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我出生在京东北运河边的鱼菱村,衣胞子埋在村外的柳棵子地里。 二百八十里的北运河上,有一片方圆左右十几里的扇子面河滩。河这边的鱼菱村、莲房村、柳伞村,河那边的绿杨堤,三十多年我写来写去,老是围着这几个村转。瞧不见家乡的烟囱和树梢,我就没了拿手,是个骑锅夹灶蹲炕头子的角色。 一出北京城圈儿,直到四十里外的北运河边,都叫京门脸子。我们鱼菱村虽然坐落在这张好大脸面上,却因地处连环套的河湾子里,也就不显鼻子不显眼。柳篱柴门,泥棚茅舍,村风民俗野腔无调,古道热肠。 人有名、字、号,这四个村也各有几个村名。那时八路军游击队刚到运河滩上,鸡毛信上用的是隐语,村名就更保密。河这边的莲房村,又叫烟村和山楂村;柳伞村又名细柳营,还叫柳巷子;河那边的绿杨堤,有时叫柳湾,有时叫小龙门。整个运河滩叫茑花沽,北运河改名龙蟠河和女萝江。鱼菱村的别名和代号更多,花街、鹊桥、燕窝、连环套、罾罟台、星眨眼,变换不定。这是因为当年的八路军游击队常在鱼菱村安营扎寨,县政府和区公所的工作人员更隐蔽在鱼菱村的堡垒户里,昼伏夜出,不能不格外小心。多几个别名和代号便于迷惑敌人,免得暴露。 这些真真假假的村名,都曾出现在我的小说里。 没有成文的村史,每个村子的来历都是口头相传。鱼菱村三分之一是清朝王室跑马占圈的旗地,三分之一原是财主家的锅伙,外来的长工娶妻生子,安身立命,三分之一是大河上的客船、货船和渔船泊岸,船夫、纤夫和打鱼的搭起窝棚遮风蔽雨,日久天长也就形成了居留地。莲房村是逃荒的灾民聚居一处,年代其说不一。柳伞村传说是明朝燕王扫北带过来的移民,来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绿杨堤是京西潭柘寺的佃户,潭柘寺有多少年,这个村子也差不多有多少年。 鱼菱村风习,生下小小子儿是大喜,满月那天要请个算命先生相面、打卦、批八字儿。娇哥儿都起个丫头片子的奶名,命硬的就得认个干娘。 最有身份的干娘是大全福人。她上有公婆,娘家有二老双亲,中有兄弟姐妹,下有儿女子侄,男人身强力壮,顶天立地。大全福人的命相主贵,多么命硬的干儿子也克不倒她。可是,大全福人十分难得,架子很大,收礼很多,穷门小户认不起,小肉头主儿也舍不得花那么多钱。所以,他们收下的干儿子,大多数是财主家的少爷。不了解鱼菱村风俗人情的人,一见鱼菱村不少贫下中农老大娘,竟有那么多地主富农成分的螟蛉义子,便感到大惊小怪,也就不能不宁左勿右。 顶便宜的干娘,是那些年轻丧夫而又作风不大端正的寡妇。她们本身就命硬,又是破罐子破摔,收下命硬的干儿子,也不过是铜盆遇见铁刷子,无所畏惧。她们收礼很少,而且疼爱干儿子;那是因为她们想到撒手归西,干儿子要给她们披麻戴孝,下葬时抓一把土,清明时节给她们添坟烧纸,她们也就不算孤魂野鬼了。 我是个娇哥儿,满月那天下刀子雨,竟没有一个算命先生上门,只起了一大堆丫头片子的奶名儿。男起女名,是为了以假乱真,迷惑阎王和判官的耳目,所以奶名起得越多越好。奶奶给起一个,姥姥给起一个,姑妈给起一个,姨妈给起一个,大娘给起一个,舅妈给起一个,只要是亲支近脉的长辈女人,都可以起一个。我除了有一位亲奶奶和一位亲姥姥,还有许许多多叔伯奶奶和叔伯姥姥,亲的和叔伯的姑、姨、大娘、舅妈也不只各有一位。因而,我的奶名不计其数;不但占全了金陵十二钗,而且装满了副册和另册,连我自己也不能一一报出来。自从我有了个堂堂正正的学名,这些奶名便销声匿迹,正如姜太公在此,诸神都得退位。后来我学会写小说的手艺,便把这些丫头片子的奶名儿,分配到我的小说里的丫头片子们的头上了。 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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