸣钟丁丁冬冬地响了十一下。男德寻思道:“这个老婆子真真奇了。”忽然又听得楼梯上面好像有皮鞋子走着的声音。男德心里正在那里胡思不定,不多一会,就瞥眼看见一个妙龄少女,手里拿着一枝白蜡烛,一直向着男德面前走来。男德即忙问道:“你是鬼,还是狐呢?”
  这时,那个妙龄女子就将白蜡烛放在木桌子上面,放着一口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我的朋友呀,我是一个人,你休要吃惊。我且问你,身边是有一个大金表吗?”
  男德见她说得离奇,不由得发怒,扑翻身起来,大声骂道:“你来做什么?我没有什么金表,只有一个是铜的。你快快离开此地,不要胡思乱想。”
  那女子听说,就立刻低下头来,满面通红,呆呆地立在一旁,一动也不动。男德一见,更觉怒气冲天,连声说道:“快走,快走,快走!我不是寻常的男子。”说着,还圆睁着两只大眼睛不住地看着他。
  那女子就低声说道:“妾也不是寻常的女子。客人休要他疑,我实在是来救你性命的。”
  男德闻说,便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请你快快把细情说给我听。”
  那少女就含着眼泪说道:“现在时候不多了。我略略告诉你几句吧。今晚,我的姑母因为看见你有个金表,就顿起贪心……”
  男德接口道:“她打算怎么样?”
  那女子就放着悲声道:“要将你杀死在此。”
  男德听到这里,虽然吃了一惊,心里还是半信半疑,就问道:“这有什么凭据呢?”
  那女子答道:“客人呀,你跟我上楼去,就自然明白了。”
  男德道:“这个使不得。请你把他要杀我的凭据,一一告诉与我就是了。”
  那女子也不愿多说,立刻拿起蜡烛来,说道:“我没有什么说的了,你跟我上楼来吧。”
  男德就细想了一番,说道:“也罢,就跟她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怪事。”
  说着,就跟着那女子一步一步地一直来到楼上。那女子刚开了左边那衣柜的两扇门,男德就猛然看见两大把光闪闪杀人的钢刀,放在那柜里面。男德对着那女子说道:“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好女子,我今晚在门口也听得了你的苦情。现在你的姑母往哪里去了?”
  那女子道:“她去到张三、李九的家里,叫他们来帮着动手。她出去的时候,就吩咐我坐在这里静候着她,不要将你惊醒。她说十二点多钟就要回来。那时我也曾百般劝她,不好做这样谋财害命的惨事。她反骂我是呆子,不知图利。我又说将来一定有后祸的话。她道:‘我现在去央来几个帮手,就将他分为几段,装在那大竹篓里面。待到来日天明,偷偷地丢下对面大海,随着波涛流去,那时就人不知鬼不觉了。你只要静悄悄地在家里待我回来就是了。’说罢,就急忙出去。现在时候不早了,恐怕她就快回来。你快想一个避难的法儿才好,倘待着张三、李九到来,那就不好了。”
  男德道:“张三、李九是什么人呢?”
  女子道:“他们都是一班帮闲儿的混帐王八蛋,和我姑母时常来往。我从前也曾苦苦地劝我姑母,不要和他们做那些勾当。她不但不肯听我的话,而且将我天天打骂不休;还说我不听她的教训,就是大大的不孝。我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父母双亡,无人怜爱于我,只好饮恨吞声,任她凌辱罢了。”
  这时,男德寻思道:“我当初还不知道她是怎地。不料这女子说出这些话来,倒是句句可靠,字字可怜。咳!世界上竟有这样老实、这样孤苦的女孩儿,怎不教我男德见怜?”这时那女子也看见男德生得英雄模样,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怜爱,也就相对无语,泪满香腮。还走近男德身边,在自己衣衫袋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手帕儿,眼泪汪汪地看着男德说道:“我的朋友呀!你用这手帕儿抹干你的眼泪,好逃到别个地方去吧。不然,他们到来,那时候我怎么对得住你呢?”
  男德接着手帕,将眼泪抹干,又交还于他,说道:“我现在并不是怕他们害我的性命。不过见你这样苦的运命,落在这班奸人手里,不免令我伤心起来。”说罢,就低下头来,细细思想一番道,“古人说得好:‘可以死,可以不死。’我想救这人间苦难的责任,都在我一人身上。倘若白白送一条命在这班小人之手,于世界上也没甚益处,我男德岂肯这样轻身吗?”既而又寻思道,“只是丢下这可怜的女子,见死不救,我自去逃命,也不是道理。”就心生一计,向那女子道:“你既肯按照大义,来救我的性命;我不忍独自逃生,想设个法儿,救你出了这层地狱,才放心得过。但不知你可肯和我一齐逃走?这才算两全其美。”
  那女子闻说,便就低头想了一会。
  男德又说道:“我想你的姑母既是这样不知天理的畜生,你倘若在他手里,将来必定没有好结果。”
  那女子接口道:“客人,你既然有这般好意,肯带我逃出,这就从命了。”
  男德道:“时候到了,事不宜迟,就此动身吧。”
  说着,那女子就急忙紧紧地握着男德的手,一齐跑下楼来,向后门逃出,飞似地顺着门口的小路,一直跑了七八步。那女子道一声:“不好了!他们回来了,你且听吧。”
  男德忙答道:“我们快躲在那边大树后面去吧。”
  不多一会,只听得男女三个人的声音,一路走,一路说道:“我看他那个金表,一定值得一千金。”一人道:“照我看来,那样大的,一定还不止千金。”一人道:“我看他身上一定还有许多银子。”说着,他们三人都正从这树边走过。
  那女子吓得一身冷汗,就拿出手帕儿抹干了。男德说道:“不要多耽搁了,我们快跑吧。”说着,两人就拼命地向一丛树林子里跑去。忽然听见后面有一阵喊声追来,男德回头看时,只见一人前来拼命揪住他的衣衫,厉声骂道:“这样大胆的东西,要想往哪里走?”
  这时,男德见事不妙,探头四面一望,也不见那女子往哪里去了。当时男德忽然心生一计,急忙在衣衫袋里拿出一把刀来,向那人的手刺过去。那人连忙撒了手,大叫一声:“不好了,你们赶快来救我!”
  这时,男德抽出刀子,转身拼命地跑出那树林,还不敢立住脚,足足地跑了一点钟之久。忽然迎面看见一座高屋,乃是一所败落寺院。男德忙跑进去,躲在大门旁边,心里恍恍惚惚,想睡不睡的。正在那里纳闷,朦胧间,忽然看见有两个大汉进来,只听一人道:“李九,你快把绳子将他的狗脚捆住。”又一人道:“张三,你还不快些动手?”这时,男德虽然看见他们这样光景,心里却想和他抵抗。怎奈四肢无力,连一动也不能够,只好任他怎么残害罢了。忽然又见一个大汉双手举起一根大铁棍,叫声李九道:“你看我送他归天。”说着,就用力正对着男德当头劈下。男德大吃一惊醒来,才知道是南柯一梦,浑身出了许多冷汗。心里还七上八下地想道:“哎呀!有什么法儿才能将那女子救出来呢?咳!只好待到明天,去找一个安身的地方,再作道理。”
  正在愁绪满怀,不觉东方已白,男德就扑翻身爬起来。正想出门,忽然劈面看见一个明眸皓齿、金发朱唇的女子,脸上还带着几条泪痕,一直向这寺院跑来。见了男德,就满脸发痴,目瞪口呆地立了好一会。忽然大声说道:“我的爱友呀!你在这里吗?”
  这时,男德才知道正是他心里所惦记的美人,急忙亲亲热热地用手一把搂住那美人的细腰,连亲了几个嘴(这是西俗,看官别要见疑),哽着喉咙说道:“我的爱卿呀,我怎么想得到还能和你在此相会呀!”这时候,他二人那一种又伤心又欢喜的模样,真是有言难表了。
  男德又开口道:“现在白日青天,我想那贼必不敢追来。你且坐下,把我二人分散的时候你的情形说给我听吧。”
  那女子道:“昨晚那贼追来的时候,我见事不好,就抽身跑到一丛小树里面藏躲。幸亏那贼未曾知道,今天才能够到此与你相见。那时我也知道你被他们拿住,我就想出来和他们拼个死命。随后我又想到,倘若我也被他们拿着,将来恐怕没有人知道,来替你伸冤,因此我也就忍着不动。但不知你是怎么样才能逃到这里?”
  男德就将他逃走的情形:如何拔刀刺贼,如何跑到这寺院,如何得了恶梦,细细地说了一遍。
  那女子听罢,又伤心起来,放着悲声道:“哎呀!倘若你昨晚有个好歹,我也不能和你同死,那教我怎么对得住你?”
  男德道:“你不要这样呆气。天下事祸福无门,悲欢莫定。人生的苦处,全在这喜、怒、哀、怨四个字的圈儿里头拌来拌去,好不可怜。况且我们经了这点小小风波,哪值得伤心不了?”
