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时间像金钱,可是时间也像金钱一样不经花,一不留神就流失一大把。生命一边欢叫一边蜕壳,蜿蜒旖旎地蛇状消失,记忆却总在后头忙不迭地收拾生命的残骸,似乎存心要捡拾一些异样的玩意儿做成标本,才能依稀复原从前的样貌————比如记忆文字、照片或者日记。因为人们是那样的不甘心,总想着在行进的船上做个记号,留住过往时间的流水。 鲁院果然出现在十年以前的一个下午。雨天,北京东四环城乡接合部,十字路口可见半空中悬浮了很多根凌乱的电线,车子一走一停,远处近处一派喇叭声就是司机们旺盛的咒骂。路边尽是复印打字、鱼头泡饼、金凤成祥、成都小吃等各色小店。一座四层老楼,围墙外写着触目惊心的大大的“拆”字。女人们撑着雨伞跳跃坑坑洼洼、沟沟坎坎。也有的以纱巾蒙在头脸,背朝着风的方向……远远看去全是都市里的乱世佳人。 鲁院里面倒是安静的。大铁门吱呀呀一关上,把车子熄了火,人一下子从里到外安静下来,安静得似乎有些不大适应。我还延续着某种热闹的惯性,而这里启动了另一种与热闹无关的生活————虽然它也是喧闹的,骚乱的,多姿多彩的,但更是孤独的,深邃的,一个人的。孤独是必然的,因为它通往别处。它是一条秘密通道的开端,它带着近半个世纪的历史,那些响当当的名字全与它有关。而它的终端山重水复,雾失楼台,深不可测。我似乎正站在这一条通道的门口激动惶惑又流连忘返……那天是怎样开端的我倒是忘记了,或许印象也因为时间久远而加了幻想的虚化……雨天,我的行李放在房间门口,然后一大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高声笑闹着敲着饭盆走出来。 这些人注定与我有关。他们不仅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并且他们的故事也成为我经验的一部分,像茶与水在互相交融中酝酿成混合的味道。在鲁院生活似乎一下子进入了一个梦想中的海市蜃楼————先是那些不寻常的女人们,妖娆的,绰约的,伶牙俐齿的,异样的,在各种酒桌中被聚光灯一打,亮得晃眼。我记得M在喝酒以后是要跳舞的,像那些华丽的藏族姑娘,在乐曲和眼神的喧嚣中,没完没了地跳,没完没了地笑,长睫毛,低垂的眼帘,神情里带着陶醉和痴迷与忘我。她的身姿是很西化的,胸是西洋式的胸,跳起舞来无论多么纵情都带有纯情的味道。现在过了近十年,我仍记得她跳舞的样子。女人与女人的交往靠的是嗅觉。因此我判断她的心性是宽和的,存善的,柔软的,但我从来没对她说过。当然那几位姐姐也各有美处,都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要性格有性格,要才情有才情的。 M时常来喊我,到五楼来学跳舞吗?我心向往之却从来没去过。她对我说,我看那么点小人儿,小说写得倒蛮老到的。她又说,人和人不过那么几下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毕业后几年间我们也不过见过仅仅三五面,每一次她都处在不同的命运处境里。奋斗;两个人奋斗;一个人奋斗;接着奋斗。当然我也是,任何人都是,谁又不是呢?甚至更处于惊险的境地而不为外人知……最近一次见M是在一个饭局上。鲁院当初有多少饭局啊,简直层出不穷!又常常饭后小饭,再喝到深夜。谈人生和文学,谈所有的喜怒哀乐,善恶恩仇,毫无掩饰地为一点点感动而哭泣,似乎在为各种各样的人性找一些依据。当时大家都处于一种人生恍惚中,好像全都醉了,也以为生活就是恍惚的,艺术化的,醉态的,和带着酒味的……现在同样的人,同样的面孑L,体体面面地坐下来,一桌人彼此一环视,真有触目惊心之感————就仿佛电影上常见的蒙太奇画面:黑白的照片是少年;咖啡色的照片是中年;彩色的照片反而是老年。真的,因为我们在彼此的脸上,真切地看见了时间。时间已经一晃过去快十年了吗?青春正像华丽宫殿一隅的一尊金属器皿,固然是曾经璀璨的,紧实的,鲜亮的,但是终归随着岁月渐渐黯淡下去。而鲁院却在生命的光芒与黯淡中一直恒久地存在。 十年前我初到鲁院,看见一个粗壮、大胡子、未语先笑、说话有点结巴的人,原来就是Q。我想起以前人家拆解大胡子,不是画家也是书法家,至少是个导演吧,但他为人低调、谦和、亲善、寡言少语,还带三分瞎懵懂懂。在鲁院半年,我记得他永远穿一件绛紫色半旧上衣、牛仔裤,戴副大框眼镜————即使换了季节,衣服颜色也从没鲜亮过,所以给人感觉他总是兀自行走在生活的边缘和暗处,睁着一只观察的大眼睛,搜寻一个故事。