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6日星期五的夜晚,四川德阳。主震之后的一阵五六级余震,房顶落下些许石灰块,尖叫和奔跑声四处响起。这种情况是我们抗震抢险医疗队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几天来,余震连连,救护车警笛声紧,直升机飞驰往来,疲惫紧张和缺少睡眠常常让我冒出震感的幻觉————周围很多人都有这种体会————而地震真的来临时,反倒麻木和慵懒了,不知怎的,摇曳的感觉和四周空无一人竞勾起了写些文字的念头。 几天来,与死神赛跑的高强度伤员救治工作逐渐缓解,随着伤员的减少————和前期的大量各种复杂手术相比,三天后送来的几十个从废墟中极其幸运地解救出来的伤员大都面临截肢的命运————我们终于可以稍事休息了。就在不远处,几天前,灯火阑珊处,数以万计的生命一瞬间消逝(16日18:30德阳市政府公布的死亡数字为10136人,这可能还要增长,且只占整个灾区的一部分)。我们于5月12日深夜,在地震后的第一时间,放下手头工作,从重庆奔赴这样一个悲壮的城市,这样一个人性中那些本能的高贵充分展演的舞台。在德阳,不计其数的志愿者、义无反顾的各路专业人士、军队武警的千军万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迅速而有力地聚集到一起。在这洪流里,素不相识的人可以共用一个手机、一瓶水、一包烟、一床棉被。“天下没有免费午餐”的俗语在这里全然作废————社会各界为这里送来各式各样的三餐:从一桶自家熬制的菜粥到批量的快餐糕点。热心的路人和急于报答免费救助的淳朴农民,可以随时随地地为你做任何事情,例如搬东西、送东西、看东西,直到代为买东西,在我们给药品编号的时候需要一只粗签字笔,一位想帮忙的小伙子马上跑上前自告奋勇,费好多口舌才让他收下我们的钱。有几个在德阳旅游的美国小伙,整天活跃在急诊室,用他词不达意的汉语安慰一个又一个刚入院的伤者,其认真态度绝不亚于一位医生。我们的医疗队展开在二十余个帐篷、病房、车辆当中,基本上都在敞门状态,到现在为止没丢失过大大小小一件东西。 特别是一群群青少年、孩子们,学校停课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我们身边,毫无任何杂念地奉献着最能代表人类互助天性的纯真爱心。一脸稚气和瘦小的身体,他们在家里可能离不开父母的照顾,可能还在撒娇,而在病房里,他们争着为伤员端走用过的便盆,勇敢地抱走带血的衣物和绷带。做这些事情时,立刻浑身绽放出自豪,若被同学抢了先,脸上的失望要滞留好长时间。5月13日那些最忙乱的时刻,他们像小鸟一样穿梭于遍地伤员的急诊大厅,抓住医生为伤员检伤分类的片刻,用灵巧的小手为伤员系上色彩鲜艳的绸丝带,凑到近前稚气地喊声“婊姨,你是最棒的”。无论是媒体记者还是其他的大人们,多是没有注意到他们作为一个少小年龄群体所作的贡献,他们也决没有想到要表现自己————这足以让我们每天看到的某些属于长辈的行为变得渺小————不被批评或拒绝就是最大满足了。第二天,孩子们和其他志愿者一起被请出大厅,因为医院必须维持更良好的秩序,于是全德阳最长的队伍出现在志愿者招募站。看到这一幕,一位指挥过多次抢险救援的将军感叹道:这些举动的意义,在于至少能够教育三代人。 5月13日下午4时,我们是进入汉旺的极少数部队之一,也可能是最早的医疗队之一。汉旺,一个意寓深刻的名字和一个曾经美丽的依山小镇。那时,阴雨淅沥的街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静寂,大部分房屋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倒塌,楼房的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兀自在凝固的空气中保留着灾难发生之前的情景,疲惫而有些木讷的居民,看不出惊慌、悲伤或匆忙,军人们、包括著名的国际救援队,在雨中很专业地也较为集中地清理废墟。后来知道温家宝总理一行刚从这里察看灾情离开。 5月17日下午,我们再次来到汉旺,情境已大为不同。空降兵部队、海军陆战队、某集团军红军团……许多支以战斗力顽强著称的部队————也是年初抗雪救灾的大军中出现过的熟悉身影————深入到镇上的各个角落,机具挖掘、爆破和人拉肩扛相结合,满镇烟尘滚滚伴随着腐臭的气息,一下午未见一个活人被救出,路边摆放着已经腐烂的尸体。