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时,我正在阳台上。天幕是一块巨大的烟水晶,黯淡而透明,像旧式写字台上厚重的茶色玻璃板。下面是层层叠叠的剪报:琐碎的铅字,黑白相间的图片,陈旧泛黄的光色是沉沉压在天边的雨云。远远传来冗长的蝉声,沉闷的雷鸣,人们的阵阵絮语和叹息。天像有流苏的波斯挂毯一样低垂下来,现出四角的弧度。绰约的紫色水雾从每一个角落升起,阴魂不散地逡巡在城市上空,模糊了水晶的澄澈和人们的视线。风从天际降下,酝酿声势,集结能量,仿佛要与静止的时间决一死战。 “暴雨一场。”我想,“这才是北方的夏天!” 然而我来不及关窗便去开门。以高中生的眼光评判,来者一身行头颇为古怪:皱巴巴的衬衫,破了几个洞的牛仔裤,脏到发灰的旧球鞋,脖子上挂着骷髅和望远镜。凭这副德行我一眼认出,此君正是老友米开。 “喏,让我进去吧。”见我盯住他红蜻蜓一样的眼镜不放,他夸张地摘下镜架,作了个挥帽送别的四不像手势。 倒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我耸耸肩,侧身让他进来,一边把满沙发的书扔到床上————全是些复习资料,试卷啦、题型整理啦、笔记啦,昔日无限重要的黄金资本,如今花谢花飞满天地散落一地,成为一个过去时态的象征。 “怎样,考完了有啥感想?” 我使劲咽下“你来找碴儿是不是”这句硬邦邦的回应,低下头,余光扫向房间的另一端。沙发上一片空白,与余下空间的混乱感形成荒谬的对照。老米大咧咧地跨过我的视线,一屁股坐进那片空白,那德行简直让我想把他扔出去。 “没感想。————要不要咖啡?” 这问题十足可笑,显然是为了转移话题而存在。但我只是立在茶几前,像个提前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待来人按下“Yes”的按钮。 我走进厨房,从塞满器皿的储物柜中翻出一罐磨好的咖啡粉。将粉末倒入咖啡机,加适量的水,按下按钮,等待深褐色的液体缓缓流出。一切按照程序进行,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机器嗡嗡地运转期间,我支起耳朵,听见风从窗外源源涌入。单薄的窗帘像肥皂泡一样鼓胀起来,任何一刻都可能是危险的,让它在阳光下碎裂,粉身碎骨。 “看这风……”老米自言自语。 “嗯?” “风啊。”他的语调在我听来夸张得过分,“它是力量的产物。” “一切都是力量的产物,”我将两杯咖啡推到茶几上,直起身来,“来自大自然的一切。我们除外。” “那么人类的进步呢?” “进步?这种事可没发生在我身上。” “你简直像个反人类者。”老米哂笑道。 “是啊,以一己之私否定整个人类,简直罪大恶极了呢。” 其实我是在说气话。在老米眼中,大自然的一切都具备不可言说的神圣属性,使他不得不为之倾倒。这种时候他像个斯宾诺莎式的泛神论者,赞美起宇宙的和谐来,那是好话说尽,毋庸置疑。而作为一介摄影狂人,他还强调“用最客观的眼睛看世界”,以达致最纯粹的美感。一朵花就是一朵花,不是水鸟、沙漠或者星星。我承认,这一点我做不到。主观情感在人们心中所引起的激荡,之于我,我是不可能与之分离的。但我并不反对他的视角,甚至有些羡慕:剥去人类强行附加的感性成分,想必能看见最纯粹、恬淡而优美的自然。 而那样的自然,大概是我无法认识的吧。 置身事外时,人人都是出色的理论家,但卷入漩涡中心又是另一回事了。保持理性多么艰难!口头上冷嘲热讽、不以为意、镇定自若,轮到自己时还是要惊慌失措,像门前的一条老狗,流露出哀怨的、随时可能被命运抛弃的眼神————想到这里我简直要狠狠地鄙视自己。明智、冷静,摈弃一切不必要的情感————这样的话,人们可以免去多少不必要的痛苦,只是生产抗抑郁药的厂家不免要嘀咕一番了。 