花枝招展的女同学摆个POSE,在Q面前一撒娇,他好像全没懂似的,哈哈一笑,一下子破了气场,完全没有接受信号的意思。但他是我们这群人中间的大哥,一帮人每晚歌舞升平,谈古论今,也抓住青春的尾巴制造最后的浪漫,但基本很少见到Q。Q呢?屋里写东西呢。有人说,也许他喜欢在喧闹的背景音乐中,进人自己的梦想世界。他在任何人群中也不挑头,不显山露水。我只记得有一次,几十桌一摆开,十几箱啤酒下肚,大家就疯了。好像四面传来的字只有一个:干!东北来的几位在酒桌中间翻蹄亮掌、撒了欢儿,合唱“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的酸曲。Q淹没在人群后部,手舞足蹈,完全进入半痴状态,闭着眼睛扭起秧歌来。也许他自己都忘了,我却记得他没有顾忌、没有警惕、没有思考的一刻。P1-3 不知不觉,从鲁院结业,已经十年,回首往事,这十年间,又有众多的学弟学妹从这里辗转走了出去。经常会在不同场合见到这些孜孜以求的学子们,大家挚手道来,杯盏交错、文脉暗通,倍感亲切。我们这班常被人们谑称为“黄埔二期”。这二期冠以高编班,大多男女都是从事主编和编辑工作的。通常来说,是为他人作嫁衣。众多的青年才俊,文坛新星几乎都是从这些人的慧眼中跃上文坛的。然而这些玉尺量才的人物中也不乏吟风弄月、硬语盘空、出将入相,怀有不羁之才的各路神仙。今天,这些慧业文人大多已执掌了各地的文坛大印,并在创作上春华秋实,多有斩获。回望朝花夕拾,少长成集、剑胆琴心、风骨峭峻、仁义君子、不栉进士都花开花落,触景伤情,喟然长叹。 今天的鲁院已迁至富丽堂皇的文学馆院内,经常会与巴金、茅盾及郭老曹老等作家的塑像耳鬓厮磨,熏染贯通文气。在这里,他们听了莫言与库切的演讲,在这里,他们常能近水楼台聆闻到各路艺文大师的教诲。且蓉花开放之际,宿舍窗明几亮、宽敞舒适。这里已成酝酿发酵李白斗酒十千,李清照品竹弹丝之地。 而我们那时,则蛰居在南八里庄城乡结合处一隅,在方寸之地的校园内,探星望月,穷源溯流,河海不择细泉。这里,我们听了音乐、我们习了军事、我们走进了现代派的美术空间。我们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电影与话剧。我们吹过牛,喝过酒,吃了一串又一串的羊肉串,周围的湘菜馆、老五饺子馆及远一点的骨头庄和涮肉坊都让我们扫荡遍了。我们柔情四溢,我们苦辣酸甜交织于胸。 相对于鲁十二期少数民族班在国庆大典时登上天安门观礼的荣幸,我们则赶上了非典,囚禁于院墙之内,困而学之。至今,那戴着口罩的合影仍让我们记忆犹新。由此,我们成了鲁院最长一期的培训班,前后整整待了一年。这一年中山高水长,流水落花,皆成遗音袅袅。 当非典过后,四方散仙再次聚拢而来,迎堂开课,有些人事已非,物转星移,人去人来,流年似水。 出了这寸地尺天的校园,我们各奔东西,各创新业,各执春秋,蚕头燕尾、笔花四溅。常闻君住长江头,画龙点睛入,又探花落长江尾,纸落云烟出。也有几多知己在对景挂画中小聚畅想。其间却不知不觉中得知张新芝老大姐已患骨癌溘然离去,让人怅然。张新芝仅是《诗刊》一普通的行政工作人员,患病退休后仅三月就故去了。生前记得在一次同学聚会中,她硬掏出500块钱要请大家客,虽未领受,但这份情让人难忘。 这套丛书适值我们鲁二期十周年纪念日编出,其尺长寸短、含英咀华,也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处。编时,人事代谢红孩、曹雷帮助联系,刘俊帮助组稿并倾心旁求俊彦。也衔各路学友贤集奉文;在此特感谢白描院长为丛书作序并题字;最后要特别感谢出版人张海君先生和敦煌文艺出版社鼎力相助,促成此套丛书出版。在以鲁二期学员为重点的龙章凤姿外,也吸呐了其他班期学员的金石之声,甚至还包括老鲁院的学员王成林的佳作,有些未能单独结集的同学,已单篇收在另集《恰同学芳华》中。令我们颇感自豪的是莫言、王安忆、刘恒、余华、迟子建、刘震云、陈世旭、毕淑敏、严歌苓、虹影、王刚等也都在鲁迅文学院深造过。我们是这些前辈的延续,也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足印。 王童 写于癸巳年己未月戊寅日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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