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 彭!彭!彭! 刚从唠叨里安静下来的毛七奶,又为这急促的敲门声惹恼了,她重又撅起嘴唇,使坐在炕沿的妞子几乎不敢多看她一眼。 “简直可以拴俩叫驴。”妞子想。————一到这样的场合,妞子永远是低着头作活计,以免引起别的不快意来。于是她就加紧了手里的针线,让一个发闪的钢针在灯光里拖着蓝线,爬行于一条即将完成而不知未来的主人是谁的棉裤上。 “鬼吹火!深更半夜的打门动户!”毛七奶发着哑,说话委屈得像哭。“妞子看看去,别只管在炕上装死……”她刚说完了又觉着不得劲,“你在屋里呆着吧,我自个儿去,……深更半夜的……” 夜风尖峭而严冷,发着吼,一出房门就使毛七奶打了一个寒噤,“好冷的天!”她起了一身鸡栗;迎着敲门的声音喊道: “谁呀!” 底下还轻轻的骂了一声‘‘该死的”,却被夜风给蔽回去,她于是也咽下了其他的诅咒。 门开了,进来三个人。 前头是局子里二爷,矮个子,穿着新发的棉大衣,把脑袋完全埋在领子里,像个无头鬼。跟在他后面的白师傅,是聚泰银号的掌柜,自从镇里遭了变事,早把买卖收了,可是在人们嘴里还没有去掉这光荣的头衔。第三个是镇上有名的闲汉,不事生产作业,每日串门子管闲事,架官司搬事非,因为长得又高又细,人称花长虫赵五。 毛七奶这几日正在犯心思,自从毛七一死,剩下这孤儿寡妇,便全凭了毛七奶支门撑户。毛七也算光棍了一世,在谁面前也没有低过头,不用说是集村乡镇,就是县衙门的大堂上都跳过脚。虽然是为了管的公事,可是有几个乡下人敢去指指县太爷?然而吃亏在为人老实,不会虚假藏掖,所以临死只剩下一个媳妇一个姑娘,财产可是分文没有。毛七奶哭着“狠心的心太狠”,西磕头,东央告,求个棺材来总算把死的埋了。可是活着的不能喝风,便听了会出主意的闲汉们的劝告,开设了一个小小的赌局,有现成的好成色化学麻将牌,这还是托办事的好朋友送给毛七的礼物,因为找不着好主,一时没有卖掉。赌局是镇里无法生活的寡妇人家惟一高等的生产方式,聚赌抽头,买烟倒水的有人侍候,夜深时给赌客预备一顿不算丰美,却颇为实惠的夜宵,大抵是白菜馅或者韭菜馅的水饺,也许每人煮一碗倒炝锅的挂面。可是有时因为抽头太少,便只煮十几段金红色的白薯。好在对于赌客,这倒没有分别,只要热热的,可以暂时充饥的便好,因为一到吃夜宵,不是正值千钧一发胜负不能分解,就是要掩旗收兵大局已定,都准备回家去睡觉的时候了。在取胜的兴奋和休息的匆忙之间,食物的品味实在已经成为无关重要的事。而且妞子作的小吃,除去因为夜里采买不及,有时或者忘掉了放酱油之外————这时候她一定向赌客抱怨妈妈的不经心————实在也相当的可口。所以为了这两种原因,毛七给留下的一点人缘,和毛七奶的也是直爽的脾气,便每天有些闲汉和队上的弟兄来凑四圈,人多就改牌九。只要推牌九,十回有八回是赵五坐庄,而且赵五又逃不出赌钱的定律,不是庄家赢钱,就是押牌九的赢钱,反正无论是谁赢钱,也要抽头丢在一个洋铁饼干盒子里,因之毛七奶除去一切挑费,每夜倒也有几块钞洋进账;当然也有些小伙子还另怀有不便于说明的或种居心,因为妞子又漂亮,又和气,对人永远笑眯眯的,小心仔细,不像个十七八的姑娘。————就这样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 可是这一回新来了不久的局长,竟忽然一道令下,要禁止赌博,不许毛七奶开赌了,让局丁送过信来,只要聚赌就抓,开赌的一千块钱罚金,三个月的苦力,一百军棍。赌钱的呢,罚金一百还拴上白绳在“集上”游街。 于是毛七奶家没有一个人敢来上门,冷冷清清的,来两个人也是只喝一壶热茶聊聊闲天就走,毛七奶也不敢在风头里把牌拿出来,怕连累了客人————所以,生活也就完了。 “我没有得罪哪一位呀?是不是,都好好的招待,……看牌的都没缺过烟茶,……不给穷人留路,这不是挤兑我苦老婆子么!” “不说是县里来的公事么?说是要……” “那才是活扯骚,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看见过猪走,我没闯荡过,死当家的可见过世面,局子里的事还不是马马虎虎,谁还瞒的了谁,左不过是得罪了人呗……县里的公事?街东的崔家大牌九一夜光抽头就是五六拾,连白面都卖上了……可是我苦婆子,不许开赌……” “你托队上的去说说呀?”