一处废墟前,一些冬瓜、青椒等蔬菜摆在房前,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异味。现在,这里如同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又像死亡无处不在的恐怖之城,甚至让我们这些一次次冲进灾区履行救死扶伤使命的军人都有一种渺小、无助的强烈感受。这让我突然有种沉闷的发现:多少年来辛苦追求的人生哲理与价值似乎并不完美,也绝不深刻了。 毫无疑问,越来越现代化的公路建设、市政设施、卫生医药体系,更结实的建筑等等,使得强烈地震对人们的伤害较以往有所减少。不过,尽管人们创建了前所未有的科技与文明,我们在大自然面前仍旧十分脆弱。人类探索与把握自然的道路仍旧十分漫长。如果说面对天灾,自觉地加快这一进程的愿望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话,相比之下,在着眼于人自己所能够完善的问题这方面,我们足够清醒了吗?尽力了吗?能坚持吗? 记得5月15日,我在德阳人民医院急诊手术室门口,看到一位农民父亲在他掩埋近70小时的女儿的推车旁,我们的医生告诉他那位姑娘的两条腿将分别从哪里截去,那父亲冒汗的脸上,女儿大难不死的喜悦一点点、一片片地消失。 “还可以走路不?”他似乎坚信医生那些术语不是他已经听明白的意思。周围有人说装了假肢就能走,有人说救命要紧还管那么多……女孩18岁,志愿者祝福她的黄丝带扎在她的胸口上,随我们翻看x光片偶尔跳动一两下,像是对她重回人间的问候。她脸色因虚弱而苍白,大大的眼睛避开我们,飘忽于前上方某一空旷处,什么表情也没有。她能说什么?很快,她就被推进手术室,当然,也就从此消失于数以千计的伤员中。她从鬼门关处被救了回来,算是幸运了,她以后漫长的人生会不会幸福?会不会享受到那份难得的幸运? 在人类不可抗拒的灾害面前所独有的幸运特质,似乎终究会被更现实和更严酷的具体生活困境所淹没。至少,人间的互为依存、相濡以沫应该做到这样一点:作为大地震中的为数不多的宠儿,天灾尚能给予她的幸运,是不应该经由自视高明的现代社会拿了去的。在生物界,大地安全的重要性远远高于物种竞争、疾病,以及风、火、寒、暑等其他灾害,所以许多动物具有规避地震、洪水的本能。对于大自然的万物之灵,人类演进发展的那些基本要素就像生存安全一样不可缺少,比如互助协作,比如利他精神,比如交往的诚信,比如尊严与发展成果的共享。 我们也应该建立关于“心”的安全保障机制。 强烈地震发生在人类赖以生息的大地上,爱心如潮水般涌动在人与人短暂的灾害生活当下,而思绪则有必要走得更远,人的和谐高于天的和谐,多难的流年也是一个机会或警醒。灾后话灾,痛定思痛,我们还须记住,要去克服人类自身的精神世界断裂带,建造减灾根基更持久、更坚强、更宽容的心灵家园。 当我们身居抗震救灾第一线,当我们在一次次余震中紧张地盯着一杯水或一只吊灯,等待抖动的过去和手头工作的继续之时,何尝不是一次良心的震动、思想的洗礼和人生的参悟。某种责任意识此时可以让我们忘记恐惧,淡看生死,而急于用文字固化只有在这一特定时间、地点、环境和大地的特殊证明方式下的朴素感触。唯愿借大地的暴虐,厘清古老理想和未来生存状态之间的基本规则和发展关系,剔除因囿于阶段局限性而造成的偏离真理的不幸的悲剧,增添我们迎接时代挑战的智慧与信心。P13-17 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重庆作协主席、著名作家黄济人推荐本书:这位军医队长,这位军旅作家,用他亲身经历,用他最炽烈的情感,用他最真实的文字,记述了发生在废墟上的故事。这些故事显然有别于其他故事,这个过程我想对于我和广大读者来说都是应当经历的。 中国工程院院士、第三军医大学原校长、著名医学家程天民推荐本书:灾难终将过去,灾后建设还将持续,借助总结此次抗灾经验,加强军队现代化建设和推进军医大学发展的总要求更是长期的任务。从这一角度,“08抗震大救援”是我们的考场,也是我们的答卷。我很希望更多的读者能够看看这部写实和政论相结合的战地感人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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