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制作的窑院大门,这时候“吱哇”叫了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是豆饼儿呢,他用头把门顶开一道缝隙,像个小毛贼一样,溜进院子,溜到了奶亲住着的屋子,偎在了奶亲的身边。 慈祥的奶亲,那时抱着她的老母鸡,用手极为温情地辨认着。好像是,奶亲的眼睛就长在她的手指肚儿上,在母鸡的屁股上认一下,说是这只母鸡有蛋了。过一会儿,鸡会在鸡窝里,静静地趴上一阵,然后又会半蹲半卧地挣上一阵子,挣得鸡冠子通红,挣得脖颈上的羽毛纷披,这就有一只蛋生出来,热烫烫地滚在草窝里。这时的母鸡是骄傲的,它从草窝里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出来,一路走,一路高声啼叫,“我下了一个蛋”“我下了一个蛋”……直叫得奶亲撵着它,喂它一把玉米粒儿或是别的什么豆儿。不过呢,这只麻杂色的老母鸡不会下蛋了,奶亲也没说这只母鸡要生蛋。因为奶亲已经认准,这只老母鸡忌蛋了。所谓忌蛋,就是老母鸡停止了生蛋,而要孵鸡崽了。瞎眼的奶亲,是很理解老母鸡的这份情意的,她在认着老母鸡时,嘴里嘟囔着说:好吧,你就歇下来,给咱孵一窝小鸡崽吧。奶亲的话不是白说,豆芽儿看见,就在奶亲的窑炕脚底,一个铺了败草的藤条筐子里,放上了一窝鸡蛋,只等老母鸡卧在筐子里,抱着鸡蛋孵鸡崽了。 回家来的豆饼儿往奶亲身边一偎,奶亲就把老母鸡推出去了。奶亲给老母鸡说,到窝里孵鸡崽去。老母鸡呢,就很听话地下到窑炕脚底,步人放了鸡蛋的草筐,很小心、很温暖地把鸡蛋全都抱在它的翅羽下,神态安详地孵着了。 推开了老母鸡的奶亲,自己却又像个老母鸡一样,把豆饼儿揽进怀里,像刚才认着老母鸡一样,也认起豆饼儿了。豆饼儿也是,偎在奶亲的身边,很是享受地让奶亲的手认着,无声无息,只等豆芽儿把饭做好,再端过来,供他和奶亲,一人一口地吃用了。 其实呢,豆饼儿还长豆芽儿一岁,是豆芽儿的哥哥,虚岁都十七了。可豆饼儿是个儿娃子,在奶亲的身边,就不用做家务。豆芽儿呢,她是女娃子,在奶亲的身边,就得做家务。陕北山沟沟里的规矩,不独他们沟河村,不独他们家,都是这个样子,打小起,儿娃子是不屑伸手家务活的。是这样,豆饼儿不做家务习惯了,豆芽儿自觉操持家务活儿也习惯了。 隔壁的厨窑里,锅盖碰着了锅沿,勺头磕着了碗边,筷子砸着了碟沿……初中三年级的学生豆芽儿,忙活出一片杂乱的响动。从那一片响动和烟雾里,倏忽钻出脸上挂着细汗的豆芽儿,她的手上端着一个长条的木盘,木盘上搁着两碟小菜:一碟苦苦菜,一碟酸豇豆,都是山野之中出产的。豆芽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脚拐一下,就能采一些回家来,择净了,氽进滚水里翻个身,捞出来,撒上盐,泼上醋,就是很好的下饭菜了。紧靠两碟小菜的,是两只黑瓷大碗,碗里盛着的,就是下了洋芋疙瘩的碎糁子。 不稀不稠,豆芽儿把一家人的晚饭做得有模有样。 奶亲闻到了晚饭的香味,但奶亲没有理会豆芽儿端来的晚饭。那是因为,仔细认着豆饼儿的奶亲,从豆饼儿身上认出问题来了。 奶亲说了,声音是忧伤的:豆饼儿,告诉奶亲,你遇到甚事了? 偎在奶亲身边的豆饼儿,看上去是乖顺的。这可不是豆饼儿的做派,他啥时候乖顺过,简直像个野人。