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大哥的电话时手里也正拿着我们杂志社当期第一稿的校样,说好了的,印刷厂的工人明天一早就来拿。二十几万字的稿子,这才是第一校,错别字多得像牛毛。本来我就觉得时间相当紧张,这下就更要命了。我本指望让大哥去接二叔呢,可大哥却先我一步把接二叔的任务交给了我。 外来人在城市里想成就点儿事业本来就不容易,城市生活节奏快,人人都挺忙。人们早已经不习惯于陌生人(哪怕是亲人)介入自己的生活了。虽然我也不太喜欢乡下来人,但我和大哥还是不太一样的。我觉得大哥有事也好,没事也罢,他多半还是推托。在很多事上我都明显能够感觉得到。大哥确实有点儿害怕乡下人来,时间一长,竞养成了“能拖就拖,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怪毛病。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有时也挺同情大哥的。说句心里话,又何尝是大哥一个人害怕乡下来人呢?和他处境相类似的人们,比如我的一些家住外地的同事们,情况也都大体上差不多。坦诚地说,连我自己有时也是很畏惧乡下来的亲人们。他们大老远地投奔咱们来了,咱们就得无条件地全方位接待。可是咱们的接待水平远远达不到他们坐在乡下火炕上想象的那个标准(我一直闹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把进城的我们想像得那么好,其实,我们时刻都有一种活不起的感觉呢)。最后,常常是把自己折腾够呛,人家还不太满意…… 记得有一年,那时我家还住在县城,一个曾经对我祖上有过恩情的农村亲戚相中了县农机局新到的一种手扶拖拉机。手上没钱,但听说农机局的刘副局长是我爸的高中同学,就亲自登门找到了万事不求人的我爸。为了偿还亲戚多年前的人情,我爸竞硬着头皮答应帮忙。当天下午,我爸就有生以来第一次低三下四地去了,去找他从来没看得起的那个高中同学。农村亲戚挎着一筐鸡蛋非要同去不可,在同学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让一向极度自尊的我爸很是痛苦。因为高中时我爸是班长,那个同学是最差生,一直很对立。仍然没啥水平的高中同学一脸严肃、一嘴官腔,好说歹说最后总算给了我爸一个不小的面子,答应赊给那个亲戚,秋收后马上还钱。又是签字又是画押的,整个过程中,刘副局长家的大狼狗一直在叫。多少年以后,我爸能淡化高中同学的羞辱,但无法淡化来自那只大狼狗的羞辱。更让人心酸的是,几年后我爸回老家探亲,偶然遇上了那个亲戚的老婆,她不仅没表示谢意,反倒说:“那台手扶拖拉机当年买贵了,过半年就降价了,买得不合适了。唉,你这只会念大书的人做买卖还是不行啊。”说完她还长辈不见外地大笑起来,还笑得很宽容。 还有一回,农村的一个亲戚的孩子参加高考,分数不太高,在可上可下之间,亲戚就让已在省城的我和大哥帮忙找人。亲戚说,市场经济,他都明白,办事都得请客花钱什么的,这些都没问题。他让我们先垫上,必要时他马上带现钱来。刚刚走出大学校门我和大哥怎么会有左右另一个人上大学的能力呢?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可怜巴巴的农村亲戚能考上大学不容易啊。我和大哥就找到一些老师和同学,通过人托人,人再托人,最后总算求爷爷拜奶奶地把事给办成了。不算欠下的人情,光现金花了我和大哥三千多元。不久,那个亲戚感恩戴德地来省城了,我和大哥跑前跑后又接待他好几天,临走时亲戚自觉很大度地甩给我和大哥一千元人民币,说,你们哥俩费心了,高兴,多给你们拿点儿,就不另外再给孩子们买东西了,剩下的钱就随便给孩子们买点儿啥吧。当时一个月只有二三百元收入的我们有种被噎住的感觉。后来我们终于理解了,就当我们救助了一个穷困大学生吧,尽管我们自己尚未脱贫。同时,这件事的发生也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城市里的我们和乡村的穷苦农民来说,对“请客”和“花钱”的理解,绝对是天上人间两种不同的概念。 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很对不住就要到来的二叔。二叔和那些一般意义上的乡下亲人还是不太一样的。我说过,二叔是那种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如今他终于要来“麻烦”我们了,肯定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再说,二叔除了是我们的二叔之外,他还救过我和大哥的命呢。我二叔可和那些一般的乡下亲人不一样,和人们印象中一般的乡下人也不一样。我们的二叔英俊洒脱,沉着整洁。救我和大哥命那年,三十几岁的二叔正在当着生产队的队长。可以说,那时的二叔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最有意思的时候。那时候,二叔也是有两个儿子的人了。在我少年的印象中,我二叔总是喜滋滋地跟人们说,他有两个可爱的大小子,还有两个可爱的大侄子,希望他们将来都能有出息…… 我上一次见二叔还是在十四年以前。