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雍正剑侠图前部


作者:常杰淼     整理日期:2022-12-30 16:07:32

  《雍正剑侠图》又名《童林传》,是由著名评书大师常杰淼创作的一部经典短打侠义评书,于二十世纪初期在北京、天津等地表演,收到了广大群众的热烈欢迎,可谓轰动一时,无人不知。本书以大清康熙年间为背景,叙述了主角童林的江湖经历。
  第一回 避严亲畏罪走异乡 入深山穷途遇剑客
  何人引我染风尘,荏苒韶光年旬五。衣冠颠倒辱为荣,放浪形骸玷曾祖。都门赤子不堪言,风流乞丐甜中苦。破衣如绣胜锦团,淡饭饔飧充肠肚。口似悬河若水流,心同宝鉴如案牍。文惊四座吾说评,点缀八方皆仰俯。鼓舌摇唇论盛衰,贬佞褒忠谈今古。舌笔之业乐如何,脱去褴衫更黻黼。
  鄙人流寓津埠,二十余载,栖身评书界内,言讲《雍正剑侠图》一书。多蒙各界欢迎,甚为抱歉。菲劣之材,何敢现丑报端。今蒙本报相聘,不揣冒昧,特奉原书,以供阅者。然将来首尾不接之处,所在不免,尚祈诸君原谅见教是幸。
  是书以武侠之技,提倡武术之精神。内中医卜星相,三教九流,各色言情,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风花雪月,怪力乱神,由浅入深,无奇不有。是为长篇小说之目的。
  此书始于满清康熙五十四年,终于雍正。由紫气东来,历九朝八帝,皆称明君。唯康熙年间,普通小说最多。雍正结交剑侠,岂无知者。按原书,当雍正即位,康熙敕封十四太子允禵,雍正乃第四太子,圣讳胤禛,当时为康熙圣主所不齿。因结交侠客,后文方有二老盗宝匣于乾清殿,删改圣旨,雍正方有九五之尊。此乃是书之大旨。
  开书若由雍正讲演起来,岂不唐突,那末应由何处而起呢?单言一农人,此人家住哪里姓字名谁?众公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
  在北京京南霸州城南童家村,姓童名林,表字海川,年方一十八岁。相貌魁梧,秉性刚直,纯厚敦笃。生平有一样古怪的性格,不诺寡信;或有人失信于他,绝不与交;唯有粗草过猛,是其劣也。家有严父童怀,慈母杨氏。外有叔伯兄弟童缓,因无所依,遂一处同居。住家东村口第一门。房数椽连场隔院,良田五十余亩。虽非富户,然亦称小康,虽不是诗书门第,总算勤俭人家。一家四口,颇称相得。外有长工月工。是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兵归甲库,马放南山,海晏河清,万民乐业。要是在村庄上,无非是农务,春种秋收,提篮撒种,半年忙,半年闲,庄稼勤务。顶到春种秋收,青年子弟,在家无事,各家恐其效尤,差不离各村,均要请武术教习,令其习练。单说童家村,请了一位教师。沧州人,姓李名直,外号人称弹腿李,就在本场院练习。童林也在其内练习弹腿,并有青年子弟二十余人。不过就是六合刀、六合大枪,均都是花拳等类,没有真实的硬功。唯有弹腿,是这一位李教师的专门。这个弹腿呢,分为六家师,何为六家呢?分串拳门弹腿、化拳门弹腿,回回门占四家弹腿,共为六家师。此是少林的绝艺,按僧道俗共为六家,按《拳经》有云:“南京到北京,弹腿出于教门中。清真正教实授传,留下弹腿十趟拳。”故六家腿,为回回弹腿最好。
  此为回回十趟弹腿。少年弹腿十一趟即和尚弹腿。道教为串拳弹腿,此为弹腿之根基。为何将弹腿言之凿凿呢?凡练武术,各种拳脚,皆由弹腿而起。童林乃书中主要人物。此谓初蒙之始,故巧遇李直,得弹腿之精华。后遇剑客方能一学而成。天天聚练,无奈好事多磨,不料李教师家里来了封家信,家内有紧要的事筹,只得回归家内。这场子一散,各家子弟,均都效尤,唯有童林,不肯将功夫丢失,仍然每日照常用功。二五更的功夫,仍是不搁。好在家中诸事,自有老父照管。清晨在场院练完,必要出东村口,绕北村口,进西村口,回归家内。及至回到家中,早饭已然做熟。因为乡下的饭,做的最早,每天家常的饭。不过就是玉面饽饽、熬小米粥,吃完了也就无事可做。
  这一日,起晚了点,将功夫练完,到村外边去闲遛一趟。进西村口,在北面有三间更房,这三间房子是村中公共所立。专办一切善举及青苗会等事。村子里打更的在内居住,所有本村闲散的人、年老的人,无事聚坐闲谈,时常斗纸牌,无非是解闷,也没有多大输赢。童林进了西村口,看见更房里面有不少人在聚谈,童林也时常在里闲坐。今天正走到外面,众人看见童林,内中有人姓刘名禄,论来是童林长辈。童林寻常和睦乡里,亲近四邻,人缘最大,都爱惜童林纯厚。这位刘爷道:“海川,少见哪!因为什么总不到这里闲坐。”童林含笑回答:“家事太忙,您一向可好。”说着进了更房。刘爷首先含笑开言:“海川,你是个没事的人。我们几位今天也闲暇,我们要商量斗个小牌,你来正好,咱们解解闷。”童林未及回答,旁边一人答道:“要是斗牌,可是有我。”童林观看,心中有些个不悦。怎么呢?这个人的品行不好,乃市井无赖。是在村中过阔了的家当,没有不怕他的。此人姓王排行在三,小名叫狗儿,外号叫青草蛇。这小子,在村子里边,无恶不作,终日里在庄子里假充光棍。与人拍头抹血,欺负老实人,踹寡妇门,跟未弥月的孩子打架,能打个十个八个的。打疯狗,骂傻子。这还不要紧,你要是得罪了他,赶到青庄稼正长成了的时候,他夜间跑到你的庄稼地里去,高粱将要收成的时候,他把高粱穗都给你弄了下来,扔到地下。要不然,玉米长成,他全给掰了下来,扔那么一地。他也不要,他是成心祸害人。这还不算,等到秋收冬藏,粮食入囤,柴草上垛,夜里给你弄把火。他那个胎子,身量不高,横下却有。一身蓝布裤褂,白袜子,穿两只踢死牛的靸鞋。这个脑袋的造像四六旋不出个球来。两道小眉毛,再配一双狗眼,一嘴的食火,两个兔子的耳朵。还是真蛮横,打遍了街,骂遍了巷,单打单斗,还是真打不过他。真要能打他,打轻了他不怕;打重了还得料理他。贫寒之家,惹不起他;真有势力之家,好鞋不踏臭狗屎,没有那末大的工夫理他。
  童林是何等的人物,岂能看得上他。又不好得罪他,常言有云:“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童林笑道:“三哥,我还是真没有工夫。”青草蛇一听,把眼一翻,嘴一咧道:“嘿!海川你不对,斗牌你是多心我。”童林赶紧含笑说:“三哥,您愿意斗,我还喜欢和您来,没有您我还不来。”王三冷笑道:“是呀,那么咱们四位都是谁?”刘爷答言道:“有张二爷,咱们四家好吗?”张二爷道:“咱们把前后窗户满都摘下来,过堂风凉快。”大家说道:“对!”王三道:“海川,你上炕里边去,靠着窗台面向北。”海川笑道:“就是我年轻,焉能那样子呢?”大家说:“不可拘束!”“那末我就斗胆依从了。”“张二爷在东面,刘爷在西面,我老王坐在炕边面向南,咱们牌呢?”大家拿过牌来,放好了牌垫,把牌放在当中。王三说道:“海川,你先抢牌。”童林微笑:“我若先抢,我可就是头牌。”“哪有那末放的呢?你抢。”童林果然伸手翻牌,却是九万,“怎么样,是我头牌。”大家言道:“你真有头牌命儿。”于是这四位,就斗起牌来。