而今天,从推开窑院的铁皮大门进来,到偎在奶亲身边的模样,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很显然,因为奶亲的手窥破了他内心的秘密,他脸上变着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一阵红,一阵白。但他一定是要抵赖的。 豆饼儿说:奶亲不要乱猜,我能遇到甚事? 奶亲是洞明一切的,眼睛瞎了,心里亮堂着哩。奶亲说:不是我乱猜,偎在我的身上,你心慌啥?肉抖骨头抖的。 豆饼儿的嘴却还犟着:我抖了吗?奶亲,我给你说,没事,我甚事都没有。 奶亲就摇头了。 奶亲的手还在豆饼儿的身上仔细地认着,她说:豆饼儿呀,奶亲信了你吧,信你没甚事,没甚事了好哇。你的娘亲、爹亲都不在身边,咱不能有事,有事了,你嫩骨头担承不起,奶亲老骨头也担承不起。 豆芽儿听不惯奶亲的唠叨,什么事呀事的,尽吓人。心里怨着奶亲,嘴上就催着吃晚饭了。她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些苦苦菜和酸豇豆,放在一口黑瓷碗里,端起来送到奶亲的手里,给奶亲说,咱吃饭咯,趁着饭热,吃了暖肚子。给奶亲送上饭碗后,豆芽儿拿起另一双筷子,同样的,夹了些苦苦菜和酸豇豆,放在另一只黑瓷碗里,端起来要给豆饼儿手上送。本来呢,豆饼儿伸手接住就行了,可他却在豆芽儿端饭的一刹那,失急忙慌地伸出手,自己端起碗来,把头埋进黑瓷碗里,呼噜呼噜,狼吞一样吃上了……豆芽儿拿眼扫着豆饼儿,仅那么淡淡的一扫,她的心里就有数了,并且佩服起了奶亲,感觉眼睛不好的奶亲,真就是一个巫婆,不用眼睛看,只用手认,就认出豆饼儿有事了。 是个啥事呢?事情很大吗?P3-5 吴克敬进入文坛,是一种典型,从乡间到了城市,以一支笔在城里居大,曾任一家大报的老总。他热爱散文,更热爱小说,笔力是宽博的,文字更有质感,在看似平常的叙述中,散发着一种令人心颤的东西,在当今文坛写得越花哨越轻佻的时风下,使我看到别一种生活,品味到别一种滋味。 ————著名作家贾平凹 社会生活的丰富多彩和纷扰烦乱,在他人,只是领略了些许表面的东西,吴克敬眼光独到,他能透过表面,发现潜藏在深处的意蕴。我看过他写碑刻的文字,还看过他写青铜器的文字,我惊叹他对历史信息的捕捉与表达,但我更惊叹他对现实生活的挖掘和描述,《你说我是谁》一书,充分展现了他的文学才华。 ————著名作家熊召政 《手铐上的蓝花花》里,阎小样是个贫寒女子,唱起信天游却能叫人心碎。吴克敬抓住这一勾人心魂的情感因素,以陕北为基地,写了数部脍炙人口的作品。他的笔下有特殊的西北风味,把他一贯的沉思与思考都融会其中了。《你说我是谁》里,一个阎小样变成了几个阎小样,而且命运更让人喟叹。 ————中国小说学会会长雷达 救救孩子!鲁迅先生发出的这一声呐喊,已经过去了多半个世纪,但到今天依然振聋发聩。吴克敬的小说《你说我是谁》里,有几个留守乡村的孩子,因为现实的困境,在心里发出一次又一次的尖叫,让人即惊心心痛,又莫可奈何。无论父母,无论社会,我们是时候要很好的关心呵护好作为下一代的孩子啊! ————2012年第十四届中国人口文化奖颁奖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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