  这时,那女子听了他这番劝解,就拿着雪白的手帕儿,抹干了香泪,低声说道:“照你这样说起来,倒是没有什么伤心的事体。俗界悲欢,莫非妄念?还是定了心,快在此地拜谢上帝的恩吧。”
  男德忙道:“你还是这样愚蠢。我平生不知道什么叫做‘上帝’。”
  那女子忽然呆看着男德,不懂什么缘故他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男德又道:“我们去到神龛面前,好将这道理细细地讲给你听吧。”
  那女子就拉着男德的手,走了十多步,来到神龛面前,双双坐下。
  男德便开口说道:“这世上的人,天天说什么‘上帝’。你以为真有什么上帝吗?不过因为上古野蛮时代,人人无知无识,无论什么恶事都要去做,所以有些明白的人,就不得已胡乱捡个他们所最敬重的东西,说些善恶的果报,来治理他们,免得肆行无忌,哪里真有个上帝的道理呢?我从前幼年的时候,有一礼拜日,跟我的父亲去做礼拜,只听得那主教说道:‘凡人倘若时常敬重上帝,有钱的时时拿些钱来,放在寺院铁箱子里面,将来他父母死后的灵魂,就会上升天堂。’对他这种荒唐的话,那时我就有些不信。”
  那女子道:“我看来,你这种见解恐怕有些不对。你看世上的人,有哪一个敢不尊敬上帝的吗?”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十分可怜世人迷信宗教的苦处。又道:“你还不信吗?待我再讲把你听,就明白了。这上帝到底是有是无,我也没有凭据,我定说没有,料你心里还是不信。我现在只好把不可迷信上帝的道理,说把你听吧。即或就是有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管理人间的万般事体,我也不必天天去对他烧香磕头。譬如地方上有一位明白正直的君子,我也是一个明白正直的人,但是我不送些钱财礼物把他,又不天天去巴结他,难道那明白正直的君子就说我是恶人不成吗?世界上那班无恶不作的东西,倒天天去拜上帝,一出礼拜堂,便提刀杀人。难道上帝受了他的恭维,就恕过他的罪恶吗?我想哪里有这种卑鄙无耻的上帝呢?”
  那女子道:“不信上帝,人生在世,就该信仰什么呢?”
  男德道:“照我看来,为人在世,总要常时问着良心就是了。不要去理会什么上帝,什么天地,什么神佛,什么礼义,什么道德,什么名誉,什么圣人,什么古训。这般道理,一定要心里明白真理、脱除世上种种俗见的人,方才懂的。”
  这时,那女子道:“我从来没听过这番议论,所以也就随着俗人之见,人云亦云,好像呆子、瞎子、聋子、哑子一般,不会用自己的知识去想想真正的道理。现在我才算是大梦初觉了。”
  这时,男德心里暗想道:“这个女子,倒是十分聪明。”
  那女子又道:“哎,我从前也曾听人讲过,东方亚洲有个地方,叫做支那的。那支那的风俗,极其野蛮,人人花费许多银钱,焚化许多香纸,去崇拜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萨。更有可笑的事,他们女子将那天生的一双好脚,用白布包裹起来,尖的好像那猪蹄子一样,连路都不能走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男德答道:“你不要去笑他们吧。你看我们欧洲的人,哪一个不迷信上帝?花费无数的银钱,不去救济贫民,单单地造些这无用的寺院。无论什么混帐王八蛋,也想着巴结巴结上帝,就好超升天堂。说起这班妇女,把好好的腰儿,捆得这般细,好像黄蜂一般;还要把许多花草、鹅毛、首饰,顶在头上,你只晓得那支那人敬神、包脚的丑风俗,倘若世界上有了不信上帝、不捆细腰的一种人,也就要耻笑我们欧洲人了。”
  这时,那女子听说,一句也不能回答,呆呆地不做声。
  男德就问道:“你曾读过几年书呢?”
  那女子答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曾在本村里公立的高等女学校卒了业。那时候我还想读书,怎奈我姑母不肯,她道:‘像你这样标致的女孩儿,何愁弄钱,还怕没有金屋住吗?’我就说要读书学习些学问才好。她就大怒起来,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来骂我。”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越发起敬,说道:“我还不知道姑娘的高姓大名。”
  那女子答道:“我姓孔,名美丽。请问官人的姓名来历。”
  男德想了一会,答道:“我姓明,名男德,家住巴黎城,只因出外游历,来到此地。”
  那女子道:“官人远客他乡,就不思念双亲吗?”
  男德心里也知道他是女子的性情,只好答道:“大丈夫四海为家,俗言道‘人间到处有青山’,还怕没葬身之所吗?我们也不必讲闲话了,早些商量将来的一切事体吧。”
  二人唧唧咕咕地商量了好一会,就拉着手走出去了。不言不语地走了几点钟,转弯抹角,不觉经过六七座村庄。后来走到奇烈客地方,乃是一个通商镇市。男德就和美丽走到一家杂货店。刚进门,就碰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男德连忙上前施了一礼,说道:“先生!小生有一件事,前来奉求,不知道先生肯吗?”
  那老者道:“客人但讲无妨。”
  男德道:“小生巴黎人氏,姓项,名仁杰。这是我的妹子,名儿叫做春英。本来父子三人,到此游历。一日,我的父亲独自一人出去,说到野外游山玩水,不知什么缘故,我两人在乡村的客栈里等了多时,都不见他回来。现在我兄妹二人身上一文没有,所以来到宝号,想暂且借住几天,找些工做,顺便慢慢打听父亲的消息。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那老者寻思道;“现在乡下正是盗贼纵横,他二人的父亲,恐怕有些不妥。”又见男德是一个魁梧的男子,那美丽也是一个美貌的女流,就动了怜爱的心肠,即忙答道,“可以的,请坐,不要客气。”说罢,就对佣人说道,“快些去整备饭菜给客人吃吧。”
  不多一会,那佣人拿了一些饭菜进来,每人一碟子咸牛肉,一碟子鲍鱼汤,一大块面包,牛油,另外还有一大杯葡萄美酒。主客三人,就放量饱餐一顿。
  吃罢,那老者对男德道:“你今晚就在这店里住下,不用客气。令妹就和我一同到我家里住吧。”
  二人听说,喜出望外,就同说一声:“多谢了。”
  男德就对美丽说道:“你跟这位先生到他家里去吧。”,说罢,就先和那老者握手为礼,随后又和美丽握了手,说道,“再会。”那老者和美丽也都说一声:“就此少陪。”转身去了。
  男德就跟着一个佣人,来到一间柴房里面,和佣人闲话了一会。那佣人出去,男德就将房门闩好,即忙在衣衫袋里摸出他的小刀子,看了一眼,又收起来。就四面一望,忽然看见光闪闪的一把砍柴的大刀,急忙在床上拿一条绒毡,将那把柴刀包裹起来,夹在胁下。推开窗户门,来到院子里探头一看,就爬在一棵榕树上,纵身一跃,就飞似地跳出了这店里的院墙,一直去了。
  到了次日早晨,那老者忽然看见男德幽闲自在地拿着一把砍柴刀,走回店来,就忙问道:“你往哪里去了?怎么这刀上就有了些血痕呢?”
  男德忙施一礼,答道:“我今早去到山上砍柴。忽然遇着一头恶狗前来咬我,我就一刀将他分为两段。”
  那老者见他这般勇敢,心中十分欢喜,说道:“你就常住在我这店里,每天去砍些柴来。令妹就住在我家,打扫房屋。不知尊意如何?”
  男德就忙答道:“既承先生这般厚意,哪有不从命的道理?”
  那老者见男德这般有情有理,也就格外满心乐意。
  次日早晨,那老者正到店里,只见他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名儿叫做克德,笑呵呵地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说道:“阿爹呀,你看今天的《难兴乃尔报》里面,有一张好画儿,实在是怕人。”
  那老者接过来看时,乃是一张刺客图。又将图画旁边的那条新闻着实细看了三四遍,便喜气洋洋地好像一文钱买得一只金牛一般,口里还自言自语道:“不料你这混帐王八蛋也有今日!”说罢,就将那报纸放在衣衫袋里,便携着他的孩子一同回家去了。
  却说男德自从这天上午在店里吃完了饭,就提着一把柴刀,和店里的佣人一同去到村外砍柴。只见一人急忙走来,和那佣人施了一礼。那佣人道:“你这样忙着哪里去?”
  那人道:“昨天非弱士衙门出了赏格一条,倘若有人拿住刺杀村官满周苟的凶手,就赏银五万两。我现在正要找这桩财喜去。”说着,急忙抽身去了。男德闻说,也不放在意中,只管砍柴。一直到日落西山,万家灯火的时候,才将柴捆好,挑回店里。正要将柴放下,只见那老者笑呵呵地迎出来,急忙将柴接下来,说道:“请你快些同到我家,有点事体相商。”
  这时,男德心里也猜不出是什么事体,只得跟他同去。心里寻思道:“大丈夫做事,当磊磊落落,自己发愿,自己受用;即使他把我送到衙门,害我一命,这也原来是我甘心情愿了,没有怨恨他人的道理。”一面想,一面走,不觉已经来到门前。走进门去,只见客厅里摆了一桌酒席。男德心里越发见疑,想道:“他一定是弄醉了我,就要动手的了。”
  那老者说道:“请坐。”男德不慌不忙地道声:“多谢。”就坐下了。不多时,忽见一位妇人出来,看来足有四十多岁,却还是一个风韵犹存的老美人。男德就知道一定是那老者的家主婆了,即忙站起来,和她握手为礼。一会儿,又见美丽笑容可掬地走出来,那秋波一转,直看着男德。男德也欢欢喜喜地上前和他握手为礼。说话之间,主客五人,依席坐下,各人都十分欢喜。男德虽然心里有些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乃一个磊落丈夫,这点小事也就不挂在脸上。这时,美丽的心里是怎么样,也没有一个人能知道的了。各人正在酒酣耳热的时候,美丽忽然对着男德说道:“哎,我不知何时方可以报答你的恩呢!”
