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五一年夏秋之交。西瓜开园,桑葚红里透黑,南瓜秧爬上了房顶,葫芦坠儿垂落到地面,青纱帐豆棵里的蝈蝈儿叫得正欢,挂锄时节村村都有自乐班,唱戏的唱戏,走跷的走跷,跑旱船的跑旱船。处处花草香,人人有喜色。 然而,金榜题名的牛蒡,却是硬着头皮,哭丧着脸,一步三寸地回家;而且是月上柳梢走夜路,不是鬼鬼祟祟,也像偷偷摸摸。 他怕见自己的媳妇秀子,也怕见干姐姐啭儿。秀子是火烧云,啭儿是刀子雨。火烧云能烤焦了人,刀子雨能把人穿个透心凉。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啭儿和秀子,比狗肉将军张宗昌那些驴脾气的侉子兵更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啭儿不识字,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认得。秀子能认得自己的姓名,却不会拿笔写在纸上。丈夫是个文墨书生,秀子觉得自己在乡女村妇中高出一头,脸上像搽了白粉红胭脂,光彩照人。可是,牛蒡劝她看图识字,学会写信,她却一听就头疼欲裂,反感透顶。牛蒡磨破嘴皮,她便抓破脸皮,大哭大叫,大吵大闹,寻死觅活。秀子只想赶快生儿子,并且不一而足。韩信用兵,多多益善,秀子恨不能肚皮每十个月就一起一落,胎胎双生。然而,牛蒡念书入迷,没有秀子的生产热情高;一个巴掌拍不响,于是年年颗粒无收,事与愿违。秀子从迫不及待变得急不可耐,越来越焦躁、气恼、怨恨、愤怒。夫妻本是并蒂莲、连理枝、比翼鸟,却一变而翻脸成仇,见面眼红,吵骂不解气,就动手厮打。牛蒡本来视回家为畏途,从此就更一个学期都不回家一趟,寒暑假也留在县城勤工俭学。 啭儿虽是个文盲,却因穷人的女儿早当家,从小就包揽家务,一家老的少的都得听她调遣,嫁给秀子的哥哥大昌,进门还是一家之主;大昌软得像一摊稀泥,被啭儿搓圆揉扁,随心所欲拿捏。自幼发号施令,别人遵命而行,啭儿不但脾气霸道,而且也自以为比谁都高明。在秀子心目中,啭儿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偶像。牛蒡虽然是北运河沿岸上百个村念书最多的人,但在文盲啭儿的眼里,仍是个可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毛孩子。 秀子一根肠子通到底,啭儿每根汗毛梢上都长着心眼儿;她劝秀子拦阻牛蒡考大学,以免放鸟出笼,一离运河滩便成了断线风筝,眼盯不见,手抓不着。秀子是啭儿的应声虫,啭儿把她卖给人贩子,她还能给啭儿点钱。秀子觉得,牛蒡能够赶上她哥哥大昌,也就不算白活一世,应该心满意足。啭儿却是武大郎开店,不愿牛蒡高出她丈夫大昌一头。大昌教过小学,当过小学校长,调到乡里当教育助理,眼下是乡政府秘书,高升一步就能当上乡党委副书记或副乡长。虽然还不是全乡一把手,连七品芝麻官也算不上,但在这方圆一二十里地面也是屈指可数的权贵。只要大昌不调离本乡本土,就仍旧拴在啭儿裤腰上,仍是啭儿手里牵线的木偶。所以,县里曾想选调大昌到城里工作,都被啭儿上蹿下跳,大哭大叫大吵大闹满地打滚儿,把大昌的调动搅黄了。她教给秀子也照方抓药,不许牛蒡高飞远走。 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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