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走向这片土地以前,这里也许有过人迹,但没有村庄。 他在大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他心中有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梦想————他要找到大地的边缘。 他走呵,走呵,一路风尘仆仆。 一天,他累了,躺下来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又觉得渴了,看着火红的太阳当空照耀,有一部分光束鸟一样落到了他粘着草屑的后脑勺上。他眯起眼睛,朝天上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太阳光在他昏然睡去的时候曾经离开过他的眼睛一会儿,这会儿突然睁开,太阳光从上面捕捉到这样两只深远的黑洞,感到很是突兀,便抽出利刃狠劲刺了两下。 这很要命哇!但他走南闯北的,经见得多了,猛地一闭眼,身子抖了两下,就把阳光的箭头撅折了。眨一眨眼皮,情况果然好了一些。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真的渴了,嘴里发黏,舌头像被绳子捆住一样咋也挪不动。鼻腔里的空气无论是吸入还是呼出,都是干干的,涩涩的,燥燥的。 他坐起身子,抹了一把光秃秃、露出骨骼原形的瘦脊麻秆的胸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捆被阳光烤干的柴火,马上就要在这里燃烧起来了。 他想了想,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着竟然会在这里睡过去的。这时候他的眼睛已经能够适应炽热的阳光了,他低头抓了一把地上的流沙,默默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在哪里?他知道身边没有别人,所以他只在心里自己对自己发问。他没有得到回答。他知道自己连同天上的太阳和脚下的沙土都不可能回答他什么。他对自己的行为很不满意,捶胸顿足地在自己身上乱七八糟地拍了一阵。结果他只拍下了一片纷纷下落的长短不一的草屑和灰尘。 一匹马仰天长啸是不需要理由的。 一匹马仰天长啸真的不需要理由吗? 他想叫一声,哪怕像狗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东西一样叫一声也行。可他没有力气了。 然而他想,一匹在荒蛮之地上行走的马即使在倒下去的时候,也应该给这世界留下一个前进的姿态。他在广袤的草原上见过奔驰的马群,像风一样从草海上掠过。不是一般的风,而是风暴。马蹄叩击大地的声音潮水一样涌来,在天地问升腾,无限制地升腾。然而,这阳光下的瀚海里,此刻也涌动着潮水般的声响。是马群来了吗?是的,是马群从他胸膛深处的某个地方滚了过来,使他身体里涨满了风暴。 他找到了站起来的理由。 他想,自己孤独的旅程是不是就要结束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了? 孤独是可以战胜的,面对绝望,他把自己当成了自己的敌人。 这时候,景致就在他眼前出现了,离他脚下的沙坎不远,有稀稀拉拉的青草若隐若现。在前方青草越来越稠密的地方,有一条明净诱人的溪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留下来吧,你要留下来。 于是,他结束了漫漫无期的行走。 他确信,这里就是他要寻找的大地的边缘。 于是,篱笆为墙,茅草为顶,他建造了这片土地上最早的屋宇。 后来,又有一批向西的远行者在即将感到绝望的时刻,看到了遥远地平线上升起的袅袅炊烟。于是他们多灾多难的命运不再前景渺茫。他们坚信,前面那一缕炊烟升起的地方就是他们要寻找的人间天堂,就是传说中那个拯救人类于水火的诺亚方舟要引领人们到达的真景花园。那里,是人类最后的一块福地。他们疲惫的双腿又注入了勇气和力量。终于,他们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来到了这里。 他————收留了他们。 这就是村庄里的第一批居住者,他们同样以篱笆为墙,以茅草为顶,建立了自己的根基。从此,这些人开始了耕种收获,开始生儿育女。而那一串来时的脚印,后来,变成了引领他们走向村外的路。 村庄的兴衰荣辱,都被这条连接着村里村外的土路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一百年过去了,二百年也很快过去了。 你说,路能记住多少事? 路从没有路的地方走来,一直走到没有路的地方停下。如果谁要继续走下去,路还会延伸。路把一个刚刚出生的人很快走老了。也把一头牛走老了,或者走老一匹马,或者走老一头脾性倔犟的毛驴。P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