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长回老家看望父亲。晚饭以后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说话,一问一答,气氛很亲切。 是秋天的夜,月亮很好,气爽风柔。田野里的瓜香果甜悠悠晃晃飘过来,绕着人的头顶转;有不知名儿的虫儿在他们身旁的菊花丛里叫,还听见露珠“噗噗”地跌在黄土院里。 雾气绰绰,烟霭朦胧,农家的房前屋后极像一片仙境圣地。 问过了老人的身体,问过了田里的庄稼,问过了村里的变化,问过了左邻右舍,吴县长说:“爸,我已经四五年不回家了,回来一趟很不容易,下一次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俩再说说知己话,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搞虚的假的;我听假话听得太多太多了,一听就腻!” 老汉很倔,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小子,你说什么?你连你爹也不相信了不是?我多会儿和你说过假话?我这一辈子和谁说过假话?别跟我要心眼儿,说假话那是你们的事!” 吴县长说:“爸,你看你,说话不及就上火一一我这不是回家看你嘛,官还不打送礼的呢。” 老汉笑了:“真是真是,儿呀,你别和你爹一样,我就是这种嘎古脾气。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再不闹腾了就是!” 吴县长说:“爸,你什么时候心里最舒坦最惬意?” 老汉说:“舒坦当怎么讲我知道,这惬意是咋回事?” 吴县长说:“惬意就是满意、称心、舒服、得意。” 老汉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看着那游动的云丝,看得心驰神往,如痴如醉,好像把儿子的话忘却了,半天没有吭声。出 闻着父亲浓重的汗息,吴县长说:“爸,没有吗?” 老汉说:“有,想起来了!春天我站在房檐下,看外面下雨、听庄稼拔节时,心里舒坦得不行。” 吴县长说:“爸,你那是官话,套话,车轱辘话,是迎接上级检查的话!常言讲,春雨贵如油,春天下雨,哪个农民不喜欢不高兴?不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你这话没有个性!” 老汉说:“儿呀,这就奇怪了,我成天从土里刨食,连个村民小组长都不是,从哪里来的官话?那么我问问你,你什么时候最舒坦最惬意?” 吴县长说:“爸,我不和你打官腔,我说心里话,县里那些科局长们给我汇报工作的时候,我最舒坦最惬意!”老汉说:“那有什么听头儿?一群人这个说了那个说,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乱糟糟一片,麻烦死了,你还舒服惬意?” 吴县长笑了:“爸,这你就外行了。他们给我汇报工作,从来不说我不想听的话,都是顺耳的,遂心的,可意的;如果有一两个意外,我一个眼色,比如我一皱眉,一咳嗽,一端一放茶杯,一抬腕子看表,一说我去方便方便,或者挪挪椅子稍微弄出一点声响来,他们就会立刻把话打住……” 老汉说:“你办法倒是挺多,不显山不露水的,很灵验吗?” 吴县长说:“非常灵验,特别灵验!我举手投足之间,他们就改变了话题,所以那个时候我最舒坦最惬意!爸,你是没有体验过,那才叫……打个比方吧,那才叫我是太阳,他们都是向日葵!” 圆圆的月亮升到了头顶,凉风从雾霭中渗透下来,带着水气,带着潮湿,老汉肩膀一抖,打出一个沉闷的喷嚏;女人应声从屋里走了出来,给他们续了热茶,摸了摸老汉的额头后,又给老汉套了一件厚厚的褂子,而且一个一个地把扣子扣好,把衣襟抚平。 吴县长说:“爸,我妈待你真好一一咱们再谈另外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心里最慌最乱最没底最着急?” 老汉脱口而出:“小子,这还用问?老天爷劈里啪啦下雹子的时候!” 吴县长说:“老人家,你这又是官话、套话、车轱辘话,是迎接上级检查的话!下雹子是严重的自然灾害,哪个农民不慌不乱不着急不上火? 还有哭的骂的哪!爸,你也学会逢场作戏了,这话是大路话,谁都会这么说,又没个性!” 老汉的声音硬了:“你说!那你什么时候心里最慌最乱最没底最着急?” 吴县长说:“爸,我和你说的还是体己话心里话,我给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心里最慌最乱最没底最着急,因为我不知道领导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我得煞费苦心地察言观色,注意动向,哪怕人家眨眨眼挠挠头吐口痰,我也得用心琢磨琢磨,吧咂吧咂,品品什么味道。稍有不慎,一句话错了,就会后悔莫及,寝食不安……” 老汉说:“你先等等!那要是人家放个屁呢?” 吴县长说:“爸,谢谢你,算你理解了我!” 老汉在他的鞋底上磕他的旱烟锅。老汉用的力气很大,因此磕出的声音很响,啪,啪啪,啪啪啪! 吴县长说:“爸,你怎么了?你发脾气啦?” 老汉说:“小子,这一回我悟透啦,我重说。我这一辈子最舒坦最惬意的时候是你娘守在我跟前的时候,刚才的事情你都看见啦,我就不再细说……” 吴县长鼓掌说:“爸,这才是你的心里话,知己话;那么你什么时候心里最慌最乱最没底最着急?” 老汉说:“有你在我跟前的时候!” 吴县长愣了:“老人家,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汉说:“你小肚鸡肠,疑神疑鬼,我真不知道你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说完起身就往屋里走。 吴县长激动了,马上喊道:“同志,你站住!我还没说散会,你怎么敢走?你回来,报上你的单位和名字!”P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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