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我像是被勾了魂,摄了魄” 日记文字,对郁达夫有特殊意义。 他喜欢看,曾专门写文章说:“由我个人的嗜好来讲,我在暇时翻阅旁人的著作的时候,最喜欢读的,是他的日记,其次是他的书简,最后才读他的散文或韵文的作品。” 他喜欢写,《达夫日记集》收录日记十五种:劳生日记;病闲日记;村居日记;穷冬日记;新生日记;闲情日记;五月日记;客杭日记;厌炎日记;沧州日记;水明楼日记;杭州小历纪程;西游日录;避暑地日记;故都日记。 他需要写。一是为缓解苦闷,记载私事,存录备忘。二是为缓解生活困境。“到头来不得不卖自己的个人私记,以糊口养生”————这是其经历;“文人卖到日记和书函,是走到末路的末路的行为”————这是其感叹。 他一路写,一路研究,留下专文《日记文学》和《再谈日记》。文章都不算长,但史料丰富,见识特出。左读右看,如进一间日记博览馆。从中国“宋遗民明遗民的随笔日录”到文艺复兴末期的英国日记风尚,旁征博引,从容说来,饶有兴味。 1927年初夏,郁达夫因患黄疸住院。为解无聊,找书看,借得两部日记。其中瑞士人埃米尔所写的那部,他曾读过英译摘要,也读过德文片段,这回看的是全集。借助字典,通读一遍,“消磨了许多无聊赖的黄昏”,真能解乏。 其中不少段落,让郁达夫心动。如———— “多少伟人杰士,我所认识的都被死神拉入冥冥之中去了。……学者,艺术家,诗人,音乐家,史学家;旧的时代,死灭过去,新的时代,将有什么产生?几个老者……还在把我们联系在过去的有荣光的时代之中,然而形成伟大的将来者,又是何人?……现在是时候了,是我们的力量或我们的无聊的暴露的时期了。是你的天才、英气、力量的显现的时期了,你究竟准备好了没有?” 此时的郁达夫,早已因《沉沦》成名。甚至因见贤思齐,他已着手编辑《达夫全集》,以追《胡适文存》《独秀文存》的风神。 自信如此,可谓春风得意。如果此时回答埃米尔之问,当然是准备好了。 上苍赋予郁达夫罕见才情、难得机遇,也为他准备了一个人生克星。《达夫日记集》载,1927年1月14日,上海法租界尚贤里,同乡孙君家,郁达夫初见王映霞。当天日记说:“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霞君。” 才子热烈如火,开始猛追佳人。郁达夫告诉孙君(百刚):“我真是入了迷,着了魔,我像是被勾了魂,摄了魄。每天时时刻刻想着她。换句话说,是坠入情网,恋爱了。我十分热烈地爱上她了,好像身不由己。” 王映霞的反应,则让郁达夫心凉。对他的热诚邀约,王回了一张便条:“因病不能来,请原谅。”三番五次如此,后来“连字条也不写一个”,郁达夫郁闷到“去大世界听妓女唱戏”,“心里更是伤悲难遣”。 《村居日记》里,有大量类似记载。若此时答复埃米尔之问,郁达夫当再无底气说自己准备好了。 P3-5 《纸年轮》出版不久,2011年6月24日,网络上有篇微博文章,署名“黄老邪”。说到《纸年轮》,有这样一段文字: 一百年,一百本,随见心喜,散漫记下。无始无终,无刻意无雕琢,无剑拔弩张,无大悲大喜。年轮原本叉脆又硬的齿痕,被字里行间的优裕抚摸成柔软曲线,智性之芒反变形为光晕缓慢倾泻流淌…… 如此文字,比《纸年轮》水准高妙多了。如此高手,如此浸入骨髓的阅读感受,是我根本不敢指望的化境。 有理有据地拔高,让我受到极大鼓励,又不至于在“过奖”感觉中过分不安。恕我孤陋,对如此厚道的智慧、如此隐蔽的开示,不知如何致谢。 只想说:这段评点,未及百字,已胜万语千言。 再有十年二十年,脆硬之物象能否借文字化出柔性,刺目之锋芒能否经文字发散柔光,尚无把握,何况当下? 黄先生慈悲,本来遥不可及,经他说出,感觉亦远亦近。即便散漫惯了,也不好意思继续散漫下去。纸上年轮,还须“无始无终”地滋长。