  男德就用脚轻轻地踢了美丽的脚一下,笑着说道:“我们兄妹之间,讲什么报恩呢?你不要多吃酒吧。”
  同席各人听得他兄妹二人这一番话,也都摸不着头脑。男德即忙扯着闲事,说了一会,遮盖过去。
  大家散席之后,那老者就对男德说道:“请你去到我的房里,有些事情和你商量。”
  男德答一声:“从命。”立刻就站起身来,跟他走进房里。只见那老者紧紧地将门闩好,把两只手一齐伸在衣衫袋里去摸一件东西。这时男德就将身立正,恭恭敬敬对那老者拱着手说道:
  “小生来的时候,也知先生的用意。先生相待厚恩,小生还一丝未曾报答。但是我这可怜的妹子,孤身无靠,还求先生发点慈悲心肠,好好地看待他,小生这就放心了。”
  那老者闻说,就微微地一笑,说道:“请你莫要多疑,我岂是那谋财害命的一流人物吗?”说着,就在袋里摸出一张《难兴乃尔报》来,用手指着一条地方新闻,笑呵呵地说道:“请你自己看吧。”
  男德接在手里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村官被刺
  前晚十二点五十分钟,非弱士村村官满周苟从亲戚处回家,刚走到花园里面后门旁边,就被一凶汉扭住,大喊了一声。家人听见,即忙开门一看,只见村官尸身已分作两段,系用大刀从左肩一直劈到右边腰下。那家人刚开门的时候,还瞥见一个青年男子,提了一把砍柴的大刀,飞奔去了。现在该处衙门已出示,晓谕各处,密拿该凶手,按律严办。并悬有赏格:如有查知该犯踪迹来报者,赏银百元;生擒到来者,赏银五万元。目下各处乡民闻此警报,莫不思寻获该犯,以得此项巨赏云。
  男德看罢,心里寻思道:“这老者明明知道是我弄的事了。这倒奇怪,怎样他就会知道了呢?”
  要知道这老者是什么意思,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回 遣英雄老侠赠金 别知己美人挥泪
  话说男德看罢新闻,便开口对那老者问道:“你何以知道此事呢?”
  那老者道:“请你坐下,待我慢慢讲来。十四年前,我有一个侄女,嫁了非弱士村里一个商人。两年前,他的丈夫去到外洋经商,攒了些钱财回来,却被那村官满周苟威风吓诈逼得精光,还是两手空空。因此他丈夫只得再出外洋做工觅食,一去数月,音信不通。目下那女孩儿的日食费用,还靠着我帮贴她一点。”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想道:“原来如此。”
  那老者又接着说道:“你看那村官满周苟,这样狼心狗肺,我心里大为不平,也曾百般设计,想出出这口毒气。不料昨日晚上,我侄女欢天喜地地跑到我家,说到现在有人替她出了气的话。她曾说这桩事体十分奇怪,早几天就有一个好像叫化子的人来向她叫化,她曾将这事说与那人听了,那人就即刻气得了不得,说到要替她出气的话。她说的那人衣衫像貌,倒正和你一般。我那时心里也就明白,便将阁下的来历说给她听了。今天我见这报纸,就知道一定是阁下无疑了。”
  男德听到这里,忙问道:“怎么令侄女不来见我呢?”
  这时老者闻说,便手摸着白胡子,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哎!这也不必说了。”
  男德道:“但讲无妨,这没有什么打紧。”
  老者长叹一声道:“说起这恶丫头来,实在令人可恼!她听我说出你的下落,她就说出吃屎的话来。”
  男德道:“她说什么呢?”
  老者道:“她说:‘现在官府出了告示,说是有人拿了他,就可以得五万赏银。我们正在穷到这样地步,何妨趁着这个机会去发这笔大财,好比顺手牵羊了。’我听她这样说来,就不由得大怒,痛骂她一顿。她还不服,反口就骂我窝藏匪类的话,气愤愤地回家去了。”
  男德听说,就两泪汪汪,一言不发。老者劝着男德道:“仁杰,你也不必伤心,像她这样没有良心的丫头,也不犯着和她计较。我看阁下这样豪侠,将来必定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惜我已经老得这样,不能帮着你了。现在那恶丫头既然知道你的下落,又受了我一番臭骂,必定要张扬出去。倘若狗官们得了风声,倒为不妙。我想帮点盘费与你,好快些逃到别个地方,暂且一避,再作道理。你道如何?”
  男德闻说,便道:“先生这样过誉,小生怎么当得起?小生不过不忍眼看着同胞受种种的苦难,束手不救,心里就过不去。”
  老者又忙说道:“这是男儿分内事。你总要实心实意地做去,莫学尚海的那班志士,有口无心的人才好哩。”
  男德即忙拱手答道:“小生谨领先生的教训。我项仁杰生在世界上,这世界上什么时候才能够太平,什么时候才能够没有不平的事,没有没良心的人,我都不管这些;但是我项仁杰活在世界上一天,遇着一件不平的事,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我就不能听他过去。”
  老者听到这里,便开口叹道:“哎!我和你初见面的时候,不过看着你是一个无归的穷汉;倒不料你乃是一个义侠男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男德道:“先生正是一位人老心不老的大英雄。小生年轻才浅,先生还这般夸奖,真是有愧了。”
  那老者忽又伤心道:“谅这世上种种可惨的人,做出种种可惨的事来。我们天天活在这种种可惨的世界上,和这种种可惨的人交接,若是听他坏去,不肯设法补救,这一生一世,倒容易混过去。只怕来世投胎,还是要再到这可惨的世界上度日,如何能丢得去呢?可恨老夫此生休矣!你们青春年少,正是后生可畏之时,还望努力自重才好。”
  男德见他这样伤感起来,就想安慰他一番,说道:“哎!先生,自古道:‘良马虽老,志在千里。’人生在世,只怕没有志气,哪有伤心年老的道理呢?你且看世上的翩翩少年,外面上看起来,倒是不老,其实心里已经死得透了顶,不过是一个死尸,天天能够在世上活动罢了。这等人实在是可怜哩!像先生这种白发苍颜、如火如花的老少年,有什么伤心的呢?”
  老者听男德这样说法,只好收了眼泪,抖起精神,现出一种很快乐的样子。这时,老者心里那一种佩服男德的意思,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男德又问道:“我的妹子也曾知道我这番事情吗?”
  老者道:“我没告诉她,想还不曾知道。”
  男德急忙道:“请先生千万别要将这件事叫她知道了。那女子的性情,她听见了这样的事,又不晓得要惊吓到什么样儿。现在我想先去尚海,随后就回到家里。”
  老者道:“这倒也好。尚海那地方,也有许多假志上,顺便到那里去走一遭,看看他们到底做些什么事体。”
  男德也不理会这句话,便道:“我去之后,我的妹子就托先生照料,日后他的亲事还要先生留心则个。”
  那老者一一答应了。男德便在袋里取出一小小方块纸和一支铅笔来,写了几行字,交给老者,说道:“这就是我朋友的住处。先生要打听得家父的消息,就由这地方寄信与我,管不会错的。”
  老者接过来,就放在衣衫的袋里,顺手拿表一看,说道:“现在已经八点钟了,开往尚海的轮船,照例是九点钟开船。我现在叫人去店里取你的铺盖行李来,请你在这里略候片时。”
  男德忙说道:“请先生不要露了风声,使我妹子知道才好。”
  老者道:“我知道的。”说着,就出去了。
  男德默默无言,独自一人坐在房里,忽然听得门外有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只见就是这如玉如花的美丽拭着眼泪跑进来,急忙将身坐在男德旁边,伸手将男德的双手舍命地捏着,不住地掉下泪来,说道:“我的好朋友呀,你现在要到别个地方去吗?”
  男德微微地一笑,答道:“我亲爱的美丽呀,你怎么会知道了呢?”
  美丽忙道:“还是那克德来告诉我的。他说,他的阿爹现在去找人到店里取行李,给你出门去。是真有此事吗?”
