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冬天,早晨七点钟,寒风刺骨,尤其在古运河畔这条僻静的小巷,穿堂风更显得凛冽。几株光秃秃的树木在风中摇曳,远处的河堤上,残桥覆雪。 一夜没有睡好觉的朱某人,萎头缩脑地走出家门,立时呆立在了巷子中间。他瞧着十几米外两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惊慌地转过身去。他知道这当然是多余的。巷子的另一头,也出现了两个穿黄色夹克的男人,正在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四十岁不到的朱某人蹲在路旁。他身材中等偏高,筋骨强健。然而,他很清楚,反抗是无用的,只会招来更加残酷的报复。 高大而壮硕的黑色风衣客后面,露出了一个身穿灰色西便装,系蓝色领带的青年男子。这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肤色白皙,尖削的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就像一位中学教师。他微笑着,走到蹲在地上的朱某人跟前。朱某人将双手抱住了脑袋。年轻人的微笑中显出轻蔑的神情。他伸出一只脚,将鞋后跟轻轻地放在朱某人的脚背上,接着,加大力度,猛地碾压下去,他脸上却依然呵呵地笑着。 朱某人是原省基建总公司下属一家小公司的经理,当基建总公司向省经贸委交出行业管理职能,改为只承担自身运营职能的国有集团公司时,他和他的经营团队便持了这家小公司的大股。不料,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上面调来了一个比他们懂行十倍、百倍的集团公司董事长,他们因此而成为被该人立威的第一个目标。 朱某人感觉自己脚背上的皮肉快被踩烂了,湿漉漉的鲜血正在渗出袜子,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下去。他面前的年轻男子,却似乎很不满意他的哼哼唧唧,抬起腿,将一只尖头皮鞋踢向他的脸。朱某人的脊背抵在了巷边的墙角上,他转过脸,年轻人的鞋尖落到他的喉结上。朱某人恐惧地仰起脸。“求求您,”他嗓音嘶哑地哀求说,“到我们公司去吧,您要什么我都给您!……” 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轿车,朱某人被押上车,一边一个穿黑色风衣的大汉,扭住他的胳膊。穿灰西装的年轻人,谁也不清楚他的来路,姑且称之为“灰仔”。这个灰仔,当他坐到前面的副驾驶座上去后,再次变成文质彬彬的了。 “只有老实配合,”灰仔点燃一支烟说,“你才可能将功赎罪。” 太阳终于照到了这幢河边的商务楼,照进公司的办公室。但是,阳光并没有带来任何暖意。房间好像被洗劫了一遍,电话机拖着长长的、扭曲的电线从桌上挂落下来,写字台、柜子上的抽屉全给拉了出来,里面的东西丢得满屋狼藉。屋角有一面落地式的穿衣镜,现在破成了参差不齐的碎片。椅子在摇晃,坐到椅子上的人将脚搁在桌子上。一杯残茶被掷到墙上,景德镇产的瓷杯被掷碎了,茶渍弄脏了墙上雪白的乳胶漆,滴滴答答地淌落下来。 公司的出纳小赵,上班来得比其他人早一些。走进公司时惊叫了一声,然后,她畏惧地缩在门边,一动也不敢动了。 她听到戴眼镜的灰仔先生对她的经理说:“老实交代,张总跟你说过些什么?”他把双脚从朱经理的办公桌上收回来。“他在你们这里得过什么好处?” “他说,集团公司对我们的改制有不同看法,要重新审计。”朱某人站在他对面,像一个被审讯的犯罪嫌疑人那样,毕恭毕敬地回答。 “你还是不肯配合,对不对?”灰仔说。他站起身。他的像女人一样细长的胳膊伸过去,手指差点戳到对方的眼皮上。朱某人趔趔趄趄地向后退了两步。“看来,还是需要让你再清醒一下!”灰仔猛地拍了拍桌子。 两条穿黑色风衣的汉子已经揪住朱经理的双臂,他们的手一抬,朱某人就成了一只弯腰弓背的大鸟。小赵突然冲了过去,她结结巴巴地说:“张总他……他很少来我们这里,他从来也……也没有分管过这家公司。”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一条汉子横眉竖眼地对她说。 “你好像是财务,对吗?”灰仔挥挥手,阻止了他的马仔。他推了一下掉到鼻尖上的金边眼镜,似乎突然变得平心静气了。“你当然也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之一了?