  唯有这个耍钱,最品人的性情,要不耍钱怎么能有赌品呢?刘爷、童林,倒是随便一斗,无非是解闷。唯有这个王三,素来他的品行就不端,顶到耍上钱,那就不问可知啦!丑态百出,不是摔牌,就是骂街。真可称得起,手握多张,如擎团扇,左觑人而右顾己。真是望穿鬼子之睛,费尽魍魉之技。非得把小鬼的能耐拿了出来,方才能赢钱。他原本没有多少钱,坐下他就想赢,输了他就要滚赌,抓碴打架。这个耍钱场呢,原有这个毛病,谁不会来,谁不能赌,谁准赢钱。可巧三家输,就是童林一家赢。真是钱奔大堆,就是童林不会赌,就是他赢。这位王三爷,真是水吊子坐在烟筒上。怎么讲呢?就是他没开和。他看了看自己的钱哪,只剩下了三文钱。手里这把牌不和,地下的钱真不够输的。看手中牌,非叫七万不和。因为什么呢?六万八万手里头的张儿,是腰里插枪,独叫七万,方能满牌。他看了看牌地上的乱牌,已经有了三张七万。那一张七万,还不定在谁的手内,这把牌是非输不可。他一着急,要用腥赌(俗说就是偷牌)。他用手将乱牌里的七万,扒拉在上面,相近牌垛。他是用右手去抓牌,却拳起三个手指,用第二指去抓牌。暗在拳着那三个手指上,用舌一舔,第二指却不在牌垛抓牌,用那三个手指上的唾沫,将乱堆的七万,粘了起来,将手一拳,高声叫道:“哈哈……自掏七万,赶紧与我家里报喜,我可和了牌啦!”童林眼快,看见了他是偷牌。这个名,又叫系牌。童林将自己的牌一合,放在牌地以上,叫道:“三哥!这个钱我们不能输。”王三把眼一瞪,说道:“怎么呢?我好容易头回满牌,童林你这不是给我添满吗!”童林接着说道:“要是从乱牌里挑,那事我也会啊!”王三听罢,气往上撞,忙说道:“你看见我挑了吗?”说话之间站起身来,立于炕沿之上。此时童林看他羞恼成怒,势将用武,童林也就站起身来,立于炕里,面向王三。青草蛇用左手指着童林,说:“你真可恶!”遂用右手向童林面上“叭”的就是一个耳掴子。所幸童林练过一身好武术,早就预防。童林见势不好,忙将左手一扬。王三的手,正磕在童林左臂上。童林一伸右手,用了个黄莺掐粟式,正托在王三的脖项之上。这个乱子可就大了。王三来了个仰面朝天,就倒在炕底下,一翻身就爬了起来。素常真还没吃过这个亏,这可是接三的竹竿子,他就火儿了。一声怪叫:“哇呀!”势如冲锋,决一死战。无奈屋中人多,连看斗牌十几个人,还能看他们打架吗?大家只得相劝,自然向着童林的人多。刘爷上前相拦,笑道:“王三弟,你可不准这样。让童林年青无识,有我们评理。”王三一看,大家都向着童林,明知打不出圈去。他便高声喊叫:“姓童的,我与你完不了啦!”童林说道:“好好!”童林怒目相视叫道:“王三,今天我可要收拾收拾你!”王三听罢,气得浑身乱抖,大声嚷道:“今天人也太多,此处也不是打架之地,搁着你的,放着我的,咱们两个人后会有期,再见吧。”王三说罢,一转身,一溜烟似的跑啦。
  大家劝着童林,童林余气未息。刘爷说道:“海川,你这是多余,跟他做什么,常言有话,人不跟狗斗。其实我们大家,也看见他偷牌啦,你就作为没看见,其实他也赢不了。你必得说明白,闹起来,有什么意思。再说有我们在场,还能叫你吃了亏吗?我见见王三,日后与你们和气和气,还得与你们见个面,免得日后谁找报谁。再说倘若此事,要是传到你们老人家耳内,我们不是都不好看吗?得啦,你也消消气,千万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童林道:“这东西真是可恶。我早就惦记着他啦,不是一天半天的,要不是众位在其中解劝,今天非管教管教他不可。”大家一听,齐笑道:“得啦,童林,别生气啦,跟他也不值,来来来,咱们三家斗吧。”童林说道:“天也不早啦,我也得回家去,今天与王三怄气,若叫我父亲知道,反为不美。咱们是改天再见,我得回家看看。”于是就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便与众人告辞回家。出离更房,一边走着,一边心中暗想:王三这小子,真不是好人,倒得留心防备他点才是。
  自此到家后,日夜的防范,好在没事。虽然如此,常言有句话:好事不出门,歹事行千里。外面评论此事,这一评论不要紧,一传十,十传百,可就传到童林父亲耳内。他老人家虽听说童林在更房日日斗牌,又与王三打架,究竟不知细理,他老人家也不追问。自此在童林的身上,可就留上心了。老人家虽然年迈,精神倒是很好。对于庄稼院的日子,克勤克俭。一到晚间,自己点着灯笼,前后院都要看一看,门都上好,这才安歇睡觉。一到清晨,起得还早,虽不比朱夫子治家的格言,也要清晨早起,洒扫庭阶,内外整理。天天起来,将屋中收拾干净,用扫帚把前后院都扫干净。这一日,正扫门前,有邻居几个孩童在门前乱跑。内中有一个小孩,名叫小二哥。老人家很爱惜他机灵,遂问道:“你们做什么去,别跑,看拗着吧!”小二哥仰着小脸笑道:“我们上西村口玩耍去!”老人家点头:“小二哥,你要上西村口,看你大哥童林,在更房里做什么呢?与我送个信来,我给你钱买点心吃,好孩子,你去趟吧!”小二哥答道:“我去,您等着!”说罢,带着一头狗儿,一群小孩,走到更房,往里一看,可巧童林在此,正在那更房里面,坐在炕上,面向着里斗牌呢。小二哥看见如此景况,遂叫:“三头、狗儿,你们在村西坟地等我,我与童老伯送个信去。”来至东村口,正赶上他老人家将扫完门前。小二哥遂叫道:“二大爷,童林大哥在西村口更房里斗牌呢,耍还不小。”老人家闻听,心中有气。内中暗想:这个庄稼人,除去春种秋收,别无消耗,吃喝无非村中乡粮。嫖之一途,村中无有。唯赌之一道,甚为可畏;可以由浅入深。家中五六十亩良田,不足以供赌品。老人家焉得不恼。遂叫小二哥,回手掏了两文铜钱,“给你买点心吃!”小二哥说道:“谢谢您!”接钱去了。他老人家将扫帚往胁下一挟,往西村口而来。
  临近更房,早看见童林,手握多张纸牌,面向里正在高兴之际。童怀有心到窗下,伸进手去,抓住童林,重责他一顿,又恐怕伤了邻居的脸面,倘若童林还口,又怕人耻笑教育有乖。虽然是当面教子,总也得与他留些个体面。不如先进到里面闲坐,作为没看见他。他若知改前非,那还罢了;他若不改,然后再责罚于他,众邻也没的可说。这就是童怀的老成之见。于是随走至更房之内,说道:“众位解闷呢!”大家这才看见童怀,大家拱手道:“请坐吧!”唯有童林,正在看牌之际,猛见老父,只骇得满面通红,不能成语。将牌往牌地上一合,这一分羞惭恐惧,景况难堪,将头一低,难以说尽。老人家见此景况,知道他抱愧,也就不便再言。遂向众人说:“家中有事,回头再见。我不过到这儿看看,众位随便吧!”说罢拱手告别,出离更房回家去了。刘爷脸上一红,心想与老人家多年的交情,今天与童林在此斗牌,显着有些不对。遂向童林含笑说道:“好在老人家没看见你,咱们还接着斗吧!”童林说:“不对,老人家早看见我啦!所以父不见责,全在众位的面子上。我若再赌,更显着不对啦!众位,这牌我也斗不下去啦!无非回家请责领罪。”刘爷说:“那么也好。回到家中,老人家说你,你可别言语。”童林说:“我还敢言语,众位咱们散了吧,回头再见。”于是收拾收拾钱,与众告辞,回到家中,幸好老人并不提此事。童林也知改悔,自此很少上更房。无非每天早晨,照常练习拳脚。至早晨绕弯,走到西村口更房门前,必紧紧走几步回家,习以为常。
  这日,童林练完遛弯,正走在更房的门首。门口上站立三人,有前次斗牌的刘爷张爷,还有本村的曹二叔。童林道:“众位闲坐,回头见。”刘爷说:“少见哪,进来坐坐。”童林说:“实在家中有事,改日吧!”刘爷说:“你看,谁得罪你啦?老不上更房里来。你进来坐坐,我跟你有话说。”童林无奈,只得相随,走进更房。大家落座。刘爷说:“今天早晨我与张爷,我二人打算斗十和。张爷说,二人没意思。这么个工夫,曹二弟来啦!三人可以斗啦!二弟偏说我二人商议好啦!三家拐磨子拐他。他非四家不斗,我说咱们门口站着去,有谁算谁。可巧海川你来啦!咱们四家斗吧。”童林说:“我不行哪。”“你看,海川你斗两把,别人来了,你再让。”童林驳不过刘爷去,说:“我可没工夫,有人来我就让。”“就是吧!海川你上炕里边去。”于是拿牌,大家落座。仍然是刘爷在西边,张爷在东边,曹爷在炕边。大家抢牌,于是就斗起来了。虽然说是斗两把就完,奈因钱眼上有火,斗上就散不了啦!闲坐的人,愈续愈多。连看歪脖子和的,有二十来人。屋中高谈阔论。正在热闹中间,不防小二哥带着一群小孩,去西村口玩耍。皆因前次老人家童怀,给过他俩钱买点心。因而每逢走到更房门首,必要看看童大哥。今日走到更房,正看童林在里面斗牌,遂说:“你们先走,在村外等我,我与童大爷送信。大哥又在此斗牌。”众小孩点头道:“快点来,我们在村子外等你。”于是众小孩奔西村口去。小二哥转身,径奔东村口,老远就见童老伯拿扫帚扫街。于是高声叫道:“老大爷,您快看看去吧,我大哥又在更房里斗上啦!耍儿很大,斗得很热闹。”老人家童怀闻听概不由己,心中有气。好小子,没改性,这是非打不可。遂说道:“好,小二哥给你钱,买点心吃。”小二哥说:“您不用给啦,不要啦!”老人家说:“拿去!”说着拿着扫帚,竟奔更房而来。
