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与最美的世界相遇 你认为,最美的风景在哪里?为什么呢? 我以这个俗不可耐的问题为匕首,插向很多跋山涉水走过五大洲四大洋的人。他们先是愤然,就好像我在逼一个美人:非要她说出自己最绝色之处。 我告诉他们,大俗必雅。你既然走过万水千山,就有必要告知人们你的心得。 有人说,我最喜欢冰岛。可能是爱读武侠小说的缘故,对所有地老天荒、神鬼莫测的地方,都很有感觉。在冰岛,看到犬牙交错、遍地狼烟的火山岩地貌,看到巨大的地热喷泉按时按点地喷射而出,直冲云汉,好像到了金毛狮王谢逊的“冰火之岛”。 有人说,我最喜欢克罗地亚的杜布罗夫尼克小城。中世纪的城堡水灵灵地活过来了。你看到古老的药房、古老的海关;甚至那个时代的洗手池,现在还可以冲手。被时光吸管“嗖”的一下,嘬回了几百年前。 有人说,我喜欢亚马逊河的莽莽苍苍。你变成史前的一只蝼蚁般的动物,无声无息地凝视着这个没有人类存在的世界的模样。就好像在傍晚,你刚刚独自捕获一条食人鱼,看着它残忍冷漠的眼神,瞬间物我两忘。 有人说,我喜欢废墟。所有的废墟都会讲话,用你听不懂的语言,描述过去的故事。在波斯的皇宫旧址、在埃及的墓穴中探寻历史的深意;在土耳其巨大的棉花堡温泉,凝固成牛奶状的石灰岩,像旧时的贵族,在半沉半浮的水中窥探宫廷的秘密。 有人说,我喜欢阿拉斯加的溪流。看一只饿熊,很有耐心地等在水流起伏之处,等着那些迎着浪峰一跃而起的勇敢鲑鱼————扑到熊身边的是其中脚力不健、算计不准的倒霉鬼。熊不慌不忙地捡起来,把鱼的身体变成了点心。 有人说,我喜欢南极。理由吗,不用多讲,纯白纯洁,让人感动得落泪。还有,经过西风带的时候,风浪很大,我晕船难受得要跳海;直至看到了真正的原生态寒冰,才深觉苦尽甘来、一路艰辛有了回报。 回答完毕,被问之人也像澳洲土著人玩的“飞去来”镖,反问:你觉得这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在哪里?为什么呢? 我说,我觉得最美的风景在西藏阿里。我们这个星球上最高的地方。 大家说,你十几岁的时候就去那里守防,一待十几年。你既然已经到过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何必中老年以后,自备盘缠,不辞辛苦地在地球上跑来跑去呢? 我说,我在那里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离开阿里的时候,我想:穷山恶水,永不再见。 但是,现在我懂得那是最美丽的地方。因为人生最贵重的那场旅行,往往不是收拾包裹去往一个计划好的目的地,而是随着命运,开始一场不知终点的漂泊————从父母怀抱着我的那块土地启程,一路走过青春之地、梦想之地,欣赏完生命中最美丽的风景,最后到达永恒的归宿。 一个好的旅行可以改变人生。 例如英国诗人拜伦,从1809到1811年3年的时间,他出国到世界的东方去旅行,他的想法是————“看看人类,而不是只在书本上读到他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就是他要扫除“一个岛民怀着狭隘的偏见守在家门的有害后果”。 旅行让拜伦的世界发生了升华,让他成为伟大的诗人。 那些好的旅行,会让人在某个时刻,滴下泪来。人在旅行中,会狂喜、会悲伤;会在感动袭来之时,悄无声息地完成一次灵魂的蜕变。 现在拜交通方便所赐,飞行能让我们的身体频繁地在晨昏寒暑之间往来,跨越若干个时区甚至东西南北整个半球。几个小时就走过了古人的半生之路;只需不到一天,就能掠过玄奘十几年的风雪跋涉。走下飞机舷梯的那一瞬,旅人已和自己的文化断了脐带,与异域风情结下良缘。 有一部电影叫《蚂蚁的尖叫》。里面有一段经典的独白: “我跨越七大海洋,攀越七大高山,走过所有河谷,穿越广大平原,抵达世界各地,等我回到家,却惊异地发现全世界,就在我家花园那一小片叶子的露珠里。” 当我们没有出发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不知道最美好的地方在哪里。