记得那年高考刚刚结束,那时,我爸远远比现在年轻,也比现在脾气大。一天,他终于有了一份难得的好心情,决定带我和大哥回阔别已久的嫩江边儿上————我的祖母家————走一趟。 祖母家东北壕外那绿色飘带式的嫩江是我们童年最美丽的记忆,多少年来它一直对我们有种莫名其妙的诱惑。十几年之后,我们魂牵梦绕的嫩江水还如当初那样碧绿吗?嫩江边儿上还有当初那么多小鱼和小虾吗?儿时的那帮小朋友们都在干什么呢?我们一直惦记着回故乡去看一看。 在去江边儿之前,我爸和我们说好了,“到那里只许钓鱼,不许下水。” 我和大哥答应得十分干脆:“肯定不下水。” 可是,那天实在太热了,不谙水性的我和大哥怎么下的水我们事后都不曾回忆起来,我们只是万分惊恐地记着那天我们手挽着手,被湍急的江水裹挟着一步步滑向深渊…… 当时,我们亲爱的爸爸好像在江的对岸正割着芦苇什么的,当他发现水中挣扎的我们之后,就拎着镰刀跑了过来。然而,当年过早地进了县城的爸爸同样不会水。爸爸在江岸上急得团团转,先是挥舞着镰刀,怒火中烧地命令我们如何如何……无济于事之后,就开始了更无济于事的捶胸顿足,呼天喊地,最后哭得声嘶力竭……我至今认为那天的我爸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绝望的男人。 眼瞅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可后边事情的发生,让唯物主义的我不得不唯心主义地确信:骨肉亲人间肯定有心灵感应。关键时刻,负责给生产队护青的二叔骑着一匹红色大马遥远而意外地奔来了。 二叔没有来得及下马,而是和马一起直接跃向了汹涌的江水……P2-4 不知不觉,从鲁院结业,已经十年,回首往事,这十年间,又有众多的学弟学妹从这里辗转走了出去。经常会在不同场合见到这些孜孜以求的学子们,大家挚手道来,杯盏交错、文脉暗通,倍感亲切。我们这班常被人们谑称为“黄埔二期”。这二期冠以高编班,大多男女都是从事主编和编辑工作的。通常来说,是为他人作嫁衣。众多的青年才俊,文坛新星几乎都是从这些人的慧眼中跃上文坛的。然而这些玉尺量才的人物中也不乏吟风弄月、硬语盘空、出将入相,怀有不羁之才的各路神仙。今天,这些慧业文人大多已执掌了各地的文坛大印,并在创作上春华秋实,多有斩获。回望朝花夕拾,少长成集、剑胆琴心、风骨峭峻、仁义君子、不栉进士都花开花落,触景伤情,喟然长叹。 今天的鲁院已迁至富丽堂皇的文学馆院内,经常会与巴金、茅盾及郭老曹老等作家的塑像耳鬓厮磨,熏染贯通文气。在这里,他们听了莫言与库切的演讲,在这里,他们常能近水楼台聆闻到各路艺文大师的教诲。且蓉花开放之际,宿舍窗明几亮、宽敞舒适。这里已成酝酿发酵李白斗酒十千,李清照品竹弹丝之地。 而我们那时,则蛰居在南八里庄城乡结合处一隅,在方寸之地的校园内,探星望月,穷源溯流,河海不择细泉。这里,我们听了音乐、我们习了军事、我们走进了现代派的美术空间。我们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电影与话剧。我们吹过牛,喝过酒,吃了一串又一串的羊肉串,周围的湘菜馆、老五饺子馆及远一点的骨头庄和涮肉坊都让我们扫荡遍了。我们柔情四溢,我们苦辣酸甜交织于胸。 相对于鲁十二期少数民族班在国庆大典时登上天安门观礼的荣幸,我们则赶上了非典,囚禁于院墙之内,困而学之。至今,那戴着口罩的合影仍让我们记忆犹新。由此,我们成了鲁院最长一期的培训班,前后整整待了一年。这一年中山高水长,流水落花,皆成遗音袅袅。 当非典过后,四方散仙再次聚拢而来,迎堂开课,有些人事已非,物转星移,人去人来,流年似水。 出了这寸地尺天的校园,我们各奔东西,各创新业,各执春秋,蚕头燕尾、笔花四溅。常闻君住长江头,画龙点睛入,又探花落长江尾,纸落云烟出。也有几多知己在对景挂画中小聚畅想。其间却不知不觉中得知张新芝老大姐已患骨癌溘然离去,让人怅然。张新芝仅是《诗刊》一普通的行政工作人员,患病退休后仅三月就故去了。生前记得在一次同学聚会中,她硬掏出500块钱要请大家客,虽未领受,但这份情让人难忘。 这套丛书适值我们鲁二期十周年纪念日编出,其尺长寸短、含英咀华,也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处。编时,人事代谢红孩、曹雷帮助联系,刘俊帮助组稿并倾心旁求俊彦。也衔各路学友贤集奉文;在此特感谢白描院长为丛书作序并题字;最后要特别感谢出版人张海君先生和敦煌文艺出版社鼎力相助,促成此套丛书出版。在以鲁二期学员为重点的龙章风姿外,也吸呐了其他班期学员的金石之声,甚至还包括老鲁院的学员王成林的佳作,有些未能单独结集的同学,已单篇收在另集《恰同学芳华》中。令我们颇感自豪的是莫言、王安忆、刘恒、余华、迟子建、刘震云、陈世旭、毕淑敏、严歌苓、虹影、王刚等也都在鲁迅文学院深造过。我们是这些前辈的延续,也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足印。 王童 写干癸巳年已未月戊寅日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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