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高干大


作者:中国现代文学馆     整理日期:2021-12-26 04:57:12


  广东省北部,清远县和英德县交界,属于清远大茅乡的地方,在那四百年以前还没有人烟的大罗山脉的连绵峰峦忽然中断,形成一个其大无比的洼谷一般的崖壁之下,展开了一片高低起伏的低原地带。白天那里弥漫着青灰色的湿雾,晚上成群的野狼躲在野生的灌木丛中,哭泣着,对着自己的模糊的影子嗥叫。寂寞统治着这一重山,第二重山,以及无数重山外的无数重山;被那许多荒山野岭拥抱着的低原地带甚至在骁勇强悍的广东农民看来也好像是不存在的,或者即使存在,也是不可探究和不可征服的。————那里是大地的秘密的心脏。每天,太阳在崎岖的山头上异常困难地滚过,好像它的车轮陷在那低原地带里拔不出来。不知道从几多年前,这由北到南的狭长的低原地带就淤积了红色的肥沃的粘土,一直到被人开辟为止,丰盛地生长着榛树林、野桑枝和紫荆树;野半夏带酸味的小红果自己成熟,自己落在地上,任凭野鸟联群结队地自由啄食。而在这大洼谷底东边,替这肥沃的大地挡住初升的太阳,那又尖又高,宝塔似的山群的峰顶上,也长满了针叶的处女林。公历一千五百五十年以后,一个姓丁的家族,————同时是大罗山荒原的最初的访问者和征服者,走到这块红色的黏土之上,以犁平高低凸陷的土地,砍伐榛树、野桑、紫荆和野半夏,猎取野兔、山猪和黄獠,做他们的日常工作,并且把衣服、农具和全体妇人和孩子,安置在这片低原北端的崖壁底下,就在那里住下了。
  一条绿色的小河直贯这低原的全境,从北边的大罗山蜿蜒流下,一直向南流去,快活地流着————在别的地段上有时又寂寞地流着,和广东三大河流之一的北江会合。人们有了它才能够稍微排解生活的忧愁。它娱乐着他们,使他们发生一种渴望:什么时候也许突然有别的人类坐着木船从河那一头上来访问他们————倘若没有这一类的渴望,人是不能够生活下去的。那些沃土被它灌溉着,并被它画出一条巨大的弓形的弧线。它供给丁族的饮料,洗濯他们的身体和衣服————而在夏天和秋天,丁族的男子就把孩子们牵到三丈多宽,流水比较平静的河湾里练习游泳,以便他们获得捕鱼和摸取河旁的蚬螺之类的食品的本领。
  这样,最初的泥螺村便建立起来了。这一族人开头只有一个老人,四个壮年男子,六个女人和十四个男女孩子。有许多理由可以相信他们这一伙人是些犯罪的亡命者,潜伏着,真像河滩下面的泥螺一样,住在这无从和别的人类通音信的山坳里,忍受着被广漠的荒野所引起的重叠的恐怖和寂寞。后来,————他们不能忍耐了。他们的财富————那些野兽的肉脯、腌鱼、干菜和吃剩下来的谷米也越积越多了。族中的四个壮年男子渴望能够看见同族以外的人类的脸孔和听见他们的声音,于是有一天绝早,便分头到周围二三十里外的村庄————像大洞墟、坝仔墟、高田乡所属的那些地方做起种种的活动来。
  ……一个月以后,出外的四个壮年男子只有三个回到了家。他们等待着,一年又一年过去,那一个不幸失踪了。他们带着谷米、肉脯、腌鱼、干菜出去,把挑在肩上的两个竹箩装得满满地,再把腰问和背上也挂得满满地,往后,带了钱币、女人、猪牛和别的家里缺少的货物回来。女人————被他们买来的和被他们抢来的,替他们繁殖,劳动;还教会那些孩子们唱东江、西江和北部山地流行的歌曲。歌曲和女人是从来不能分离的。在采伐林木的时候,在溪水旁边,在竹排上,在篝火旁边,她们老是轻声地唱,柔婉地唱,唱着不同的歌句。男子们也摹仿起来了。他们唱着:
  太阳晒得猛呵,
  你在林中找哪个呵!
  来路条条通呵,
  上得山来落得河呵!
  族中那个老人————那被尊崇和敬爱的祖父,常常在篝火旁边给后辈们讲国家的历史和家庭的事迹,也讲一点神话和巨人朱元璋的传说。全族的生活知识和敬神礼节都是那个老人传授的。在他死去的前一年————他恰好满九十岁的时候,有五个强壮的男人————他们之中最年轻的只有二十岁上下,带着七个女人和四个小孩子从英德那方面徒步走来了。他们自己承认是三十年前失踪没有回家的那姓丁的男子的后裔,要求在泥螺村住下。那九十岁的衰弱的老人立刻跳起来,恰像一只疯疯癫癫的小猫。他抱过每一个男子,用长指甲抓他们的宽厚的脊背,哭泣而且发抖,仿佛他到底在无穷忆念的岁月以后重逢了他那失踪的孩子。一大块接连不断的、平坦而且靠着泥螺河边的熟田立刻划给他们,他自己居住的茅屋也给他们腾让出来。姓丁的这一族更加热闹和旺盛起来了。他临死的时候曾经给后辈们留下这样的遗嘱:
  “祖宗和神明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刀和枪不能让空闲着上了锈,弓箭也是不能丢荒的。好……你们记着:要和外面通婚,可是千万莫让女家占了你们的上风。那是危险的。时时要提防别人来攻打村子。生田赶快耕种,河堤也要……赶快……好吧,你们记着就是了。这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动手做,可是人手……唉,我们人丁单薄得很哪!你们晓得,我一辈子最爱的是人。以后不论什么人,————不论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到了这里……只要肯拜我们丁家祠堂……你们要一律收留下来,像款待兄弟妻女一般款待他们。我再说一遍,要知道什么都不贵重,最贵重的是人哪!好吧,我的话已经说完了。真的,最贵重的是人哪!”
  现在,————过了四百年之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末尾,那低原上面的红土已经变成一望无际的绿色的禾田。稻叶在这幅阔大的耕地上生长得肥壮而茂盛,把那条和四百年前一样日夜不停地流着的小河遮盖起来,使人难以辨认那巨大的坚韧的弧线了。
  那征服者把他的茅屋的第一根木桩敲打下去的地方,现在人们已经把它建筑成一个离清远县城不远的居住着两千多人口的村落。连外面的人都知道泥螺村,和流过这狭长的村庄西边的泥螺河了。瓦屋顶和草屋顶的建筑物不断增加,一直从中心街市把村庄的边界扩展到村北泥螺河水源所切成的崖壁之下。
  无论如何,人类的劳动力的创造————迟缓或是迅速,总是十分可惊的。他们伏匿在大罗山中,在山外,————东边有高田乡,西北边有大洞墟,西南边有坝仔墟。现在,他们开辟了一条大路,从大洞墟起,一直通到泥螺村南边尽头。这条大路虽是草创、简陋的,然而穿过丁家山的山腹,高踞在泥螺村和属于泥螺村所有的万顷绿田之上,拙笨而傲慢,恰像是泥螺河那巨大的弧弓底弦索。它又在村外南端和另外一条更大的、路心横镶着白石的道路————那是从坝仔墟通到高田乡的旧官道————相衔接。这样,人们可以很不费力地在这几个乡镇中步行,而且可以一直走到清远县城。
  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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