遗憾的是,绝对理性大概是上帝的视角。人仍在他内心的十字架上受着永恒孤寂的折磨。 以整个人类的困境作为借口,“不止我一个”,对不对? 够了,又一个逃避的理由而已。 我一面胡思乱想,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天边的云被翻卷涌动的强大气流一片片扯碎,像小孩子粗暴对待即将凋谢的花朵。每一片被抛入死亡深渊的花瓣都是即将消逝的时间。我们无法将它留住,你或我。 还要等待多久呢? 寒凉的气流骤然冲入室内,从后脑一掠而过,冷冷地刺痛人的神经。我站起身,一瞬间与窗外暴烈的风拉近了距离。窗帘挑衅似的在我们眼前高高扬起。 “关上窗吧。”老米放下杯子,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对自然界的狂暴力量,只能如此抵挡。所谓人类文明,不过是掩藏在一幕玻璃后的脆弱灵魂。 窗闩上那一刻,一道狭长的闪电横过天际,像是愤怒地抗议着什么。这微不足道的举动,终究斩断了人与外部空间的联系。云层破开,水晶帘的伪装被恶意的目光撕裂,远行的大船劈波斩浪划开平静的海。暴雨随即从昏黄的天幕后倾泻下来。 我坐下来,老米从对面投来关切的目光。那目光的重量沉沉地压迫着我,让我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你来找我,想必不是只为了躲雨的吧。” “你猜得太对了!” 这算哪门子冷笑话。我想做一个应景的笑容,却笑不出来,机械地搅动着已经冷掉的咖啡。老米沉吟了一会儿: “或许你不爱听。” “这话怎讲?” “劝说,或者游说,才是此行的正题。” 雨一直下。大滴的雨水猛烈敲打窗沿,发出空洞的回响,像落在某条中世纪的青石小巷上一刻不停的脚步声。在雨声里我的意识穿过时间,回溯到自身存在之前的许多年:那里有人声,有世界最初的光芒,有浩瀚无际的大海与漫山遍野的花香。但那里没有我。我是隔离在世界之外的。 雨水沿着玻璃汹涌而下,留下曲折的纹路,像受过鞭刑的背脊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天空转为不透明的灰白色,像大理石密不透光的波纹,水晶般的色调不复存在。从最远的天际到茶几一角,我收回了视线。发出的似乎不是自己的声音: “好吧,可以进入正题了。” P3-7 长久以来,有两种看似对立的小说观念:反映真实生活和超越(或抽离)真实。前者往往强调对现实世界(人物、情节等)的贴切设定和详实描述,后者则注重表现“任何人”在“任何条件”下的多种可能性,大多包含某种必然性的悖论,如卡夫卡的《城堡》。粗略来讲,较之后者,前者掺杂了更多的主观情感。以上分析只是大而化之的二元论,就这部小说而言,简单的二元归类便难以实现了。就个人偏好而言,我更喜欢后一种“抽象的”小说,为此不惜冒情节简单、人物存在感单薄的风险,去作描绘共同人类处境的尝试。这部小说也是怀着这样的念头起笔的。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主人公文子渊和她的朋友们的遭遇,的确取材于我所熟知并亲身经历过的生活情境,譬如高考。这种熟悉必然会带入更多的个人情感,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些感受并不那么顺理成章,甚至自相矛盾。如果说文子渊对高考体系的嘲讽是自然的,她的自为的顺从也是自然的。对以高考为核心的功利主义价值观的不信任,与自觉的顺应规则,两种分离的观念背后却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努力尽责的惟一目标是得到自由。