  男德答道:“不错。但是望你就在这里住下,我将来必定有个打算。你千万别要伤心,恐怕损坏了身子。”
  美丽听说,越发伤心起来,低着声音说道:“我怎么好长住在这里?我要跟你一同去。”
  男德听得他这样说法,就发了呆,不能则声。只见美丽将自己的头斜枕在男德的肩膀上,放声大哭不止。
  不多时,那老者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走进房来。男德就将美丽来到的话说了一遍。老者就笑呵呵地对着美丽道:“春英姑娘呀,你别要这样伤心。好兄妹们有个分离,原来是难舍;但你哥哥现在也不是一去不复返的,不过是替我到尚海探听些生意行情,十天半月就要回来的。”
  男德也接着道:“我亲爱的春英妹呀,请你别要伤心。我去半个多月,就要回来的。你且住在先生家里,无论什么事体,都要听先生的教训才是。”
  这时美丽含着眼泪,低着头,合着口,一声也不发。老者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说罢,就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男德,说道:“仁杰兄,你且拿着这点盘费吧。”
  男德接过银两,穿起外套,说道:“现在时候不早,我就此告辞了。”
  老者道:“我已经吩咐佣人,替你照应一切,请你和他一同上船吧。一路上诸事小心。早日回来。令妹的事,就担在老汉身上,请你放心便了。”
  男德闻说,便笑嘻嘻地和老者握手告辞。又躬身对美丽亲嘴为礼,只见美丽哭得和醉人一般。老者见他兄妹二人这般恩爱难舍,一阵心酸,也几乎落下泪来。只是这无情的壮士,不肯停留,大踏步出门去了。
  要知男德去后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败家子黑夜逢良友 守财奴白手见阎王
  话说男德自从那日晚上别了老者和美丽,由奇烈客起程,风平浪静,一路耽搁,走了十多天才到尚海。船抵码头时,已经四点半钟。男德便将行李挑起,去到一所客店,一直进去,将行李放下。那店小二即忙出来招呼。男德便开口道:“请问宝号叫做什么名儿?我进来的时候,因粗心未曾瞧着。”
  店小二答道:“这店叫做色利栈便是。”
  男德听说,微微一笑,说道:“世上有许多好字眼,怎么都不用,偏要用这两个丑字,挂在门外,做个招牌呢?”
  店小二答道:“这虽是两个丑字,你看这世界上的人,哪一个不做这两个字的走狗呢?就是这尚海的人吧,还不是这样吗?”
  男德道:“你这话虽说得有理,但是这‘色’字未免太俗了,不若改个‘名’字,就叫做‘名利栈’吧。”
  店小二笑道:“那‘名’字虽也是人人所好,但是有了‘色’,那‘名’也就不要了。我看还是‘色’字好。”
  男德忙道:“罢了,罢了!我现在‘名’也不要,‘色’也不要,只是要吃了,请你快去拿些好酒和饭菜给我用吧。”
  店小二答应一声:“是了。”抽身就去到厨房。不多一会,即将饭菜齐备拿来,说一声:“客人请用饭吧。”即忙转身去了。
  这时男德一人坐下,自斟自饮,不觉饮到有了几分醉意,就放下,将咖喱饭拿过来吃了两碟子。吃罢,洗过了脸,就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心里想到法国文豪讲自由的一首伤时诗,口中就大声念道:
  甘为游侠流离子,妇孺无颜长者忧。
  何不扫除公义尽?任他富贵到心头。
  念罢,就将身上外套脱下,挂在墙上,掩了房门,打开行李。刚将身睡下,只见窗外阴风飒飒,桌上寒灯火光如豆,正是客路凄凉的境界。忽然听得屋门微微地响了一下,男德还不着意。猛然又瞥见了一个黑影儿爬将进来,男德就斜着眼睛看着,口里还假装着大呼而睡。只见一个黑东西,忽然竖起身来,忙把墙上挂着的外套拿下。男德即忙翻身爬起,托地跳将下来,向那黑东西背后一闪,用力将那黑东西的颈子揪住。只见这黑东西的颈子不过只有手指头粗,还是皮包着骨。男德想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瘦鬼呢?”即便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只听得那黑东西急忙答道:“我是一个人。”
  男德又问道:“你既然是个人,叫什么名儿呢?”
  那黑东西又答道:“我就是范桶。”
  男德听得“范桶”两个字,倒着了一惊,即忙撒开了手问道:“范桶哥,你怎么就会到了这个地步呢?”
  范桶就放声大哭起来。男德见他这般景象,心里也就替他可怜。目下正交寒冬,他还是身穿一件单衫。这件单衫新做的时候,倒很堂皇,可惜现在已经旧得七穿八烂,连身上的肉都遮不住了。
  男德说道:“范桶哥,请你就穿着这件外套,坐下,将你这阵子的光景说给我听听吧。”
  范桶也就扯着又破又黑好似抹布的袖子抹干眼泪,和男德一齐坐下,说道:“家父近年生意颇算得手。他也就生成的是个吝啬祖宗,一钱如命,你是晓得的。因此到了今年四月结账,就能够积下了几十万家财,只望回到故乡,乐享田园,在无赖村里,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富户。谁知道刚住了一个多月,这富户的声名就哄传出去。那村官葛土虫,就来到我家派捐,说道要开办什么孤儿院,什么礼拜堂,向家父筹款十五万,将来就可以保举个功名。家父也知他甘言相诱,但看他是一位官府大老爷,和他争执不得,只好低声下气,在荷包里如数拿出把他。想家父平日一丝一毫都是疼惜的,忽然叫他拿出这样巨款,怎不如刀割肉!虽说是敢怒而不敢言,也就因此日日愁穷,积忧成病,到了五月十三半夜,忽然呕血而死。”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叹道:“哎!世上的守财奴,到了这样收场,也真是不合算了。”
  范桶又接着说道:“家父死后,我家里也还剩下十万多财产,不愁度日。不料我的堂伯父,只见家父一死,就来到我家,对我母亲说道,家父从前出外做生意的时候,曾借过他七万两银子,现在要来讨账。这时我母亲就惊讶起来,说道:‘我只见阿桶的父亲在时,还送钱与你,就是他临死的时候,也未曾说到借你钱的话。’
  “我伯父听说,就梗着颈脖子,凶狠狠地说道:‘凡人临死的时候,心里就糊涂了,哪里还记起这些事呢?’
  “那时我母亲又道:‘他在生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起,偏要等到他死无对证,就好来讨这笔糊涂账吗?’
  “我伯父忙答道:‘只为那时村官骗了他许多银钱,哪里还肯火上加油?因此就将这件事体搁起。难道到了今天就要搪赖不成?你不必多说了,倘若不快将银子还我,就将这条老命拼着你这富户。’
  “我母亲本来是个妇道,又生成胆儿小,怎敢和他计较?也只得忍着气和他好言相商。但是随后怎么说好了,我也莫名其妙。
  “到了六月间,有一天,我母亲向我放声大哭一回,说道:‘儿呀,不知你父亲前世做了什么罪恶,要受人家这样冤气?哎!这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罢了。’
  到了第二天,他忽然拿出六千两银子给我,说道:‘儿呀,你拿了这些银两,去到尚海找个好学堂,学习些学问,日后好有个生路。你父亲丢下的家财,都被奸人们骗尽,只剩下你一人,定要替爷娘争气才是道理。现在你也已经长大成人,倘若再过几年还是这样游游荡荡,一事无成,我就不愿叫你活在世上,免得把人家奚落。’
  “那时我就答应一声:‘谨遵母命。’将手接过了银子,就跑到好朋友吴齿的家里,约他作伴同来尚海。当下两人就动身上船,来到此地,在这死脉路一家客栈里住下。到那些茶楼、酒店、戏馆、花园一连玩了几天,我就催吴齿和我去找个学堂读书。他就引我去到一个学堂,那学堂门口,倒挂着好几块某某先生的名牌。我就问他:‘挂着这些牌子做什么用的呢?’
  “他答道:‘一家学堂,有好几位先生,挂出这些名牌,就是叫人家拣择的意思。’
  “我那时又问道:‘我们打算拣择哪一位先生呢?’
  “他就指着当中一块牌子道:‘这位灵心宝先生,是一个新科榜眼,在尚海要算他最有名了。’
  “我听说,就欢天喜地和他一同进去。刚刚走进大门,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大烟鬼子喊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只管糊糊涂涂地跟着吴齿上了楼。就有一位年方三六的佳人,轻身缓步地走出来,好似出水芙蓉一般。我一见就目迷心醉,拼命地看着她不眨一眼。这时,吴齿就和旁边那三十余岁的一个妇人,指着我唧唧哝哝地说了好些话,我也不曾懂的。我就向吴齿问道:‘哪位是灵心宝先生呢?’
  “吴齿沉吟了一会,指着那美人便答道:‘正是这位。’
  “我那时就待以师礼,叫一声:‘先生。’将身爬下地,对那美人磕了三个响头。只见他三人拍掌大笑起来。吴齿又对着那妇人的耳朵低声说了好一会,只听那妇人连答道:‘知道了,知道了。’一时那美人拿烟奉茶,弹琴歌唱,百般恭维。我心里寻思道:‘天下还有这样好的先生。晓得是这样,怎不早些来上学读书!如今未免悔恨太晚了。’大家又闲谈了好一会,才起身回去。临行的时候,那美人还捏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送到门外,说些‘对不起’、‘明天早些再来’的话。
  “我回到客栈,就问吴齿道:‘这学堂里教书的先生,怎么有女的呢?’
  “他答道:‘这是尚海的规矩,没有什么奇怪。你不懂得此地的规矩,我前年就和一个富家公子来到尚海,所以无论什么地方都认得,什么规矩都懂得。你样样都听着我的话做去就是了。’
  “我就唯唯答应。那时我一夜也未曾睡着。到了第二天两点半钟,才爬起身来。胡乱吃了些饭,赶忙又跑到那美人的家里去了。一连两个礼拜,都是吃酒打牌,无边的快乐,好像在天宫一般。
  “随后我又问吴齿道:‘我离家的时候,我母亲招呼我来尚海读书,学习些学问。现在进了这个学堂,和这女先生玩了十多天,花去银子一千余两,怎么还未曾教我读书,学一点学问呢?’