  临至更房相近,早看见童林,坐在炕上,仍是面向里,正耍得高兴。老人家有心由门口进去,又怕童林由窗台跳走。莫若我由窗台进去,揪住他给他一顿扫帚,看他知改不知改。老人家到了窗台下,恶狠狠地上了窗台。左手揪住童林的发辫,右手举起扫帚,照准头部,“叭嚓”,就是一下,打得童林睁不开眼。不但童林不知是谁打他,就是屋中人,谁也没看见老人家童怀。大家只顾看牌,哪有工夫往旁处看呢。童林被打,心一动,莫非是青草蛇王三,趁我不防,暗算于我。我岂能相容,遂将牌扔于牌地上。右手顺自己脖项,往后一伸,揪住身后面那人的胸膛。左手由胯下圈至后来人的腿部,膝骨点炕,将腰一弓,顺手往炕下一纵。老人家童怀这个乐可大啦。头朝下,就躺在炕底下去啦!脑袋碰了个大包,岂能与童林善罢甘休。童林赶到看见是他父亲,已经吓得胆裂魂飞,目瞪口呆,面色如纸。不用说老人家不能宽恕,就是众乡亲,皆都怒视童林。怎么呢?这个乡村里头啊,最不喜爱的是不孝之子,乱七八糟的人家,最喜的是勤俭孝子之家。今童林虽误伤老父,别看大家与童林那么好,今为公愤,大家有些个看不上童林。一同斗牌的这位张爷,向着童林冷笑,竖着右手的大拇指,说道:“童林!你真不含糊,不枉你练过武术。你竟会打你爸爸。”一阵阵的冷笑。这位刘爷,怒形于色道:“海川,这个你可不对。你要在村子里,像这个样子,那可不行,这还了得!”唯有老人家童怀,含泪说道:“好好,人家养儿防老,种谷望收,谁像我,家门无德,出此逆子。”说着立起身形,高声喊闹:“你就把我打死,我成全你的孝道。”说着往童林身上就去撞头。童林哪里还敢答言,一转身顺窗台跳至外面,往西村口跑下去了。耳内听后面老人家追赶,诟骂万端。童林哪里还敢回头,跑至西村口外,听后面没有动静,站住身形,扭项观看,幸而老父没追。
  原来老人家童怀被众人劝解回去了。单提童林,站在西村口外,如醉如痴,若在云雾之中。举止失措,真如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若再归家,老父岂肯相容。就是村中父老,也难以相见。童林想够多时,无由归家。猛然想起,自己的姑父,住在正西小刘村,名叫刘玉,只得去哀求姑父姑母,从中排解,好回家请罪。于是向刘村而来。到了小刘村,正值他姑父在家,遂将自己所遭始末,从头至尾,对他姑父说明。他姑父着实抱怨了他几句,好在姑母在旁劝解,遂将童林留在家中,又令他姑父请出本村有头有脸的几位来,面见童怀为童林说情。无奈老人家童怀气恨不出,口风太紧。老人家也说得有理:“总是我教育不好,方生此不孝忤逆之子,古人有云:有子不肖莫若无。众位分心,情我领啦!总是我家门无德。哪一位若将童林陪了回来,我可是一头碰死。众位,我们爷儿两个,是有他没我,我认绝户啦。”
  大家一听,关系人命,老人家又在盛怒之下、羞惭之时,万难和平。只可过两天再说,于是众人告辞。刘玉回家,将此事对童林细说了一遍。童林一想,父亲不能见容,在姑父家中住着,又觉无味,只得远走。倘若时运变转,发财还家,也许有的。这是他心内之事,别人哪里知道。又住了两日,遂向他姑父相商:“既然我父不容,您来往分心,我心里也不忍让您跟着为难。我打算跟您相商,我到朋友家里住两天,您还是与我为力。谁让我将事做错呢!我怕我父找到您的家中,多有不便。不如在朋友家中,躲避几天。您借给我一个白粗布的小褡裢,再借我两吊钱。几时我父亲将气消点儿,我再求您,给我哀求,我再回家。”他姑父皱眉说道:“你可别远去,在哪儿住着,千万先给我来信,到临时我找你去。”于是将东西备齐,童林与他姑父姑母告辞。他姑父送出村口,又再三嘱咐童林,千万不可远去。童林点头应允,分手告辞。他姑父回家,暂且不提。
  再说童林,他心中原没有一定的投奔。自己打算逃往他乡,自己混好了,发财回家,一来父母看着也喜欢,再者叫乡亲们也看看,我成材不成材。虽然是这样打算,暗中已入了三不归(但凡在外跑腿之人,在外逃亡很多有这种病的。年轻的人,不明世事。在村中看见人家由家中逃走,在外头发财,衣锦身荣,发财回家。他看着人家眼热。他在家中稍不如意,也想在外头发财。及至逃在外省,举目无亲,又没有文武赚钱的能力,资斧断绝,没有脸面回家。他一害臊,由此流落他方,绝无归期。此为一不归。再不然,身上无衣,腹内无食,病在招商的旅店。店家一看不好,恐其受了累,夜间将他搭至在荒郊,葬送犬腹。此其为二不归。或者在外,遇着有人扶持发财致富,娶妻生子;或在外恋其美色,竟忘却家中的父母,竟不返里,是为不孝不义之人也。其为三不归)。
  闲言少叙,单说童林,信马由缰,行无定所,竟往南走下来了,无非晓行驿站,夜宿招商,非止一日。这一日,住在店房,查点自己的盘费,只剩下有百文钱之数。除去店饭钱,下余不过二十文钱,明朝路费,又当如何?至晚间店内伙计算账,见童老客双眉紧锁,因问其故,童林备叙前情。伙计在旁慨然而叹,遂说道:“老客你不知道在外跑腿的难处。我姓张,排行在二。我与你同病相怜。我当初在家,不受拘管,因负气跑到外面。我自己觉得不知有多大的能耐,只落得,举目无亲,流落在此店中,多蒙掌柜的看我殷勤,将我收录。到如今三五年的光景,只落得衣食口腹。若不遇见店东,我早就不在人世了。要没有文武两科的能耐,千万可别往外跑。俗语有句话,就是‘在家千日好,出外时时难’。您得有能耐,也就是文啦武啦都行,才能保全餬口。在家想跑到外面,蹬开了轮子,缓开了脚,发财致富。别妄想,没有那个事。您得真有能耐,方能赚钱。老客你有什么能耐?”童林听了伙计一片言词,言若金石,铮铮作响,吓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冷汗直流。童林点头,暗想人在外面做事很难,四望无亲,手中无钱,这便如何是好?回头望着张二说道:“我生平没有在外边做过事,我在家中就是练过武术。”张二说:“什么?”童林答道:“我练过武术。”张二说:“你不用说了,你真要练过武术,会把式,如今这个年头,上元甲子,人人好练,习武术的很多。差不多各乡村里,都有把式场子。不用说别的,就说常言有话:‘学会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帝王不用,售与识家。’就说识家不用,顶没有能耐,扔在土地上,亦得赚钱吃饭。就怕你不行,你要真行,这儿就是集场,走集的上店的亦多,你打听打听我们这儿属大名府管,张家镇是个大镇店。如果明天你在本镇去卖艺,有的是看得主儿。还是那句话,就怕你不行。”童林说:“行倒是行,有心卖艺,奈因手中缺少兵刃。”伙计说:“我这有口刀,可是竹片刀。我们店里早先也住过卖艺的,他临走的时候,忘在这里。我送给你用。”童林说:“那好极了,我谢谢你。”伙计说道:“你等着我给你拿来。”工夫不大,伙计把竹片刀拿了来。童林一看真好,正合自己使用,遂说道:“就这么办吧!可是还得明天叫你受累,把我领到集上去。”伙计答应说:“行,您先歇着吧!”说罢伙计出去,各自安歇,一夜晚景无事。
  次日天明,伙计等候童林梳洗已毕,将店中事情办完,太阳已经多高。与童林商议一定,遂将童林带到街前。童林一看果然是集场热闹,赶集的上店的人还不少。两旁设摆出摊者也不少,俱是庄稼农具。什么杈耙、扫帚、大铁锨、赶面棍、大炒勺、笸箩、簸箕等类,都是庄稼应用之品,买卖不少。已经走到街的当中路北有个大院,俱是赶集的生意,金披彩挂,快柳训拆(这是吊坎儿,江湖上的生意话。何为是金呢?总说是算卦的,都算金点;披呢?是扔到地上.以至修脚的那行,是在地上摆着的,就叫披。是变戏法的,都叫彩;是卖艺的,练武术的,皆为叫挂子行。唱竹板书的,为竹快;柳是唱大戏的,训拆就是说书的,此为生意道之俗称)。还有卖野药的,种种的玩艺儿,真是热闹非常。伙计将童林带至北面,有个空场之地。伙计说:“你就在这个地方就行。你画个圈儿,你就练起活来,我还回店,办我的事去。我可不能陪着你,咱们是回头再见。”伙计说罢,回小店去了。
