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槐花洲 我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发现人很多,候车室里乌压压的,吊灯发出黄晕晕的暗光,照着这些横七竖八正在打盹或吃东西的人,空气里的味道很难闻。我在离卫生间很近的地方终于找到一个空座,此前它让一个民工穿着开口运动鞋的双脚占据着,我站着看了他大约一分钟,他不好意思了,挪开了脚,我坐了上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困特别累,否则,我可能不会去打扰这个民工,他正躺在两张椅子上休息。 我坐下以后环顾了一下候车室,心中为它的狭小简陋感到羞涩,并想到待会儿刘步肯定又要对此进行抱怨。每次出差回来刘步都要重复这种抱怨,然而他命不好,总出差,基本上他就工作在出差和抱怨之中。我正想着的时候,听到一则通知,是关于刘步那趟车晚点的,具体晚点到什么时间还不确定。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有几个同我一样在接站的人烦躁不安地站起来,朝窗外眺望了几眼,其中有一个离开了,一个重新坐了下来,还有一个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我旁边有一个人叫住一个客运员,问这趟车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换人了,民工不见了,现在是一个衣着很体面的男人坐在那里。他转头冲我笑了笑,说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说是啊,他说你等谁,我说男朋友,他说我也是,等女朋友,确切地说是未婚妻,我们不久前刚领了证,我说是吗,我们也是不久前刚领了证,他说,真巧啊,我说,是啊。 于是我们就开始交谈,并很快热络起来。我发现这个男人长得很好看,嘴角微微上翘,正是我喜欢的那种,看起来特别性感。他对我似乎也感觉不错,我们聊得很投机。后来,我们似乎都对那趟车到底什么时候能来不感到那么焦急了,广播室里又在通知,说火车继续晚点,我们的话题被中断。停顿了一小会儿,他忽然兴冲冲地对我说,我有个建议,我们不要接站了,坐车去旅行,你看呢?我说,大半夜的,去哪呢?他说,随便去哪都行,我去买票。 说完这个男人就很热烈地离开候车室买票去了。我愣了一小会儿,为自己刚才保持了暧昧的默许而羞耻了片刻,但是这场深夜神奇的旅行太有诱惑力了,我感到我根本无力抗拒。我想,刘步这几年总在出差,从我们确立恋爱关系到领结婚证,前后历时五年,每月按出差一次计,五年他共计出差六十次,每次我都兢兢业业来接站,现在我不接一次,又能怎么样,一样事情干多了就会烦,何不改变一下呢。 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回来了,一只手拿着两张车票,另一只手提着一袋食品,我们的旅行正式开始了。 火车是开往距此八百公里的另一个城市的,那是一个大城市,他买的票到站是中间一个小镇,名字叫槐花洲,基本位于始发站和终点站的中点位置,我从没去过这个小镇,这很符合我的理想。我这才发现,长久以来我早就盼望这样一次突然的离开了,是的,突然,此刻我感觉这个词语异常可爱,异常具有改变性颠覆性和不可知性。在他一手拿着车票一手提着食品回来的五分钟后,火车开始检票了,我一边跟着他往检票口走,一边想,真是突然。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他很为自己的当机立断而自鸣得意,瞧,如果晚五分钟,就买不到车票了,知道吗,这是这个车站今夜发出的最后一趟车了。现在,我们不用坐在这肮脏的候车室里等那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的火车了,我们要去一个小镇了,今天是周末,多好。 是啊,多好,就在此前,我还为明天后天这两天我跟刘步计划要干的事情而头疼,我们正在准备结婚,要去婚庆公司,要拍婚纱照,要打扫新房,要写请帖,还要做爱。我们的做爱已经很按部就班,我觉得跟多数人婚后情况大致差不多,我已经感到厌倦了。现在这一切都不用去做了,至少这两天不用做了。 他买到的车票是硬座,上车以后我说我们不要去补卧铺了,我很久没坐火车穿越黑夜了,你的意思呢,他说,正合我意。车上人不多,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开始吃东西,他买了很多适合女孩子口味的零食。在吃东西的时候,他掏出手机来,关掉了,我也掏出手机来关掉了,这样一来我觉得很有安全感了。 接着我们开始聊天,每人讲了一个坐火车夜遇陌生人的故事。他讲的是有一回夜遇一个美丽女人:她看起来很困,什么都没说,就熟人似的兜住我的胳膊,头搭到我肩膀上,睡着了。那时候我还小,读大学,学校里那些女生远没有那女人有味道,我就很幸福地坐着,让她枕着我睡觉。半夜她醒过来,忽然努起嘴吻了我一下,那是我的初吻。后来我恋爱了,每次跟女朋友接吻,都会想起那个女人。 他讲完后,我也讲了一个,大约是在我十七岁的时候,也是深夜,车厢里很静,我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孩,前半夜我们彼此都很冷漠,甚至目光都从来没有交会过,深夜的时候,我们同时趴在桌子上睡觉了,他趴了很久,一动不动,桌子那么小,我能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睡,他悄悄地把手抬起来,手指轻轻搭到我的手上,慢慢地覆盖下来。天,那是第一次有陌生异性那样偷握我的手,我大气都不敢出,睡意全无。我现在仍记得那感觉,他的手很温和,很小心,很纯洁。我们同时保持那个姿势很久。后来我的半个身子都麻木了,他似乎感觉到了,松开了,我直起身子,看到他也直起了身子,目光在看窗外。我们仍然不说话,之后他先趴到桌子上,握过我的那只手微微蜷着,放在头发旁边,我也趴下来,他再次伸过来,握住了我。天亮以后,人们都醒了,我们再次陌生了。整个上午他没有看我一眼,我也没有看他一眼,车到站,下了火车后不久,人很多,我们就找不到彼此了。以后呢,被很多男人握过手,都没那次感觉独特。 这件事,你未婚夫知道吗?他问我。’ 我说,哪能让他知道啊,他一直认为我很纯洁很正派。 那你认为你不纯洁不正派吗?他问我。 我反问他,那你告诉过你未婚妻,每次你跟她接吻时都要想起别的女人吗? 他笑了,说,更不敢告诉了,她会跟我闹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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