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公元357年,长安。 那一年,长安城已寥落很久了。这寥落,看那新旧斑驳,才修补好的城墙就可以感受得到——永嘉之乱后,长安城旧城已破,直到数年前,先帝才督使百工,耗费时日,将之加以修复。 修复好的城墙外面,偶尔还留有一两处汉代留下的旧城废垒。它与身后的新城之间绝不调和,彼此之间仿佛相互嘲笑着,一个笑着对方的斑驳不一,一个笑着对方的老迈龙钟。 一个氐族少年就这么站在城外那汉代城墙的废垒上,他向西望着,暮霭中但见西边一片长林之梢。暮色低沉,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都模糊下去,感觉那树梢像是悬浮在空中似的。 这氐族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材修长,穿着件样式奇特的窄身长袍。天上,长云如阵,他手抚着汉家旧垒,脸上满是沉吟之色。 只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安乐王登临纵目,不知有何所见?” 那少年回头一笑:“我没在看,我是在听。” “我在听着这个城池与一首过往的童谣。” 说时,风吹动他的头发,仿佛真有什么在他耳边呢喃着。只听他曼声吟道: 千里草,何青青。 十日卜,不得生…… “想当年,就是在这儿,京郊西去郿坞的路上,曾有一个童子这么唱过吧?千里草拆了一个董字,十日卜拆了一个卓字——那年,董卓火烧了洛阳城,迁都长安,一时声势何等煊赫!他在长安城西筑郿坞,自谓储粮三十年,手下甲兵无数,进可以图谋天下,退可以终老此乡……没想到,一首童谣起处,他就这么身败名裂,抛尸街头,身上的脂膏流满了半条街,而这曾为他雄霸过的地方却举城欢庆,满朝文武只有蔡邕还肯为之抚尸一哭。” 他轻轻拍打着身边的残垒,“我想着那些从书上读到的故事。你们汉人建国,有史书记载的怕也有两千来年了,可这还是我们氐人头一次像你们汉人一样,君君臣臣的,建起这么个像模像样的国。最近我老是在想:国是什么?为什么要建国?建了又该做些什么?为什么它有时貌似很强大,有时又实在很脆弱,甚至抵不过一首童谣的力道……先生,现在的长安,还会再响起这样一首童谣吗?” 这少年名叫苻融,是前东海王苻雄的第三子,也是先帝苻健的侄子,当今大秦皇帝苻生的堂弟。 他虽是氐族人,却幼好经史,年纪虽小,却早已名满长安。因为长相韶秀,气度温润,极得他的堂哥、也即当今皇帝苻生的喜爱,常命其随侍左右。 算起来,大秦开国至今虽已有两任皇帝,可国祚统共也只有不到六年时间。它如今雄压关中之地,去年又新收服了凉国,足可与关东的大燕,江左的晋国三足鼎峙,人才也可谓济济一时——庙堂之中,有所谓的大器之臣,大司马苻安、征东大将军苻柳;而文武兼才,入可以允厘百工、出可以折冲千里的有卫大将军苻黄眉,后将军苻法,龙骧将军苻坚;其他耆年硕德者如太师鱼遵,清素刚严者如光禄大夫强平;文学之臣如董荣,博学之臣如王飏;骁勇之将如邓羌,权略之士如吕婆楼等俱是一时之选。 与苻融对话的人名叫朱彤,他本是山中高士,先前隐居不仕,后来出仕后,先为安乐王傅,后掌钦天监,也是极负盛名的才学之士。 他曾为安乐王傅,也算苻融的老师。苻融又一向谦逊,向来只以“先生”呼之。 只听朱彤道:“殿下这几日来一直侍从皇上,不知前两天收到的那两条消息:晋太后禇蒜子打算归政给她的儿子司马聃,燕国的慕容儁要迁都至邺城——这两件事皇上可都知道了吗?” 当今天下,燕国与晋国都可谓本朝劲敌,其余如冉魏已灭,凉国已降,代国偏僻,不足为虑,可与大秦争霸的只有它们了。晋帝司马聃登基之时才不过两岁,一向都由他的母后禇太后临朝称制,近来司马聃成年,禇太后打算还政,江东一带政局可能由此而变,这当然是一件大事;而大燕皇帝慕容儁传国已历三代,他家世代为鲜卑贵族,平段氏,灭冉魏,手下控弦之士达六十万,这一回迁都南下,只怕立时就会威胁到关中,更是大事中的大事,所以朱彤才会如此发问。 苻融摇摇头:“皇上这两天心情极差,我根本没机会提到这些。” “皇上不是才从阿房游猎回来,据说玩得很是高兴,怎么会心情极差?” 苻融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那些谣言。” 他苦笑了下,冲着朱彤摇头道:“我也是跟着皇上从阿房回京后才知道的。不知怎么就有人传说,说御驾去阿房的路上,禁卫军撞上了一对没有躲避警跸的兄妹,说他们惊驾,就把他们给逮了。皇上见到后,冲着那兄妹俩哈哈大笑,竟逼着他们两人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要他们当众行那不伦之事,好证明他们不是兄妹而是私奔的。那兄妹不肯,于是就被皇上亲手射杀了——先生该知道,从皇上起驾那时起,一路上我都不曾离过左右,真不知这没影儿的事儿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他回头望向城中宫阙,轻叹着:“我久已知道,我们氐人在汉人眼中原是多少有些凶蛮。可这种深藏心机的谣言,据我所知,在我们氐人中,实在不曾有过,也难怪皇上回宫听到后,忍不住大怒。” 朱彤也轻轻叹了口气,他指了指身后:“殿下,你可看到那道 城墙?” 苻融愣了愣。 P11-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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