我们以为它们均在虚无缥缈的远方。我们期望着与最美好的世界相遇,不辞万里。等我们从远方回到家里,才发现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就在我们咫尺相遥的指尖。 如果你不出发,你就不会懂得这个朴素的道理,你就不知道珍惜。 也许,这就是远方的重要性。因为它以猝不及防的相逢,悄无声息地教会你什么是人间最宝贵的东西。 人的知识永远是不完备的,他无法知道一个地区或是一个时代是否就是空间和时间的全部。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所不同的只是栖息的这口井的直径大小而已。每个人也都是可怜的夏虫,不可语冰。于是,我们天生需要旅行。生为夏虫是我们的宿命,但不是我们的过错。在夏虫短暂的生涯中,我们可以和命运做一个商量,尽可能地把这口井掘得口径大一些,把时间和地理的尺度拉得伸展一些。就算最终不可能看到冰,夏虫也力所能及地面对无瑕的水和渐渐刺骨的秋风,想象一下冰的透明清澈与痛彻心扉的寒冻。 旅行,首先是一场体能的马拉松,你需要提前做很多准备。先说说身体方面。依我片面的经验,旅行的要紧物件有三种。 第一,当然是时间。人们常常以为旅行最重要的前提是钱,于是就把攒钱当成旅行的先决条件。其实,没有钱或是只有少量的钱,也可以旅行。关于这一点,只要你耐心搜集,就会找到很多省钱的秘诀。如果把一个人比作一辆车,驱动我们前行的汽油,并不是金钱,而是时问。这个道理极其简单,你的时间消耗完了,你任何事都干不成了,还奢谈什么呢?或者说,那时的旅行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地心了。 第二桩物件,是放下忧愁。忧愁是旅行的致命杀手,人无远虑,乃可出行。忧愁是有分量的,一两忧愁可以化作万只秤砣,绊得你跌跌撞撞鼻青脸肿。最常见的忧愁来自这样的思维:把这笔旅游的钱省下来可以买多少斤米多少缕菜,过多长时间丰衣足食的家常日子。将满足口腹之欲的时间当作计量单位,是曾经有用现在却不必坚守的习惯。很多中国人一遇到新奇又需要破费的事,马上把它折算成米面开销,用粮食做万变不离其宗的度量衡。积谷防饥本是美德,可什么事都提到危及生命安全的高度来考虑,活着就成了负担。谁若一意孤行去旅行,就咒你将来基本的生存都要打折,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流落街头……别怪我说得凄惶,如果你打算做一次比较破费的旅行,你一定会听到这一类的谆谆告诫。迅即地把诸事折合成大米的计算公式,来自温饱没有满足的农耕时代遗留下来的精神创伤。如果你一定要把所有的钱都攒起来用于防患于未然,这是你的自由,别人无法干涉。可你要明白,身体的生理机能满足之后,就不必一味地再纠结于脏腑。总是由着身体自言自语地说那些饥饱的事,你就灭掉了自己去看世界的可能性,一辈子只能在肚子画出的半径中度过。这样的人生,在温饱还没有解决的往昔,是不得已而为之,甚至可能成为能优先活下来的王牌。在今天,就有时过境迁、过于迂腐之感了。 第三桩,是活在身体的此时此刻。此话怎讲?当下身体不错,就可以出发,抬腿走就是,不必终日琢磨以后心力衰竭的呕血和罹患癌症的剧痛。我琢磨着自己还有能力挣出些许以后治病的费用,我相信国家的社会保障机制会越来越好。我捏捏自己的胳膊腿,觉得它们尚能禁得住摔打,目前爬高上低、风餐露宿不在话下。若我以后真是得了多少万人民币也医不好的重症,从容赴死就是了,临死前想想自己身手矫健耳聪目明时,也曾有过一番随心所欲的游历,奄奄一息时的情绪,也许是自豪。 我是渐渐老迈的汽车,油料所剩已然不多。我要精打细算,小心翼翼地驱动它赶路。生命本是宇宙中的一瓣微薄的睡莲,终有偃旗息鼓闭合的那一天。在这之前,我一定要抓紧时间,去看看这四野无序的大地,去会一会英辈们留下的伟绩和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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