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我自己,你真的了解那小男孩吗?还是你只不过在听故事?如果你不曾穷过饿过,那小男孩巴巴的眼神你又怎么读得懂呢? 我想,我并不明白那贫穷的小孩,那傻乎乎地跟着小贩走的小男孩。 读完徐州城里第七师范的附小,他打算读第七师范,家人带他去见一位堂叔,目的是借钱。 堂叔站起身来,从一把旧铜壶里掏出二十一块银元,那只壶从梁柱上直吊下来,算是家中的保险柜吧? 读师范不用钱,但制服棉被杂物却都要钱,堂叔的那二十一块钱改变了父亲的一生。 我很想追上前去看一看那目光炯炯的少年,渴于知识渴于上进的少年。我很想看一看那堂叔看着他的爱怜的眼色。他必是族人中最聪明俊发的孩子,堂叔才慨然答应借钱的吧!听说小学时代,他每天上学都不从市内走路,嫌人车杂沓,他宁可绕着古城周围的城墙走,城墙上人少,他一面走,一面大声背书。那意气飞扬的男孩,天下好像没有可以难倒他的事。他走着、跑着,自觉古人的智慧因背诵而尽人胸中,一个志得意满的优秀小学生。 然而,我真认识那孩子吗?那个捧着二十一块银元来向这个世界打天下的孩子。我平生读书不过只求随缘尽兴而已,我大概不能懂得那一心苦读求上进的人,那孩子,我不能算是深识他。 “台湾出的东西,有些我们老家有,像桃子。有些我们老家没有,像木瓜芭乐。”父亲说,“没有的,就不去讲它,凡是有的,我们老家的就一定比台湾好。” 我有点反感,他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老家的东西比这里好呢?他离开老家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坚持老家的最好? “譬如说这香椿吧?”他指着院子里的香椿树,台湾的,“长这么细细小小一株。在我们老家,那可是和榕树一样的大树咧!而且台湾是热带,一年到头都能长新芽,那芽也就不嫩了。在我们老家,只有春天才冒得出新芽来,所以那个冒法,你就不知道了。忽然一下,所有的嫩芽全冒出来了,又厚又多汁,大人小孩全来采呀,采下来用盐一揉,放在格架上晾,一面晾,那架子上腌出来的卤汁就呼噜————呼噜————的一直流,下面就用盆接着,那卤汁下起面来,那个香呀————” 我吃过韩国进口的盐腌香椿芽,从它的形貌看来,揣想它未腌之前一定也极肥厚,故乡的香椿芽想来也是如此。但父亲形容香椿在腌制的过程中竟会“呼噜————呼噜————”流汁,我被他言语中的象声词所惊动,那香椿树竟在我心里成为一座地标,我每次都循着那株椿树去寻找父亲的故乡。 但我真的明白那棵树吗?我真的明白在半个世纪之后,他坐在阳光璀璨的屏东城里,向我娓娓谈起的那棵树吗? 父亲晚年,我推轮椅带他上南京中山陵,只因他曾跟我说过: “总理下葬的时候,我是军校学生,上面在我们中间选了些人去抬棺材。我被选上了,事先还得预习呢!预习的时候棺材里都装些石头……” 他对总理一心崇敬————这一点,恐怕我也无法十分了然。我当然也同意孙中山是可佩服的,但恐怕未必那么百分之百心悦诚服。 能有一人令你死心塌地,生死追随,不作他想,父亲应该是幸福的————而这种幸福,我并不能体会。 父亲说,他真正的兴趣在生物,我听了十分错愕。我还一直以为是军事学呢!抗战前后,他加入了一个国际植物学会,不时向会里提供全国各地植物的资讯,我对他惊人的耐心感到不解。由于职业的关系,他跑遍大江南北,他将各地的萝卜、茄子、芹菜、白菜长得不一样的情况一一汇集报告给学会。在那个时代,我想那学会接到这位中国会员热心的讯息,也多少要吃一惊吧? 啊,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对他万分好奇,如果他晚生五十年,如果他生而为我的弟弟,我是多么愿意好好培植他成为一个植物学家啊!在那一身草绿色的军服下面,他其实有着一颗生物学者的心。我小时候,他教导我的,几乎全是生物知识,我至今看到螳螂的卵仍十分激动,那是我幼年行经田野时父亲教我辨认的。 P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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