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南朝宋刘义庆著《世说新语》乃风流之宝典,名士之奇书。全书卷帙既混杂浩繁,体例尤堪称前无古人,凡三十六门,一千一百三十条,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风尚,反映了南北乱世的思潮风尚,上层社会的生活面貌,俨然中古文人之水墨长卷、魏晋六朝之百科全书。但溯其意义,归根结底显然是名士风流。因此陈寅恪说是“清谈之全集”(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鲁迅则说是“一部名士的教科书”(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善矣,大师之言也!该书于风靡三百年的怪现状——清谈,记载颇为丰富真实,有助于读者了解当时士人所处的时代状况及政治社会环境,更再现了这些社会精英沉溺其中的举手投足醺醺醉意。毫无疑问,《世说新语》是研究魏晋六朝历史文化及士人心态最值得研读的一部珍贵文献。钱穆曾经说过,《世说新语》一书最重要的是能表现出当时的“时代特性”。每一时代同别一时代不同,正因为各有其特性。能表现历史特性的书,就是历史上一部重要的书。清谈就是那个时期的历史特性。(见于钱穆《中国史学名著》三联书店1973年版) 至于《世说新语》的作者,历来记载由南朝宋刘义庆编撰,《南史》刘义庆本传亦无异辞,《隋书·经籍志》及新旧《唐书》,也是这样记载的。刘义庆(403-444)是宋武帝刘裕的侄子,其生父名道怜,后过继给已故叔父道规做儿子,袭封临川王。《宋书》及《南史》有传。史称义庆“幼为武帝所知”,尝曰“此我家丰城也”。以宝剑相喻,足见其器重。宋文帝刘义隆即皇帝位,义庆为丹杨尹,时年廿一。元嘉九年,三十岁,出为平西将军、荆州刺史,在州八年。元嘉十六年,三十八岁,迁江州刺史。元嘉十七年,迁兖州,一年薨。本传说他“爱好文义,文辞虽不多,足为宗室之表”。文帝博涉经史,“每与义庆书,常加意斟酌”。义庆在荆州任内,曾奏荐庾实、龚祈、师觉授等知名人士。“招聚才学之士,远近必至”,后被封为临川王。 因此,《世说新语》作者完全可以肯定下来,刘义庆无论学养抑或才华抑或财力,完成这样一部著作,不存在任何问题。然而,“五四”以后出现了新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称: 《宋书》言义庆才情不多,而招聚文学之士,远近必至,则诸书或成于众手, 未可知也。 这就是说,《世说新语》有可能是临川王门下文学之士的集体创作。这种说法,颇近情理,而且历史上不乏先例,如《吕氏春秋》《淮南鸿烈》。不过,即使是集体创作,临川王刘义庆居于“主编”的地位则是确然无疑的。鲁迅之说实在有标新立异之嫌。 二 我以为,较之作者,《世说新语》一书的性质尤为奇怪。历来目录学家都无一例外地把它归入“小说类”。从唐初《隋书·经籍志》至清末《书目答问》,莫不如此。以至现在无论是哪个版本的《中国文学史》都赫然记载:《世说新语》是我国魏晋南北朝时期“志人小说”的代表作,为言谈、轶事的笔记体短篇小说。 对此,我是持审慎的反对态度的。我的理由撮其要者有如下三端: 其一,考察文学史,所谓“志人小说”此前竟没有先例,而《世说新语》却应该是成熟之作,作者惨淡经营,以孔门四科开其端,以三十门为类型框架,而每一类型又大致以时间顺序为线索结构成书。显得成熟,纹丝不乱。中国文学史上尚没有这样“越世高谈”,突如其来的现象。 其二,细读《世说新语》,便可发现作者动笔时是当作确有其人其事来写的,而且绝大多数是属于第一手资料,力求真实,拒绝虚构,与街谈巷议、道听途说的小说有着严格的区别。这当然影响到对《世说新语》一书的性质的判定。 其三,《世说新语》问世之后,历代多有注本,其中尤属南朝梁刘孝标的注本影响最大。刘孝标《世说新语》注和裴松之《三国志》注、郦道元《水经》注、李善《文选》注历来为世推重,有“四大名注”之称。刘孝标(462-521),名峻,字孝标,南朝梁学者兼文学家。刘孝标《世说新语》注的主要特点,一是纠正了刘义庆原文的谬误,二是注文引用的材料广泛丰富,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刘孝标是当世大学者,注书时态度极为严肃认真,也是以信得过的历史资料来要求《世说新语》的。事实证明:刘义庆所记一千一百三十条,为刘孝标所纠谬之事不过百分之一而已。后来唐人编纂《晋书》,许多材料就直接引自《世说新语》。以至于我们现在撰写学术论著(包括本人写作文史论著),引用《世说新语》如同引用其他史料一样是允许的。 其四,考察汉魏旧籍,可知为名士立传,当时风起云涌。《名士传》《高士传》《海内名士传》《正始名士传》《兖州先贤传》《襄阳耆旧传》《益都耆旧传》,种种不一。刘义庆生当魏晋之后,玄风未泯,在写《兖州先贤传》《江左名士传》的前后,因受了裴启《语林》与郭颁《世语》的启发和影响,撰写了以人物为中心、突出表现清谈为内容的《世说新语》。