想必不少经历过高考的同代人都有过类似的期望:残酷竞争的前景,与想象中天堂般的大学生活形成对比,仿佛走过那座独木桥就能获得解放。 但期望被打碎了。目标(即便是纯功利性质的)不复存在,我们才发现它的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之前的生活是独木桥式的惟一选择,之后的生活则是堕入真空,不知何往。有过相似经历的人,大概更能体会这种自由梦想与现实之间的残酷落差。更可怕的是,无论革命性质的反抗(如艾叶)还是服从世俗规范(如文子渊),无论表面上的一帆风顺者(如安素晴)还是隐世埋名者(如罗伊),任何一条路都不能导向个体所期望的生命出口,人们被困于过去与现在的纠缠中。这便是迷宫隐喻的由来。 我最终引用了《西西弗的神话》来化解这个阴郁的谜团。通俗一点说,便是无意义的、悲剧的人生与使之有意义的个体反抗之间的关系。加缪赞美后者,是因为他看透命运的悲哀之余,仍然怀有对人性的某种信心:在信仰流失、世事巨变、对个人来说不可预知亦无力阻挡的时代,人类只能寄希望于自我拯救的可能性。这一点不仅适用于高考失利的高中生、车祸中失去朋友的摇滚青年、自幼父母离异闯荡异国的女孩,任何人都可能面临类似的危机。对生命信念的坚持和热爱其实是极其艰难的事情。我们没有意识到,不过是还没有遇到足够严峻的挑战而已。 当然,小说毕竟不是单纯的理论宣传或者心灵鸡汤。作为自我拯救的途径之一,我描写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联系。建立在相互理解之上的友谊或爱情,都是引领我们走出迷宫的线索。文子渊与艾叶的通信证明了这一点。即使结果令人失望,已失去的事物无法挽回,走出迷宫后的子渊还是选择了“去生活”:珍重信念,热爱自由,同时明了自由背后必要的责任。可可·香奈儿(她可不止是个小资女人!)说过:“骄傲的人只有一种最高的利益,那便是自由。”既然代价是必需的,为什么不能活得更有尊严?文子渊的选择,大体也是我所推崇的理性人的生活准则。 在我心中,最好的小说不该走极端,而是将理念探讨和个体感受并行不悖地加以传达。很遗憾自己不是一个技巧更为圆熟的小说家,只能笨拙地讲述这个故事。文子渊的遭遇并不仅限于自身,亦不仅限于对教育体制弊端的思考,真实的答案应该在读者的个人理解之中。若这部小说能够引起任何有关类似生命困境的积极思考,它大概就是有价值的。走出迷宫之路并不在神秘的远方,而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窗外已是深夜了。黑暗寂静而美丽,一如无数个凉风习习的夏日夜晚。六年前的我,正值高中分班考试前夕,却迷上某论坛的长篇同人小说,不顾家长警告一直看到夜半。关掉电脑走到阳台上时,整个城市的灯光都变成了萤火虫般温暖的橙色。多年后一个人在纽约旅行,在帝国大厦顶端俯视圆形地平线上遮天蔽日的光点,类似的奇异体验才又一次发生。是这些时刻把“幸运”之类的字眼抛给了我们。世界千变万化,时间之河汹涌向前,永不停息。但至少这一刻,我们可以停下来确认自身的存在,不再害怕虚无,不在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迷失。毕竟还有更真实的东西值得追求:目标、幸福感和免于恐惧的自由。 感谢我的父母在创作过程中对我的尊重与支持。感谢作家出版社冯京丽老师给予我的建议、帮助和高度评价。感谢陪伴我度过高中三年的朋友们————无论你们此刻身在何方,那些日子始终是艰难而美好的。感谢我的小猫和小狗们,它们也是最好的朋友,只要有可能,总是陪在你身边。 今天是六月十日,祝高考完的孩子们有个好梦。 卢然 2010年6月10日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