  “那时他答道:‘读书学学问,有什么好处呢?就算是学吧,那小九九的算盘,我们也都会的。什么天文地理,更是胡言乱道了,有什么可学的呢?若是英文、德文、俄文,我们何必学那外国人的话呢?这更是不消说的了。人生在世,有几十年光阴,何不快乐快乐,还要受罪读什么书呢?我老实对你说吧,我和你天天去的那个地方,并不是学堂,而是一家妓院。那位女先生,也就是一个妓女。我不知道什么学堂。你果真要进学堂读书,请你另外找一个朋友领你去吧,我就不敢奉陪了。’
  “那时我便道:‘原来是如此呀!我也知道玩耍比读书快乐,刚才不过是那样说,当真就要去读书吗?你且不要见怪,我们再到那好学堂里去吧。’
  “他听了便破颜一笑,道声:‘好兄弟。’即忙牵着我的手,走出门外,一直又到灵心宝家中玩耍一回。
  “朝欢暮乐,转眼又过了两个礼拜。那时吴齿又引来他一个好友姓猪的,和我厮会。从此,三人同行,十分亲密,好似胶漆一般。大家应酬来往,一共又用了千金。吴齿便向我说道:‘我们带来的川资,现在不过一月,已经用去将近一半。长久如此,不想个法儿,怎生是好呢?’
  “我道:‘你看想个什么法儿?’
  “他道:‘把银子放在身边,一点利息也生不出来,用了一分便少一分。不如给我拿些去到巴黎,开一个烟店,好赚点利钱来使用,那本钱还可以永远留存。’
  “我道:‘这是一个顶好的法子,可以使得。’
  “此时就拿出二千两银子交与吴齿。第二天,他就动身去到巴黎,一连两个月,也没有一封信来。这时候,我身边的银子已经用得精光。那灵心宝见我手中无钱,也就改变心肠,我去到那里,不是说不在家,就道有客不便相会,即便见了面,也无非是冷眼冷语地讥诮一顿。到了随后我越发穷苦,衣帽不周的时候,连门也进不去了。这时我正是追悔无及,伤心不了,天天坐在栈房里,眼巴巴地望着吴齿的信来。
  “一日傍晚,去到门外闲步,以解愁闷。忽见前面来了一人,好像无赖村的一位好朋友,即忙上前招呼。只见那人道:‘范桶,你还在这里吗?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我闻得,心如刀割。待要问个详细,那人一言不答,竟自去了。
  “我回到栈房,大哭了一顿。这时正是家败人亡,我范桶舒服了一生,到此也就是初次伤心了。要想回家探看,怎奈一文没有,便叫插翅难飞。那栈房的主人见我欠他店帐二十余元,分文不缴,即便赶我出来,到处漂流,叫化度日。恰好今天傍晚,在这客栈门前看见老兄进得栈来,身边还带着些财物,因此冒昧前来。”
  范桶说到这里,又放声大哭不止。男德见他这般光景,便开口劝道:“范桶哥,事已到此,不必伤心。我在此也不过四五天耽搁,就要回巴黎。你可随我同去,看那吴齿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若能索得些须,随后再回家探看不迟。今晚你就此和我同住,明天再去替你买几件衣衫穿着。”
  范桶听说,立刻悲去欢来,破涕为笑,说一声:“蒙哥哥这样厚待,这就感谢不尽了。”
  当晚二人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洗了面,吃了饭,正要出去,只听得有人敲门。男德即忙开开门,问声:“你来做甚?”
  那人答道:“小人是卖衣服的。”
  男德问道:“你有棉袍子吗?”
  答道:“样样俱全。请客人拣择便了。”
  男德便打开衣包,拣一件新布棉袍子,问范桶道:“你看这件如何?”
  范桶道:“好,好。”
  男德问那人道:“这件衣要多少价呢?”
  那人道:“不说虚头,价银十元。”
  男德便如数给了。那人接着银子,拴起衣包出去了。
  范桶便穿上这件棉袍,和男德出得门来。男德便道:“我们到书坊里去看看,有什么新出的书籍,买些儿回来看看消闲。”
  说着,放步前行。不多一会,到了好几家书局,看了一些儿的书,却都是从英国书译出来的,没有一部是法国人自己做的;译的文笔,还有些不甚通顺。男德寻思道:“我法国人被历代的昏君欺压已久,不许平民习此治国救民的实学,所以百姓的智慧就难以长进。目下虽是革了命,正当思想进步的时光,但是受病已久,才智不广,不能自出心裁,只知道羡慕英国人的制度学问,这却也难怪。我二人暂且回去吧。”
  说着,二人就携手回到客寓里。吃过了晚饭,男德便拿一张本日的报,刚看了几行,便怒容满面。
  范桶道:“哥哥为何动气?”
  男德道:“范桶哥有所不知。你想我们法国人,从前被那鸟国王糟踏得多般利害,幸而现在革了命,改了民主的制度。你看还有这样不爱脸的报馆主笔,到了现在还在发些袒护王党的议论。我看这样人,哪算得是我们法兰西高尚的民种呢?”说罢,怒犹未息,心中暗想道:“这班贱鸟物,一朝撞在我男德之手,才叫他天良发现!”
  男德正在那里自言自语,转眼看范桶时,已扑在桌上齁齁地睡熟。男德寻思道:“我刚才的话,真是对牛弹琴了。”便叫声,“范桶哥醒来。”
  范桶猛然立起应道:“什么?什么?”
  男德道:“我们早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动身哩。”
  说罢,二人解衣睡去。
  翌日天明,男德便叫范桶同起。吃了早饭,二人收拾行李,动身上船。这尚海由水路到巴黎,足有一千余里,十日顺风,一路无话。到了巴黎,男德便将范桶带回自己家中去了。
  要知男德回家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寄情书佳人怀春怨 灭王党顽父露风声
  却说明顽自从他儿子离家以后,音信不通,未免心如刀割,只得自己寻思道:“这样门衰祚薄,时运不济,倒怨得谁呢?”整日里自家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总要设法光耀门庭。忽一日,异想天开,得了一条妙计。立刻将所有家产典变得精光,设法行贿,谋得一县官之职。马上耀武扬威,东欺西诈,混到年终,攒了好些银钱,又招了一个义子,正在逍遥度岁。不料男德忽然回来,明顽一见,又怒又喜,说声:“我的爱子呀!你这几年到什么去处?叫我把眼睛都望瞎了。家里人都说你是得了疯病。那后园的字,是你题的吗?”
  男德答道:“父亲呀,我到尚海……”
  话犹未了,明顽便厉声骂道:“哼!你真是不孝了。古人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竟不辞而去,这等胆大妄为。你到那尚海一年做甚?”
  男德道:“我往尚海,不过游历,并无他事。求父亲恕过。”
  明顽道:“既往不咎。但从今以后,你要在家中安分守己,孝顺我一些。我现在已做了县官,你还不知道吧?”
  男德也不去理会他这话,便道:“范桶哥现和我一同来到门前,父亲肯令他进来吗?”
  明顽闻说,便埋怨道:“自从他搬下乡去,一年未见,把我想坏了。今日驾到,怎不和他一同进来,还叫他在门前等候做甚?你且快去请来吧。”
  男德转身出去,不多时和范桶一同进来,对明顽各施一礼坐下。男德便将范桶破家落魄的情形,对明顽细说一遍。明顽立刻瞪了眼,变了色。
  男德又道:“父亲肯令他在我家住吗?”
  不料明顽陡起恶心,忙将范桶推出门外,转身向男德骂道:“你要带这等穷鬼到家做甚?”