《世说新语》当然与上述诸传一样,至少是野史一类,应属于史书的范畴。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世说新语》是一部生动纪实的历史资料汇编。此书应该不是作者理想中的终极成果。刘义庆及其门下文人们当年应该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因为各种原因,他们初期的工作只留下这部原生态的文本。这是一堆令人唏嘘的文化碎片,过于散乱而无法从根本上进行意义衔接和归属。因此和其他整肃的史书相比,《世说新语》无疑呈现出随意散漫的原生态属性。这是其遗憾所在,也是其价值所在。总之,这是一部有别于其他一般著作的奇书。 三 需要说明的是,我反对将《世说新语》当作“志人小说”,绝对不是否认其文学价值。像《左传》《史记》是史籍也是文学范本一样,《世说新语》文字一般都是很质朴的散文,有时用的都是口语,却意味隽永,表达传神,是颇具特色的晋宋人文章,在艺术上有较高的成就。鲁迅先生曾把它的艺术特色概括为“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是为的论。《世说新语》涉及各类人物共一千五百多个,魏晋两朝主要的人物,无论帝王、将相,或者隐士、僧侣,都包括在内。它对人物的描写有的重在形貌,有的重在语言,有的重在才学,有的重在心理,但集中到一点,就是重在表现人物的特点,通过独特的言谈举止写出独特人物的独特性格,使之气韵生动、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世说新语》是魏晋社会的忠实纪录,同时又是当时著名人物的传神写照,简直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从二世纪到四世纪时期的一幅人物长卷。并且,《世说新语》全书一千一百三十条,长短不一,彼此独立,看似散乱而又声息相通,如沙砾般在各自的角落里熠熠发光,组成一道松散而令人眼花缭乱的风景。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片断写作,开拓了后世札记片断小语的写法,如近代郑逸梅的札记就明显承袭了《世说新语》的文风。 我以为,在快节奏的当代社会,《世说新语》也是人们,特别是文化人最值得放在案头和枕边赏玩的一部怡情之作。试想,酒后茶余,乘兴翻检,看阮籍的迷途哭返,看王猛的扪虱而谈,看嵇康的柳下锻铁,看刘伶的纵酒祼裎,看王子猷的兴尽而返,及至王羲之毫无顾忌地袒腹东床,“超男”卫玠被粉丝的眼球看杀,嵇康与钟会关于“何所闻”与“何所见”的脱口秀,郝隆于烈日下光着肚皮“晒书”的行为艺术……这一堆碎片与碎片之间的堆积、连接、冲撞会摩擦、生发出无数信息,人们在对碎片的翻检和晾晒中会领略到更真实更多元的文化景观,其文化领悟与心性滋养胜过读端严方正的史书又曷止万千?这也是《世说新语》历来深受读者喜爱的原因之一。 四 《世说新语》传本甚多,著名的有明代嘉靖年间袁氏嘉趣堂刻本和清徐乾学传是楼所藏宋淳熙刻本,还有清光绪年间王先谦思贤讲舍校订本等。现代的整理、笺注、译注本也不少。卓荦者如余嘉锡先生的《世说新语笺疏》及徐震谔先生的《世说新语校笺》,尤其是前者,可谓极尽笺疏之能事,考订事实,训诂文字,兼及后人读书心得笔记,无不载入。记得曩年随先师吴林伯先生攻读汉魏旧籍时,先生说此书与《文心雕龙》《昭明文选》互为表里,就是命我读余嘉锡先生本的。所以此次整理《世说新语》,原文就以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版)为底本,用徐震谔《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张撝之《世说新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诸本参校。 此外,本书译文尽可能直译,我希冀文白对照加上双栏排列,这样就可能不用注解而直读。陶渊明曾自诩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先师也告知我,人之精力有限,有些与你当下的研究不吃紧的书,是可以孟浪观之,不求甚解的。现代社会知识爆炸,节奏加快,这样的读者是愈来愈多的。我的尝试不免有失,而我的初衷希望得到理解。 最后,我们推出的这个《世说新语》文白对照、双栏直读本,希望能得到读者的喜爱。如有不足之处,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陈书良2015年孟秋于听涛馆书寓 刘义庆(403—444),字季伯,南朝宋彭城(今江苏徐州)人,文学家,世居京口,南朝宋宗室,南朝宋文学家。刘义庆自幼才华出众,爱好文学。除《世说新语》外,还著有志怪小说《幽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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