  童林于是用竹片刀画了一个圆圈,将褡裢放在北面,连竹片刀放在一处。他往当中一站,所有赶集的一看,这个样式,是练把式的。又见童林长的魁梧,也真好看。童林的身材是在中等,细腰扎背,双肩抱拢,猿臂蜂腰。就是穿的衣服,打扮的不好看。土黄布的裤褂,白骨头钮子,左大襟;白高筒的袜子,两只大靸鞋。辫子挽了一个小疙疸。往脸上看,可好看,紫巍巍的脸面,剑眉虎目,鼻直口阔,双耳垂腮,人字脖子,太阳鼓着,眼睛努着,腮帮子鼓着,精神百倍。赶集的一看,这是练把式的。那个年月,人人好练,都有尚武的精神。工夫不大,将童林团团围住。这里就有人说:“你别看穿的不好,打扮得像老赶,这才叫乡下把式。这个练把式的,必有功夫,一定是尖的(什么叫尖的呢?这练武术,分尖挂星挂。尖的架式不多,还都是单架。看着真不好看,其实没有真功夫不行)。你看他站在那儿不练,有多么的威风。那人就说:“那是站在那儿运气呢。”其实不对。童林虽在家走过功夫,其实他没有在外边卖过艺,要过人家的钱,事之所挤,万不得已而为之。今见众人将他围上,早就脸上如同大红布似的了。常言有句话:上山擒虎易,开口告艰难。论起来江湖卖艺,得有一套生意口。应当站在场子当中,先得作个罗圈揖,别名叫扬揖。众位才来,道得两句生意话,什么人穷当街卖艺咧,虎瘦拦路伤人,在下姓什么叫什么,必要道得一遍,老师傅捧场的话,这才遛遛腿,然后再练。练完了要钱,如有不给钱的,好些个刮刚(就是说闲话)。童林哪里行呢!不用说到刮刚绕脖子的生意话,以至大家围上了他,他脸就红啦。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众人,众人看着他。这真称得起是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眼。工夫大了,大家说:“怎么还不练呢?”童林说:“我就练。你们都来啦!”大家说:“我们早来了半天啦!”童林说:“可是这么着,练完了我可要钱哪!”大家说:“练好了我们就给钱。”童林说:“不给钱,一位可走不了。”大家一听,这不是练把式,简直是路劫明伙,大家倒都乐了:“你练吧!”童林于是抱拳,“真是练把式,插手就练”。练了一趟大红拳。
  练完气不涌出,面不改色。行家一看,他练完谈笑自若,脚下扎根入定,观看姿式,真有几年的功夫。大家叫好。童林说:“好哇!要钱啦,可得多给。”大家一听,真是老赶把式,一句生意话没有。真有大把的往场子里抛钱的。童林一看,满地铜钱,大约有吊挂来,够吃饭住店的啦。你倒是接着往下练呀,不,也不说话,弯腰拾钱,放在褡裢以内,往肩头上一扛。竹片刀往腰中一掖,转身就走。大家一看,好哇,不练啦!只好走散。
  且说童林回至店房,伙计张二见童林笑嘻嘻的回来,迎面问道:“你买卖怎么样?”童林说不错,于是进到屋中。将钱拿了出来,叫伙计预备早饭,又吃又喝。还把剩下的钱开付完了店的钱,与张二告辞致谢。出离店房,就走下来了。也不问村庄镇店何名,什么叫作州城府县,一直往南走去,凡到处就以卖艺餬口。这可应了那句话,人若吃了三天生意饭,给个知县也不换。沿路又运动身体,又赚钱吃饭,手中还有余钱。竟不思虑,也不问路程,在路途之上,晓行夜住,饥餐渴饮,非止一日,时已至深秋,童林已然行至江西界内。
  这一日正往前走,天气已晚。寒风刺面,一阵阵透凉,只可寻找店房。猛抬头,在道旁路北有一家小店,门上写着四个字:“德和小店”,是一连五间正房,当中间关着避风门。童林走至近前伸手开门,往里面观看,里面是南北对面大炕。对面的锅台,住客还是不少,铺盖是一份挨着一份,店客正在聚谈。童林抱拳向众人道:“众位辛苦。”大家一看童林,身上一身土黄布,扛着小褡裢,在里面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家亦就抱拳相迎,说坐下歇歇。童林说道:“众位,哪位是掌柜的?”旁边一位用手指着旁边这位说道:“这位姓郭,就是店里掌柜的,外号叫倒霉郭。”郭掌柜道:“来了客人啦,别取笑。”童林抱拳道:“掌柜的,有闲地方没有?”掌柜说道:“就这炕梢很好,坐下吧!回头打点脸水擦擦脸,喝点水再说。”童林将小褡裢往炕里边一推,坐在炕沿上。将要与掌柜的说话,旁边过来一人,说:“老合吗?由哪儿过来?”童林听不明白,这是江湖的吊坎儿,童林不知,这个店不是寻常小店,净住的是生意人,金披彩挂,快柳训拆,不住寻常店客。童林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家以为他是同道挂子行的人。方才问他的这个人,姓吴行二,也是新入生意,变戏法的,半空不作。何为叫半空不作呢?通俗说就是花脖子,你说他是生意人,内里的事他又不知。你说他不是生意人,他还会吊坎儿。方才他问童林从哪儿过来,童林自然是不懂。童林可略为了然,说我从大道上来,姓吴的又问道:“朋友,你是什么买卖?”童林答道:“我什么买卖也没有。”那姓吴的又说:“你是挂子吧(就是练把式)。”童林答道:“我就是穿的这件小褂,没有大褂。”姓吴的一听,错了挂子啦。吴二又问道:“你是把式呀?”童林答道:“今夜睡觉,哪位挨着睡,可得留神,没准儿。”吴二一听,睡着了被窝里打把式。吴二还要问,北边炕上一人答话,说:“吴老二,别问啦!他是海清(就是外行),这边坐吧!”掌柜的过来问童林:“你是打干房?还是起火?”这个童林倒是明白,打干房是净给店钱,起火是外加柴米钱,童林问道:“打干房起火多少钱?”郭掌柜答道:“打干房是两文钱,起火四文钱。”童林说:“起火吧!”掌柜说:“我们吃什么,你得跟着吃什么。”童林说:“行啊。”掌柜说:“我们烙饼,给你烙多少?”童林说:“给烙五斤面的饼吧!”掌柜说道:“几位吃?”童林说:“一个人吃。”郭掌柜说:“你吃得了么?”童林说道:“吃不了好带着走,在路上当点心吃。”郭掌柜的看了看大家,心说他一点也不外行。于是掌柜的叫伙计和面烙饼。这个干面要是烙饼,每一斤能吃八两水。饼要出锅二十四两为一斤。要是烙饼啊,就是大锅烙饼好吃。工刻不见甚大,将饼烙熟。簸箕大的五张,拿锅盖送到童林的面前。外有咸菜一碟。大家看童林这个吃劲儿,真有点眼晕。童林饭量又大,不一会工夫,已经吃了三张。剩下两张,搁在褡裢之内。也兼着一路劳乏,将褡裢往炕里边一推,枕着小褡裢睡去。大家看天色已晚,也就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童林醒来,站起身一看,正赶上郭掌柜出去解手。童林候郭掌柜回来说道:“掌柜的算账吧!”于是掌柜的将店饭钱算清。童林说:“我请问您一件事。我是跑腿的,昨天大家说的话,我是外行,全没听明白。我是练过几手笨拳,无非暂时餬口,望掌柜的您指引指引我。哪里有丰富的镇店,我好多赚几个。”郭掌柜说道:“你跟我来!”童林拿起小褡裢,连同竹片刀,跟随郭掌柜出离店门。郭掌柜用手往南指,南边有一段山岭,离此甚远。说道:“往南离此四十里,有一座镇店,叫作南双雄镇。往北四十里,有个北双雄镇。今天是南双雄镇的集场,两千多户人家,庄子丰富,好武的很多。你到那里可以多弄几个钱。你由此路走岭的东边,千万可别走岭的西边。若走岭西边,道可就差了,一定得迷路。没别的,你到了那里,一定大发财源。咱们是回头再见。”童林抱拳道:“再见吧!”于是往南走下来。