  男德说:“父亲息怒。常言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之祸福。’望父亲发点慈悲,留他在我家暂住,替他找点工做,免得世界上又多一个漂流无归的闲汉。”
  明顽道:“那样贱东西,就留在家里看门也是不中用的,我哪有许多闲饭养这班穷鬼呢?”说罢,便独自进房去了。
  男德只好走到门外,只见范桶抱头痛哭。男德便在袋里拿出几块银钱,交给范桶,说道:“你不必伤心,暂且去客寓安歇。明日我和你寻获吴齿,再作道理。”范桶拜别而去。
  次日,二人寻得吴齿住处,怎奈吴齿推托烟店亏空,不肯收留范桶。幸得有男德赤心苦口,百般劝恳,吴齿方才应允。男德便向范桶、吴齿各施一礼,告别回家去了。
  一连几个月,男德都在外边交朋觅友,一些空儿也没得。到了五月十八号晚九点半钟,刚从外面回来,忽然接到一信,信面写着“项仁杰先生收启”。男德即忙拆开看时,只见纸上的细字好像丝线一般。上写道:
  男德爱友足下:
  与君别后,美丽灵魂,随君去矣。久欲奉书,又恐增君怀旧之感,是以逡巡不果者屡月。今以忍容无已,敢诉衷曲。自睹君颜,即倾妾心。高情厚义,诚足为吾法兰西男子之代表。妾数月以来,心为君摧,泪为君枯,身体为君瘦损,脑筋为君迷乱。每日夜八万六千四百秒钟,妾之神经,未有一秒钟遗君而他用也。妾非不知君负国民重大之义务,敢以儿女之情,扰君哀乐。惟妾此生知己,舍君莫属;私心爱慕,不获自解;山海之盟,此心如石。妾身孤苦,惟君见怜。春花秋月,人生几何?勿使碧玉命薄,遗君无穷之痛,此尤妾所伤心预揣者也。言不尽意,惟君图之。不宣不具。千七百九十七年四月二十七号灯下,美丽拜上。
  男德看罢,将信捏在手中,默默无言。独自坐了一点多钟,才将信折好,藏入衣箱里面,脱下外衫,直到卧房安歇。
  睡到次日红日三竿,才爬起身来。盥洗甫毕,就走进书房,急忙写了一信,交给佣人送到邮政局去了。此时业已钟鸣十下,各种报纸,均已到齐。男德便随手拿一张《巴黎日报》,躺在藤椅上,细看巴黎新闻内,有一条题目叫做《命案不明》。男德再朝下看来,道是:
  前晚十一点五十分钟,忌利炉街第三十七号门牌,某烟店主人吴齿,到警察局报称:素与他同居的朋友,不知所得何病,霎时身故。昨日午前,警察局委员往验尸身,毫未受伤,但也断非因病而死。警察局以情节离奇,随即招医生古律士前往剖尸细验,始知系中海娄濮尔之毒而死。按海娄濮尔,俗名叫做耶稣寿节蔷薇,乃是一种树根的毒汁。初吃下的时候,并不发作;待吃着有油质的东西,就立刻毒发,呕吐不止,头部昏晕,腹痛痉挛,至迟七点钟以内无不丧命。此案死者,年方二十四岁。至如何了结,详访续录。
  男德看罢,“哎呀”了一声。又寻思道:“这必是范桶哥被害无疑了。他本在尚海,我劝他来到巴黎,以致遭这奸人的毒手。我若不去替他报复这场冤仇,怎地对得住他呢?”
  男德主意己定,正要动身,适逢佣人来请去吃午饭,男德胡乱应了一声。佣人去后,男德便在衣箱里取出一柄小刀,藏在衣衫袋里,转身向外。还走不上四五步,将近书房门口,只见他父亲面无人色,气狠狠地跑回家来,正迎着男德,急忙用手将男德推进书房。坐在椅子上,便厉声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好生胆大!你想送却你一家人性命吗?”
  男德道:“是什么事体呢?”
  明顽又道:“你这几个月,日日夜夜在外乱跑,我就有些疑心了,怎料你果然这般不忠不孝!”
  男德又问道:“到底是怎地呢?”
  明顽又道:“你还假装不知道吗?后天的事体,我都一一知道了。”
  男德道:“到底你知道的是什么事体呢?”
  明顽道:“方才闻吴齿说道,那雅各伯余党,又约定后天晚间起事。他说你也在这党,并从前曾百般劝他入伙,他不肯听从。”
  男德听到这里,便道:“并无此事。我要去寻获吴齿,问个明白。”
  明顽道:“你别出去,我不管你有无此事,但自此以后,你不可出门一步。”
  说着,便呼唤佣人,将男德锁在书房里面。一日三餐,都叫人送进去。房门窗户,派人昼夜严守,好似看贼一般。这话休絮。
  看官,你道这雅各伯党,乃是一个什么党呢?原来法国自革命以后,民间分为两党:一个是王党。这时虽是共和政治,却是大总统拿破仑大权在握,这班王党就迎合拿破仑的意思,要奉他做法兰西专制皇帝。一个就是雅各伯党。这党的人要实行民主共和政治,不承认拿破仑为皇帝。拿破仑曾派兵打散该党,但这党的人个个都心坚似铁,哪肯改变初志!那伙余党,分散各城各镇,联合同志,到处秘密结会,总会设在巴黎。会党有了好几万人,政府一些儿都不知道。会中定了几条规矩,便是:
  第一条 取来富户的财产,当分给尽力自由之人以及穷苦的同胞。
  第二条 凡是能做工的人,都有到那背叛自由人的家里居住和占夺他财产的权利。
  第三条 全国的人,凡从前已经卖出去的房屋田地以及各种物件,都可以任意取回。
  第四条 凡是为自由而死的遗族,须要尽心保护。
  第五条 法国的土地,应当为法国的人民的公产,无论何人,都可以随意占有,不准一人多占土地。
  这时,入党的一天多似一天,法国全境都哄动了。后来政府知道了,就拿到几个头目,收在监里。怎料这党的人,不徒毫无惧色,还因此更加不平,各处激动起来,立意和这暴虐政府势不两立,全国党人已经议定于本月二十一号同时起事。却被这明顽知道,走露了风声,政府又拿去好些头目,送了性命。从此,民主党渐渐微弱,王党的气焰一时兴盛起来。拿破仑就议出种种残害志士、暴虐百姓的法子,真是惨无天日,一言难尽了。这时男德还囚在家中,听见这些伤心惨目的事体,你道是何等难受!
  光阴迅速,不觉挨过了四年。到了年终十二月二十号下午五点半钟的时候,有一佣人拿晚饭进来。男德一见,便定了神,只见那佣人将饭菜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来和男德握手为礼。男德忙开口问道:“你倒是什么人?”
  那佣人道:“小弟就是克德,哥哥竟忘怀了吗?”
  男德大声道:“不错,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疑心是你,不料果然是贤弟到此。但不知令尊大人现下光景如何?”
  克德一闻此话,便泪落如雨。男德道:“贤弟不必伤心,但有些儿不平的事体,请告诉我,我自有个主张。”
  克德便拭着眼泪,哽着喉咙道:“家父已归地下矣!”
  男德闻说,也未免伤感一回。只见克德泪落不止,男德开口劝道:“人生在世,都有必死的命运,你今哭死也是无益的。”
  克德道:“家父死得冤屈,与他人不同,怎不令我伤感?”
  男德闻说,忙问道:“令尊大人倒是怎地死的?”
  克德道:“说来话长。年前六月间,那非弱士的村官,见年长日久,还未捕获刺杀前官满周苟的凶手,心中甚是纳闷,特地又加出些赏格。这时我那堂姐财使心迷,就去报了官,说家父曾收留凶手在家。官府闻说,一面给她赏银,一面差人将家父捕去。家父就当堂数着那班狗官暴虐贪赃的劣迹,骂不绝口。那村官一时又羞又怒,做声不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口中喃喃呐呐地道:‘你藐视官长,这还了得!’马上就招呼退堂。次日,便将我父定罪斩首。”
  男德闻说,按不住的无名业火,陡然高起三千多丈,巴不得立刻就去替他报仇雪恨才好。
  克德又道:“那时家母乃是妇道,我又年少无知,这就不能奈何他。到了上月,家母就对我说道:‘自古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还不知道吗?你父亲的仇人,你是晓得的。我要将家产变卖干净,和你去到巴黎,寻找项仁杰哥哥,商量一个报仇的计策。你父在生时,曾说过他是一条好汉,必不肯付之不理。’那时我就唯唯听命。母子二人商议已定,便动身来到此地,在三保尔客栈住下。一连寻找几日,才知道哥哥的真姓名,真消息。即便装作寻做粗工的,来听府上使用。恰好今晚送饭的佣人得病回家去了,因此小弟才能够乘间替他到此。家母还要乘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地来和哥哥商量此事。”
  男德听他说罢,才晓得他的来意,心中喝采道:“似他母子二人这般苦心报仇,倒也难得。”男德沉吟了一会,便开口向克德直:“杀父冤仇,原不可不报。但自我看起来,你既然能舍一命为父报仇,不如索性大起义兵,将这班满朝文武,拣那黑心肝的,杀个干净。那不但报了私仇,而且替这全国的人消了许多不平的冤恨,你道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克德闻说,寻思多时,说道:“哥哥言之有理,但家母在此,待小弟禀知,然后行事。”
  男德道:“这就使不得。妇人们见识必短,只知道报复私仇,说到一国的公仇,若不情愿时,反怕误了大事。你若肯依照我的主意,明日再来,我自有个计较。但是这话千万不可告诉第三个人,只你我二人知道便了。”
  克德一一答应,转身出去。
  要知明日男德毕竟说出什么计较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孔美丽断魂奇烈客 明男德犯驾巴黎城
  话说男德向克德所说的话,克德都一一应承,便道:“这饭菜拿来多时,哥哥请用吧。”
  男德应声,随即胡乱吃罢。克德收拾碗碟匕箸,告别去了。刚出书房门口,男德又大声唤道:“克德兄弟回来。”
  克德闻声,即忙转回到男德面前道:“哥哥呼唤小弟回来则甚?”
  男德道:“并无别事,就是我的妹子,目下光景如何?还未闻你说及。”
  克德闻说,便两眼通红,半天做声不得。
  男德忙道:“到底是怎地了?”
