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月,西峰镇一带就闹了饥荒,饿殍遍地,不久就瘟疫大发,死得路断人稀,有连村子死绝的。他们好不容易逃到环县地界,他爹终于抗不住病体的折磨躺倒了。那鬼地方真正的穷山恶水,想喝口水比上天还难,他爹卧在一个大石头旁,他妈把仅剩下的一块干粮饼喂在他嘴边,他硬是不肯吃,他对女人说,有这块干粮饼,你好歹要把我娃带到宁夏川那地块投个活命,那地块是天下黄河富宁夏哪!在那块巨石旁,他爹躺了两天,死了。他和他妈就在山沟里捡了些石头摞在他身上,摞起一个高堆,就算是埋了,后来,他那坚强无比的妈没有辜负他爹的遗愿,苦死累活九死一生好歹把他带到了宁夏川。想到这些,我爷爷由不住鼻子发酸。 骆驼链子的后面渐渐跟上了人,迎着他们走过的饥民又回过身来跟在后面走,驼铃依旧在空寂的山野里不紧不慢地咣当咣当。又走了两天路程,后面的人越跟越多,我爷爷心里直犯嘀咕,知道是这些饥民看出了骆驼驮子上装的都是粮食!到了麟游地界的那天后晌,骆驼队的前前后后跟随的人群已经到了几千人,老人哼娃娃哭,女人呻唤,男人们眼里冒着火花子,驼队前面的饥民们越走越慢,眼看着堵住了驼队前进的路途,路左路右、后边的人像蜂群一般直拥。手下入神色恐慌地给我爷爷出点子,眼看要发生抢粮食的大事,不如早点开枪,打倒几个人,就能赶散了。我爷爷十分茫然一句不吭。又走了一程,驼队终于被堵塞得停止了前进,我爷爷无奈地下了马,蹲在路边一块嶙峋怪石上,拔出尺八长的铜烟锅子,一锅紧一锅的抽起烟来。 饥民中有几个老者看出他是当家人,一齐走到离我爷爷十步远的地方双膝一软全跪下了。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带头哀求道,老爷在上,看在苍天的份上,你就救救这些可怜的生灵吧,也算是你老人家来人世积德一场,我们将来只要有一条活命,就忘不了你老人家救苦救难的大恩大德。这中间,又跪下成群的人,求告声哭泣声阵阵震撼着我爷爷的心房。我爷爷的汗滴子满脸流淌,这一刻,他又想起了他方才八岁的儿子,那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亲骨肉了!这会儿,他也许正在那两间破草屋门前玩呢。好狗日的,我爷爷想,去年秋天,他就敢在黄河滩上和放牛的娃们把金八爷的一条小牛犊子拉进密密的树林子烧熟吃了。宰牛时就是他执的刀,也许这狗东西能活下去!我爷爷深深叹口气,怎知道我这下半辈子的伙食账今天就要有个了结,要么杀人如麻,用人血装满自个的丰足,要么…… 我爷爷抽足了烟,把铜烟锅头一下扔出老远,刺溜爬上一峰肥壮骆驼,站在高高的大米驮子上,拔出两把盒子“叭、叭”,朝天开了两枪,鼎沸的人声才被压了下来,我爷爷大声吼喊道:父老乡亲们,不要乱挤了,链成个鸡溜队我们现在开始放粮! “放粮了”,满山沟一片欢呼。 手下人惊呼起来,杨大爷,这万万使不得呀,我们的身家性命全在这里了,这回去可是没法交代呀!我爷爷眉眼一瞪,黑脸子一沉:由老子一人承当! 夕阳西下的时分,水红色的曰头把山谷照得红黄红黄的,山野里一片闹腾,领到了粮食的饥民,纷纷跪在沙地上给我爷爷磕了响头,然后散去。二十驮子粮食放完的时候,还有许多人没有得到粮食,我爷爷没了法子,说,你们把这些骆驼杀了吧。 黑夜降临了,暗幕遮蔽了一切,山野渐渐宁静下来,有野狗的撕咬声远远传来,从这个夜晚起,我爷爷就失踪了。后来金八爷咬牙切齿地雇了杀手满天下寻他,也没有发现啥蛛丝马迹。 许多年后,有人说他进了黑老山,拉杆子当了土匪,后来投奔了李弥的军队,从云南撤到缅甸金三角去了。又有自称知根知底的人传来消息说,我爷爷已经在解放军里当了营长,解放太原时还挂了花,全中国解放后,转业到西安干事,在镇反运动中被查出说他原本是个大土匪,手里有多条人命,被拉出去集体用机关枪扫了。也有人溅着唾沫星子说,都他妈扯淡。 P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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