  天气正值深秋,日尚未出。正在清冷之时,远山在望.村落萧条。一阵阵秋风飒飒,刮的征尘打面。这一片凄凉秋色,令人心神惨淡。童林身上穿的衣服单寒,又加上秋风甚紧,满目凄凉,一阵阵动起思乡之念。自思在外跑腿,又不知父母在家怎样想念,身体是否安康?思前想后,不觉心中酸楚。好一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个上来,八个下去的一般,心思如麻,未免潸潸泪下。低头往前行走,只顾走路,不提防将道路走错。怕走山岭以西,却还是往岭西走下来了。约走有二十余里,猛然抬头看,这道路不像大道,乱草蓬蒿弥漫山坡。羊肠小道,接连不断。只顾信步往前行走,不想乱山环抱,遍山荆棘,道路崎岖,坎坷不平。很窄的鸟道,并无人行。路旁酸枣枳荆,榆柳桑槐松,被西北风刮的树叶儿飘零。寒虫儿倒吊,鸣声透入耳鼓,这一分凄凉景况,又兼着秋草迷目,行人无影,无可问程。童林心若刀绞,心中暗想:常言有云“车到山前必有路”,莫若往前行走,再作打算。于是又越过几架山岭,举目观看,哎呀,不好了,四面俱是高山峻岭,不知哪条道路可通吴国。面前荒草没人,前面有个月牙式的山岭。岭虽不高,就是没道,不如行至岭下再作道理,于是用手拨开荒草,往前行走,不防脚下险险被毒蛇绕住,吓得童林冷汗直流。于是壮胆前行,到了岭下,用手攀藤,意欲过岭,不想山中野兽,在此拉了一泡屎,闹了童林一手,臭味难闻。看起来,人若走了背运,喝凉水都塞牙,用荒草将手擦净,复又掳荆棘,抓葛藤,盘山而上。及至走到岭上,只累得筋骨俱酥,喘喘吁吁。略为少坐,站起身来,往西观看。但见清溪倒流,两旁皆是茂林。童林走下岭来,向树林而走,行至林内,只累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又兼着劳累已过,无奈只得坐于林下休息。往对面观看,真是山连山,山套山,山山不断;岭接岭,岭套岭,岭岭相连。怪石横生,陡壁悬崖,山势狰狞,离奇古怪,又兼两旁,千年松树,万年古柏,直入云汉,风鸣树吼,令人胆寒,回忆往事潸潸泪下。想自己在家,十几岁好练武术,因斗纸牌为戏,误伤老父,逃亡在外,身入江湖,流落异域,进于山谷,竟辨不出方向。又无行人过问,莫非要饿死于山谷之内,与祖同故耳(黄帝之子名曰祖,生平好游山玩水,后遂饿死于乱山之中)。童林想至此处,心若刀剜。
  正想不出离山之计,心正踌躇不下之时,猛听得正东有脚步声音。童林抬头观看,见有二道士,行走如飞而来。上首这一位,身量高大,头带九梁道巾,当中镶嵌美玉,两旁绣带双飘。身穿黄布道袍,腰系绒绳,核桃粗细,穗头飘摆。白袜云鞋,手拿拂尘。黄颜银鬓,两道浓眉,寿毫甚长,目光如电,鼻如玉柱,唇似丹珠,银髯满腹,根根见肉。下首那位道士,中等身材。九梁道冠,竹簪别顶。身着蓝布道服,腰系水火丝绦。蓝中衣,高筒袜子,上过膝盖,足登双青云鞋。面如重枣,剑眉阔目,四字海口,两鬓落腮花白髯。手拿树枝拂尘,行走如飞。膝盖碰心口,脚打屁股蛋,鹿伏鹤行。童林一见,知是夜行术。童林怎么会知道呢?当初在家练弹腿的时候,听李老师讲究过,所以今天一见便知。也搭着二位仙长知道此处无人,不提防被童林看见。童林心中一动,深山之内,二位仙长有如此之艺,非是剑客,即是侠客。又一转想,自己身无长技,如何发迹?莫若追赶二位仙长,拜在门墙之下,学会武术,艺不压身。童林想到这里,站起身来,将褡裢往肩头上一扛,竹板刀往腰中一掖,往西就追二位仙长。
  童林紧追,二位仙长紧走;童林慢追,那二位仙长慢走。那个意思,二位仙长似有所知,可并不回头。童林追有二里之遥,只累得喘吁不定。再追不上,童林就要累躺下了。童林暗中着急,又不好胡叫,猛抬头,心中稍定,因为什么呢?前面有道清溪阻路,南北一望无边,东西约有三丈余宽,又无舟可渡,难以过去。不料想,二位仙长将腰一伏,行于水面,如履平地,此名叫作登萍渡水。童林暗想,此必剑客无疑。因而高声叫道:“二位老师留步,小子有一言上禀。”一仙长至西河岸,止步观看童林,是农家打扮,面带纯厚。那位银髯的仙长叫道:“师弟,此子苦苦追赶,不知所因何故?”白髯的那位道士答道:“不如你我回去,问个明白,再作道理。”“那末也好。”于是二位仙长运用气功,仍是施展登萍渡水之法,来至东岸。
  童林见二位仙长临于河岸,急忙双膝跪倒,高声大叫;“二位仙长,乃世之高人,弟子情愿拜在门墙之下。”二位仙长含笑道:“这又奇了,你我素不相识,我二人行于山谷,你在后面苦苦追赶。今又将我二人唤回,意欲拜我二人为师。我二人又不知你的姓名住址,怎样的来历。就是收你作为弟子,也得我二人商议商议,还有个当收不当收呢,也不能这样草率。”童林跪在地下道:“二仙长所说甚是,待弟子明白上禀。”将自己已往由十八岁好练弹腿,因斗纸牌为戏,误伤老父,遂畏罪逃亡在外,流落江湖,迷于山谷,得遇二位仙长,细细的由头至尾,诉说了一遍。二位仙长闻听,方知他名叫童林,因误错逃亡在外,情有可悯。银髯仙长说道:“你适才所言,我二人俱已听明,奈因你父为汝所伤,何况业师。误伤老父,不知者不作罪,尚可宽恕。汝最不应当,在我二人面前扯谎。”童林说道:“仙长所言,乃小子生平所不敢。”仙长道:“住口,登萍渡水之法,乃江湖绿林之秘诀。汝一乡人,岂能知晓此术。”童林道:“村中弹腿李老师与我言讲,非剑客不能有此绝艺,今小子得此奇遇,岂能交臂失之。望仙长原情收纳,小子绝不敢谎言。”银髯仙长说道:“听你所云,绝不能假。你站起来,我有事。你若能做到,我便收汝。倘不能行,休误你的前程,你再投别的门路去吧!”童林站起身来,说道:“但不知何事,望仙长指示。”仙长用手指定山溪:“方才你看我二人,由此渡过,汝能相从渡水,我便收你作为门人。”童林摇头道:“不,不行!二位老师乃道德深远,弟子乃一介村夫,岂能随恩师登萍渡水。”仙长说道:“世界无难事,待我教导于你,指引你得了步法,便可得渡。”童林闻言,心中一想,这是仙长品评我的心地,坚实不坚实。我若不应,绝不收我,我若应允,必当坠入水中。想仙长与我无仇,岂能眼看我溺水而死,到那时必当相救。唯我心地坚实,准可收留,遂说道:“弟子情愿受恩师指教。”仙长道:“好!你站在这里,你将褡裢竹板刀交给我。”童林点头,遂将物件交与仙长。童林站稳,用目往前看。仙长说道:“我让你迈步,你就往前迈步,决无舛错。我二人相扶于你,休要迟疑。”童林点头应允。二位仙长站立童林左右,银髯仙长左手拿着童林的物件,右手将童林右肩一揪。花白髯的仙长站在下首,用左手揪住童林的肋下,说道:“走!”童林只得眼往前看,竟向水上迈腿,就觉着脚下被水浸湿,唏哩哗啦,竟走至西河岸。童林站在西岸,双膝跪倒:“二位老师请上,受弟子拜。”仙长摆手道:“且慢!正大的门户,岂能草草了事。你随我二人,至庙中再谈一切。”童林点头答言:“愿遵师命。”站起身来,旁边侍立。
  仙长把所有的物件交给了童林,复用拂尘往西一指道:“随我来!”童林将物件拿在手内,顺着拂尘往西一看,正西青山叠翠,怪岭横石。二位仙长行走如履平地,童林在后面,可就受上罪啦。喘吁吁的只得相随,越过了好几道山岭,正西一座高山,只有曲曲折折的蚯蚓小道,随二位仙长行至山顶,举目观看,有一座朝南的古庙,不知修于何年,年久失修,四处群墙崩颓,后面大殿俱已倒坍。只有前面一层大殿未倒,山门之前,一边一棵柏树,上首的古柏,三四个人搂不过来,直连云汉;下首这一棵,五六个人搂不过来,枝叶茂盛,直插云霄。童林细看,山门上横匾犹存,字迹虽模糊,也可以看得真,上书“金顶玉皇观”,连门也没有。二位仙长前行,童林跟随在后。甬路正当中.放着一个汉白玉香炉,尚未损坏。行至大殿往里观看,当中神像已经看不出供的是哪位来了。两旁神像,俱已坍倒不齐。唯有神厨尚在,并没有五供蜡扦,只有一个半破的香炉,神厨底下,钉着一个新黄布的厨围。神厨之前,扫得干干净净,当中放着两个蒲团。房顶上漏孔甚多,这一份凄凉景况,实难注目。