  克德道:“我那可怜可爱的姐姐呀!她本招呼别将她的事告诉哥哥,今哥哥问及,也瞒隐不住了,一发告诉哥哥吧。他自从与哥哥别后,终日蛾眉双锁,寝食不安。到了大前年六月四号,她看见报纸上说道:离非弱士村不远,有个村庄叫做浪斯培村里,有个姓任的老寡妇和那姓张姓李的,三人夜半去到邻村打劫,被人拿获,三人一齐丧命。她便没来由痛哭一回。住在隔壁的丫鬟,听见她临睡之时叫了哥哥几声,那声音渐渐微细,便沉睡去了。到次日早晨,家母走进她房里探望,只见她还未起身,恐惊醒了她,便转身出来。直到钟鸣十一下,还未见她出来,家母又去叫他,怎料一揭开纱帐……”
  男德听说,便接口道:“揭开纱帐便怎样了?”
  克德又道:“只见她用一条绒毡,将全身遮盖,家母便不敢揭开。转眼一看,忽见榻旁有几滴鲜血,急忙跑出门外,吓得连舌头也掉不转来。恰逢家父走出来,见这事有些蹊跷,即忙进房探望,见房中毫无动静。揭开纱帐,便吃一惊。又将绒毡揭起,只见她鲜血满面,左鬓下刺入一柄尖利的剪刀。”
  男德听到这里,便圆睁着眼睛,泪从眼角落雨也似地流出,用力握着克德的手道:“贤弟,你亲眼所见是这样吗?”
  克德又道:“是小弟亲眼所见。那时口中还微微出气,好似别教我哥哥知道的话。家父即忙一面吩咐小弟去请那马利希离医生,一面自己去报警察。不多时,马医生到来,看时,便道:‘剪刀刺伤脑筋,难以救药,再过一点钟,恐怕她就永辞人世了。’家母闻说,兀自伤心起来。马医生道:‘姑且抬到医院,施些医药,以尽人事吧。’刚说之间,警察到来,验过伤处,确系自杀,旁处更没动静。随即打开她的衣箱检查,亦毫无形迹。随后从贴身衣袋里,搜出一封书信,取出看时,乃是一张残信,没有几行字。”
  男德道:“那几行字是些什么呢?”
  克德道:“写的是:‘倘吾无责任与将来之希望,吾当携佳人如卿者,驾轻车,策肥马,漫游世界,以送吾生。’”
  男德道:“只是这几个字吗?”
  克德道:“仅有这几个字,那前后都已扯去了。查看信面的邮政信票,才知道是千七百九十七年五月十九号午前十一下钟,由巴黎所发。所言何事及由何人所寄,警察也查不出头脑来。立刻命人抬赴医院。不到四十分钟,就有人送信来,说道:‘姑娘没气了。’”
  男德听到这里,大叫一声:“我那可怜的贤妹呀!”便停住了声,圆睁着眼,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呆坐了多时,又寻思道:“事到如今,且幸这世界上我没一些儿系恋,一些儿挂碍,正好独行我志了。”
  克德开口道:“时已不早,小弟就此告辞,明日再见了。”说毕,便转身去了。
  到了次日,克德如约再来。男德便取出纸笔,即忙写了几行字,交给克德道:“你照这地方寻去,自然就有一位店主人出来接待与你。”
  克德接过来看时,一字也不认识。便道:“你这纸上写的是些什么?”
  男德道:“这种字只有我们会党里的人晓得,这就叫做秘密通信的法子。你若入了我们的会党,慢慢就会明白了。只是我们会党里,无论甚事,都是以秘密为第一紧要的规矩,务要小心则个。”
  克德一一答应,一溜烟去了。
  自此以后,克德常到党中探听消息,报知男德。男德有话,也可由克德告知党中。两下里一发消息灵通了。
  一日,克德忽仓皇来告男德道:“这几日,我们党里面哄传,大总统拿破仑想做专制君主的形迹,一天流露似一天,压制民权的手段,一天暴烈似一天,俨然又是路易第十四世和第十六世的样子来了。”
  男德闻说,不觉怒发冲冠,露出英雄本色,低头寻思道:“那布尔奔朝廷的虐政,至今想起,犹令人心惊肉跳。我法兰西志士,送了多少头颅,流了多少热血,才能够去了那野蛮的朝廷,杀了那暴虐的皇帝,改了民主共和制度,众人们方才有些儿生机。不料拿破仑这厮,又想作威作福。我法兰西国民,乃是义侠不服压制的好汉子,不像那做惯了奴隶的支那人,怎么就好听这鸟大总统来做个生杀予夺、独断独行的大皇帝呢?”男德当时沉吟了半晌,便附着克德的耳朵,唧唧哝哝地说了好一会,克德便抽身去了。
  次日,克德进来。取来一件黑纸包裹的物事,交给男德。男德又低声向克德耳边说了好些话。克德闻说,立刻面如死色,手脚不住地发抖起来,一跤跌睡在藤椅上,动弹不得。当时男德与克德不交一言,便飞也似地奔出去了。
  次日,巴黎城内四处哄传道:昨日大总统前往戏园观剧时,途中适遇爆弹炸裂,幸御车迟到几步。还未受伤。随即寻获一男子,已经用枪自毙,于外衫袋中搜获小刀一柄,疑即犯驾凶手云。这话休絮。
  却说金华贱自从刺杀男德不中,逃出林外,留连半日,又被巡兵拿获,收入道伦监中。随后又三次逃跑,均被拿获。前后一共监禁一十九年,始行释放,并得一张黄色路票。华贱便狂喜道:“从此我又得自由了!”
  不料随后还有许多危难。当其在监中做工所得工价,除去用度,还应存百零九个银角子和九个铜角子。不料时运不济,尽被强人抢劫去了,一些儿也不曾留下。出监的次日,就去帮人做工,终日勤力,毫不怠惰。当时工头就很赏识华贱,说他是一个得力的工匠。华贱于做工之时,打听同作的工人每日工价多少。众工人答道:“一日可得铜角子三十个。”
  一日,华贱打算去潘大利地方,便到工头那边去索这几日的工价。工头只给他十五个铜角子,便一言不发。华贱道:“便是这些儿吗?”
  工头道:“这就太多了。我若一文不给你,你便敢怎地?”
  华贱寻思:“自己乃是犯罪无归的穷汉,怎地奈何得他呢?”只得忍气吞声去了。
  次日,便起身步行过太尼城,受了许多磨折,方才寻到孟主教家里,住宿一夜。这些情形,前已说过,不必再表。
  且说这夜华贱住在孟主教家里,到了钟鸣二下,华贱忽从梦中惊醒,侧耳静听,孟主教全家都已沉沉鼾睡去了。当时华贱已有二十年之久,不得卧榻安睡;今忽得了这个舒服所在,所以和衣鼾睡了四点钟,也就养足精神,不觉疲倦了。惊醒之后,勉强将眼睛紧闭,已难以成梦。当时华贱万种心思,一起潮也似地涌到眼前,七上八下地乱想,翻身辗转,再也不能够合眼。忽然想起一桩事体,把别件心思都丢到九霄云外。
  你道是一桩什么事体呢?就是孟主教家中银碟子六个和大匙一柄。吃饭时,华贱已注眼瞧了一会;睡觉时,又眼见凡妈将这些银器收入床头下碗柜里面。华贱估量,这些银器至少也能够值二十多两银子,比我十九年监里所做的工价还多。想到这里,心中不觉大喜,便扑翻身爬将起来,刚是钟鸣三下。
  华贱急忙张目四下一看,便伸手检点自己行李。再移身下地,打算出去。又不敢出去,踌躇不决,不觉又来到床前,默默无言。独坐一会,又将身睡下,四处乱想,依然神魂不定,不能合眼,爬起睡下,起落好几次。因恐天色将明,难以行事,便决计离开床榻。侧耳听时,同屋之人,尽皆酣睡。便轻轻地走到窗前,推开窗门,将身跳出,乃是花园所在。抬头一看,天色尚未发光。探看园中一会,又跳进房中,取出行李,搁在窗口。又转身进房,取出日常所携的铁棍,拿在右手,屏着气,轻轻地走到隔壁主教的卧室。所幸门未落门,华贱将门轻轻地一推,门即微启。停住脚,听了一会,只觉寂无人声。又推一下,门又稍启,足容一人出入。华贱便挨身进去。不料有一小几拦阻,不能前进。华贱再将门一推,只因用力过猛,将窗上之铁螺丝震下,豁琅的一声响亮。华贱吓得浑身发抖不止,急忙抽身跑出来了。
  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孟主教济贫赠银器 金华贱临命发天良
  话说华贱只听一声响亮,吓得心惊肉跳,急忙跑出,喘作一团。因恐将人惊醒,自己逃脱不得,也不知从哪边走才好。过了数分钟,心神方才稍定,转身看时,房门业已半开。华贱便放胆进去一看,还是寂然无声。探听多时,知道并不曾将人惊醒,度危险已过,便轻身入内。只听得齁齁酣睡的声音,华贱便放胆前进。及至孟主教卧榻不远,更觉鼻息之声呼呼应耳。再径向榻旁看时,只见似银的月光从窗户隙处透人,直射到孟主教面上,主教依旧闭目酣睡。这时已交严冬,主教乃和衣而卧,外面罩着一件玄色外套,头脸斜放在枕上,将手伸出榻外,指头上还带着敬神的戒指。观其神色,又觉和蔼,又觉庄严。华贱当时手执短铁棍,壁直地立在月影儿里,一动也不动。一见主教的神色,不觉倒吃惊起来,心中狐疑不决。呆呆地注目看了好几分钟,华贱才将帽子摘下,便右手执棍,左手执帽,走近榻前。又将帽子戴上,直至碗柜旁边,即将铁棍击开了锁,急忙把银器篮子取出,大踏步飞奔向外,绝不回顾。跑出房门,便把篮子丢下,将银器放人行囊里面,绕出花园,越墙逃走了。
  次日天方明时,孟主教爬起身来,刚到花园散步,忽见凡妈跑来大叫道:“主教,你知道一篮子的银器放在什么所在?”
