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腿对一个生灵来说,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两条腿不是用来爬行的,而是用来直立行走的。人们的那两条腿————那两条一辈子都承受着全身的重量,带着自己四处游走的腿,在它们的跟腱还坚韧、骨骼还强壮的时候,有谁对它们给予过足够的重视呢?! 可是这又能怨谁呢?是怨真主吗?还是怨自己呢?很久以来,这个结就像一块大石头死死地压在阿赫塔格斯的胸口,就像刺猬的尖刺一般扎痛他的心儿。这位老顽童独自一人身处深山中,凭借只有爬虫才会使用的无数次伸展和收缩身体的方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爬上了咫尺之遥的那个山梁。 阿赫塔格斯所坐在那个满是突兀尖利石头的山梁正好位于三条小河交汇处黛色深谷的上游一带。坐在这里,周围的一切可以尽收眼底,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山峰和低矮狭长的山坡挤在这里互相冲撞汇合。以往阿赫塔格斯会按照自己的老习惯像抻开已经熟好的皮子一样,浏览了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沟沟壑壑,然后用情感的鼓风机吹动满腔的喜悦与悲伤,并长长地叹一口气。可是,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他也不想花什么心思去展望未来。当他回过头来张望的时候,看见那头独角小黄牛从自家上方长满了白桦和水曲柳的狭长山谷那边露了一下臀部,然后就消失不见了,两头小花牛犊则被拴在远处的木桩子上。由于每年秋天人们都会抽出几天时间在远处的山崖一带焚烧茴茴草,所以山崖被烧成了赭红色,就像熏燎的岩羊胸脯肉一样。父亲留下的老木屋的屋顶长满了秋天已经变得焦黄的簇簇蒿草。它看起来不像一座房子,反而像一个突兀的小土包。无论他是一个多么木讷的人,一个落落寡欢不合群的人,此时此刻,他都非常渴望对一个人倾诉自己的满腹心事。可是在寂静荒芜的大山里,又有谁来聆听阿赫塔格斯的心事呢? 从前,有不少能言善辩的年轻人经常光顾这里。他们一边吃着炒岩羊肉,喝着醇香的酸奶,一边与阿赫塔格斯聊天谈心。如今,他们也不来了。阿赫塔格斯久久地坐在原地,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这让他感到非常的惊讶————“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他们都搬到远方去了吗?……记得当年流行伤寒病的时候,多少人家的顶毡还没有来得及打开便举家毙命。这会儿,河对面那三顶毡房的顶毡也是盖着的,旁边那两顶帐篷也寂静无声。那些平时总是拉运松树的拖拉机和繁忙的人们一夜之间全都安静了下来,切割一根根松树干然后像摆放火柴一样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路边不是什么大事。“他们扔下这些忙碌的事情,都跑到哪儿去了呢?……难道我的不幸也降临到了他们身上了吗?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阿赫塔格斯想看看平原一带,可是层层叠叠的山峦和突兀尖利的乱石仿佛拒绝他去张望似的横在面前。“山崖那边又发生什么事儿呢?” 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是一只蚂蚁,都会顽强地生存下来。而他,尽管已经瘸了,但是和蚂蚁比起来,毕竟还是一个人啊!他跪坐在那里,使劲地滚动一块大黑石头,那块石头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像他自己,难道他想打破荒芜的山峦令人窒息令人厌倦的寂静?就像那条颇具哲理的谚语:石头只在落下的地方显重。那一块世世代代无忧无虑地躺在那儿的黑石头,顷刻之间就失去了自己的神圣驻地,滚下了山坡。 石头还在滚动,起初慢慢地滚动着,然后渐渐地变成了跳动,一跃一跃从五米跳到十米,进而跳到了三十米,好在途中没有碰到会阻碍它前进的石头,只有那长满青草的阴坡承受着石头的冲击,但依然保持着天生的冷静。到了最后,那块石头撞到了对面的岩石,才被撞得粉身碎骨,将自己那些碎片交给了山下的急流,在寂静清新的空间留下了一丝回声。 阿赫塔格斯张大了嘴巴跪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好像在为那块已经“死去”的石头举行悼念仪式似的,并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滚动了刚才那块石头的。 在这样一个没有可以按动的电动按钮,没有可以拨打的电话。荒芜萧条的峡谷里,对一个瘸子来说,除了用这个办法之外,还怎么能从万丈山崖那边听到些许声息呢?这个响声不是人发出的,而是人利用大自然中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所做的物理运动发出的响声。这件事儿本身就是一种创作啊! 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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