  二位仙长站立神厨之前,用手一指,叫童林:“你来,这庙内清苦难当,日无隔宿之粮,你如何受得下去,你若不愿意拜我二人为师,我把你送下山去,休误了你的前程。你要自己酌量。”童林一想,反正有二位仙长的饭吃,就有我的饭吃;又一想,不受苦中苦,难得人上人,只得点头道:“弟子愿意相从。”仙长说道:“好,你既愿意,出于本心,我二人只得收留你。你旁边站候。”那位银髯仙长对花白髯仙长说道:“师弟,你收他好不好?”花白髯仙长含笑说:“师兄,您的情缘已动,怎么反令我收他做弟子呢!还是您收他是啊!”银髯仙长微笑道:“师弟你不必推托,你我两个人收他做弟子。”花白髯仙长点头说道:“那么着也好。”于是银髯仙长用手将神厨的黄布帘掀开,由里面拿出高香四封,火种笸箩全份。将香随手抽出一股,把香分开了,打着了火种,将香燃着,插在破香炉内。银髯仙长恭敬地大拜了二十四拜。花白髯仙长拈香拜毕,这才正式叫童林拈香,对着佛像大拜了二十四拜。然后与二位老师,也照样行过了礼。二位仙长在当中蒲团上打坐,回手由神厨黄布帘内拿出旧蒲团来,命童林盘膝而坐,脚心朝天,闭目合睛,眼观鼻,鼻对口,口问心,舌尖顶颚。然后教童林吸精引气、三交媾之法就是天地交媾、龙虎交媾、子午交媾,又名叫渡鹊桥。阴气吸于腹内,与阳气相合。其名曰阴中返阳。童林不知,无非是仙长当时的指点。仙长教育童林明白,然后回手由神厨黄布帘内拿出一个小黄布口袋,约有饭碗粗细,有一尺二三寸长,又拿出一个八卦如意钵。仙长将口袋解开,里面却是一口袋带着皮的粗稻米。仙长坐稳,左右手伸开,用二指捻起个米粒,用手一捻,皮儿尽落。里面现出光润润的米粒,放在钵内。这才告诉童林:“你来看,庙中清苦,日无隔宿之粮。这是我二人下山募化来的粗米。我们一天捻多少米,吃多少饭;捻不出来来,就得忍饥挨饿。你也照这样做去。”童林点头应允。仙长遂将米袋、八卦钵交与童林,童林伸手接过。童林以为捻米算做什么,谁想如法一捻,不料米壳不开。童林捻不开稻米,遂向老师说道:“弟子捻不开米壳,不如用石将米粒敲出来。”仙长说道:“我就知你受不了清苦,师命不可违。你如不愿在此学艺,我当送你下山,也不为晚。”童林回答:“弟子就捻米粒,不敢违背。”仙长说道:“好!”于是童林用心捻米,及至日色西斜,方捻出少半钵米粒。仙长说道:“不用捻了。天已不早,也当做饭。”回手由神厨内拿出个小铜锅来,带领童林,出庙下山,寻路绕至涧下清溪。仙长叫童林用锅由溪里取水,复带童林上山回庙。来至大殿台阶石下,用两块砖将锅支好,度量水之多少,将米放在锅内,然后命童林下山捡取干柴做饭。做饭童林不外行,工夫不大,将饭做成。只有半八卦钵饭,童林双手捧定,奉与二位仙长面前。二位仙长供于佛前,面对着神像诵经。念毕,取下八卦钵。银髯仙长捏了一两个米粒,放在口内,然后递予花白髯的仙长,花白髯仙长也捏了两个米粒,放在口内。然后交与童林随道:“你用饭去吧。”童林见二位老师命自己用饭,奈因二位老师不过只用了两个米粒,自己又不敢公然用饭。只得回答道:“二位老师未能用饱,弟子岂敢擅用。”银髯老师含笑说道:“我二人不定几日方才一饱,你拿了去吃吧!”童林听罢,只得将钵接过。童林饭量甚大,这一点饭,岂能饱得了。好在小褡裢里边还有两张大饼,将饭用完,又吃了张大饼。还剩下了一张,好留着明日接济。
  天色已黑多时,二位老师令童林将旧蒲团铺好。二位仙长在上边盘膝打坐,童林仍按打坐之法,自己去坐,稍有不对,二位仙长指教。童林一路劳乏,工刻不大,沉沉睡去。不觉天至五鼓,童林正在似醒不醒之际,听二位仙长念佛。童林只得醒来,站起身来,运动了一下身体,在旁边一站。银髯老师说道:“你才入门,也练不了窜高纵远各样的武术。就是架式,也是不能站。只可打坐捻米。打坐捻米有什么好处呢?无非是练你的神气,定你的本性,捻米是操练你的手指。这就是万丈高楼从地起,水从源来树从根,也是你练功夫的基础。你仍然打坐捻米,日久自然有效。”童林说道:“谨遵师命。”于是童林专心打坐捻米,到用饭的时候,米已经捻出多半钵。也就按前法将饭做熟,不过仅够饱,习以为常,不觉三个多月。捻米之工颇为有效,虽则冬令天寒,衣服单薄,内有气功,并不觉得甚冷。头发长了,没有剃头刀,有把小剪子,老师与他剪发。发辫蓬乱,有一把木梳,自己梳理编好。饿了就是米饭,也不知米从何处而来,渴了就饮山下的冷水,就依赖着打坐练气之功,不觉怎样痛苦。后来捻米之法甚熟,粗米到手一捻就开。
  这一日童林在清晨将要捻米,银髯老师叫道:“童林,我看你捻米甚劳。我当再让你进步,操练手掌之法。”二位仙长站起身来,童林相随至大殿以外,来至台阶石之下。命童林将台阶石打扫干净,让他将小褡裢取来卷好横在台阶石上,又将粗米取来,倒在台阶石上。银髯仙长站在台阶石下,蹲裆骑马式站好,把袖口往上一挽,好在台阶不高,正好用双掌撮米。仙长两膀臂用力,双掌按住粗米,说声“嘿!”往前一推,将手抬起,叫道:“童林你来看。”童林细看,粗米的皮全落,米粒皆出。仙长说道:“撮米倒很容易,省得你捻米甚劳。”童林一看,仙长撮出来粒之多,实在比捻米容易。于是按着仙长之法,骑马式站好,两膀用力,手按捻米,双掌前推,手掌如火烧的一般,疼痛难堪,但米粒出来的不多。童林只得答道:“弟子手掌疼痛,撮米不如捻米。”银髯仙长说道:“师命不可违。不愿习学,当送你下山。”童林回答:“奈弟子手掌疼痛,如何是好?”仙长点头,遂由怀中取出一个小葫芦,倒出一丸丹药,约有黄豆粒大小,放在自己口内嚼烂,令童林将双掌伸开,唾在手掌之上,叫童林擦抹均匀。童林此时想不撮米都不行,手掌奇痒难堪。童林只得如法撮米,倒觉爽快。此药能管七日,七日过了,药力已退,童林的手掌也就不觉痛苦,习以为常,日日撮米,不觉就有三个多月之久。童林撮米甚便,这一日清晨,银髯仙长说道:“童林,我看你撮米甚劳,不如捣米。”童林道:“不知怎么捣法?”仙长说:“你随我来。”仙长走到大殿之外,用手指一指路上的汉白玉香炉:“童林,你把它打扫干净。”童林将香炉收拾干净后,仙长命童林将粗米取出,都倒在香炉以内,命童林骑马式站好,两手攒拳,先用右手拳,直向香炉内捣去。这一捣不要紧,童林的手背被香炉里的米硌得疼痛难忍,说道:“老师,弟子手背疼痛,望恩师将丹药赏赐一粒,以免痛楚。”仙长遂将怀内小葫芦拿出,仍然取出一粒丹药,命童林将手背伸出,将丹药含于口中嚼烂,唾于手背之上。童林擦抹均匀,手背痒得难受,再如法捣米,真就不觉其痛,米粒还出的不少。如此日日捣米,日子一长,拳到处,米粒即出。转瞬间,已将百日,仙长又命童林捻米,顶到百日,又改撮米。撮米撮了三个多月,又改捣米。如此光阴荏苒,日月如流,不觉三年;童林已觉得操手之法,颇有经验,坐功用气已成。
  这一天,至晚间打坐安歇,二位仙长沉沉睡去。童林本当打坐睡去,因想武术,一技未学,竟学操拳串米,有何用处。猛然醒悟,非是老师不教,乃是自己不肯求学,不苦请求。遂起身来至二位仙长面前,双膝跪倒。仙长沉睡不醒,又不敢呼唤,只得长跪地上。由初更时分,直跪到东方发白。上首这位银髯仙长口念无量佛,花白髯仙长亦就醒来,见童林直着身子跪在面前。其实二位仙长早就知道他跪了一夜,故意装睡,佯作不知。因问道:“你在此长跪,所为何来?你如不愿学艺,当送你下山。”童林跪道:“恩师有所不知,容弟子面禀。弟子蒙二位恩师推情收纳,串米三年,兼习运气坐功,颇为有效。奈因武术,未得一技之长,非恩师不教,因弟子懒惰不学。望恩师赐教,又怕搅恩师清睡。今承老师下问,弟子不敢不明白上禀。”银髯仙长回顾花白髯仙长,说道:“此小子真可教也。”花白髯仙长答道:“师兄,此子可传,何不授以绝艺?”银髯仙长遂起身,说道:“童林,我将天下绝艺相授于你,你可愿学?”童林说道:“弟子敢不唯命是听。”银髯仙长说道:“好!你随我来。”说着师徒三人出离大殿,来至山门以外。银髯仙长一指上首那棵万年古柏树:“天下绝艺在此。”童林道:“不知怎样学法?”仙长道:“你来看我怎样做法,你当照样做去。”童林点头应允。前文表过这棵树,有四五个人搂不过来的粗细。就见仙长将拂尘往大领上一插,两脚并齐,两手下垂,松肩提顶,目往前看(此谓无极图。