一个闲汉出主意,“局子里人都听队上的,谁见了拿枪的也害怕,局长都不敢打队长的主意,只要队长不说话,怕局长不派两个局丁来保险……” “使不得,使不得,简直是拙道,我说要怎的你叫拙二棱子呢!”另——个闲汉不赞成这种意见,他喝着热茶,把脚平伸在炕沿上,“你想想,局长会吃队上的醋,……怎么着,你们开赌局的拿队上来压我呀!官不大也是县里委的,给县长一个电话,队上也吃不了兜着走。” “唉唉唉,哪会哪会……你不知道……” 毛七奶望着两个争执的闲汉发呆,她昨天才托人去见队上,队上说不好管,这事絮絮缠缠,厨王爷看手卷,去套局长的口气,话里还套着话呢!……要不就先听两天再说罢。 “我也是日拿捐月拿税呀!局子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应酬到,青布多少钱一尺,这年头,从前金叶子价钱。老苟来了,过冬还没有棉袄,三和公现量的,老尺一丈四……五角七,你算算什么价钱?……可是局长一句话,我人死房空!一个铜子的进项没有,不是挤兑我苦婆子么?……局长上任也送了礼,干礼不算,‘下卫’捎来的水礼,指明在稻香村买的……我孤儿寡妇家,容易么?” 毛七奶见了人就唠叨,可是闲汉也没有力量,出一顿主意,喝一壶热茶就走。看着妞子吃不上青菜,揽来过年的活计,然而这年月不是好年月,正经人都作不起衣裳了,作衣裳的都是队上的,没有一个肯老老实实给钱,而且要亲交妞子,哕嗦半天,害得妞子脸一红一白,闲汉也来跟着起哄。有几次毛七奶就不愿意招待了,只到了诉苦的时候才拉一个人泡茶。 这一回毛七奶看见进来的三个人不是等闲之辈,马上变了态度,关了大门跑进来打帘子,一边笑着打趣,“今天夜里是哪向风,也吹几个贵人进门!”一边招呼妞子,“妞子,你看谁来了,还不掏个火盆给你大叔们暖暖。” 三人都是早来熟了的,所以谁也不客气,妞子也不害羞。她看着局子二爷的怪样,笑得直不起腰来,一壁走一壁笑: “二爷,要是再冷你怎么办,你的脖子还能再往里缩么?” 局子二爷先不把头伸出来,坐在下边的春凳上,看妞子掏火,毛七奶见局子二爷不作声,怕被妞子招恼了,正是用人的时节,可不能待人马虎,便斥妞子道: “你个傻丫头,跟大叔也嬉皮笑脸的,看大叔不打你!” 局子二爷把领子翻下来,露出个安在他的身上极不相称的扁脸。看了妞子半天,像是发狠的说: “这么大冷的天,我也不是为了谁来,冒着夜风,迫的我直憋气,等哪一天你有了婆家,我再跟你算账!” 妞子的脸羞红了,炭火照着她的两颊发光。 “还不是大叔们给张罗么!我这样寡妇失业的,她爹又没有留下三个五个,你们看看我苦老婆子这日子,今日格缺柴,明日格缺米,到老来谁养我这个老婆子……” 屋子里的空气为之一静,在这个段落像演剧里的一盯哑场。妞子假作漠不关心的作针线,局子二爷用眼狠命的瞅着白师傅,看白师傅摆弄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戒指发亮,确是金的,这镇上除掉队长有一只外,能够保有这种光荣的只有白师傅一人而已。局长刚到任,一切都还没有“建设”,这是由习惯来的老例,向来这个小镇甸局长到差都是一无所有,甚至连替换的裤子都没有,戴金戒指要两个月或三个月以后,所以如果以金戒指作地位评价的标准,实在白师傅还远在局长以上,所以他抚弄那黄澄澄的东西很傲然。 这时赵五爷不再保持他的沉默了,他故意的面向着桌子好像要找东西的样子问道: “毛七奶,没有烟卷么?” “赵五哥,亏你提起来,你看看我和妞子的日子怎么过的?……简直是吃了这一顿不知下一顿呀!……局长这一下子可算害苦了我,也不是有什么冤仇,挤兑我苦婆子……买烟卷连个闲钱都没有,……妞子去赊一盒去,到杨家小铺里提我……” 妞子不快意的顶着夜风出去了,用白手巾包了头。 毛七奶望着她的后影,好像哀告似的: “你们几位不看我也看她爸爸死鬼的面,真叫我们大冬天有什么法子呢?……我知道局长提县里是推辞,街东的崔家就没有止赌……我哪怕多花个钱……只求局长贵手高抬,我们孤儿寡妇就算有了活命喽……” P57-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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