  孟主教答道:“我知道的。”
  凡妈道:“你知道在哪里?”
  孟主教便在花园墙脚下寻获那篮子,交给凡妈道:“这不是装银器的篮子吗?”
  凡妈接着道:“篮子端的不错,但是那银器往哪里去了?”
  孟主教道:“你说起那银器来,我便不知道了。”
  凡妈闻说,便道一声:“哎呀!这一定是被昨夜来的那偷儿窃去无疑了。”
  说罢,将眼四处一瞧,便跑到祷告台和孟主教的卧房,细细查看了一遍。所幸并未失去别样物件。又仍旧来到花园,只见孟主教立在那边,正叹惜有一朵鲜花被那篮子压坏了。凡妈即大叫道:“孟先生!那人已经逃走,银器也被他偷去了。你还不知道吗?”
  孟主教默默无言。凡妈又指着花园墙道:“你看,他不是从这里逃出,径向苦急街去的吗?”
  孟主教闻说,便满面堆着笑容,向凡妈道:“你且不要着忙。你知道那银器到底是谁的?原来是一个穷汉的。我久已就有些不愿意要了。”
  凡妈道:“虽然不是我们的,但是我们用了这么久,也就合我们的无异了。”
  孟主教道:“我们还有锡碟子没有?”
  凡妈道:“没有。”
  孟主教又道:“铁的呢?”
  凡妈道:“也没有。”
  孟主教道:“如此就用木的也罢。”
  说罢,佣人便请孟主教去用早饭,一面吃,一面和宝姑娘谈论些闲话。此时凡妈心中还是愤愤不平。
  早膳刚毕,忽闻有人叩门。孟主教立起身来,道声:“请进。”只见门开响处,拥进一群人来。孟主教正为诧异,定睛看时,内有三人揪住一人,这三人原是巡勇,一人便是金华贱。旁边还立着一个巡勇头目,见了孟主教,即忙称声:“孟主教。”行了军礼。华贱当时正在垂头丧气,耳边下忽听得“孟主教”三字,不觉抬起头来,现出一种如聋似痴的形象,还低声道:“孟主教一定没有主教的职分。”
  众巡勇忙喝住道:“孟主教在此,怎敢大声说话?”
  孟主教便开口向华贱道:“你还在此?我给你的银蜡台,为什么不和银碟子一同拿去?”
  华贱闻说,便圆睁着两眼,不住地看着孟主教。
  这时,巡勇头目便开口向孟主教道:“我们路遇此人,只见他神色好似逃走的一般,因此将他拿住,盘问一番。他说有什么银碟子……”
  话犹未了,孟主教便接口道:“他曾告诉你,乃是一位和他同住的牧师送他的吗?这些事我都知道的。你放了他吧,别要错办了他。”
  那头目闻说,便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可以给还他的自由了。”
  孟主教道:“这是自然的了。”
  于是,那头目便令众巡勇将华贱释放。
  孟主教向华贱道:“朋友呀,你若回去时,可将那蜡台一同带了去。”
  说着,便到台上,取来一对银蜡台,交给华贱。那凡妈和宝姑娘二人眼见如此,也不敢多嘴。华贱满面羞容,两只手抖抖地接过了蜡台。孟主教道:“你现在可以从容去了。以后你若再来时,不必从花园走过,一直由前门进来便了。”说罢,便向众巡勇道:“诸位可以请回了。”
  众巡勇闻说,便皆散去。
  当时华贱甚觉精神恍惚。孟主教又走近华贱身边,低声道:“你别要忘记了,你曾经答应我,你用了这些银器,便要改邪归正的话。”
  华贱闻说,只像不知有此事一般。
  孟主教又道:“华贱兄呀,我用金钱买尔之罪恶,救尔之灵魂,恭喜你便从此去恶就善了。”
  华贱一言未答,慌忙出城,形若逃遁,急忙寻些荒山僻境而行。走了一天,他却忘了饥渴。一面走,一面想,想起自己二十年来无恶不作,也未免有些悔恨之心。正在一路沉思之间,不觉金乌西坠,玉兔衔山,华贱便将身来到树林后面,歇息了片时。
  此地乃是穷乡僻壤,连人影也没有,只见隔林数步,有一条小路。华贱寻思道:“谅我这样褴褛,那旁若有人来,不知道要怎样惊慌了。”华贱正在那里狐疑,忽闻后面有一片嬉笑之声,回头看时,只见有几个童子,也来在树林里玩耍。内中有一十多岁的童子,一只手拿了风琴,且走且唱;一只手握着些铜钱,抛掷为嬉。钱落地时,有一个四开钱(值四十文),直滚到华贱身旁。华贱便抬起脚来,将钱踩住。奈童子早已瞧见,便前来在华贱身边道:“客人,曾见我的四开钱吗?”
  华贱道:“你叫做什么名儿?”
  童子道:“我名叫做小极可哀。”
  华贱闻说,便吃一惊。少顷,说道:“还不快去,在此则甚?”
  童子道:“请客人还我钱来。”
  华贱垂头莫对。
  童子又道:“还我钱来!”
  华贱只是注目于地,一言不答。
  童子因大声叫道:“我的钱呢?我的白钱呢?我的银钱呢?”
  华贱还是不理。童子便向前揪住他的衣襟。华贱乃以短棍击之。童子大声哭道:“我要我的钱!我的四开钱呢?”
  华贱只是昂着头不动弹一步,还圆睁着如狼似虎的两只大眼睛看着童子,举起铁棍,凶狠狠地叫道:“你倒是谁,敢来此歪缠我?”
  童子道:“我便是极可哀。请你方便,移动一步,让我拾起那四开钱。”
  华贱道:“你还不肯走吗?好孩子,快快留心,我将对不住你。”
  童子闻说,浑身发抖起来,连忙逃跑,不敢回顾一次,离开华贱稍远,才敢缓缓地连喘连走去了。当时天色已黑,不多时,那童子就不见了。
  华贱虽是一日不曾饮食,肚中却亦不饥。童子逃去之后,还是呆呆地立在树旁,呼吸之声,由急而缓。少顷,肉战,渐觉夜寒,便将帽子拉在额上,紧扭衣襟,俯身来拾起所踩的四开钱。华贱拾起钱来以后,不觉心昏神乱,东瞻西望,觉得孤身立在这荒野,四望无人,天色昏黑,浑身不住地发抖。不得已,只好尾着童子的去路,急急赶上前去。走了好几十步,还是人影儿也见不着,便大声叫道:“极可哀呀!极可哀呀!”叫罢,侧耳静听,还是无人答应。却逢西北风又呜呜地刮起来,连那满山草木,都有个吓人杀人的形状。华贱当时脚底下越走越快,喉咙越喊越大,连声狂叫:“极可哀!……”
  正走间,忽迎面来了一位牧师,策马而行。华贱便躬身上前问道:“信士,你曾见一童子走过吗?”
  牧师说:“就是叫极可哀的吗?我未曾遇见。”
  华贱道:“我看你很觉困苦,今给你两块半元的银钱。”又道:“那童子的年纪约莫有十多岁,手里拿着风琴。我想他必定从这条路经过。”
  牧师道:“我实在未见。”
  华贱忽眼瞅着牧师道:“我是一个贼,你怎不拿我?”
  牧师闻说,大吃一惊,急忙马上加鞭,远远地逃走去了。
  华贱还照旧路前进。不多时,又回身狂叫一会,仍是不见一人。立住脚远远望时,只见满目疏林,荒山乱石,疑心是人。忙向前行,刚到三岔路口,便停了脚。当时的月色,光如白昼。华贱忽觉浑身出汗,足不能举,便狂叫起“极可哀”来,那声音越叫越低。少顷,忽觉有人逼其双膝跪下,心惊肉战,如同在礼拜堂前自招其生平罪恶一般。并自觉夺那童子的四开钱为生平第一大罪,主教断不能恕过的。华贱正在惊疑不定,忽然两眼漆黑,头脑昏晕,翻筋斗一交跌在石上。两手握发,两膝接面,一时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自觉精神恍惚,魂魄飘荡,来到一处生平未到的所在,看见一种生平未睹的奇光,那奇光中也不知有几多魔王恶鬼,心中惊恐不住。
  自此以后,华贱到底又去到何方,干些什么,也没一人知道了。只是次日早晨,有一赶车的路过主教街,见有一人石头似地跪在石路上树荫底下,面向着孟主教大门,好像在祷告的样子。这样看起来,正是:
  尧桀原同尽,坦戚有攸分。
  我心造三界,别无祸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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