《拳经》有云:提顶吊挡心中悬,两膀轻松方自然。首如悬磐,用的是自然之力,不能用浊力。由无极而生有极,按天地之大,皆由太极中流出)。花白髯仙长命童林随身后,也按此法站立。童林见银髯老师将身往下一蹲,也只得一蹲。又见老师左腿往前迈一步,双手往前一伸,左手圈于胁下,右手随着一转,右肘护住中穴,将头一扭,看左手掌的拇指。童林在后面,也照样摆成架式(童林不知,这正是前次渡水之法。此乃武当山洞玄真人张三丰所传内功家法。按今时之名,曰八卦绵丝柳叶磨身掌)。仙长迈步转树,以柏树为中心,童林随在后面,一连转了三个弯儿。仙长止步,叫道:“童林,你按此法,若要做成,天下敌手甚少。此乃我二人平生之绝艺。此树即汝之师,汝用心转树,日久必当有效。”童林答道:“老师,弟子转到何时方有经验?”银髯仙长微笑,用手指树说道:“此树若要追你,便当有效。”童林摇首道:“恩师言之差矣,树乃是植物,岂能追我呢?”银髯仙长瞠目说道:“住口,佛经有云:‘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夫到了自然成。’”童林不能违背,只得转树,习以为常。可有一样好处,到转完了树,仙长已将饭做熟。亦不见粗米。衣服若要坏了,亦不知哪里来的土黄布的裤褂,白骨头钮子,左大襟。鞋袜若要坏了,也不知从何处而来,拿起就穿。终日并无别事,只转树是一件正当的事情。冷了也转,热了也转,不知不觉,昼夜苦功,已是三载。那柏树四周围,被童林用脚走出两道沟。
  这一日清晨转树,童林纳闷,树果追他。童林心中暗喜,遂进庙禀知恩师。来至大殿之内,垂手站在仙长面前。银髯仙长问道:“你不在外面用功,来此何干?”童林见问,双膝跪倒:“启禀老师,弟子转树,颇为有效,树果然追我。望恩师赐教第二绝艺。”仙长闻言,点头说道:“待我观看。”二位仙长站起身来,出离大殿,命童林如法转树。童林点头,按法去转。转了几十弯儿,二位仙长摆手:“不用转了,你这儿来。”童林止步,站立仙长面前。仙长叫道:“童林,今转此树三载,这就是你的根基,常言有云:‘万丈高楼从地起,水从源来树从根。’此为第一步的进益。汝若学第二绝艺,休要心烦。”一指下首那一棵柏树:“你来看,此为第二步。”童林说道:“这一棵树,也转三年。”仙长说道:“胡说,你来看。”仙长命童林随在身后,上首的这一棵树是往左转,下首的这一棵柏树是往右转。式样仍如前法。就是往右转,用左手往右胳臂底下一插,随着一上左步,右步随着迈去,仍然是向左,直奔上首的那棵柏树走去,还向左转。转几个弯儿,用右胳臂往左胳臂底下一插,随着迈右步,左步跟着往上走,仍是往右转,直奔下首那棵柏树。如同绕花线的一般,终不离两棵树。这是两个转身,俗呼单换掌,正名叫磨身掌。当年鬼谷子画卦一元复始,不过是一道的一字,变为二字,就是阴中返阳,阳中返阴。童林两个转身,式若圆形,犹如太极图形式。天下武术,皆从太极中流出,即此意也。
  仙长指点明白,命童林着意去做。日子一长,就加别的功夫。内中有双换掌,伏地龙,狮子抱球,狮子捧球,狮子滚球,白猿献果,黑龙翻身,乌龙出洞,白蛇缠身,白蛇伏草,白蛇吐信。按白蛇缠身,就说这一手掌法,里面暗藏七十二趟截腿,一百单八招点穴。书说至此,不能细表,其中奥妙无穷,明者自知,不敢烦絮。却说童林终日不单转树,外加别的功夫。什么功夫呢?早晨转树事毕,二位老师与他传习兵刃。什么枪刀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链拐,棍槊棒,十八般兵刃。外加军刃谱,五百四十八样兵刃。还有外门的家伙,什么带钩的,带链的,带刺的,带绳的,种种不一。那位说,这个山上有这些样军刃吗?没有,我所说的,可不是铁的,是木头的。仙长以木做成兵刃,命童林练成,遂将木械全都烧火做饭。到了晚间,传习他窜高纵跳,小巧之艺,高来高去,陆地飞行之法。每日正午无事,闲坐之时,与他讲究一切江湖绿林道的规矩,各行的行话,江湖上的黑话。哪一省有英雄,哪一省有豪杰,哪一处有剑客,哪一处有侠客,手使什么兵刃,是哪一个门户的传授,若要遇上,如何跟他动手,使什么招数赢他,真是谆谆教导。童林越学越有滋味。无事时,二位仙长与他拆手。什么叫拆手?就是将童林学的武术,与他讲解明白,就如同念书开讲一样。常言有云:“书念一世不讲,不如不念。拳脚练一世不拆,不如不练。”童林所用的得意兵刃,名叫子午鸡爪鸳鸯钺。此兵刃就如同护手钩,可没有那个钩。长约一尺二寸长,在月牙的护手上,一边一个尖子。在尖子底下,向着月牙,一边一个鸡爪钩儿。乃是一对,纯钢打造,锋芒锐利,此乃内家之兵刃。二位仙长传授,童林颇得其中奥妙。童林在此学艺,不知不觉,已经十五载的光阴。昼夜习练,可折为三十年的苦功。
  这一日正值深秋,寒风阵阵,败叶凋零,秋草迷目。兼着四处的青山,孤零零的古庙,群墙崩颓,又值黄昏时分,二位仙长打坐当中,人声寂寂,百鸟无音。童林独坐败殿以内,欲要打坐盹睡,为秋色所触动思乡之念。回忆当年,在家中娇生惯养,父母钟爱,又兼家道和平,十八岁习学武术,因为斗纸牌,误伤老父,逃亡在外。若非山中巧遇二位恩师,焉有今日之身。虽然技艺学成,但不知家中景况如何?二老年迈,无人侍奉。我是久离膝下,难以承欢,我诚为天下不孝之子。思想双亲之际,又想到家中的田产,无人照管。叔伯兄弟童缓,可不知还在一处同居否,若在一处,尚可照看一二。回思旧景,不觉潸潸泪下。这一分凄凉的景况,心中辗转不宁,犹若败絮。思前想后,直至东方欲晓。
  正在思索之时,二位仙长已经晨起念佛。银髯仙长叫道:“童林,一夜不眠,所为何故?”童林遂跪于仙长面前,备述夜间所思,一字亦不敢隐瞒。二位仙长闻言,长叹一声,说道:“我二人实指望隐于山谷,却去尘缘,与草木同甘苦,修为大罗金仙。不料想因缘相凑巧遇了你,岂不是缘在三生?我二人将你收为弟子,所因何故呢?只因我二人怀揣绝艺,不忍埋没山谷,欲传于你,以留后世。实指望将我二人平生所举,尽传于汝。不想你福薄缘浅,不堪承受。今汝尘缘已动,当命你下山,回家省亲,你心下如何?”童林闻言,往上跪禀:“弟子蒙师之教,赐以绝艺,未能孝顺恩师一日,岂可相离。”仙长说道:“话虽如此,为人三层父母:生父母,岳父岳母,老师师母。为师我为师生之情,岂可断绝你父母天伦之乐?今汝之情动心思已散,再不能学艺,师当送你下山,归家省亲。你若不愿归家,为师亦不能相留,因为什么呢?你亲生父母尚不能惦念,何况为师。”童林闻言,只得向上叩首,说道:“既然恩师命弟子下山,弟子岂敢违背师命。”银髯仙长说道:“既然如此,我且问你,你可知此山叫作何名?”童林答道:“弟子不知。”银髯仙长又道:“此庙叫作何名?”童林说道:“此庙名金顶玉皇观。”银髯仙长复又说道:“我弟兄姓字名谁?你可知晓吗?”童林答道:“非是弟子荒唐,奈因弟子不敢动问,望恩师赐教。”银髯仙长问道:“门户之中五戒,你可知晓?”童林说道:“弟子不知。”二位仙长含笑,因手指童林说道:“愚哉童林!你皆不知晓,无可为罪,来来来,待为师细细告诉于你。此山属江西贵溪县管辖,名曰卧虎山。庙名汝既知晓,不必再告诉你。我二人非愿收你作为弟子,奈因为缘分所缠,又皆因我二人之绝艺,无人承受,欲传汝兴一家武术。真可称别开天地,另立一家门户,由汝始。我二人之门户,不能告诉你,恐日后有是非,命你自立门户免耽误我二人修行。我二人之名姓,本不当告诉你。奈因有师生之情,虽然我二人告诉你,不准你再告诉别人。旁人若问,何处学艺,何人所传,汝可说在江西地面古庙睡觉,夜梦神人所授神拳。”童林答道:“弟子谨遵师命。”银髯仙长又说道:“我一人收弟子无多,只有你两个师兄,皆都是带艺投师。你头一个师兄,四川人氏,姓明名灯,字照远。江湖人称赛北侠,现不知在于何处。第二个师兄,乃是出家的和尚,绰号人称长眉长老,亦不知所在。今命你下山,得使我二人再与你收个师弟,相助你兴一家门户,门户之中五戒,你可愿闻?”