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妻子快分娩了,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激动。他盼了快十年,看着同龄人的伢子都上小学甚至上初中了,而他呢?反正,这一天快到了。当初,结婚时,他就想生个男伢女伢什么的,结果女人一直不生育,他只有苦苦等待。白天,他忙着处理村里的事务,一到晚上,他只能陪着妻子说话解闷儿。他想,要好好陪陪妻子,亲眼看着她生个伢子。他把伢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那天晚上,一场大雨下了一个通宵,把他的心下得悬起来了。他们那里是个低洼村,一下雨,水流不出去都不说,外水一个劲往里冲。第二天,雨还在一个劲地下,他披上雨衣,到村里去察看灾情,农田已出现大面积的渍水了,几条渠道的水都涨满了。他迅速召开村干部会,做了抗灾排渍的安排。很快,村里的劳力组织起来了,大泵小泵都启动了。这雨真个儿邪门,一个劲地疯下着不停了。秧苗冒了顶,鱼塘漫了水,棉花淹没了,即将上市的西瓜浮在水上飘动着。外水挤压大了,内水排不出去,电排站那里河堤危在旦夕。村里的干部分段防守,个个立下军令状。 他没有时间守护妻子,妻子他已交给邻居大嫂子照看了,妻子眼泪吧嗒地望着他的背景消失在雨幕中。他是管全面的,当然哪里险情大,哪里就有他的身影。那天,河堤上的水正在猛涨,堤坝有倒塌的危险,他和村民正泥里水里用塑料袋子抢堵,邻居大嫂捎信来,说他妻子发作了,要他无论如何回去一下。他又忧又喜,忧的是妻子生头胎,需要人照管,喜的是他马上要当爸爸了。 他对捎信的人说:“脱不开身,我不能回去。外水太大了,河堤太危险,一旦倒塌了,村里乃至整个乡里的万顷良田将毁于一旦!” 天公不作美,大雨如注。上游的水凶猛涌来,势不可当,已超过警戒水位了。电排站已无法发挥作用。乡里的领导要求他们水涨堤涨,人在堤在,死守堤坝。他已有好几夜没合眼了,双眼熬得红通通的。由于交通不便,他每天只吃点饼干,渴了就捧河里的水喝。这天,河堤出现脱坡,他正和村民在搬草袋堵,邻居大嫂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要他快回去,说他妻子难产了,在床上乱翻乱滚,要他快叫车把妻子送到医院剖腹。 他一听,脑袋一嗡,扔下草袋就随那大嫂朝家里跑去。可刚跑一段路,他猛听见河堤那边有人喊:“倒堤了,快抢险啊!” 猛刹住脚步,他用手狠拍脑门,暗骂自己一声“混蛋”,急急地对那大嫂说:“嫂子,我求你了,快找车,把我爱人弄到医院去!”见那大嫂显得为难的样子,“扑通”一声,他竟然双膝跪下,泪如泉涌地说:“大嫂,你答应吧!”那大嫂感动得流下泪水,急忙上前搀起他说,快去抢险。 他朝雨雾中家那方向望望,抹把泪水,疯了一样朝河堤冲去…… 一天后,乡医院的急救室里躺着两个昏迷不醒的人,一个是他大出血后的妻子,一个是累昏在堤坝上的他。 庚爹 儿时,他没有见过爹。听妈叹气地说,你爹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读书时,他又问妈,妈抹眼泪说,你爹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说,爹去了几年了?妈红着眼睛说,你几岁就几年了。他说,我有六岁了,爹几时回来呀? 不久,有个一颠一跛的瘦男人来找妈。这个男人怪丑陋的,一张麻脸,且上面有几块疤。每回,这个男人不是给他带几个糖果,就是给他几个毛票,他好欢喜。妈就叫他到外面去玩,然后急忙把房门关严。 有回,那男人来了,妈要他喊庚爹。他不喜欢这男人,就嘟嘴不喊,还用小眼睛瞪他。妈柔声告诉他,庚爹和你爹是战友,和妈是一个村子长大的,还是同年同岁。他才不情愿地喊了声庚爹。那男人喜滋滋的,就抱他,还用那张满嘴烟臭的口亲他的小脸儿,亲他的鸡鸡,还啧啧咂嘴。然后,摸出十多张毛票子,塞在他手里。 妈就说,去,到王爷爷店里买糖去。王爷爷店子有里把路,一去一来要个把小时。没走一半路,就听见过路人说,王爷爷到镇上购货去了,他只好调头回家。却见房门紧闭着,从门缝一瞄:妈躺在床上,白乎乎的上身袒露着,庚爹侧身坐在床沿上,两只手抓着妈胸前的白乳头。他知道庚爹是木匠,两只手是握铁锤、斧头的,又大又粗糙。他看不下去了。妈胸前的东西是他从小摸着长大的,只有他一个人有权利摸。 想到这,就飞起小脚,狠狠地踢门,口里骂着,你狗日的庚爹,关门欺负我妈!妈和庚爹一惊。门是庚爹开的,他就照庚爹的跛腿乱踢,直踢得他的跛腿发抖,麻脸涨得通红。妈的脸也好红。 从此,他开始恨庚爹。以后,庚爹很少来了,只是隔段日子来一趟,两个人站在堂屋里,说几句就走了。他用眼睛狠狠地挖庚爹。庚爹来时,妈的眼睛就闪着异样的光。走时,妈就擦眼泪,一直目送庚爹一颠一跛地消失为止。 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以至上大学,他穿的吃的用的都宽绰。那时,他家并不富裕;但妈经常给他寄钱。当他问妈哪儿来的钱,妈说,你不问这些,把书读好就行了。大学毕业后,他分到市机关。这时妈刚过五十大寿,但看上去只四十出头。他毕竟是有知识的人了,很大度地问妈,庚爹还好吗?妈的脸上就泛出少许红晕:他蛮想你哩,说你有出息,将来肯定做大官。唉!只是他身上的伤一到阴天就疼。 他提升科长时才结婚。