你能把公司所有的股东名单抄一份给我吗?” “我不知道你是谁,”小赵觉得自己在发抖,害怕得发抖,她的说话声从嘴里出来像风吹着一张纸片似的嘶嘶作响。“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公司的股东名单都在工商局的注册证上,你……你可以去查询的。” “不要像你的经理一样跟我们耍花腔,”灰仔警告她说,“那是可以公开的股东名单,还有某些不便公开的股东呢?” “没有一个不便公开的股东,”小赵感到自己镇静了一些,她不再结巴了,“你以为我们还是计划经济年代的双轨制公司吗?现在,市场早就放开了,竞争那么激烈……改制前,我们的效益已经变得很低了……” 这位女工在叹息,她的心里,其实对她的经理很不满。公司效益很不好,朱某人每天坐在经理室的电脑前炒自己的股票。他的费用开支却像过去一样多。如果他们针对的仅仅是他,也许,她就不会站出来说话了。但是,他们显然还有另一个目标。 阿弥陀佛,女工小赵对自己说,幸亏张总没有分管过这家公司,无事也不到这里来的。早已有人向她调查过:张某人在这里报销过什么费用?她摇头苦笑。她跟这位领导只打过一次交道:她的丈夫下岗了,她也差一点下岗,张总仗义执言:两口子都下岗,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还怎么过呢? 秋天,菊香蟹肥时节,两口子拎着一串阳澄湖大闸蟹,到了他家所在的小区门口。保安问他们找的是哪一幢哪一室住户,他们说不出。电话打通了,他们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小赵啊,有什么事明天到办公室说吧,中秋节快到了;请原谅我不在家里接待你们!”P1-3 二〇一〇年夏天,我在业余时间挥汗如雨地修改“湘九的历程”三部曲时,耳边常常传来电视台播音员沉重的声音。我觉得这真是一个举国伤痛的苦夏。仅在八月,甘肃舟曲的泥石流,使昔日美好家园瞬间变成满目疮痍的水上孤岛;伊春机场空难,令一个个欢乐的家庭从此不再团圆。作为一名出生于香港的中国人,我跟在菲律宾遭受劫难的同胞感受着同样的痛苦和愤懑。国人向来推崇“吊死问孤,与同甘苦”,谁也不希望这样的灾难发生,但已发生的一切不会消失,我因此而默默祈祷:我们会以凤凰涅檠的精神,恢复生机。 于我个人而言,这也是一个苦夏。由于几十年伏案劳作,颈椎盘突出压迫神经根水肿并发炎症,将近两个月时间,我疼得死去活来,服了几多止痛药,全无作用。医生同情地对我说:“只有挺,挺过去了,你就胜利了。” 这句话很无奈,但是有道理。大至国家民族,小至家庭个人,常常是需要这个“挺”字的。 我在“挺”字当中度过这个分外忙碌的夏天。先父张鹤龄将军的灵骨,经过多方联络努力,在他去世五十五年,跟妻儿分别了整整六十载之时,终于飞越海峡回到了我们的身边。二。一。年六月五日上午九点钟,杭州南山公墓山风呜咽,哀乐回荡,我跟我的哥哥姐姐带着后辈们拾级而上,将其与先母祝松遐夫人合葬在一起。一个甲子的生离死别,六十年的等待,终于入土为安。 而在这个夏天,我也终于走到了退休之时。回顾走上社会的四十六年,农工兵学商政,总算没有虚度。大半辈子努力拼搏备尝艰险,唯有这最近的一年过得比较轻松。一方面是浙江省文化厅的新同事们比较客气,另一方面我很明白,临近退休时进入某个人地生疏的新圈子,这角色,基本上就是一个打酱油的。工作自然无甚压力:组织文艺研究机构作些调研,帮助剧团修改剧本,带团去南美参加了一次巡演,跟高校合作举办国内外学者高峰论坛等等。因为与我读书时所学的专业相近,可谓不亦乐乎。向各位同仁发表“退休演说”时,我说,一个人,大半辈子努力地爬啊爬,就算爬到了珠穆朗玛峰的峰顶吧,也不能认为自己就是胜利了,因为有不少攀登者恰恰是消失在下山的途中,只有平安地回到了营地,回到家,才能说胜利。同事们皆言这是一种领悟。 我觉得这种领悟蕴涵着一种哲理。 《绝地行走》《我以我血》和《流失岁月》是我在职期间写的最后三本书,前两本书出版之后,果然如我的老战友叶小崎所说:“海峡两岸的中国人都会产生阅读的兴趣。”一位来自海峡对岸、年轻时也曾当过兵的画家,在上海看到这两本书,激动地给我打来电话说,湘九的历程使他和他的家人几度落泪,他们“由此知道了值得记录的另一种人生”。我的老首长、前军委副主席、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部长迟浩田上将寄来一幅墨宝,标题是“读廷竹新著有感而发”,内容是“笑傲江湖不言愁,拔剑四顾唱大风”。