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新中国成立之初,农村大地上还存在着很多积重难返的陋习和迷信,但盘龙村村民们并没有“贱名者长生”的心理。张草听了男人的话后如鲠在喉,一种彻骨的悲凉从心底涌起,哀莫大于心死。但是为了遵从男人的意愿,她还是顺从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十九年后,也是在那张床上,那张让她经历无数磨人的性爱和生产的床上,外祖母张草死到临头,在她短短四十年的生命里,她自己帮助自己断断续续生下了七八个孩子,每死去一个孩子她就如丧考妣般哭丧一次。十九年过去,顺利存活下来的只有三个————老大白池、老二白果、老幺白丹,从这共同的劫难出发,他们却走向了不同的人生。 张草临死前,三个孩子齐聚床前。那个长大了的女婴成了十九岁的少女白池,她还有一个弟弟和最小的妹妹。母亲行将死去,白池捂住自己的脸呜咽着,泪水如汩汩的山泉,从她的指缝中流出。躺在床上的张草已经面如死灰,她气若游丝地重复了十九年前的话: “不要哭。” 然后她像安慰自己似的说道:“人死了就解脱了。”说完,她像当年生下白池一般,眼角淌出了一滴泪。 张草临死的那个时候,她那个暴躁的丈夫白二,早已在三年前逝世————他是村里第一个死于铁轨上的人。那一天盘龙山脉下第一次通火车,尽管火车并不会在盘龙村作停留,火车只是在山的那一头经过而已。盘龙村的男男女女还是像潮水一样,翻过了两座大山汇聚到了铁轨旁,准备迎接一场“视觉盛宴”。在水泄不通的拥挤中,她的丈夫白二奔赴了一场荒唐的死亡。因为当天的拥挤,又加上他喝醉了酒,急躁的白二与人发生了口角扭打起来,白二死死地拧住对方的胳膊腿不放,直到飞驰而来的火车将他们粉身碎骨地分开了。那时候张草的最小的女儿白丹刚出生八个月,得知男人死无全尸的消息之后,张草伏在自己床上做了一场惊天撼地的哭号,三天三夜,夜以继日,终于在一个白天如死亡般睡去。三个孩子惊慌他们的母亲是否是哭死过去,也让他们明白,原来死亡不只意味着沉睡。 直到张草行将死去之时,少女白池才亲眼看见了真正的死亡:她和弟妹们伏在母亲的奄奄一息上号啕大哭,并天真地想以此阻挡母亲那不可挽救的死亡,而母亲却纹丝不动地躺着,呼吸微弱。白池颤抖着抱起母亲,尝试着往她那干瘪的嘴里灌进一些中药汤水,奢求着一场起死回生。直到生硬慌乱的照料将两人都弄得精疲力竭,白池才将母亲安稳地放在了床上。刚放下,母亲就像是被救活一般醒了,她缓慢地支起了自己的身子,哀哭着说道: “池儿,妈妈的奶子上疼哟,这都是你该天杀的爸爸折腾的呀……” 白池也跟着哭号,哭号着说不出一句话,不仅因为哽咽至无言,也因为不知母亲的病痛为何与父亲有关,无以作答。直至白池自己到了母亲那个年纪,她才明白这个疼叫乳腺癌,慢慢领悟的还有那个叫做“折腾”的动词。 白池不说话,张草却像那只还差一根稻草的骆驼那样,满嘴白沫地嗫嚅着,当然她的生命也似那只到达临界点的骆驼般,只等时间来覆上最后一根稻草了,最后张草像是交代遗嘱般对白池说道: “池儿,妈妈就要走了,妈妈只求你一件事情,弟弟妹妹还小,你们是姐妹是姐弟,你要照顾他们长大,你不照顾,他们就会死,答应我,无论如何,将弟弟妹妹抚养长大,妈妈人了黄土也会感谢你的,他们长大会回报你的。” 说完,张草的目光像是一个急得焦头烂额的人一般,在三个孩子身上不住地徘徊,她竭尽全力地看着三个孩子,那深深的目光像是一块干枯已久、正在吸水的海绵。 白池看着她的母亲,把头点得如鸡啄米状,此刻,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她对母亲的允诺。情急之下,白池抱起身旁的弟弟妹妹,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地说道: “妈!您放心,有我一口粥就有弟妹一碗饭,天高地厚神仙养人,吃树皮、刨树根也够咱活,天上下雨有水喝,天干了我还有血给他们喝!” 待白池作完承诺之后,张草那晦涩的死亡之眼里竟然闪烁了一丝笑意,便闭上眼睛永远地离开了,前世今生的债都已还尽。 母亲张草逝世了。那时候白池长成了一个十九岁的少女,从来没有经历过爱情,就有了婚姻,她嫁到了山底下的一户方姓人家,也就是方芳后来出生、长大的那个家庭。白池慌乱地到了婆家又返回娘家,刚忙完新婚又奔新丧。 P4-5 其实,写完之后我产生了一种失恋的悲伤,当我的笔在稿纸上停下的时候,我心里的愁苦就如同春潮般漫涨上来了。我深知盘龙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只是我笔下虚拟的人物,我在写作的路上对他们言听计从、悉心备至、偶尔还为他们义愤填膺、伤感不已,我想自己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但是,当我真的将她们送出了盘龙村,也就是终止在我的笔端时,许多真实离愁别绪朝我气势汹汹而来,我想到自己再也听不到她们的消息了,再也没有就会触摸她们的音容笑貌,再也不能体会她们的内心情感。我想象着从此以后她们会像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在这个虚空的世上,但我期待的是能陪同她们再走一程。 “孤魂野鬼”们将会飘向何处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遇上你。一想到她们也许会和你相逢陌路、执手同行、甚至交心一场,我就感到十分开心.但我又知道,这样的期待近乎奢望,甚至暧昧,我现在连对面的“你”都无法确定,又谈何猜测“你”能和她们产生怎样的感情。就好像我站在高山上,黑夜虚无时向脚下的山谷投出石块,我不能确定石块扔到了哪里.也不能确定扔出去了多远,但我仍然真心地期待着山谷里的回响。因为自己的热切期待,我甚至愿意把自己变成一枚书签附在纸张中,从而清晰地看到你阅读时的每一次叹息和微笑。 思虑跟随着手中的笔行进到此处,我突然领悟到了写作令人悲哀的孤单。曾经多少个夜晚,我一个人独坐桌前,感觉到万人同欢,灯光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能清晰地看见许多虚构的人物在我面前浮现出熟悉的容颜。但是此刻,我才明白这是一种多么虛幻的错觉。当这些画面和人物从我眼前离开,我就注定陷入了寻找的痛苦之中,不仅是为了验证曾经真实体会过的温暖,更是为了寻找朋友诉说我对笔下人物的思念。然而,这个“朋友”是那样遥不可及,也许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有过眼神交换的.只是给我编书的编辑而已。 一切都是未知。不知道笔下的人物会去往何处,不知道自己会遇到哪个读者.但我真心地期待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里的人物都能成为我的朋友,我能有幸与你们相遇相知,到那时我也会像个标准的文艺青年那样诉说自己的苦楚和思念,正如曾经打动我的诗句所说的那样: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该如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
|