婚事在市里办。那天,妈来了,从口袋里拿出200块钱给他,说这是庚爹的一点心意。他不再缺钱花了,说,不要,他老人家挣点钱不容易。看见妈的脸色好惨然,只好收下。他连忙换过话题,问妈,他老人家怎没来呢?妈的气色好多了,说你庚爹人来了,不肯到这里来,怕那丑模样把客人吓跑,硬要住旅社。他提出去请,被妈拦住,说,不去,你去了他也不会来的。 婚后,他跟妻子商量把妈接来。妈来了,说住不习惯。他劝妈,说慢慢就会适应的。不管白天晚上,妈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眼睛总是呆望东南方————那是家乡。这时他已提升为副局长了,妈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了,就开导妈,您住不惯的话,我用车把您送到乡下住几天再回来?妈低头不语,好半天叹口气,说,算了,算了。突然,他发现妈上来不到二年,头发花白了,脸上皱纹也增多了。 一天,妈早早起床,神色惊惶地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庚爹死了,我要回去!他一笑,说梦是假的。妈一反常态,大声叱责,别以为你是局长狗长的,你有了今天,亏得谁?没良心的东西!妈说走就走,他慌了,只得派车随妈去。 车子开到村东头,就发现那块荒草凄凄的坟茔旁有座新坟,上面竖着一块黑碑,一行道劲的字十分醒目:抗美援朝一级战斗英雄刘勇之墓。妈突然疯了似的朝那座新坟扑去。妈的哭声惊动了村邻。村邻说,庚爹去世才一个星期。 神医老杨 民国二十五年,镇上流浪来了个姓杨的医生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杨医生生得又矮又瘦又黑又丑,男人们的缺点倒叫他一人占全了。镇上的人不知道他叫杨什么,都称他老杨。 老杨医术高明,什么疑难病症,对他来说好比小菜一碟。 尽管他医术这么好,却治不好自己的病。他那年轻貌美的老婆趁他不在家,竟然和野男人在卧榻上酣睡,被老杨当场捉住了。五大三粗的野男人吓得浑身哆嗦,准备挨老杨一顿打的,结果老杨反倒赏了他几个大洋。事后,人们才知道老杨的东西是聋子的耳朵,而老杨的女人年纪轻轻的,不偷怎么办? 从此,老杨就被人们喊老蔫。 驻扎在镇上的日本人换了个叫山本的小队长,刚来那天晚上,捂着肚子、冒着冷汗的山本,在几个皇军的簇拥下,来到了老蔫的药铺。原来这个日本佬因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引起腹痛难当。老蔫的几根瘦如细笋的指头,在山本的胸腹点了几下,他的腰就伸直了,气色舒缓了。老蔫开了几味药,递给山本的随行,那山本就伸出拇指,连声说:“你的,良民大大的好!” 老蔫为日本佬看病的事一传开,镇上的老百姓都骂他是汉奸走狗。那个得了老蔫大洋的野男人,把手指捅向老蔫的额头骂道:“日本佬是你老子不成?”老蔫被骂得垂下了头。 没过多久,那个被老蔫治好病的山本,亲自把老蔫接到碉堡里,当起军医,每月还发军薪。这下,老百姓恨老蔫胜过恨日本佬。老蔫偶尔在街上一走动,老百姓就围攻他,大人小孩朝他脸上吐唾沫星子。但老蔫不生气,只是躲让。 自从老蔫去了碉堡,他的女人就干脆跟上了那个野男人。 老蔫一去碉堡后几乎每天都在给日本佬看病,这些日本佬一吃老蔫的药就立刻好了,可没好上几天,又复发了。 尽管镇上的人都恨老蔫,但是谁家的大人小孩患上了什么病,还是要请他看的。生病的人家,跑到日本人的碉堡下高喊几声:“你狗日的老蔫,我儿子病了,快给老子滚下来!”老蔫一听这话,比下圣旨还灵,就提着药箱,乖乖跟人家走。 有天,日本佬中有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带着狼狗在街上转,看见老蔫的女人和那个野男人在一块,就嚷叫:“花姑娘的站住!”一上去,那家伙就摸女人的奶子。那野男人吓得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喘,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被那家伙带进了碉堡。 老蔫从镇上出诊回来,一见自己的女人被不少日本人糟蹋后扔在一旁,偷偷地擦着泪水。当晚,老蔫把女人弄醒。那女人一醒,便痛苦地扑到老蔫的怀里:“杨哥,我对不起你!” 女人走后,第二天,老蔫就听说她跳了河。老蔫就独自抹眼泪。 没多久,那个糟蹋老蔫女人的家伙喊腹疼,老蔫小心翼翼地为他拿脉就诊。当晚,那家伙服了老蔫的药后,没好上几个小时,疼痛加重了,没活到天亮就死了。山本就把老蔫叫去,训斥他:“你良心大大的坏!”老蔫一口咬定是那太君得了暴疾。山本就把他毒打一顿,疼得老蔫直喊饶命。山本见他一副奴才相,才放了他。 那是一个年三十的晚上,日军全小队三十多人在碉堡里喝酒,刚喝到一半,一个个捂着肚子倒地乱滚。山本喝得少,一想起酒是老蔫买的,就喊老蔫。老蔫正在屋里收拾行李,一听山本喊他,就慌忙向碉堡外跑。山本拿出枪,对准了老蔫。 枪响了,老蔫矮小的身子从碉堡上摔下来,一动不动了。可山本也捂着肚子倒下了。 老蔫死后,镇上的人都哭了。 P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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