地处瑞典的《北欧时报》社长第一时间来电,告知打算连载《绝地行走》的消息。一些有过相似经历的读者的来电来访,更是令人感慨万千。 “湘九的历程”百余万字,不可能写尽主人公六十年的遭遇,许多颇有文学价值的所见所闻,一些生动的情节细节,往往限于篇幅等诸多原因而割爱。比如生活中有一个颇为可笑的细节:那位在资本市场上一度呼风唤雨的国企大亨,在他不得不退出私自参股的某家上市公司时,声称目前使用的奥迪A8轿车必须归还该公司,于是,国企又给他购置了一辆新的奥迪A6。案发后,人们却惊讶地发现,那辆奥迪A8轿车根本没有过所谓的“归还”,而是一直静静地停在其车库里。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车后显示其排量及豪华身价的4.2L标志牌,已经被此地无银地调了个头,变成了2.4L! 诸如此类能够鲜龙活跳地体现人物个性的情节细节,或许是太多了,无须重复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这使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常常喟然长叹,人生百味,尽在其中。时光匆匆,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当年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锐气豪情,逐步变成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坦然淡定。其实,能够说出来的都不叫苦,说不出来的才叫苦啊。 本书将要完成之际,央视八套正在热播根据本人长篇小说《大路朝天》改编的三十集同名电视连续剧。那是二oo六年之前我写的“大时代三部曲”中的一部。作为一个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历史时期的体验者和观察者,我努力以一种宏大叙事的定位来描绘这个时代,然而,电视剧毕竟是一门生来便带有商业化烙印的大众艺术,编导们为了迎合尽可能多的观众的娱乐需求以及某些非艺术因素的制约或需要,往往会将文学作品中最具有批判性和震撼力的深层次内涵、表述乃至人物改变或舍弃。我理解并且尊重编导和演员们为此付出的辛劳,不过,这部电视连续剧确实不太像是本人的作品了。 亲爱的读者,当您不再愿意独坐灯下阅读文学哲理,而是与您的家人们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伴随着屏幕上红男绿女们的恩怨情仇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时,作家的困境是全方位的。 不过,我仍然认为我的人生和写作是有价值的。 我的人生跌宕起伏,因此而不会满足于对生活的浅层表现,总是力图发掘生活深层的思想底蕴,寻找对历史、现实与未来的发现和思考。洞察是一种价值,不回避是一种价值,坚持更是一种价值。价值既有其客观的存在形式,又有其主观的反映形式。我以我的人生和作品创造自己的存在价值。 人生将要进入一个新的时期。经典作家认为:在未来的理想社会,“真正的财富就是所有个人的发达的生产力。那时,财富的尺度绝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看来,“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至关重要。如何度过这些时间,将成为我的下一个命题。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是一种境界追求;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是一种生活向往。或许,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后,我将会有新的视野、新的发现、新的思考,那时,我会回到书桌前,再续“湘九”的历程。 感谢在本书出版过程中给以重视与帮助的李广洁先生,感谢我的朋友郭天印,更感谢我的读者们。 2011年开春时节写于杭州城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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