童林道:“弟子愿受教,但不知何为五戒,望恩师指示。”银髯仙长说:“你我门户之中,以五戒当头。第一戒,戒的是色戒。行侠作义,学会高来高去,夜间在外面做事,望见了女色,妄动邪念,门户之中所不许。你若犯了色戒,见美色,动淫心,若有败行之举,为师必取汝项上之头,悬于山门外柏树之上。柏树即汝之师,不能令汝破坏门户。此谓第一戒,汝可愿遵?”童林道:“弟子愿守第一戒。弟子愿闻第二戒。”银髯仙长说道:“第二戒,就是盗戒。汝学会小巧之技,窃取之能。汝若行于热闹市井之中,观看银楼缎铺,大户之家,金钱满目,妄动窃取偷盗之心,你若将金银偷到手内,任意挥霍,你不管被窃执事人员,有性命关系。此谓伤德。我们正大的门户,岂能令汝窃盗,以毁坏门户的名誉。若犯此戒,必当断汝之头,以清门户。”童林答道:“弟子不敢,愿遵第二戒。弟子愿闻第三戒。”银髯仙长说道:“就是不准卖艺。旁人卖艺,皆学的是花拳。你我练的功夫,与花拳不同。若要将黄金之艺扔之于地上,岂不可惜。练着又不好看,又与门户无光,反受旁人物议,岂不有伤门户。你我门户之上,并没有在外卖艺之人。若犯卖艺之戒,定取汝之头,悬于柏树之上。”童林答:“弟子愿遵第三戒。并请教第四戒。”仙长说道:“这第四是艺不轻传。”童林说:“弟子不知,愿闻示谕。”银髯仙长说道:“你若问,就好有一比,比作什么呢?就拿你我师生说,我二人身藏绝艺,隐避深山,实指望修得飞升羽化,离魂夺舍,效纯阳之故辙(纯阳吕祖是汉朝人,修练到唐朝),不与草木同枯,修成大罗金仙,奈因绝艺没有人承受,我二人行于山谷之内,情知谷底无人,四面放步,不想为汝所见。你追赶我二人欲拜为师,岂非是缘在三生?就说我二人有此绝艺,欲寻汝这诚实弟子,就是打着灯笼,寻遍天下亦难以寻找,怎么呢?就说十五年寒暑,日食不过白饭,渴饮山下清泉,连咸菜也没有。你忍得了劳,耐得了苦,专心学习,别人恐难做到。就说你家有万贯,富有资财,欲拜我等为师,我二人非黄金白玉所动,岂能将绝艺授汝。比方说,我将绝艺传授于你,你奉我二人之命下山,若与人动手,一掌将人打死。按你我门户之戒的规矩,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己就得投案。岂有杀人放火,自己逃走的道理?就得遵国家的王法,与人抵偿。你若与人偿命,我二人十五年的苦功,心血耗枯,岂不竹篮打水,落了一场空吗!这如同我二人艺传匪人。”
  童林闻听心中暗想:学会武术何用,必当问个明白。童林问道:“弟子蒙师之教,学会武技,恩师又不让与人动手,恐伤人之性命。但不知武术用于何所?望恩师指教。”银髯仙长说道:“你是化解不开,武术原有大用,往上说用于国家,报效疆场,往己身说,可以保护身体。非不令你与人动手,是没有武术的人,不准与他动手。你若打在他的身上,轻者重伤,重者丧命。他没有武术,岂能禁得住你打?这是不准你与人动手的理由。若真遇见有能力的、有好武术的能人,你要与他动手,动起手来还不准你让他。要遇见对手时,与他动上手,你的眼要贼,步要随,心要稳,手要准,打他要狠。为什么要狠?因为你打轻了,他不知你的门户厉害。若要打重了,他知道你的门户不好惹。你的门户由此可自兴一家。这个艺不轻传,非是不让你传授武艺,是艺不传授匪人。若不传授人,岂能自兴一家门户!还怕人不学呢,是择良者而教。这就是第四戒。要谨记在心,不可轻传匪人。”童林答道:“弟子愿遵师命,愿闻第五戒。”银髯仙长说道:“这第五戒,就是本身的责任。何为叫本身的责任?就是自己的一身全挂子武术,背负着天职,何为天职?就是国家办不到的事。怎么叫国家办不到的事?就是贪官酷吏、恶棍土豪,他们所做的事,国家岂能知晓。你我当尽的义务,应当终日里,浪迹萍踪,与人排难解纷。自己原无事,枉为他人忙。喜忠正,恼奸滑,杀奸诛佞,除恶安良,搭救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若有忠臣遭屈,孝子被难,只要知晓,不辞千里,前去拯救。除暴安良,这就是本身的责任。你若背门户中之五戒,错行道路,定取汝首,悬于卧虎山柏树之上。”童林跪叩:“弟子愿遵门户中之五戒。弟子有一事不明,望师指教。”银髯仙长说道:“为师若有不对,你只管言讲。”童林答道:“弟子蒙恩师之教,一不准窃取偷盗,二不准打把式卖艺,弟子思有通身的武术奉师命下山兴立一家,弟子想已久,弟子怎样求其衣食,哪里找饭?”银髯仙长大笑道:“痴哉童林!万朵桃花一树生,天下武术一家。用之于国,为国家出力报效,国家不用,将自己的包袱一背,走遍天下,遇有村镇,若有把式场子,走在里边道声辛苦,请教师答话,照着原先我告诉你的规矩不但他管饭,临走的时候,还得带盘缠钱。”童林一听,好在还有这么个饭门。童林说道:“愿遵恩师的教训,弟子敢问恩师姓氏,望请赐教。”银髯仙长说道:“你别忙,我还有事。”仙长回手在神厨内拿出一个小褡裢,里面裹着对子午鸡爪鸳鸯钺,交与童林,仙长又拿出个包袱来,命童林打开,里面土黄布的裤褂,白骨头钮子,左大襟,抄包一根,鞋袜全份,俱是新的,命童林更换。童林遵命,背转身将鞋袜新衣换齐,将旧的包于包袱之内,仍然交与仙长。
  仙长将包袱放在神厨内,又拿出一本书来,交与童林,说:“汝生平所学,尽在其中矣!”童林跪接,展开观看,里面俱是画图,飞禽走兽、水虫灵动之物,童林看不明白,启禀恩师:“弟子所学并非图画,恩师何言所学尽在其中呢?”银髯仙长说:“汝好不明白,汝岂不闻,轩辕黄帝指猿猴而留技艺。猴有三躲六闪之功,虎有三绝。察天地之气候,访万物之灵动,远取于物,近取于身,哪一件技艺,不是由灵动而求。”童林恍然大悟。银髯仙长命童林将此书收好,随时习练。童林将书放在小褡裢里,将双钺一边一柄,插在小褡裢之内。银髯仙长一指花白髯仙长说:“你这位恩师姓何,又名道源,江湖人称太极真人。我姓尚,名叫道明,江湖人称无极子。我二人隐迹多年,无人知晓,千万不可令旁人知道。你我师生一场,无物可赠。我二人清苦并无多蓄,今有纹银一两,赠与你作杯水之资。”遂由兜囊之中取出银两,交与童林。童林接过观看,俱是零星碎块,小小的纸包儿,随手掖在抄包之内。复又行礼,谢过恩师。银髯仙长说道:“徒儿免谢吧!”
  说着话,二位仙长站起身形,往外相送,随走随说道:“你到家中,见你父母,多多替我二人问安。”童林将小褡裢扛在肩头,拜别二位恩师,走出山门之外,说道:“弟子岂敢劳动恩师远送,请恩师回庙。”尚仙长说道:“你路径不熟,待我指引于你。”师生三人随下山岭往北,行至不远又是一矮岭。二位仙长带童林上岭,手往北指:“你来看,这就是卧虎山的前山。你来的时候,是误入后山,因而迷于山谷。你看前面茂林,正北便有大道,可能通于京师,你沿途保重,回家替我二人问安。”童林听罢不由得心中一酸,十五年师生感情甚厚,不忍相离。今又奉师命归家省亲,又不敢不遵,遂含泪说道:“今与恩师相别,但不知何日方能相见。”尚仙长用手一指:“你来看,青山绿水常存,他年相见,后会有期。”童林于是跪倒,与恩师告辞,站起身来不由得珠泪双流,与恩师相别。这就是丈夫泪儿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童林也是不忍分离,走十步,九回头,仍然看见仙长在山岭上目送。其实二位仙长也是难舍童林,依然远望。
  不表二位仙长,再说童林,穿过树林,奔通京师的大道。正行之间,已至巳牌时分,觉着腹中饥饿,回手往抄包内一摸,银两毫无踪迹。童林骇了一身冷汗。常言有云:“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这便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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