多年后,某一圈生成时,真有光晕乍现,且有“缓慢倾泻流淌”状,愿有机会向黄先生当面称谢。 亦远亦近的,还有纸声。从世相看,纸声确是渐远;从个体看,乐意听纸声的人也还不少。8月17日的2017上海书展,展馆内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为参加“两海文库”签售活动,带了《纸日月》。专程到场的读者,则带着《纸年轮》《远古的纸草》等。都是年轻人。愿其人生共纸声。 一个月后,9月16日,一位年轻朋友走进林芝金东藏纸生产现场。 虽远,亦近。 查资料,知藏纸有“不被虫蛀…‘不因时间长久而损坏”“字迹不会模糊”等特点。这不就是“金石之寿”乃至“寿于金石”的一个来处吗? 据说,古老藏纸的现代延伸产品有日记本。真想明年就能用上这种本子,更希望有更多保持手写日记习惯的人用藏纸本书写日记。 本书说到的“流亡日记”,手稿纸页已变脆,不敢轻易翻动。 和“流亡日记”一并构成本书话题的,是二十多部中外作者的日记。 人类书写自身历史,日记有特殊贡献。宋教仁日记定名曰《我之历史》。从文化积累看,日记和书信可谓双璧,既作了记录,也参与了人文世界建构。 闲读书,偶作札记。遵陈卓兄嘱,书信类书籍的部分札记已作《锦书来》出版。这本《纸声远》,是日记类书籍的部分札记,或可作《锦书来》姊妹篇。不同者,《锦书来》大体是报端专栏文章结集,《纸声远》中绝大部分文字则未公开发表过,是新写。 当今微信发达,铺天盖地,纸质书信成了稀罕物。《锦书来》是对一个时代的回顾与追怀。希望它能回归,义不抱太大指望。 《纸声远》有同样的意思。屏幕日记、网络日记是“美好新世界”的新象征,是全民全方位全天候的主要娱乐方式之一,纸质日记受冷落自是必然。 前些时与朋友交流,告正写《纸声远》。有中科院吴老师说:犹可迫。 说得好。已有出版机构追索故纸中的书信、日记,颇见成效。 近来面世的《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值得推重。日前自万圣书园买回《邓华熙日记》《汪荣宝日记》《王承传日记》《翁同稣家书诠释》等,都是珍本。 该丛刊主编称,“重视整理那些辨识不易、流传稀少、整合困难的稿钞本文献,尤其重视日记和书信”,“让书写在故纸堆里的文字活起来”。 此事缘起二十年前。 一位年轻人整理线装书,偶见一张酒水单夹在其中,“细读之下不禁为之诧异半响”。历史原可如此记录,如此再现,纸有大功。 这页民国时期上海某酒楼的酒水单,使其史观发生变化,又影响到编辑朋友。他们立志还原“晚近士大夫的家国记忆与生活图景”,遂有此丛刊。 一叶知秋,一页知史。 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纸上清清楚楚。 纸声渐远,仍可亲近。 一位大学同学、好友,现执教于美国,她说:“我这里,最近一两年来,四年级五年级的学生不像从前爱折纸了。折纸需要静心,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才能体会到喜悦,而电子游戏可以在瞬间把他们带入‘玄幻世界’。但是我没有放弃鼓励、诱惑他们。” 用折纸诱惑孩子,借纸声保持质朴,启发兴趣,养成专注,呵护童真,需要母亲般的仁慈和爱心。 今天是母亲节。愿天下母亲和孩子一起多闻纸声。 多些亲近纸声的孩子和母亲,还有父亲,世上自然多些安详、欢喜。 本书里的纪德说:“我本来要称为‘朋友’的,就是纸页。” 纸声远,犹可追。 张冠生 2018年5月13日 于京西北博雅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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